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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恐怖老虎

闪电狼与萤火虫

窗子开着,帕斯特纳克只穿着内衣坐在旁边抽烟。窗外是美丽的宾夕法尼亚大道,一直望向远处,可以看到国会大厦的圆顶在午后的日光下闪着耀眼的白色。旁边另一扇窗户下,空调在嗡嗡响着,但对威拉德酒店这个小房间并没起多大作用,室内温度依然很高。巴拉克走进来,穿一身褶皱的薄纱西服,头戴草帽,白衬衫红领带,手里抱个盒子。

“看看你!一个典型的美国佬!”

“我可不想穿这件傻兮兮的舞会服装……”巴拉克说着晃晃手里的盒子,“去见你那位朋友坎宁安。这件衣服要不是政府资产我真想烧了它。我们什么时候去?”

“我得换套衣服。”帕斯特纳克在他前后左右瞄瞄,“还凑合,肩部有点紧。”

“这是我走遍整个商场能买到的最合适的了。非常便宜。”

“美国货是便宜。他们什么都有,还没有战争危险。”

车是租来的,驶到纪念大桥时,巴拉克说:“停一下。”帕斯特纳克靠边停了车。巴拉克下车登上纪念大桥的台阶,凝神注视了宏伟的林肯纪念堂片刻,回来郁闷地说:“作为一名美国人,一定是相当美的。”

“他们大多数人都没意识到这一点。”帕斯特纳克说着发动了汽车。

巴拉克摇摇头,道:“他们意识到了,也许只是不想说出来而已。”

车行过波托马克河对岸继续往前开,这里的道路两旁都种满了林木,他们顺着一条蜿蜒的狭窄土路开上铺满碎石的环形车道,最后来到一处带着白色小木门廊的砖石建筑前面。帕斯特纳克按了按门铃,门铃发出一阵和音。一个空洞的声音从上面的圆形房顶里传出来,很吓人:“谁?”

“萨姆·帕斯特纳克和他的朋友。”

“萨姆·帕斯特纳克是谁?我怎么知道你就是他?”破锣似的声音有些恶作剧。

“我们在热那亚一起吃过章鱼,克里斯汀,当时你病得很厉害。”

上面发出低沉的轻笑,下面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个很漂亮的黑人女佣出现,对他们说道:“晚上好。这边请。”

这个房间呈长方形,朝向河流,摆有众多的古典家具,其中有一架很大的红木三角钢琴。一个男人站起来和他们打招呼,身形瘦削,浓密的灰白头发,戴着沉重的厚框眼镜,下巴颔骨突出,尽管天气很热,但他仍然穿着深灰色的三件套西服,金色的表链横过马甲。“讨厌的章鱼,萨姆,他妈的差点要了我的命。”他对帕斯特纳克说,和刚才圆形屋顶上的声音一样,有些类似破锣样的低沉。

“克里斯汀,这位是兹夫·巴拉克。”

“你好。”克里斯汀·坎宁安用干冷的手和他用力握了一下,“到了可以喝酒的时候了,两位,来点薄荷朱利酒怎么样?本宅的女主人不喝酒,来这边吧。”

房子弧形的砖砌露台上视野良好,可以清楚地看到波托马克河的美景,甚至能看到远处的华盛顿纪念碑和国会大厦模糊的影子。露台上有一张玻璃台面的桌子,他们坐在桌子边的铁艺椅上,女佣端上来几个亚光的锡制圆筒形有柄大杯,杯口插着绿色薄荷叶,还有一盘脆椒盐卷饼和一盘花生。帕斯特纳克对巴拉克说:“当心,兹夫。你要是从来没喝过薄荷朱利酒的话,小心喝趴下。”

坎宁安抿了口酒,说道:“你们以色列人都不能喝烈酒,而现在美国犹太人,大体而言,喝起酒来也像个男子汉了。很有意思。”他盯着巴拉克,“兹夫·巴拉克,你的真名叫什么?”巴拉克惊愕地看着他,有些不解。坎宁安微微一笑,继续问:“这个问题冒犯你了吗?”

