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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开向何方

火车开向何方

凌夕每次坐火车,都会自备两块大毛巾。一块,用来遮盖枕头,一块,用来包住被头。

有一年夏天,她被派去北方的一个风景区出差,时长一个月。

前几天,她每天有三分之一的时间,都耗在大巴车上。大巴车在山山水水间上下、盘行、挺进,凌夕忽而醒、忽而睡,只见窗外忽而青、忽而白。是的,白——高山上还有积雪,这让来自南方的她惊奇万分,也惊喜万分。

大巴车上,显然不止她一个人对夏日雪景有兴趣。

一日,在众人建议下,司机大哥将车停在道路平坦处,让大伙儿下去拍拍照,实地触摸一下雪。凌夕嗖地蹿了出去,成了摸雪第一人;稍后,她又嗖地蹿了回来,从大背包中急吼吼地翻出毛巾。

原来,一路随车上下、盘行、挺进,已让凌夕的胃里翻江倒海,再加上她下车的动作幅度太大,所以当她冲向积雪,手刚触碰到冰凉的雪,嘴就不受控制地张大,哇哇地吐了。

客套地嘘寒问暖的、叮嘱着喝点热水的,共计有七八个人表示了对她的安慰。

只有一位发型为圆寸、穿着藏青色棒球夹克的男士,凝视着凌夕的小圆脸,凑近轻声提醒:“快,把脸擦擦吧。”他的意思是,凌夕的嘴边还有污秽。

凌夕拿着黑了屏的手机照照自己,着实不雅。她先拿手背草草擦了擦,就赶紧回车上去了。

“幸好,我习惯在旅行包里放两块干净的毛巾。”她靠在大巴车的椅背上庆幸地想。

整个车厢都空了,嘘寒问暖的、叮嘱喝热水的,都没回来;司机在车门处点了一支烟,默默抽着,他冷漠地看着雪,看踏着雪的零零星星几只羊,看为雪着迷、为羊欢呼呐喊、莫名其妙的外地人。

二十分钟后,发型为圆寸的男士回来了。

他的手里多了两样东西,一是保温杯,新的,灌满了热水;二是湿纸巾,没拆封的,商标令人发笑。凌夕常用的卫生类产品是“清风”牌,而他手中的是“一阵清风”牌。

捧着这两样东西,他从车头走向车尾,走向凌夕,把它们递到她手中。

他解释说,附近有个收费站,收费站里有间小超市,他刚进去溜达了一下,就瞅见了杯子和湿纸巾,想起凌夕刚吐过,觉得车上的矿泉水可能不太适合她,于是……

凌夕一阵感激,接过东西,连声道谢。

他戴着一副会变色的眼镜,虽然高山上有残雪,可艳阳正集中精力注视着高山呢。他和凌夕解释的这一会儿工夫,眼镜片已经从墨色渐渐转为茶色。可无论是墨色,还是茶色,他的目光藏在镜片后,凌夕都看不清。

须臾,下车的人都回来了,欢声笑语一片。

一位姓陈的精瘦男士向一位姓张的丰满女士献殷勤,他捡到一枚松果,像举一朵花一样举着,送给张女士。他半真半假地说,这是来自雪山的表白,张女士含羞接过了,众人哄笑不断,全车气氛达到最高潮。

司机掐断烟,上车和负责接待的工作人员确认了人数,“一个没少,一个没多”,又喊了一遍“如果还有没来的,旁边的人帮忙举一下手!”发现没人举手,司机便关了车门,发动了大巴。

忽然,司机又喊了一句:“刚才是不是有位女同志吐了?请坐到前面来吧。”

凌夕休息了一会儿,又喝了点热水,已经好了很多,但所有人关切的姿态都投放到她身上的话,她承受不起,所以马上接受司机的建议,起身走向了车头。车头只有刚刚照顾过她的“圆寸男”身边有个空位,凌夕向他点点头,坐下来,手中还抱着他刚送的保温杯。

“Hi!”

“Hi!”

“好点没?”

“好多了。”

“不错,你还知道出门带着大毛巾。”圆寸男打趣。

“我习惯了,只要出差都带大毛巾。”凌夕解释,解释她的洁癖,解释只要睡火车卧铺,她的脸部皮肤就必须在自己的织物包围中。

“是啊,干咱们这一行,真是要经常出差。”圆寸男感慨着,他也说起他的怪癖——走到哪儿都带着保温杯,得有茶喝。他拉开藏青棒球夹克左侧口袋的拉链,掏出一个银色圆盒,铁皮制,直径五厘米,高三厘米。圆寸男拧开盒盖,里面放的是茶叶:“我自己打的盒子,能放下刚好够泡两次的茶叶。”

凌夕摸摸圆盒,来了兴致:“回头,我出差也弄一个这样的盒子!”

