灯一关,他觉得整个空间都被黑暗吞噬了,茫茫宇宙中只剩下他了,那么孤单,那么寒冷。他只看到很远的地方有小小的一簇光,微弱地亮着。
多么幸运,在这一生中有一个人,会在冰冷的时候拥抱他,受伤的时候会依偎他,毫无保留地相信他,让他再不是孤单一人。
1
思可忐忑不安地点了点头,跟在他后头。
五层楼的楼梯都已经走完,他们却没有说一个字,空荡无人的楼梯,只有他们的脚步声在慢慢回响,这么多年,他们从没像现在这样尴尬过。
等走完了楼梯,宁南才忽然伸出手,摸了她头顶的头发。
思可个子小,抬起头看他,他的目光中流淌的是始终祥和宁静的光,顿时让她感到安心下来。
“思可,不用去交钱,我不需要的。”
“为什么?”她再也耐不住,一下子急得脸都涨红了,“你是不是担心妈妈不给你?这个你不用担心的,我回去跟她说,就说是我要交的!”
“不是这样,是真的不需要,思可,我不准备考大学。”宁南语调平静地说着,“等到六月毕业考试结束,我就准备去上海找工作,我有个亲戚在那边做物流公司,我可以去给他帮忙。”
像是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思可背脊一寒,惊待了站在原地,张张嘴,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你在说什么傻话啊?你还有什么亲戚?你那些亲戚要是靠得住,会把你丢在我们家到今天吗?他们早就不要你了!”这一声喊得连嗓子都在疼,她想要令他认清自己说的话是多么的荒谬。
宁南的目光动了动。
像是一波涟漪从宁静的死水中晃了一下。
他天生就有这样的本领,没人能看透他在想什么,无论面对多尖锐的刺也能够强忍住,永远都说不疼,一直保持那份平静。
思可咬牙推开他,提着书包猛往外面跑。
那一年的春天来得早,却总是整天灰蒙蒙的,这一季漫长的梅雨绵绵密密下了一整个月,连墙角也泛着一股湿气。
她慢吞吞地走到校门口,在屋檐下站着,用手抹去额头上的水珠。不想回家,却不知道可以去哪。
她向来没有带伞的习惯,每次都有宁南拿着伞在校门口等着她,她早就已经将这一切视为习惯。等某天突然一个人,就只有站在外面的台阶上,望着雨天怔怔发呆。
正在出神,有个同学从里面跑出来,指着一个女孩子说对她说:“喂,宁思可,那个人找你……”
她回过头去,看到一个穿着颜色泛白的牛仔裤的女孩走过来,微卷的长发一直到腰,左耳戴着一排耳环,有点黑还有点瘦,但还是显得很好看。
不知道为什么,思可看着她的脸,总觉得她有点眼熟。
“你就是宁思可?”她眯着眼睛,在思可面前点燃一支烟,隔着淡淡的烟雾,视线向思可扫了过来。那是一双十分冰冷的眸子,有超越年龄的气势。
“你是谁?”她皱了皱眉,也不知道这个人是什么来意。
那个女孩子就这么看着思可,几秒钟之后,她把烟灰弹在思可的衣服上,随即拿起烟头就迅速要往她的眼睛上戳!思可一下子彻底呆住了,简直以为是自己搞错了,可冒烟的红色烟头就停在离眼睛不到一寸的地方,再一动就可以烫瞎她的眼睛,她闻到一股刺鼻的烟味,呛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却还是一动也不敢动地站在原地。
女孩子收回手,将烟头按在她的书包上熄灭,毫不客气地翻她的包包,拿走她身上的九十块钱:“这钱借给我吧,怎么样?”
来找麻烦的?为什么是她?
思可稀里糊涂地想着,钱自然是不愿意借的,可是她双腿发软,要站稳已经不容易,根本不敢吭声。
“不……”是了,不能借的,这个钱是明天要帮宁南交资料费的,想到这里她再也顾不了那么多,情急之下大喊出来:“不行!你快还给我!”