“没有,不过这个就是我的真名。如果您是指以前的话,我出生的时候叫沃尔夫冈·伯科威茨。”

“兹夫·巴拉克这个名字在希伯来语中是什么意思?我知道你们的人在巴勒斯坦都喜欢起一个希伯来语名字。”

巴拉克很幽默地回答他:“兹夫的意思就是狼,也是沃尔夫冈的简称,您可以这样认为。”之前帕斯特纳克提醒过他,说坎宁安是个脾气很古怪的人。

“我明白了。”坎宁安点点头道,“那么巴拉克就是伯科威茨的简称喽。”

“嗯,对,不过这个姓在以色列很普通,就是‘闪电’的意思。”

“‘闪电狼’,嗯,不错!都快赶上美洲印第安人的名字了。”他又问帕斯特纳克,“你这位朋友是一匹‘闪电狼’吗?”

“兹夫很厉害的。”帕斯特纳克边喝酒边说。在尝过这种烈酒的滋味后,巴拉克就只好假装着喝了。

坎宁安说:“很有意思,美国犹太人把他们的名字都改得好像很缺少犹太意味,你们却喜欢起希伯来语名字,使自己更犹太化。这是为什么?”

“去欧洲化,我认为是,以某种直接的方式。”帕斯特纳克说。

“哈!”坎宁安第一次咧开嘴笑了,露出规整但染有烟渍的牙齿,“说得好。虽然不是完整答案,但很有意思。啊,这是本宅的女主人。”

一个穿网球裙的纤细少女轻快地跑到露台上,年龄大约十二岁,对坎宁安说:“爸爸,我打败他了。他十五岁了,就会吹牛,我赢了他两盘。”她看看这两个以色列人,略微害羞但很爽朗地说:“你们好,我叫艾米莉。”

“七点半晚餐,艾米莉,与帕斯特纳克先生和巴拉克先生一起。”

她对他们笑了下跑开了。坎宁安的神态也变了样,眼睑下垂,眼睛眯起来,拇指挂在金表链上,躺倒在椅子里。他沙哑着声音对帕斯特纳克说:“萨姆,我想‘星座’运输机从我们大使馆那头来说是没有问题的。晚饭之后我们必须要去见一个人,就在这儿附近住,大概半个小时路程。”

“行,克里斯汀。”

“至于巴拿马那方面我们可以稍微帮助你们一下,但主要还是靠你们自己。”

“我们已经准备好了。”

坎宁安从椅子上坐直身体,又回到一丝不苟的社交形象,对巴拉克说:“一会儿我们走了,屋子的女主人一定会招待好‘闪电狼’先生的。”

“肯定会很惬意的。”巴拉克说。

“你会发现她伶牙俐齿很会说,尽管有点呆头呆脑的。她母亲去英国了,嗯,去看在牛津大学读书的儿子。我要是一个犹太人。”坎宁安喝了一大口酒,转向帕斯特纳克,“我绝对会搬到离欧洲尽可能远的地方,尤其是离开像俄国那样的地方。恶魔会从北边过来。”他引用耶利米(Jeremiah,公元前六七世纪时希伯来的预言家)的话说道,“俄国一直都是你们的灾祸,你们看希特勒算得上魔鬼了吧,但要知道,他还要向俄国学习。”

帕斯特纳克点点头。巴拉克说:“我没弄懂您的意思。”

看到有了新听众,坎宁安兴趣大增,他用瘦骨嶙峋的长手指指着巴拉克说道:“‘闪电狼’先生,从沙皇时期的犹太人居住区和沙皇对犹太人的集体迫害中,阿道夫·希特勒明白了西方的自由主义全是伪善哲学,因此他可以不把犹太人当人看,而对他这一做法,除了毫无实际意义的指责与叫喊,他没有受到国际上任何非难;从斯大林那里,他学会了如何掩盖,并直截了当地否认,而世界对此却毫不在意。”

坎宁安一仰脖子,干了杯中的酒:“希特勒唯一的创新就是把这些恐怖从斯拉夫人的黑暗深处带到中欧的光明中,而希特勒后来又转过头对付他的老师就是个巨大的历史讽刺了,但还有更大的讽刺,那就是我们竟然用‘租借法案’把俄国从希特勒手中又救了出来——俄国,在这个星球上它是我们国家的最大威胁。两位再来点薄荷朱利酒?”两个以色列人互相看了看,都说不要了。坎宁安拿起叮当作响的酒壶,给自己的杯子倒满酒,然后继续说苏联的邪恶和威胁。