凌夕和方砺其实是广义上的同事,事实上,全车的人都属于铁路系统,这次是由上级主管部门协调组织了一个代表团,大家一起开会、调研及培训。

圆寸男表示,他主要是搞信息方面的研究的,至于凌夕,第一天的会议上,她已经发过言,发言主题是如何提高铁路运输收入管理的效率。

大巴车车头朝上,缓缓爬坡时,圆寸男复述了凌夕的主要论点和案例;大巴车紧张、谨慎地往下俯冲时,凌夕像个女八路,紧紧握住胸前的安全带,睁大眼睛,瞪着他:“你记性真好!”圆寸男的眼镜片这时已经变得透明,镜片后的一双眼黑白分明,泛着亲切的笑意。

他们一路说着话,她的胃就安分了很多。

他们一路坐在一起,吃饭时也自然而然地还在一起。

午饭在路边解决,大家一起走进了一家农家乐。

此时,凌夕已经将圆寸男的姓名和人对上号了。

负责接待的工作人员喊他“方砺老师”,凌夕也跟着喊,喊的时候,方砺的手顿了一下,顿的理由是:“咱们就不用客气了吧,别喊老师了,叫我方砺就行。”

凌夕有点窘地笑笑,然后,把嘴角收成好看的酒窝,答应了:“好的,方砺。”方砺的手恢复正常,他正在舀一碗粥,舀至七分满,搁在凌夕面前:“你今天就多吃点温和的、稀的、热的东西吧。”

与会的人一共四十多位,每顿饭,要安排五张大桌。

晚饭时,1号桌上,姓陈的男士还在向张女士献殷勤;2号桌上,话题是最近出台的新规定;3号桌上,大家在谈各自单位的待遇,相同境遇的人们忍不住互相击掌,声声叹息;4号桌上,众人在斗酒;5号桌上,像朱自清在《荷塘月色》中描述的那样,“叶子与花有一丝颤动,像闪电般,霎时传到荷塘那边去了”,叶子是方砺,花是凌夕,荷塘是桌子和菜,是所有旁观者。他们之间暧昧的气息,初时不明显,但越来越分明,等到上果盘时,已经有人开他们的玩笑:“方砺,快把摆盘的萝卜花送给凌夕吧!”

在星级酒店,他们足足开了二十多天会。

方砺的报告安排在第十七天,共计两个小时。

他在台上的样子和台下完全不同,台下的他是温柔的,台上的他,却姿态举重若轻,声音抑扬顿挫,表达观点清晰有力。本来是枯燥乏味的技术性讲座,竟被他说得满座春风,人人对他的工作都心生向往。

强光下,方砺的圆寸和他的方脸显得无比熨帖。

镜片后,他的一双眼睛,黑是黑,白是白,目光清澈而深远。

他颇会勾起听众的好奇心,时不时互动,互动时他便两手按住演讲台的两角,呈压迫状、权威状。他蓝色衬衫的袖子折了三折,手臂露出的那部分,肌肉突出,血管鼓鼓,满是荷尔蒙的味儿。

凌夕坐在第一排的正中间。

如果说,她之前觉得方砺还不错,此刻,则是完全被他吸引。

她听见自己的小心肝跳得扑通作响,讲座的后半个小时,她基本是麻木的。别人鼓掌她也鼓掌,别人小声讨论,她跟着嗯嗯啊啊。

茶歇时,睡在隔壁房间的李姑娘见凌夕人在她旁边,眼睛却总是围着方砺转,便拿胳膊肘顶她,冲方砺的方向一挑眉毛,问道:“看上他了?”凌夕不说话,李姑娘又道:“那就上啊!男未婚,女未嫁的。”李姑娘倒了杯橙汁,凌夕还是不说话,只把保温杯的盖子拧了又拧。

吃饭时,是试探,也是表示心悦诚服,凌夕把萝卜花轻轻搁在了方砺的盘子里。

这几天,他们一直坐在一起。方砺正凝神细听同桌的人继续刚才讲座引发的疑问,思考着如何措辞回答,突然看见自己的盘子里多了朵萝卜花,眼睛一闪,愕然对上凌夕的眼睛。

凌夕没啥不好意思,一歪头,两个嘴角在丰润的脸颊上微收,又形成好看的酒窝。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方老师上午说得真好!我没有疑问,我只有敬意和……仰慕。”

全桌大笑,有人提议,共同举杯敬方砺。

碰杯声哐哐哐!

方砺的脸喝红了。

“下楼散步吗?”

萝卜花有魔力,晚上八点多,凌夕在房间收到了方砺的信息。

“好。”她毫不犹豫,她是进攻型选手。

其实,他们两人都是进攻型选手,眼看会议已近尾声,众人即将各回各的城市,各回各的单位,不抓住机会,他们就猴年马月才有时间再相聚、再表白了。

他们约定半小时后,在酒店的后花园见。

这半小时,凌夕用火箭般的速度洗了头、洗了澡,拿吹风机吹了三分钟头发;她用了素颜霜,接近无妆的状态,脸却比无妆时更粉嫩;涂上珊瑚色的口红,她营造出了少女嘟嘟唇的效果;没喷香水,因为她有自信,半湿的头发带着洗发水的香,较香水更清新、自然、撩人……

她穿了一件奶油底色豆沙波点的裙子,雪纺质地,裹得自己像年画中娃娃们抱着的鲤鱼般丰腴。她蹬上奶油色的坡跟鞋出门前,又拿起保温杯,喝了口热水。

他们在后花园转了又转。

郁郁葱葱的树,零零落落的仿民国式路灯。

假山有一处泉眼,眼中突突流水;月季盛开,朵朵碗口大,散发着迷人的香。

他们沿着一条鹅卵石铺就的环形小路走着。

小路仿佛自千朵月季中劈开。

他们谈了很多,在很多话和很多花中表达自己,观察对方,在关键话题上,不忘刨根问底。

转到第三圈。

“你的男朋友呢?在哪里工作?”

“你先说,你的女朋友呢?”