她扑上去就抢,飞快把钱抓回自己手里,那女孩倒也不跟她抢,而是突然伸手揪住她的头发,力气奇大,她的头被用力抵在墙上狠撞了几下。
“啊!”随着一声闷响,一阵剧痛沿着头皮窜向后脑,她惨叫出声。
她长到这么大从未被人打过一下,也根本想不到这个人会突然动手,整个人都呆掉了,比起头上的痛,更多的是心里带来的恐怖。那女孩又在她身上踢了脚,也不很疼,只是像在故意羞辱她。她咬着牙没哭,又被扯着前额的头发,从地上被拖起来,思可双脚在发软,直要往下坠,头皮快被掀掉一般剧烈的痛。
“再问一次,钱借给我,怎么样?”那女孩说着,竟然还冲着她笑了。
思可用力摇头,将紧紧抓着钱的手藏在衣服口袋里。
因为下雨,校门外只有零星的几个人,大家见那长发女孩突然动手打人,都吃了一惊,有个和思可同班的男同学要过来阻止,被她狠狠瞪了一眼:“少管闲事,滚开!”
大家都不敢再说什么了。
思可埋着头,浑身发软蹲在墙角里头,她也不知所措,只是抓着手里的钱不放,那女孩也不跟她抢,冷笑一声:“你还很倔嘛,以后可有你受的!”
那语气带着一股浓重的恨意,像有一把冰揉进她的声音,刺在思可的皮肤上。
“你到底是谁?”思可倏地抬起头来。
“宁静静,知道这个名字吗?”静静盯着她的眼睛,一字字地说道,“是你爸爸把我父母都撞死了,你们欠下了两条人命,把我们害成这样,竟然还敢厚颜无耻心安理得地过日子。”
思可睁大眼,一瞬间空气都像要凝固起来。
是了,她这下子全明白了,这个女孩子是宁静静,她知道的,那是宁南的亲妹妹。所以思可会觉得她看起来有点眼熟。而此刻,也总算明白了为什么她的眼神中会带着那么强烈的仇恨。
就因为那场事故吗……
思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直到她听到有脚步声焦急地踩在淌水的地面上,哗哗一路跑到她们跟前,她还没回过神,突然,从头顶传来响亮的耳光声。
“啪!”
思可浑身一震,颤抖着站起来,惊慌地叫着:“别这样,不要动手!宁南,她是宁静静啊!”
静静捂着脸,目光冰冷地看着他,宁南愕然地抬着手,显然在那一巴掌打到静静脸上的那一瞬间,他也认出她来了,却已经来不及收手。那一耳光打得极重,震得他的掌心都在发麻,静静被打得身子偏向一边,脸上清晰地印出了五根红的手指印。
她目光异常尖锐,像有一簇火在眼底燃烧着,灼热凶狠,那一刻思可以为她会扑上来咬住她的脖子,将她活活咬死。静静有一种小兽般直接又放肆的眼神,好像要摧毁挡在面前的一切事物。
思可下意识就躲在宁南的背后,宁南皱了皱眉,帮她把抓乱的头理好,这才垂眸回望静静。
“你回去吧,别到这里来了,这些事情跟思可没有任何关系,你有怒火也不该找她发泄的。”
“你凭什么命令我?”静静捂着脸,声音越发冰冷,“你叫我走我就走,凭什么要听你的?你算个什么东西,为了点舒服日子就认仇人当妈,也配当我哥哥?”