帕斯特纳克事先也跟巴拉克说过,坎宁安对俄国人的邪恶天性耿耿于怀。落日染红了波托马克河,这位情报官一直就这个主题侃侃而谈。他说,基督教传到俄罗斯太迟了,在基督诞生后整整一千年,才由拜占庭帝国以不道德的方式传入俄罗斯,而且基督教的教义从未完全进入斯拉夫人那鞑靼人般凶悍的内心,反倒是把他们变成了精神分裂的危险民众,一半是残忍野蛮的征服者,一半又是懦弱的理想主义者,那残忍野蛮的一面毫无例外会显现出来,并控制他们的政治和社会。

“这种国家的分裂人格同样也出现在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里,这是理解他们民族特征扭曲如此之严重的唯一方式,也是将他们作为整个民族合理地联系在一起的唯一方式,巴拉克少校。这种分裂体现在他们的音乐、建筑风格以及他们的艺术中。看过列宾的油画《伊凡雷帝杀子》吧,就是伊凡雷帝用一根金头拐杖打碎了他儿子的脑袋,他儿子死在他脚下的那幅画?看到他的表情、他儿子的表情了吗?充满血腥与暴力的图像向人们说明了这一切。”

“晚餐准备好了。”女佣站在法式门前说。

女孩穿着素色灰外套,坐在桌子末端她母亲的椅子上,保持着她的尊严,几乎不说话,她按铃叫女佣,然后低声吩咐,同时温和地劝客人们再来一份维希奶油浓汤、烤鸡和果汁牛奶冻什么的。巴拉克和帕斯特纳克安静地吃着饭,听到坎宁安坦率地阐述美国主流情报对以色列状况的预估时,俩人互相看了看。坎宁安提醒他们说,他们预估,犹太人会取得令人惊讶的军事胜利,但从整体上来说前景又很灰暗。阿拉伯人永远不会接受犹太复国主义者生存在他们中间,这一代不会,他们的后代也不会。如果他们一次次地战败,那么他们会转向俄国人那边去寻求帮助,把他们的愤怒发泄到西方政权上来,而这就会打乱中东地区的军事力量平衡。敌对的阿拉伯政权可能会将西方的油气资产收归国有,甚至会关闭英国和美国在这一些地区的战略基地。至于以色列人,坎宁安说,他的同事们都倾向于把以色列人看作是一群从不屈服的、好争斗的人,一群渴望拓展领土的人。而最糟糕的是,从美国国家利益的观点出发,大部分以色列人被看作社会主义者或者马克思主义者。

以色列国内有大量的俄国籍犹太人,用的又是捷克斯洛伐克的武器,而捷克斯洛伐克的军火是由苏联控制的,所以,在以色列出现亲苏联的政治立场是完全有可能的。

帕斯特纳克说:“那都是胡说八道,我们很了解俄国人。我们的建国先辈们就是从俄国逃出来后建立的以色列。”

“当然,这只是表述最坏情况的情报工作,我不得不说,我无法忍受我那些同事的短浅目光。多年前我在联邦调查局时,那是世界大战之前,我还曾经参与破获过苏联的间谍网络,然而在1941年到1945年期间,我们把大量的‘租借物资’输送给我们不共戴天的敌人。请注意……”坎宁安用他吃果汁牛奶冻的汤匙向俩人晃晃,加重语气说,“‘租借法案’是明智的,必须要打垮希特勒,但是全盘转变为喜欢俄国人,把俄国人搬上好莱坞电影美化他们,我们会因此而痛悔一百年。对他们四年的援助就是一笔巨大的四年期灾难债券。我的看法是,以色列可以发展成为我们在中东地区的战略堡垒,在以前的战略情报局里有一些高级官员也认同我的观点,尽管他们还有所疑虑,现在他们中还有一部分在中央情报局。”

“很好,这下我们就安心多了。”巴拉克脱口而出。

“也未必,主要还是取决于你们的本-古里安先生。我就跟你直说了吧,巴拉克少校,我听说你能跟他说得上话。”坎宁安跟他直接挑明。巴拉克这才明白过来帕斯特纳克带他来这儿的原因,也明白了坎宁安接待他的原因:“你们的总理是个很难对付的人,很强大,但是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他必须要马上从一名革命家转变成一名政治家。这么多年来犹太复国主义者的内讧让他变得粗暴、强硬、气量狭小,并且固执己见。他虚夸的言辞就显现出他的俄国出身,处处都是锤子与镰刀思维。本-古里安信上帝吗?”