“我没有。”

“那我也没有。”

转到第五圈。

“为什么没有?你条件不错啊。”

“你呢?为什么没有?你的条件也不错啊。”

“凌夕同学,请不要做复读机。”

“方砺同学,我顶多做了自动回复机。”

“一直没有遇到合适的。”

“我遇到过,但最后发现还是不合适。”

转到第七圈。

“你说,我们现在算不算暧昧?”方砺终于聊到正题。

“你说呢?”凌夕俏皮地把球推回去。

“你说,暧昧久了,会怎样?”方砺又问一句。

“会忘。”凌夕多机灵,她说的是事实,也鼓励方砺赶紧表白,加速度,别等暧昧久了真的忘了。

方砺停住脚步,凌夕也停了下来。四目相对,方砺正打算正式开口,忽然,一个声音闯进来。

“你不会忘了我吧?”

凌夕真的激灵了一下,方砺也跟着面色一白。

两人循声去寻找发声的人,绕过一层累累的花墙,发现姓陈的男士靠着墙,张女士靠着他,她正埋在他全是骨头的肩窝处,隐隐发出哭声。

凌夕吃惊地一捂嘴,方砺拉一拉她奶油色的泡泡袖,示意她离开。

两人一阵快走,离开了案发现场。所谓案发,因为刚才那两人都各有家庭,熟男熟女间荤素不忌的互撩,没想到竟真的滋生出了婚外情。

但方砺有奇解。

在后花园转的第十三圈。

爱好、经历、家人、工作的具体内容、未来的发展方向、国家大事、经济形势全部聊完后,他们又捡起了之前的话题。

方砺问,你对姓陈的男士和张女士的事儿怎么看?

凌夕的心里咯噔一下,没想到他那么八卦,浓浓的好感中,她原本为方砺打98分,瞬间降低为68分。

谁知,方砺就没打算找她要答案,还像白天在台上似的在做设问,停顿几秒后,自顾自回答:“我们不要等到结婚后,才发现喜欢的另有其人,遇见了,就抓住吧。”

凌夕心中一动,面上一烫。

在天上星光、路边灯光的映照下,方砺眼中,绯红的月季花都没有凌夕的脸色娇艳。她低眉顺眼,像在等着什么,浓密的睫毛像扇子,扇着风,点着火,扇旖旎的风,点方砺的火。他垂下头,凑过去,是拿嘴唇凑的,凌夕没有躲闪,用珊瑚色迎接方砺。

剩下的几天,每分每秒都很美妙。

两人捅破了那张纸,反倒刻意保持着距离,即便坐在一起,沟通也只用手机。

“你发言不错,有水平。”

“我觉得你最有水平。”

“寒碜我。”

“不,真的。”

“哎,单位里的女同事都说我是工作狂。”

“我就喜欢工作狂。”

“这是什么毛病?”

“真的,我上学时只喜欢学霸,工作后只喜欢工作狂。”

“说明你也是工作狂。”

“对,识货!”

这是他们在会议室的对话。

“我不喜欢香菜、不喜欢芹菜、不喜欢花菜。”

“那还有你能吃的吗?”

“我想吃螃蟹、想吃虾、想吃扇贝。”

“这是在北方!正视现实!凌夕同学!”

这是他们在食堂的对话。

“下楼散步吗?”

“好。”

“散步之后呢?”

“你想怎样?”

“今晚别回去了,好不好?”

“好。”

这是他们在晚上的对话。

“今天下午的集体讨论,你去吗?”

“我不想去。你呢?”

“我也不想去。”

“你的意思是?”

“我去一会儿,坐坐就走。我们不要一起离场或同时不出现。”

“好,我听你的,咱们何苦做别人的话题。”

“等我电话。”

“好。”

这是他们在白天的对话。

“我不想离开你,不想回深圳。”

“我也是,不想回石家庄,想跟你去南方。”

“你会来看我吗?”

“会。”

“睡卧铺,你要记得用我的毛巾。”凌夕将她常用的两条大毛巾中的一条赠予方砺。

“好,当你喝茶的时候,就要想到我。”方砺把随身带的铁皮茶叶盒,回赠给了凌夕。

这是他们在火车站的对话。

大家依依惜别,姓陈的男士脸色肃穆,姓张的女士瘪着嘴。李姑娘向举着小旗子的工作人员提议,不如,大家就在候车室拍张合照吧。

多年后,再翻那张照片,凌夕仍能看见那时的自己,极力克制,却掩不住恋爱的喜悦。她的眼睛里燃烧着小火焰,嘴角陷在圆脸盘里,形成好看的酒窝。

而方砺站在她候车座位的后面,衬衫的袖子折了三折,胳膊裸露的部分,肌肉突出,血管鼓鼓,他将两只手按在凌夕椅背的两侧,她几乎是在他的怀里。

集体照中,其他人似乎都是他俩的背景,人潮汹涌的火车站是大背景。

翻看那张照片,凌夕能感觉到脖子后面的痒,是方砺的呼吸,以及他满身荷尔蒙的味儿。

那天,等凌夕上了车,放好行李,拿上保温杯去车厢尽头接了一杯热水,泡上银色铁皮盒中的茶叶,她又开始想念方砺了。

她在手机上敲了几个字,还没发出去,已经收到方砺发来的信息,和她想发的内容一样:“爱你,想你。”

她还没回,方砺的短信又来了——

“我不想只是一夜情,我想和你一直在一起。”

“不是一夜情,是多夜情。”

“你又调皮!”