宁南抿了抿唇,没再说话,只是沉默地望着她。
绵长的雨滴将墙头的花瓣击落,絮絮扬扬落了一地,只有湿润的空气里,残留着一线颓败的芬芳。
他和静静,幼年的时候被迫分开,他来到宁家,有了自己的栖身之所。每次总到想到年幼的妹妹,想她用细软的声音叫他哥哥,想她是自己唯一的亲人了,不知道还有没有人照顾她、让着她,他怕再也不能看到她了……为此,他几乎流光了这辈子所有的软弱与眼泪。
这个世界,曾经最最想念的,最最怕伤害的,如今就站在眼前,用憎恨的视线看着他。
“回去吧。”终于,他没有解释什么,撑开伞,拉起思可的手慢慢往家的方向走。
静静的视线如冰尖抵在背后,那尖锐的力度,像要刺穿她的皮肉。思可有些不知所措,只能沉默跟在宁南后头。
宁南却很平静。他拉着她,脚步缓慢地走着。他从来都是这样,不管有多尖锐的刺扎在身上,哪怕浑身流出了血,他也还是这副模样。睫毛垂着,没有特别伤心,目光看往某个方向,明明就在眼前,却像虚幻的,像是笼罩在云层底下的那片水色,统统凝固在他眼睛里。
她不知道宁南在想什么。有没有仇恨过,或是愤怒过。她甚至不知道要怎样才能够安慰他。
“宁南,我和静静像吗?”思可小声地问。
在看到静静的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什么都明白了。他们才是真的兄妹,他们之间有一股无法言喻的血浓于水的气息。她明白为什么宁南从不让她叫自己“哥哥”,因为他有自己的妹妹,由于太过于想念她,才把所有的温情都给了自己。
只是这样而已。
“其实……你把我当成你妹妹也没关系啊,如果能够让你的心情好一点。”她的声音顿了顿,“难道我比不上静静吗?”
宁南听了,那一刻他有些窒息,露出被刺痛的表情,轻轻摸了她的头发,还有后脑被撞到的地方。
她总是问这些又稚气又傻气的问题,让人不知道从何答起。
“痛不痛?”他声音低哑地问。
她老实地点头,宁南不说,她也彻底失去了追问的勇气。
“原谅她,好吗?”
她觉得有点委屈,却还是又点了头。
“她只是还不懂事,从小就是这样……可是,以后她会明白的。”宁南又说。
“嗯。”思可连连点头附和,像是不知怎么说话了。
他拉思可的手回家,手指很冰很冻,一点温度都没有。
思可和他一起在大雨中慢慢地走。也不需要看路,仿佛只要他在,认不清方向也没关系。
雨水从天而降,到达地底,抑或注入河流。而他们就这样依赖着彼此,觉得走到世界尽头都没有关系。
雨点拍打在头顶的碎花雨伞上,啪啪地响着。她睁着眼睛,无声地哭了。
2
人生是前行的列车,一但有了开始,接下来的一切也都向着不可逆转的方向行驶。
仿佛是被噩恶缠上了,那之后不久,妈妈就因为生病而住院了。
头几天只是感冒发烧,却不知怎么一直高烧不退,思可让她去医院,她也不听,只是随便买些药回来吃了就睡,拖了两天竟然已经烧糊涂了。宁南忙背着她到附近的医院挂了急诊,最后说是肺炎,也无大碍,只是需要休息,还要留院观察两天。
那几天宁南放学就回家做饭,然后和思可一起送到医院,再陪她说话,照顾她。等晚上回来之后,他又继续洗衣服、打扫卫生,直到三天后妈妈出院。
妈妈身体还有点虚,不时咳嗽,人也瘦了一圈,宁南见她下床,连忙俯下身子,想扶着妈妈下楼梯。
“我自己会走。”她却毫不领情地推开他,只是抓着思可的手没放。
“妈妈!”思可受不了地喊着,“你别这样行不行?这些天都是宁南在照顾你,你怎么还这样?”