这突如其来的一通攻击加上坎宁安直视的锐利眼神,让巴拉克有些恼怒,他看帕斯特纳克,帕斯特纳克脸上带着不自然的讪笑正在看他,一直没说话的小女孩此时也在盯着他。他说:“我们国内的宗教派别让他老人家很生气,我知道。”

“我问的不是这个。”坎宁安向后靠在椅子上,“犹太人返回圣地是一段非比寻常的历史。从长远来看,在国际事务广阔的新历程初期阶段里,本-古里安也只是上帝的一枚棋子,或者说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是时间与机缘中一个微不足道的短暂巧合而已。也许,你们的国家也是这样的情况。”

巴拉克说:“他一点都不虔诚,什么都吃,不参加宗教节日,一次都没有。”“再说一遍,我问的不是这个。”

巴拉克耸耸肩膀。顿了一下,坎宁安又问:“那你信教吗?”

“坎宁安先生,您十分热情好客,您的讲话也很吸引我,但是我信不信教真的与您没有关系。”

坎宁安一下从椅子上坐直,哈哈大笑,说道:“每件事情都与情报人员有关。萨姆,我们得走了。艾米莉,再给‘闪电狼’先生倒杯咖啡,不要去烦人家。”

他们走了后,小女孩问:“要再来杯咖啡吗?”

“可以。”

“来杯白兰地?”

“不用,谢谢。”

“在以色列有萤火虫吗?”

“萤火虫?我还从来没见过萤火虫。我们那儿有发光蠕虫。”

小女孩碰碰铃铛:“埃斯特尔,把我们的咖啡拿到外面露台上去……来吧。”巴拉克跟着她穿过法式门到了院子里,顺着一段弧形台阶往下走,小女孩冰凉的小手紧紧抓住他的手,说:“到这里那该死的灯坏了,不要被盆栽给绊倒……我们到了。”在石板铺砌的露台上,她放开了巴拉克的手,俩人坐下来,巴拉克坐在一张铺着厚垫子的躺椅上,小女孩坐在一架有座垫的秋千上。她说:“就当我瞎说吧,萤火虫也许不会出现……哦,有一只,还有一只。”

远处,河水在月光下闪着粼粼的波光,河边是黑暗的树丛,事实上,从树丛一直延伸到这边的草坡上到处都是这种飞动的绿莹莹的闪光小昆虫。“你肯定逗乐我父亲了,他喜欢别人跟他坦白说话。如果你说的有道理,他就是那个样子。”小女孩说。

“这里好香的味道……什么东西?”

“栀子花。这个平台四周都是这种花,是我母亲最喜欢的花。你的胳膊怎么了?”

这小女孩的直率问话把巴拉克问迷惑了,像刚才她父亲那样问得他莫名其妙,他想他胳膊用得很正常啊:“为什么要这样问?”

“你这样动胳膊。”借着上面院子里漫射过来的灯光,可以看到她用强调的姿势把胳膊略微弯曲起来摆了几下,“你受伤了吗?”

“是的,不过全好了。”

女佣把咖啡送过来,艾米莉给两个杯子倒满咖啡,问巴拉克:“你读过艾米莉·狄更生的诗吗?我就是以她的名字命名的。我母亲在阿默斯特长大,艾米莉·狄更生就出生在那里。”

“那不是在新英格兰地区吗?可你父亲讲话像个南方人。”

“哦,对了,他是佐治亚州的。我父母亲是在一艘船上认识的,很浪漫。我也写诗,可我的诗不像艾米莉·狄更生那样,她的诗情感很呆滞。”

巴拉克没有立即回应她有意识的卖弄。过了一会儿,他说:“嗯,这些萤火虫真的很漂亮,你应该写一首关于它们的诗。”

“我已经写过了。跟我说一下你的伤吧。”

“你想写一首关于它的诗?”

“我以前从来没有和勇士谈过话,只是感兴趣。”

“那,好吧。”在小女孩一眼不眨的注视下,巴拉克开始回忆那场午夜的小规模战斗,生动详细地讲述了阿拉伯人的袭击和撤退,以及他中枪的状况。

“你确定这是一次意外?你的连队里有士兵恨你吗?”