“放心,我会对你负责的。”

不知为什么,凌夕想到方砺人前一本正经的精英样儿,就想戳穿他、调戏他。

放下手机,凌夕的脸发烫。想想过去的一个星期,如梦似幻,飘飘欲仙,她吹一吹茶叶,没喝,把杯子和杯盖都搁在了车窗宽宽的窗棱上。

窗外,忽而阴,忽而晴,忽而飘过大朵的云,像她此刻的心情,忽而喜,忽而恼,忽而忐忑。是啊,现在他们很甜蜜,但以后呢?将来呢?未卜,不定。

一个星期后,方砺追了过来。

他去凌夕邻近的城市办事,办完后就火速买票,坐了半小时火车,来看凌夕。

他夹着公文包,站在凌夕单位的出口处,看到疑似凌夕的身影自大门处一闪,便给她打电话:“你今天穿的是红裙子吗?”

“是,你怎么知道?”他远远看见凌夕因诧异而四处张望的脸。

“猜的,心有灵犀。”他还装。

“胡说八道。”

“胡说八道?”这一句,是方砺站在凌夕面前说的,凌夕激动地扑进了他怀里。

类似的场景,两年内发生了好多好多次。

他们几乎每周都见,节假日更不用说了,总是厮守在一起。春宵一刻值千金,千金又千金,两年怕不是积攒了一座金山、一间金库?

两年的时间,他们去过很多城市,不是“驴友”,胜似“驴友”。

石家庄周边、深圳周边。

方砺的老家湖南、凌夕的老家海南。

全国各地,名山大川。

方砺最大的爱好是爬山,有业余选手中最专业的登山装备。凌夕渐渐也把装备添置齐全了,但还是方砺口中那个“专业女朋友中最业余的登山选手”。

好几次,两人跟着登山爱好者的团队,在山头支起帐篷露营。他们点起篝火,披一条毛毯,相拥看星星,脚下的城市,起码闪着一百万盏灯。

方砺总坐在凌夕身后,用自己的两只手按住她的两只手,让她在自己的怀里,像当年在火车站临别时那样,只不过他们现在贴得更近、更紧。

“现在,天地之间,只有你我,只有快乐,只有逍遥,没有烦恼。”凌夕总依偎着他,这么说。

烦恼,是啊,烦恼。

他们如此相爱,是天造地设般的一对,能有什么烦恼?所有异地恋的烦恼,他们都有,尤其是在热恋期过去后。

烦恼一:距离。

这是不争的事实,今天他们身边发生一件事,需要救助,需要商量,起码需要倾诉——现在就要,马上就要!如果恋人在身边,这些“要”立刻就能实现,但隔着几千公里,最快也要第二天才能解决。何况,两人都是上班族,第二天不是周末的话,还是不能解决。

凌夕搬家,要靠自己。

凌夕出差,深夜下火车打车回家,要靠自己。

凌夕把洗衣机从卫生间挪到阳台,也要靠自己。

凌夕在本城最繁华的街道上走来走去,看见别的姑娘都挽着男朋友,而她只有自己。

而方砺一个人做饭,一个人洗碗。

方砺一个人加完班,和衣在客厅睡着了,他梦见有人给他盖被子,醒来发现真的是梦。

方砺一个人生病,一个人去医院,一个人输液,一个人回来,熬汤给自己喝。

方砺给十个同事做过伴郎,一年后,他给其中五个新爸爸的孩子做了干爹,但他真正想做的是亲爹。

烦恼二:猜忌。

既然有距离,就难免有猜忌。

信息不能秒回,猜忌。

电话不能秒接,猜忌。

下班没有按时到家,猜忌。

看了一场电影,说不清楚和谁去看的,说是自己去的,都会被猜忌。

“爱情变成一道证明题,已知的是我爱你,要求证的是你爱我,而异地恋就是忙碌在运算过程中。”凌夕在网上看到这句话,在一次因猜忌而大吵、最终和好后,发给了方砺。

其实早在方砺第一次去看凌夕时,就在短暂的亲热后,提出要请凌夕所有的朋友吃个饭。他的理由很简单,就是想要宣告从此之后凌夕是他的,不许凌夕当他是背后的男人。

同样的事也发生在凌夕身上。

方砺所有的社会关系都在她的掌握中,她甚至会通过计步软件去监测方砺今天在哪里,在做什么,和谁在一起。

“一千步以内,说明你在办公室,如果你说出去办事,就是骗我。”

“五十步以内,说明你还在床上,现在几点了?还没起?和谁在床上?”

“你一万步,她也一万步,你们还一起出差?你是不是陪她去哪玩了?”

“三万步!你不开心吗?需要出去狂走吗?不开心为什么不告诉我?我不是你最亲密的人吗?”

方砺无计可施,后来删除了计步软件。

烦恼三:城市。

既然烦恼一、二成了常态,解决距离、解决猜忌的迫切性,就摆到了他们眼前。

两人必须做出抉择,如果继续维系关系,是两人一起去石家庄、深圳,还是别的城市?