“闭嘴,你懂什么?”妈妈狠瞪她一眼。
思可不服气,正想接着说下去,宁南却在背后默默对着她摇头。她只好委屈地闭紧嘴巴,她也明白妈妈现在身体不大好,现在不是吵架的时候。
宁南把病床边的水瓶和毛巾都收拾好,带着东西出了医院。
回到家里,花瓶里插着新买的假花,地板桌面都干干净净。他做的每件事情都认真而有条理,还准备了些清粥和小菜,一盘盘摆放在桌子上。
“阿姨,我有件事要跟你说。”接下来,宁南坐在对面,语字清晰地说着,“我不参加高考,现在毕业考试也结束了,准备去找份工作,今天就要搬出去了。”
来得猝不及防。
妈妈抬头看了他一眼,瞬间露出了复杂的神色。
“谢谢你这些年收留了我,以后你要多注意身体,思可也需要你。只要我走了,家里会好起来的。”他的声音认真而平静,说着便站起来,弯下腰将脚边一个旅行包提在手上。还是站在这个客厅,在这张餐桌前,一如当年那个瘦弱的小男孩拿起他唯一的书包。
思可开始发抖,像一场噩梦般的,觉得时空完全错位了。
“你怎么回事,这是什么时候决定的?我怎么不知道!”她仓皇地站起来,红了脸冲到宁南的面前大声嚷嚷,“这也太荒唐了吧,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不高考?去工作?有你想得那么简单吗?妈妈,你也快来说说他啊!”
妈妈却怔怔地没说话,看她的表情,显然也是觉得很意外的。她低下头去,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无措和憔悴,过了许久,她终于开口了:“那,你钱够用吗?”
这是这些日子以来,她第一次主动开口跟宁南说话。
“妈!”思可瞪大眼,直抽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应该够了。”他点点头,“我已经找到了住的地方,其他的就都好解决。”
“你们都疯了是不是?”思可拍着桌子,这是什么意思?就这样让他走吗,一点都不挽留?她冲到妈妈的面前,用力质问平息这,“你养了他这么多年,真的就没有一丁点感情?”
“没有。”妈妈冷冷地回过头,用那双毫无生气的双眸,笔直地看着她的眼睛,“从来就没有什么感情,你满意了?”
妈妈起身找出钱包,翻开时怔了一下,随即抽出里面所有的粉红色钞票,吸吸鼻子对宁南说:“这些你先收着,明天我再去银行给你取一点。”
“不,不用了。”宁南有些强硬地推开她的手,“我没事的。”
“我不相信……”思可摇着头,她还是不懂,也觉得无法接受。
似乎在很久以前也有这么一个时刻,他们也曾做过同样的事。
多年前的冬天,那个衣服脏兮兮的小男孩,拿着他的书包,也站在同样的地方。
这个家旧了,不再显得气派了,妈妈也老了,瘦了,面容疲倦。他长大了,个子高了,从此依靠自己也能在这世上活下去。
只有她一点也没有变,还是这样的没用,一直是眼睁睁看着,什么也做不了。
“你等明天再走吧,我帮你叫辆车送你去车站,今天,还是先在这住一晚上。”妈妈这样说着。
她的态度很明确,竟是铁了心要他走,半点也没有舍不得。
“不用了,车票我已经买好了,等会儿就得走了,现在你出院了,我也就放心了。”宁南轻轻摇头,他脸上没有波澜,细致的眉眼好看得像一幅轻描淡写的水墨画,沉静,平淡。
“你不用担心我。”妈妈不顾他的拒绝,将钱塞进他的旅行袋里,“你恨我,我知道的。”
宁南别过头去,轻声说道:“阿姨,我真的并不恨你,谢谢你收留了我这么多年,我很感激。”
他把那几张钱又拿出来,放在妈妈的手上:“这些真的不用,你给我的已经够多了,我一辈子也还不起。以后我赚到钱,再来看你。”
妈妈听完他的话,一下子就哭了,鼻子通红,她用力捂着嘴哽咽,“宁南,你没欠我什么,我也都不要你还,只要你以后别再回来了,当我求你。”
“我明白……”宁南怔了怔,最后还是点头。
“你恨我就恨我,总之我不想再看到你。”
“好。”
“妈,你太过分了!”思可实在听不下去了,她霍然站起,“你有必要做得这样绝吗?再说我真的搞不懂突然之间你在发什么神经!不久前大家不是还好好的吗,宁南到底做错什么了?”
“你懂什么?还不去吃你的饭!”
“你不能永远当我是小孩子,我现在17岁了,不是7岁!你到底对宁南有什么不满?你说出来啊!有什么你就说出来啊!我们是一家人,什么事都可以商量……”
“你跟谁是一家人?”妈妈的声音骤然变得尖厉,突兀打断她的声音,“他都要走了,是他自己要走的,没人逼他!你管那么多做什么?”