好一个聪明女孩,巴拉克想。从后面中枪,他自己最初也怀疑可能是连队里哪个不满的人或是懦夫干的:“没有,那个可怜家伙只是个shlemiehl(笨蛋),他并不是恨我。当我躺在地上流血时,他立刻就跑上来,告诉我是他干的,他在惊慌失措中乱开了枪。”

他们欣赏着萤火虫,艾米莉嘎吱嘎吱地摇着秋千,河面上的微风吹来,搅动起绿叶与栀子花的香气。巴拉克说:“我算不上一名勇士,要知道。我们所有人都不得不打仗,因为阿拉伯人不让我们在那儿生存。我本来正在学习化学,我的理想是有一天我能成为一名化学家。”

“多枯燥啊,让我想到了药店。”

“对不起,艾米莉,你说这种话是很幼稚的。化学是一切事物的基础。例如你和我,我们就是两个正在朝对方发声的化学工作小体系。那些萤火虫就是以化学为动力才发得了光的。”

艾米莉垂下眼睛,手抱住膝盖说道:“对不起。其实,当我们女生在一起讨论化学时,就是在讨论我们是不是喜欢某个男生。”

巴拉克说:“我有个弟弟,他是学习物理学的。某一天他可能会成为一个大物理学家。物理和化学关系到世界上所有事物,艾米莉,包括战争。”

“不,战争是与人有关的。”她说,“你也知道。我很高兴你的伤好了。你知道《奥赛罗》吗?”

“啊,我读过那剧本。”

艾米莉以高高的音调轻声吟诵: “她是因为我曾经危险而爱我,我亦因她的同情而爱她。”

巴拉克有些窘迫,问她:“你这个年纪,经常思考爱情?”

“莎士比亚戏剧中的朱丽叶也就十二岁半。”艾米莉沉默了一会儿,又嘎吱嘎吱地摇起秋千来,“我可以告诉你我自己的伤口故事,我的诗大多是关于它的。但是我想我听到我父亲回来了。”

“那估计都是悲情故事。”

“不是,有些是很欢快的,甚至很滑稽。”他们站起来朝黑暗的台阶走去,艾米莉再次抓住他的手,“这路……顺便提一句,这完全是另外一种女孩子的诗作了,你喜欢萤火虫吗?”

“它们像梦幻一般。”

他们从院子里走进来,坎宁安问巴拉克:“怎么样,她是不是很烦人?是不是太喜欢刨根问底?”

“她跟您一样热情好客。”

“哦?意义不明的恭维!”

艾米莉对巴拉克和帕斯特纳克说:“晚安。很高兴认识你们。”在灯光下,巴拉克发现她还是平胸,一个小孩子而已。“晚安,父亲。”她亲吻了下父亲,然后几乎是蹦蹦跳跳地出去的。

帕斯特纳克说:“兹夫,我们得走了。我们要到纽约去赶飞机。”

坎宁安和巴拉克握手,对他说:“但愿你没有介意我叫你‘闪电狼’,只是开开玩笑,还有我那些刨根问底的问题。那只是我的风格。”

“一切都让我很开心,你女儿的陪伴也是。”

“那就太好了。”坎宁安咧开薄嘴唇漠然地笑了笑,“如果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你可以把它们转告给本-古里安先生。”

开车去往机场的路上,帕斯特纳克说起克里斯汀·坎宁安这个人来。

“现在你见过他了,我跟你说说他的大致情况吧。他是个很另类的人,在1945年,他在意大利供职于美国战略情报局,我在那边的地下组织里活动,帮助把犹太人送上开往巴勒斯坦的船。我们就是在那时候吃的章鱼。先前在法国的时候我们就合作过,后来在意大利北部,我们两个都深入参与了一件事,是战略情报局和一部分德国将军之间的一个密约,那些德国将军想单方面向美英投降。那件事后来没干成,但我跟他从那以后开始熟悉起来。他帮我在热那亚弄船,准确来说,是操作了两次航程,满载难民的船都成功地突破了英国当局的封锁。我呢,就帮他传递一些关于德军动向以及德军武器仓库等秘密情报。另外,我们的人在普罗旺斯侥幸搞到了一部德国纳粹国防军的编码机,我就把那台编码机送给了他,那时已是战争末期了。我不知道这件东西帮了他们什么忙,但他很重视。我猜那台编码机为他获得不少荣誉,包括他的上司们……喂,你干吗那么坐立不安的?怎么了?”