虽说在同一个系统,他们想调动也没那么容易,更何况两人意见还不统一,谁也不愿放弃自己的事业。

事实上,回到两年多以前,那个代表团,能参加的,都是各自单位的“尖子生”,如今又过了两年,方砺升了职,凌夕新建立了项目组,每个人的事儿都不能半途而废,也都不想换新单位、重新论资排辈。

然后他们就在漫长地谈判、讨价还价、博弈。

以爱为砝码,以爱互相要挟。

一次争吵中,方砺摔了保温杯,凌夕提前回了深圳,临走前,她把铁皮制的茶叶盒踩瘪,扔在客厅的最显眼处。

但同时,他们又默默关心着对方。

方砺一如既往地每天给凌夕发天气预报和暖心的穿衣提示,为凌夕寻找适合她的工作机会,但以凌夕的能力,那些职位均是屈就。所以,他在替她想别的办法。

而凌夕也为了方砺平生第一次送礼,她托关系、找领导,艰难开口,希望能妥善安排方砺的工作。

她明知道那领导对她有意思,还打扮得花枝招展,心一横,按领导的安排,于周末他独自在家时,上门拜访。

过程中,她推让、迂回,关键时刻不搭腔、打太极,说了很多言不由衷的、仰慕的话。领导见凌夕实在对他没有意思,哪怕自己主动、装作无意用膝盖去碰凌夕的膝盖,凌夕也躲闪着避开。那种有求于人又为难着绝不就范的复杂表情在凌夕脸上闪烁,领导最后于心不忍,也无心强迫,只好长叹一口气,摆摆手:“小凌啊,你的情况,我知道了,我会考虑的,你回去吧。”

凌夕留下礼品,从最艰难的会晤现场撤离。

一天,方砺继续发天气预报:“雨,带伞。”凌夕回:“开门。”

冷战后,她一直不回消息,现在她自己回来了。

凌夕通知方砺,工作的事儿以后再说,既然长期以来两人的吵吵闹闹都围绕着对方是不是不爱自己了,现在,她就主动证明一下。

她打开箱子,从夹层掏出了一个透明文件袋,取出集体户口页首页的复印件,那上面已加盖了公章,还有集体户口页写着“凌夕”的那页原件,身份证……

方砺穿着T恤、短裤,站在客厅中央,牙都没刷,赶紧取了一片口香糖,嚼着,也思索着。凌夕看着他从惊愕到情绪平复,冷笑着问:“怎么,你后悔了?我是来结婚的。”

方砺当然配合了凌夕的行动,他们火速择了吉日、办了手续,在一个飘雪的上午,完成了重要的人生仪式。

婚礼是在山上举行的,亲朋好友们被一辆大巴车拉上山,碗口大的绯红月季花也被拉上山,摆成心形。有人窃窃私语,新郎要么小气,要么上当了:“这不是真的玫瑰!”

只有当事人相视一笑,暂时忘掉了那些烦恼。

方砺和凌夕的离婚手续,隔了很久才办。虽然两人的婚姻生活实际只维持了几个月,但在此期间发生了两件事。

方砺被外派去援助兄弟国家的高铁建设,他希望凌夕作为妻子和他一起去。这样一来,凌夕的工作问题解决了,她作为随军家属,也会被照顾。

这事儿对方砺来说很重要,他来主持一个大项目,无论是操盘的挑战性、成就感,还是对他以后的前途来说,都是添砖加瓦、镀金又长真本事的选择。

但凌夕拒绝了。

她瞒着方砺忙活的调动,已初见眉目。经领导提示,有一纸结婚证,他作为家属就好办了。

她本想等实锤落下,再揭开大幕,把金蛋砸给方砺看,让他惊喜。但现在,她不得不提前告知他了。可方砺没有惊喜,只有不爽,只有质问:“为什么我要听你的?你为什么不能听我的?”

“你心里只有自己。”

“是你心里只有自己。”

“你的事业是事业,我的事业就不是事业了?”

“那你的事业是事业,我的事业就不是事业了?”

“我不喜欢北方。”

“我不喜欢南方。”

很久以前,他们也像复读机一样说话,像连体婴儿似的不分彼此,但现在,语气全变了。

他外派三年,三年会发生多少变化?

方砺不放心凌夕,凌夕不放心一切。

“我不适合做任何人的附庸。”

“没有人让你做附庸。”

“你的同事提到我,都说我是‘方工的夫人’,我没有名字。”

“过段时间,你就会有名字了。”

“你考虑考虑深圳。”

“我不考虑。”

“你不爱我。”

“是你不爱我。”

他们总是不欢而散。

第二件事,显然更重大。

凌夕被调查了。

原因是,凌夕带着礼物,为当时还是未婚夫的方砺工作调动的事,周末拜访了独自在家的领导。

礼有多贵重呢?就平常走访同事而言,确实是贵了一些,但离行贿还很远很远,只是一条丝巾,爱马仕的,盒子是心形,系着彩带,一看就是送给领导夫人的。

不巧,这位领导在换届时,被审计,被发现问题多多。

他任职以来,尤其最近一年来经手办的事,批的条子,来往密切的人,都被单独隔离审问了,包括他明里暗里的多个情妇。

凌夕当然没有和他发生任何男女方面的事,但写举报信的是凌夕的竞争对手;做证的是看着她进门的领导的邻居;纪委同志逐件清点赃物,逐项审查,连领导家的月饼盒子都剪开了,发现大盒子和小盒子的夹缝中还藏着钱;单位的预设是凌夕有问题,连方砺也被通知要配合调查。

凌夕既惊且怒,调查期间,她被停职,谣言满天飞。方砺没有像想象中那样支持她,猜忌引发的怒火,“情敌”办的调动,调查对前途的影响,凌夕这几年的平步青云、舍不得离开深圳究竟和该领导是否有关,方砺满心疑问,干脆停发了给她的天气预报。

凌夕半个月的隔离审查期结束,平安无事地回了家。她打开手机,发现新婚丈夫竟然没有一句慰问,连例行报到的暖心提示都没了,不禁心凉到冰点。

要好的姐妹们约凌夕出来聚聚,给她压惊。她们在海边吃了壮汉胳膊那么长的一只大龙虾,啤酒气泡越过玻璃杯沿,瀑布般溅到了桌面,溅在了凌夕裸露的腿部皮肤上,但她仍是心不在焉、魂不守舍。

席间有人说八卦,活跃气氛。

某女明星被捕是当下最热的新闻,八卦话题自然围绕着她。

女明星消失了一百天,她那以“忠犬”人设闻名的男朋友却一直没有在媒体公开发声支持她,昨天是女明星的生日,男友依然沉默。往年的这个时候,他早送上祝福了,还会亲手磨一块心形的石头示爱。

大龙虾的肉被掏出来,撕成几块儿,分到了姐们儿的盘子里,女明星和她男友的故事令大家唏嘘不已,凌夕最感同身受。

“听说女明星和她男友其实已经结婚了。”

“对对对,他们都戴上婚戒啦!”