“我就是不让他走!”思可放声大叫,鼓足了劲,扑上去抓紧宁南的胳膊,“我死都不让他走!”
宁南皱起眉来,正想说什么,妈妈却是扬起手,劈头用力给了思可一巴掌:“你要气死我是不是?”
她被打得傻掉一般,面上火辣辣在疼,捂着脸很没用地哭了。
宁南见了,只能放下旅行包,捧起她的脸低声哄道:“别哭,妈妈不是故意的。”
“别走……”她还是在哭,死抓着宁南的袖子不放。
“你看清楚,是他自己要走的!”妈妈眉心用力拧起,皱纹像刀痕般一道道现出来,思可没见过她这样可怕的样子。
她终于开始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
视线逐渐模糊,眼前的一切都那么陌生,橘黄的桌布,紫色的假花,擦得发亮的玻璃,平淡的每一天……这是她的家,又好像不是她的家。
猝不及防,她的世界竟全变了。
宁南走出去的时候,思可很没形象地放声大哭,不顾一切追出去拦他。
这些年里,这一带变化很大,他们家的房子也早已显得陈旧,附近开了个水泥厂,风一吹,整日沙土满天,有条件的已经搬走了,房子都空下来租给外地人,像宁家这样一直留在这的,算是很少。
可是思可很舍不得这里。
她喜欢每天和宁南一起上学,两个人沿着这条河走,晨曦的金光洒在破碎的水面上,砖缝里长出青色杂草,在晨光之中轻轻摇曳着,货船的黑烟飘摇,带着一阵阵杂音。沿途有卖早饭的小店,油锅里滋滋地响,有煎饺的香气。
他的发丝那么细那么轻盈,一根根被风吹开,浮动在早晨的空气里。
思可追出去的时候,外面已经是黄昏时分了,天空一点一点逐渐被黑暗浸透,宁南的身影修长,穿着一件半长的旧外套,显得身影有点清瘦,手中拿着旅行包,不急不慢地走着。
她忍着泪水追过去,跑了一阵,气喘得厉害,心脏快要跳出来似的,他像是听到了她的声音一样,便转过身来。
她站着歇气,胸口一起一伏,等平静了,才大声冲着他说:“和我回家去吧,不……你一定得跟我回去!”
“不可能的,思可。”他摇摇头。
“为什么?是不是觉得妈妈对你不好?还是因为你见到了静静,所以只想跟家人一起生活了?所以你一定要走,对吗?”
“当然不是。”
“那是为什么?”她不依不饶,大声追问。
“不为什么,你不会明白的。”他走过来摸了她头顶的头发。
她被他平静的语气弄蒙了,呆呆看着他的眼睛,泪水不争气,顺着脸颊啪啪掉了下来。
宁南的手指沿着头发,摸索到她的耳朵,泪水流进他的手心里,在掌心滚落,滚烫地灼痛着。
他们都还小,还是无能为力,还是只能任凭大人摆弄的年纪。
光凭自己,什么也反抗不了,选择不了。
想要快些长大,然而面临无可挽救的别离,从弱小到坚强,从相互依偎到孤身一人。
出生的时候谁都是那么简单而纯粹,被亲人像宝贝一般捧着,直到你感到真正的悲伤,面对很多事情都无能为力,即使多么不甘心也必须学习放弃,那便是成长。
他们就在这个地方分手道别,思可还穿着睡衣跟拖鞋,上衣印着一个可笑的大兔子,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她的眼睛哭得红肿,站在路边眼巴巴地看着他慢慢走开。
风声呜咽。
他站在这条河边,眼里映着那雾一般的水色,许久之后,看着她用力笑了一下:“不要担心,等我手机号码换了,会跟你联系的。”
“一定!你不要骗我!”思可抹着眼泪。
宁南点点头:“一定。”
3
宁南独自来到长途汽车站,买了一张去上海的车票,又花了1块钱买了瓶矿泉水,2块钱买个面包。
候车厅里有很多人,或行或停,一派聚散离合。他没有找到坐的地方,便站在角落,等待那距离检票的23分钟。