巴拉克说:“没怎么。这次回以色列的方式真是怪得要死,就烦这个。要到纽约、巴拿马、巴西,还要到捷克斯洛伐克。”

“放松,‘闪电狼’。”

手帕保佑“恐怖老虎”

特拉维夫的夜晚闷热异常,耶尔汗淋淋地坐在一辆吉普车驾驶座上,注视着上空那架搬运赛马的飞机渐渐抵近。飞机盘旋一圈飞到东边,穿过稀疏的高射炮炮弹打出来的光迹和黑烟再折回来,最后在沉重的弹跳中着陆。摩西·达扬大踏步走过机场跑道,依旧穿着他那身花里胡哨怪异的军服。耶尔大喊道:“摩西Dode(叔叔)!”从拿哈拉的童年时期起,她就一直叫他Dode。

摩西·达扬穿过篱笆门,四处张望了下:“你好,耶尔。”

“兹夫·巴拉克没跟你在一起?”

“没有。”

“上面命令我接他。”

“好啦,你接到我就行了。”达扬跳上车,“我没看见我的司机。你带我到特拉-哈绍梅尔吧。”

两位飞行员从旁走过,看起来依然惊魂未定。达扬说:“因为没有风,这两个可怜的荷兰人不得不从阿拉伯人上空飞进来。这回好了,他们要收双倍的费用。”

“你的旅行怎样?”

“很不顺,一路上都是暴风雨。”达扬打了个哈欠,双手抱住头,躺倒在座位上,“太想回营地上床睡觉啦。”不一会儿,他便沉沉地睡去了。耶尔绕开那些敌军枪炮射程之内的公路,向装甲营基地驶去。当她进入特拉-哈绍梅尔市时,圆月已高高地挂在当空。这里乱哄哄的,全副武装戴着钢盔的士兵分别乘巡逻车、吉普车以及半履带车缓慢地朝前挪动。达扬一下子惊醒了:“这都怎么回事?是我的营!”他跳下车,匆忙向一位半履带车里的军官做出指示,那名军官赶紧用步话机把他的命令传达下去。达扬匆匆跑到车队前面,叮当作响的车队停了下来。一辆装有车载机枪的吉普从旁边开近,司机喊了耶尔一声,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

“堂吉诃德!本尼在哪儿?”

“从我们这儿往后数第三辆车那儿。”耶尔顺着他的指点,看到她哥哥正站在一辆半履带车上,把着车上的机枪。她快步走过去,问道:“本尼,你还好吧?”

“我?我很好。你怎么来这儿了?”

“我从机场开车送摩西Dode过来。”

“摩西Dode?这么说他回来了!Shiga’on(太好了,真是奇迹)!我还以为我们要在没有他的情况下开战呢。”

“你们要去哪里?”

“边境。停火一结束,我们就走。”

“祝你好运,一切顺利,本尼!”

夜晚闷热得令人窒息,耶尔回到自己的吉普车上拿出块手帕擦脸。堂吉诃德正坐在车前面的引擎盖上:“啊,你回来了。嗯,送我一样你的东西吧。就把那块手帕给我吧。”

“你说什么?”

“我要上战场了,这是习俗。你没读过瓦尔特·司各特(Walter Scott)的作品吗?我应该随身携带一位姑娘对我表示关切的东西。”

“那只能从你爱的姑娘那儿拿,傻瓜。”

“B’seder(好啊),我爱你。要知道,你是现实中最美的姑娘。”堂吉诃德咧嘴笑着,伸出手,“手帕就挺好。”

耶尔有些犹豫不决。她咯咯笑着说:“你是和我开玩笑吧。”

“没有开玩笑。给我吧。”

这种爱的表白,即使是闹着玩的,也或多或少让耶尔有些心乱。她很喜欢别人对她献殷勤,无论多么无礼粗鲁,况且她对堂吉诃德也不是没有一点感觉。自从他把她哥哥背下拉特伦战场起,她哥哥就一直对他很有好感,而且某些时候,这小子眼镜片后面那坏坏的眼神也激起过她内心的狂野。

“好吧,好吧。”她把手帕递给他,“湿透了,不过给你吧。祝你好运。”

“还能再给我个吻吗?”