“她男友这几天在台北机场被拍到,婚戒已经取下了!”

“嗨,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噢!”

“下周我要去非洲了。”方砺终于给凌夕打了电话。

凌夕离开龙虾席,在话筒里只听见“去”。

“我想了好几天才决定给你打电话,我的决定是,不管发生了什么,我都原谅你。”方砺的声音里有忍耐,有痛苦,有深思熟虑。

“我为什么要你原谅?我什么都没有做,做了什么也都是为了你。”凌夕嗓音沙哑。

海风很大,她的哭声被淹没在风声里。

沉默了很久,方砺又问:“深圳,还有什么可留恋的?你跟我走吧。”

凌夕还停留对在“大难临头各自飞”的嫉恨中,她挂了电话。

方砺去非洲的行李,是凌夕收拾的。

收件人是方砺,寄件人也是方砺;两个大包裹,每个都像有一吨重。

红花油、清凉油。

青蒿琥酯片、藿香正气水、阿司匹林。

味精、鸡精。

辣椒粉、胡椒粉。

老干妈辣椒酱、六必居酱菜。

《天龙八部》《倚天屠龙记》。

《朗文大辞典》。

登山装备。

……

凌夕打包时,眼泪止不住地流,她已经提出分居,方砺也在协议上签字了,大家好聚好散。这次,她是来送方砺,也是来拿走她的东西,这可能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方砺随身带的双肩包,是他自己收拾的,他装了一铁皮盒的茶叶准备路上喝,但盒子搁在茶几上,忘了放进双肩包。

入夜。

两人在床上躺着,你一言、我一语地聊着天,像老朋友一样,回忆这几年,回忆峥嵘岁月稠,回忆他们走过的千山万水,不知不觉到天明。

凌夕说,事到如今,甭管你信不信,我确实没什么需要你原谅的,我问心无愧。

方砺伸过手,拥抱了凌夕。他把脸埋在她的锁骨,呼吸喷了她一颈:“我信。”

两人的呼吸渐渐叠在一起。

天大亮,方砺要去机场了,他蹲在门口换鞋,双肩包放在他脚边。

凌夕看见茶几上的铁皮盒,她走过去,拿起盒子,再走回来,拉开双肩包的拉链,想塞进去。

她发现包里有一条毛巾,齐齐整整地叠成了长方形,正雪白无辜地看着她——是她用过的那条。是那些他们异地相恋的日子里,方砺每次从石家庄到深圳,再从深圳回石家庄,铺在软卧席的枕头上,当作枕巾用的那条毛巾。

凌夕仿佛五雷轰顶。

方砺还半蹲半跪着在系鞋带,圆寸的发型配上他的方形脸,无比熨帖。

凌夕的两只手从后面围住他,按在他的两只手上,将他的圆寸头和方脸纳入怀中。

这是永别。

他们断断续续地办完了手续,断断续续地失去了彼此的消息。

之后,凌夕又有一次组团调研、培训的机会,会议的主场在石家庄,离她和方砺曾经的家很近。她给方砺发过邮件,邮件内容是:“我能借住在我们之前的家一段时间吗?我不喜欢住酒店。”

方砺没回。

她搜索新闻,见非洲某国正盛行痢疾,出于老朋友的关心和惦念,她给方砺打了越洋电话,是个女人接的,说的不是中国话,凌夕用不熟练的英语鸡同鸭讲了好几分钟,最后挂掉了电话。

那天,躺在培训组安排的房间,凌夕辗转反侧。她的午觉是睡不成了,一直在想方砺现在的女朋友是哪国人呢?是白种人,是黑种人,还是黄种人呢?

有人轻轻叩门,凌夕在吊带睡衣外披了件外套去开门,来者是位男士,和她并不熟,凌夕挑挑眉毛:“武工,有什么事吗?”

“啊!凌老师,我走错了,走错了!打扰了!”对方双手合十,做抱歉状、告饶状,节节后退。

凌夕摇摇头表示没事,合上了门。

她长了个心眼,贴在门后的猫眼往外望,见来自云南的小武工程师又去敲凌夕对面那屋的门,那门迟疑、谨慎地开了,门后是来自贵州的小王。

小武工程师身体一晃,晃进小王的房间,门爽利地关上了。

祝他们幸福。

祝他们有个好结果。

不是没有人约凌夕,但那些人的年龄不上不下,个人条件不高不低。

她也不是等着被追的那种人,也不是一定要结婚的那种人,她觉得人生还有好多事值得她忙活呢。

在石家庄进行的培训中,主办方的负责人对凌夕印象深刻,私下里交换意见和需求,负责人邀凌夕加入他们投资的新项目,做一家民营的运输公司,给凌夕的职位、薪水够她在体制内再做十年的。