后来当大巴驶出车站,街道的光飞速从眼前流过,车子在行驶,一切都在眼前倒退,在空气中撕开一条道路,他知道,自己要离开这个生活很多年的地方了。
车内人很少,只有前排坐了两个人,灯一关,他便觉得整个空间都被黑暗吞噬了,茫茫宇宙那么大,只剩下他一个人了。那么的无助,孤单,还有寒冷,于是他闭上了眼睛。
然而,他想到了思可。
他记得那时是她从窗口探出头来,眨着眼睛和他说话,那一天,她给了他一束小小的光。当他被所有人抛弃,一个人咬着发硬的煎饼,害怕就这样独自死掉,所以伤心地哭了起来。
小时候他很讨厌黑暗,害怕置身于漆黑,看不见任何东西。可现在他不怕了。因为不管在哪,都会有那么一束小小的光,一直在他手心里亮着。
他又想起那个晚上第一次走进宁家,宁妈妈给了他换洗的衣服,他呆呆地对着镜子擦头发,思可从后面跑过来,拿着一个红红的大苹果说:“这个,给你吃吧。”
僵硬的身体慢慢恢复了知觉,冻结在心脏的冰块也融化了,血液重新在身体里流动。他觉得,他从此有家了。
他其实是幸运的,从此有一个人,会在冰冷的时候拥抱他,在受伤的时候依偎他,毫无保留地去相信他……他不再是不被需要的。
他要的,只有那么一点光亮。
所以不再害怕失望,也不再流泪。
思可是学外语的,同学基本上都在热衷于活动交友,只有她成天上完课就溜了,没半点存在感。赶上下午没课的时候,她不是睡觉就是一个人在外面走着,觉得自己无处可去。
学校里也不是没有朋友,只是交情很浅,她又不住宿舍。由于不怎么说话的缘故,大家碰面的时候本身就少,加上还没什么话可聊。
不是不愿和人聊天,而是怕被问起过去的事。
她曾经也是班级里受欢迎的人物,曾经开朗爱笑,不懂自己生得漂亮,被嫉妒也不跟人记仇。
直到大一的时候,关于她种种难听的谣言四起,如病毒一般在空气中肆意蔓延,难听的话被传了很多,到了差点被退学的地步,从那时开始她就变得有些封闭了,也不住学校里。大多时候都是她一个人沉默去上课,到食堂吃饭,再回家休息。
直到某一天,思可刚刚打完通宵工,下班时许风突然打来电话时,思可根本没想到会是他,又困得厉害,迷糊间在“喂”了一声后就问了:“你是谁?”
手机那边沉默了两秒钟,接着就传来一记很低的轻笑,有个好听的声音对她说:“你站着别乱走,我马上就到了。”
挂断电话,思可有点莫名其妙,茫然地向地铁站走去,肩膀却突然被人拍了一下。
她回过头,看到许风就站在自己身后冲她笑了笑。他头发有些乱,背着乐器,长长的风衣翻卷在清晨的风里,身上有着思可很熟悉的烟味,地铁口的灯光投射在他的脸上,在他的皮肤上印出一种冰冷的苍白,眸子深处有些墨绿色的碎光,简直不像现实中的人。
“首班地铁是几点?”他打了个呵欠问。
“呃……5点55分。”
“那你每天都是这时候下班,然后再回学校上课?”
“嗯,有时可以顺去睡一两个小时。”思可老实地应了一声,接下来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那真的很辛苦啊。”许风看着她淡淡浮起的黑眼圈,忍不住叹了口气,然后把手放在她的头顶揉了揉。
虽然不知道他突然出现是什么意思,不过思可没有反抗,因为他的掌心实在很温暖。
“吃点早饭吧。”许风把装着热牛奶和汉堡的纸袋塞进她怀里,“总是熬夜,怪不得你会这么瘦。”
“呃……”她很久没有受过如此温暖的恩惠了,于是待了。不知道为什么,眼睛有点热,轻颤的睫毛在牛奶的热气里也变得温润起来,但表情却还是有点傲气,像连续剧中那些惹人讨厌的女人,“我,干吗要吃你的东西?”