“哦,去打仗吧,小屁孩儿。”

车队发出巨大的轰鸣和铿锵声开始向前移动,他把手帕塞进钢盔里,迅速跑回自己的那辆防弹吉普车上。

第二天,本尼和堂吉诃德站在一辆俘获回来的阿拉伯军团装甲车前,装甲车发出阵阵恶臭,就像一座破烂的厕所一样,本尼瞅瞅里面黑漆漆的狭窄空间,对堂吉诃德说:“到时候你来开机炮。”在太阳炙烤下,打着赤膊的士兵们躺在弹坑中大汗淋漓,他们正紧张而忙乱地为新的无线电设备接通电源,焊接临时电话线,给装甲车打黄油并添加燃料。这辆阿拉伯装甲车是摩西·达扬亲自开着一辆半履带车从敌人的炮火下抢回来的,现在牵引钢索还连在两车之间。当时本尼自告奋勇和他一起去拖车,因此获得了这辆车的指挥权。

“我?我对机炮懂什么呀?”

“谁懂?炮术专家正从特拉维夫赶过来。”

谷子散发出芬芳的香味,被踩踏成一堆一堆的。谷地里面,卫生兵为伤员们缠上绷带,突击队员们则忙着更换打破的轮胎和炸毁的履带,填塞车辆散热器水箱上的子弹洞等工作;他们在没有迫击炮支援的情况下,由达扬身先士卒,靠着猛打猛冲、所有枪械一齐开火的战术,向两个村庄发起进攻,尽管付出了一些代价,但两个村庄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很快就给攻下了。就轻型装甲营来说,能把这个威胁特拉维夫的突出阵地撕开一个口子,已经很了不起了。

“可是,谁会念这些说明呢?”堂吉诃德指着车内满满当当的操作规范,全部是阿拉伯印刷文字且模糊不清,“你怎么来操作它呢?”

“车还是用车,枪还是用枪喽。我们会操作它的。达扬说了,这架机炮相当于我们营火力的两倍呢。”

炮术专家来了,是一个土生土长的以色列人,体格壮硕,因为训练新兵把嗓子都喊哑了。他给堂吉诃德反复讲解最基础的枪炮操作要领,教他旋转炮塔和轮系,调整机炮仰角,瞄准远处和近处的目标。堂吉诃德挤在这样一个狭小的空间里,汽油味和尿臊味熏得他透不过气来,教官粗哑的喊叫本身就让他晕头转向,再加上砰砰的敲打声、发动机啸声、锯切声一直没有停过,他就更是听得一头雾水了。不一会儿,达扬来了,问道:“怎么样,怎么样,他会开炮了吗?”

“让他打一炮。”本尼说。

达扬指着战场远处一棵大树:“把底下的树枝打下来。”

轰隆一声火焰闪过,堂吉诃德发射出了炮弹。树枝被炸飞了。

达扬说:“就这样吧。现在我们战无不胜了。我们去吕大。”

装甲营越过反坦克壕沟和厚实的仙人掌树篱,顶着敌军阵位上打出来的猛烈炮火,旋风般闯入坚墙厚垒的机场城市吕大,其间还冒险蹚进了雷区,但很幸运,没有触碰到地雷。当营队到达市中心时,麻烦开始了。达扬的袭击计划很清楚,整个营分成两部分,一部分向北突击,由堂吉诃德那辆装甲车率领,现在他们给那辆装甲车起了个外号叫“恐怖老虎”,达扬自己率领另一部分车辆向南突击,从两个方向对城镇进行乱枪扫射,致敌混乱和恐惧之后,双方重新会合,再一同由原路冲出去。这次的任务就是要削弱敌方目标,为先进的机械化旅进攻打头阵。但达扬自己并没有按照这个计划行动,他只是在混乱不清的通信中即兴说了那么几句,因为他完全知道,他的营的火力并不足以攻下这座城市。

“老虎”却不折不扣地执行了这个命令,朝吕大的北端发起了猛攻。装甲车在大街上疯狂地奔跑,不断地射击。起先,这辆幽灵般的阿拉伯军团装甲车确实把阿拉伯人给震住了,但很快他们就反应过来,操起手榴弹和步枪一起拦阻这辆车。本尼在旋转炮塔上指挥车辆的方向,同时用机关枪射击。这些阿拉伯人为什么会这么不怕死地拦阻装甲车,他很纳闷,直到他的耳机中传来达扬嘈杂的喊叫,他才知道,一切事情都在朝错误的方向发展。他在一处开阔的广场停下了装甲车。

堂吉诃德透过车前面的孔隙,四下窥视成群跑动的阿拉伯人,在发动机的轰鸣声中大喊:“喂,本尼,我们其他的人都哪儿去了?”