凌夕把深圳的房子卖了,拎了一件行李,从华南到了中南。

她发誓要重新开始,除了身上的衣服、脚上的鞋、证件、照片、银行卡,其他东西都扔的扔,送人的送人,连电脑、手机、平板电脑都全换成新的了。

她将往昔的痕迹都抹去了。

一段时间内,“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成了凌夕用在网上各处的签名档。

说人话就是,一个人独来独往,没有负累,随时能出发,但有时也会觉得孤独。

无关生活。

洗衣机她可以自己挪到阳台。

深夜出差回来,有司机去接她。

电影她可以自己看,其实也没多少时间看。

搬家?更是小意思。

在中南某城,凌夕搬过几次家。搬家哪里还需要她自己动手?钱到位,自然有合乎价位的贴心搬家公司上门服务。他们会先拍照,然后把家具、电器一一拆卸、用毛毯包起来,细致地捆好。书帮忙打包,花帮忙大盆换小盆,到了新家,他们再按照片,一件一件地装好、复原,把书摆放到位,甚至要给花浇完水,师傅们才离开。

男耕女织,那是过去。现在,你要么会耕,要么会织,反正得会一样,证明你的价值,剩下不会的,交给社会分工。

这是最好的时代,一个女人完全能够把自己照顾得很好。

可是,洗浴后,身体还滴着水珠,站在浴室的镜子前,凌夕会觉得孤独。

可是,团建时,集体去爬山,有家属的带家属,没家属的带男女朋友,没男女朋友的一对一地暧昧,凌夕跑在最前头,回望他们在山的不同部位形成的小黑点点,会觉得孤独。

可是,无论坐在哪里,附近只要有花,有花香弥漫,却无人可以倾诉,凌夕会觉得孤独。

有时,凌夕问自己,以前异地恋时,除了手机那端多了一个人,和现在的生活也没多大区别啊,为什么那时候自己不觉得苦?

答案是,那时她的心是满的,现在她的心是空的,空落落的。

答案清晰后,她认真相亲;认真盘“库存”,琢磨自己究竟有多少真心实意的追求者;认真思考每个可能对象的经济条件、教育背景、家庭、婚史状况;认真准备每一场约会;用手机备忘录记录上次见谁穿了什么衣服,在哪里吃的饭,对方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哪些话题忌讳,哪些话题是黄金谈话方向——

凌夕把消灭孤独当作一项任务去完成,当作一份工作去具体实施。

半年后,她与合作方一位姓李的部门经理开始谈婚论嫁了。

这是一场精明的恋爱,双方做了婚前财产公证,准备签协议规定婚后权利和义务,明确了支出AA制,明确了每年探访对方父母的次数,明确了期权、股权即便日后兑现、套现,也不能算作婚后共同财产……

这份协议,两人来回推敲、修改了十多次,就等凌夕出差回来,将定稿审完、签完,他们就可以领证了。两人都同意不办婚礼,出去旅游一次,即是仪式。

过程中,李经理一直夸凌夕成熟、懂事,肯定能做个非常优秀的人生合伙人。凌夕心想,一个女人不想费事,只有一个原因,就是觉得这件事不值得费心。

她所有的心思、激情都在方砺身上,都在与他这段感情中耗干了。

G79次列车首发。

它从北京西站开往香港西九龙,途经石家庄、郑州、武汉、长沙、广州、深圳,全程近九小时。

几乎每次有重要的高铁线路开通,凌夕都会在第一时间抢票体验。这次,她又抢到了始发站的首发票,商务座,票价3369元。她专程从中南来到首都,专门来感受这趟具有划时代意义、贯穿南北的列车。

车厢内有绿植,洗手间有护手霜。

车头挂着庆祝本车开通的横幅,许多乘客围在那儿叽叽喳喳、摆造型,凌夕路过,共计为三户人家、两组闺密、六对情侣拍了合照。

车开了。

窗外的风景飞驰而过,北方秋日的天空清澈、高远。

乘务员无微不至,礼貌周到。

凌夕打开电脑,处理了一些公事,又看完了李经理发来的最新一版婚前协议。新协议中,他加了一条:如果最终悔婚,将赔偿对方五万元。这突兀的条款令凌夕不悦,她准备再思考一下,先合上了电脑。

她按动椅子的开关,将座椅调成躺椅式,踢掉高跟鞋,把鞋子藏在了椅子下。她打开出差用的小箱子,把电脑塞进去,把叠得方方正正的毛巾拿出来,然后关上箱子,展开毛巾,铺在座椅靠上处,让自己陷进了椅子里。

按照计划,她会先去香港玩几天,再从香港回深圳。她的户口还在原单位的集体户口上,她和李经理约好了,国庆后,深圳见,两人领证。

她忽然有点渴,车上提供饮料,但凌夕喝惯了茶,她躺了一会儿又坐起来,拧开随身带的玻璃杯,打开箱子,在贴着箱盖的网兜处掏出了一个铁皮制的小圆盒,轻轻打开,取一撮茶叶扔进了玻璃杯里。

盒子还是她当年在方砺的茶几上拿的,告别时,凌夕原打算替他收进双肩包,但临时改变主意,塞进了自己睡衣的口袋,留作纪念。

从华南到中南的那次大迁徙,她把旧物该扔的扔,该送的送,连书都被二手书网站拉走,电脑、手机都全换了,这铁皮茶叶盒却还被主人一直藏在出差时随身带着的箱子里,成了出门必备的东西。