“别说那么多,先吃了吧。”许风笑了笑,根本不把她说的话当回事。他长着一张让人生气不起来的脸,狭长的眼角上翘,睫毛长长的,很是迷人。
思可觉得有点尴尬,拿着他给的牛奶,闷头往前走,出了地铁也不说话。许风便跟在她身后,两个人就这么一前一后地走着。
出站后天已经透亮了,厚重的云渐渐也散开,初露的阳光将街道染了颜色,在屋顶上透出绚丽的光圈,感觉非常温暖。
走到楼下的时候,思可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
遥生又在他的阳台上放了新的盆栽,是一种没有见过的奶黄色海芋,在清晨的光线中闪动着淡淡的光。
这样一看,心情莫名就好了一点。
“对了,我去问过了,关于那个叫宁南的人……”许风忽然在她身后说道。
思可顿时停下脚步,十分僵硬地转过身,目光定定地落在他的脸上,一个字一个字很费力地问:“你说什么?”
“上次你不是问起过这个名字吗?后来又看到你们……”许风理了理自己被晨风吹乱的头发,“所以我就帮你打听了一下,他是静静的哥哥,对吧?”
“这些是静静告诉你的吗?”
“这倒不是,静静一般很少说关于她自己的事情。”他顿了顿,向她喃喃道来,“都是遥生告诉我的。一开始也是遥生把她带给我们认识,大概两年前吧,他说他在路边捡到一个喝醉的女孩子,那就是静静,然后我们就成为朋友了。”
思可垂下脸,牙齿在下唇咬出一排红红的印子,“那,宁南他现在……好吗?”
“不是很好。”许风有些讶异看着她的脸,随即说道,“他和静静生活在一起,可静静却一直从遥生那里拿钱,有时也在……她男朋友他们那里拿。我不清楚她要那么多钱干什么,但这种状态,这么缺钱,说明他们也不可能过得很好吧?”
她点了点头:“谢谢,我知道了。”
果然,他过得并不好。
这么一想,便有什么开始挣扎,从她的心脏深处扩散,用力撕扯起来。
这算什么呢?从宁家离开,甚至又从她这里离开,最后还是不能幸福,他究竟在做什么呢?
“你没事吧?”许风见她脸色转瞬变得苍白,伸下意识伸出了手……
思可却用力后退了一步,脸色是苍白的,双手还捧着那杯热牛奶,冷得把脸藏进围巾里,身体往外套里缩着,显得人更小了。
“没什么。”她眼睛湿漉漉的,控制不住情绪,好像随时会哭出来,语气很生硬,“我上午有课,要回去了。”
“好吧。你记得要吃东西。”许风轻声说。
她点了点头,无法习惯别人的眷顾,太过温暖反而会令她感到害怕,而许风的视线从后面落在她身上,哪怕她走开了,他还一直注视着她,她紧张到胆战心惊,心底深处又感到一点柔软。
当思可离开时,童光刚好从外面回来,看到他们这一幕,便嬉笑着一下子趴到许风的肩膀上:“简直闪电啊,一个纯情少女这么快就被你弄到手啦?”
童光是他们的吉他手,长着一张娃娃脸,笑得没心没肺,像个长不大的小P孩,人却是相当的有个性。
“不是。”许风兀自站在原地,望着思可离开的身影出神。
“你有没有觉得,她跟静静有点像?”童光突然说。
许风这才回过神,一副很吃惊的样子,双眼迷茫地眨了眨,嘴上却还是说:“我没觉得长得像啊……”
童光耸耸肩,似乎也只是随口一提,“我觉得样子有点像,或者说感觉有点相似,可性格就完全是两回事了。”
不知怎的,许风忽然有一结画面从他面前掠过,浑身像被突来的大雨浇透了一样,胸口泛起一丝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