“他们全都跟着达扬往南边去了,穿过吕大,往拉姆拉去了。”

“什么,他们全都?全都去拉姆拉了?为什么?”

“Balagan(一团糟),这就是原因!”

子弹乒乒乓乓地打在外面的装甲上,在手榴弹的轰响声中,车体剧烈地震颤。

“你不会是说这里就我们几个吧?”堂吉诃德大喊。司机是一名自愿参军的年轻的金发基布兹成员,此刻扭过身看本尼,眼睛瞪得溜圆。

“没错!就我们几个。所以给我闭嘴,对着左边的房顶开火!看见那团烟没有?那是机关枪掩体!开火!”

堂吉诃德开炮射击,机炮的后坐力打在胸膛上痛楚难当,鲜血染红了他的衬衣,弹壳里冒出的硝烟呛得他喘不过气来,不过他打得兴起,也不在乎这一切。“不能停,不能再停下了。”本尼对司机说,“我们边走边打,边走边打。等我命令你的时候,我们就后撤,去追大部队!”

摩西·达扬率领他那支破烂的营队从拉姆拉又撤回吕大,一路上遭受到了猛烈的攻击,不过还能再看到“恐怖老虎”他绝对是非常高兴的。当然,本尼能看到摩西·达扬回来也很高兴。一座类似碉堡的警察哨所里喷出火舌,死死封锁住了吕大外面的公路,“老虎”一发接一发地向其开炮,同时用机关枪猛烈扫射。

“好了,他们过来了!”本尼喊道,“我们要掩护他们,等他们通过哨所,我们就边跑边断后!”

堂吉诃德扑到车前孔隙上观察突击队员们的车辆。尽管外面的子弹像雹子般打到装甲上,但一直都没事,这让堂吉诃德感觉车里面还是相当安全的,但是好运气总不会长久,猛一下,他的太阳穴上重重挨了一击。一阵眩晕过后,他手摸上去,黏糊糊的,手掌已经沾满了温热的鲜血。

“倒霉!”本尼惊呼,“严重吗?”

“没,没事,我很好,就擦破点皮。”

“好,继续开炮!摩西过去了!上帝啊,兄弟们被打坏了!车上那么多伤员,堂吉诃德,天知道死了多少人……”

车绕过那座碉堡之后,堂吉诃德掉转炮口继续射击。敌人的火力终于弱了下去,“老虎”的炮弹也几乎打光了。装甲营的最后几辆车正在通过,半履带车拖着巡逻车,巡逻车又拖着吉普车,汽车的水箱都开锅了,轮胎也扁了,整个队列乱糟糟的。本尼命令司机转弯跟在最后一辆吉普后面。堂吉诃德从钢盔下抽出耶尔的那块手帕,按在伤口上,试图止住顺着脸颊汩汩流下的鲜血。

“你妹妹手帕的功劳,它给我带来了好运气,让那颗子弹落空了。瓦尔特·司各特是位真正的大家。”

“你还相信这个?Kol ha’kavod(真佩服你),不过既然这样,那颗子弹怎么还是打进来了?为什么它不像其他弹头那样崩出去?这手帕也太不称职了吧。”本尼说。

俩人在发动机的喧闹和车轮滚过崎岖地面时的隆隆声中大声争论,现在他们逃出生天,活下来了,感觉兴奋异常。

堂吉诃德喊叫道:“你的问题就是太迷信了,如果我刚才拿着她的手帕毫无遮掩地走到外边呢?所有的子弹就都打不着我了吗?愚蠢。你最好重新读读瓦尔特·司各特的书。我现在搞不清的是,这场仗我们赢了没有?”

“摩西Dode也许知道。”本尼说,“我肯定不清楚。”

堂吉诃德说:“有一件事我清楚,从现在起,我需要装甲,越厚越好。”

“我不要。如果我能通过选拔,我就参加空军,把这一切尘土和噪音都抛在脚下。” fh/aBXl8Bq76JfuaWE9iLoHJpf/5+NrjgOkCt4NfNvRJuAorUwV8KP5JNqRnUno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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