凌夕拿着玻璃杯,往车厢接头处走,乘务员看见她,贴心地说:“我来帮您倒水。”凌夕笑着婉拒了:“我还要洗茶。”

车停在石家庄火车站的站台时,没有人下车,只有人上车。

凌夕洗茶、泡茶回来,商务座已经满满当当。

北京西站始发时,凌夕旁边的座位是空着的,现在坐上了人。一个双肩包搁在椅子尽头的小桌上,邻座的乘客正将椅子调成安睡模式,像一张平整的床。

凌夕本来没注意邻座乘客,她把杯盖打开,放在车窗宽宽的窗棱上,杯子冒着热气,像人情动时澎湃的呼吸。

这时,隔壁乘客站了起来,拉开双肩包的拉链,从双肩包耐磨的质地、防水的设计,凌夕判断,他百分之九十是户外运动爱好者。

他拿出一只半透明的收纳袋,食指和拇指合作,推开了封口的锁扣,然后取出一条毛巾,展开,铺在了他座位上即将安枕的地方。

凌夕的心跳声怦怦咚咚。

但她不敢确认。

她看着邻座乘客再把收纳袋放回包里,把背包放回小桌子上,把棒球帽摘下来,搁在包旁边。

他从双肩包左侧收紧口的网兜中拽出保温杯,自棒球夹克的口袋掏出了一个小圆盒,凌夕把头扭向车窗,在窗子上看他的脸和窗外的秋色重叠。

他去车厢尽头处泡茶了。

乘务员和他耳语几句,他摆了摆手,他要洗茶。

他再回到车厢时,凌夕已经调整好情绪站在了他面前。

“Hi!”

“Hi!”

“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一瞬千年。

几乎在第一眼看清方砺的脸时,凌夕就知道,她还爱他。

就像当年,方砺从大巴车的车头走到车尾,径直走向她,告诉她,他路过一家收费站,看见一间小超市,想为自己买点东西,顺便给她带了杯子和纸巾一样。凌夕当时假装不知道,但心里只有一个声音:他喜欢我。

当她坐在他旁边,听他复述自己发言时的案例、观点,这个“他喜欢我”的声音更肯定了。

但她喜不喜欢他,这是个问题,她一时半会儿没搞清。

等他在台上把袖子折了三折,两只手按在演讲台的两侧,精力充沛、精神焕发地设问、提问时,他光芒四射。她坐在台下第一排正中间,心里的声音响亮地回答了所有的问题:“这是复刻版的我,是我的男人,我一定要得到他。”

稍后,她把萝卜花搁在他的盘子里示爱。

她在月季花丛,踮起脚,用珊瑚色的口红回应他。

她又在月季花的环绕中,宣誓,与他一生一世,不离不弃。

她一直是进攻的、主动的,哪怕被动,也是迂回战术,主动等待他的更主动。

那是天造地设的恋人、棋逢对手的恋爱。

即便日后他们没有经营好、处理好这段感情,聚散苦匆匆,她也从未后悔过曾发生的一切。

现在,那种声音又出现了,方砺摘掉棒球帽时,它就出现了。

方砺铺毛巾时,那声音逐渐清晰、有力,越来越坚定:我还爱他,他还爱我,他铺的还是当年那条毛巾。

但凌夕不动声色,把内心波澜壮阔的大戏都按捺住,按在微收的嘴角后、丰润的面颊上、好看的酒窝中。

方砺也平复了愕然,开始和她有来有往地对话。

她问:“回来了?”

他答:“回来了。”

“什么时候回来的?”

“最近。”

沉默。

车已经到郑州站了。

“你现在去哪里?”

“香港。”

“去看女朋友?”

“我没有女朋友。”

“结婚了?”

“没有结婚。”

“‘黑姑娘’呢?”

“什么‘黑姑娘’?”

“你在非洲的时候,我给你打过一次电话,是一个女人接的。”

“大概是房东。”

他们之间的话越来越多了。

车到武汉站了。

凌夕无意刨根问底,只要方砺认自己是单身,那就说明他是单身,他在她面前愿意单身。

“你呢?有男朋友了?还是再婚了?”方砺一边问,一边为凌夕的杯子续上水。

凌夕沉吟了一会儿,答道:“有过男朋友,感觉不合适。”

“现在呢?”方砺把杯子递向她,脸凑得很近。

车到长沙站了。

凌夕接过杯子,抬头看他。几年来,这是他们离得最近的一次,能交换呼吸。

有人下车,有人上车,他俩却如石像一样,保持着呼吸相闻的姿势。

凌夕咬咬嘴唇,不确定方砺想要的答案是否是她想给的。她欠起身,一扬手,摘下了方砺淡淡茶色的眼镜。只见方砺黑白分明的眼睛正泛着雾气,雾气渐浓,终成湿润,流下了滚滚的泪。

凌夕忙去扯她身后的毛巾,为方砺拭泪,又擦自己的泪。

她心里的声音告诉她:她要回深圳解决一些事,再做一些事,现在还来得及。

至于以后,哪怕还是两个人、两座城,他们经历了这么多,距离又算什么呢?

梦里,她坐在飘着粉窗帘的书桌前。窗户开着,风吹进来许多金色的小钩子,钩子们都是笔画。而笔画们走来走去,勾肩搭背,各自拼在一起,最后立在桌子上,对着露露,列成了四个汉字——

“天涯孤女”。 Ivn8QduhdliYndfoT/oEn+F50wiy+e5uPdfgCSMQ/0cf428ID73VR7vrCUhyIDT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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