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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美国

为米奇·马库斯送葬

“自由女神。”在发动机的轰鸣声中,飞行员指着下面一个小小的绿色人像大声对巴拉克喊。自由女神像坐落在下面一个岛上,岛四周是波光粼粼的海港,可以看见有很多舰船在徐徐行进。

“我看见了。”巴拉克说。前方的景象何等壮观!两条闪闪发光的河流中间,是曼哈顿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这是什么样的河啊!与这两条河相比,约旦河只能算是一条涓流,甚至多瑙河也只能算是一条小溪。这就是美国!

驾驶舱里的扩音器传来刺耳的声音: “一六五吉格贝克,准许降落。移民局检查站和海关官员携带全部入港许可文件等候,通知达扬将军。完毕。”

飞机的货舱里飘散着臭味,摩西·达扬还睡在床垫子上,旁边是覆盖着国旗的棺材,棺材用飞机上原本拴赛马的拉环系牢。飞机驾驶舱里也有一股子马厩味。再找不到其他的飞机,这一架也是花了很高的价钱和保险费才租下来的哩。他们可都是灵柩护送者,巴拉克只希望不要一下飞机就给人家一股扑面而来的马粪味就行了。

“摩西,我们正在降落。入境证件都安排好了。”巴拉克摇摇达扬的肩膀说。达扬那只好眼睛睁开,明亮而机敏。

“很好。”达扬点点头,打了个哈欠,又扫了一眼手表,“好长的旅途。”

飞机着陆后,慢慢地在跑道上停下来,一边的舷门打开,明亮的阳光洒进机舱。三名年轻军官,穿着挂有绶带的军服,短发,腰杆挺直,跳上来向他们敬礼,然后其中一个人尊敬地把那面以色列国旗从棺材上拿下,叠起来交给巴拉克,另外,他们在棺材上重新盖了面极大的美国国旗。机舱外的跑道上,巴拉克看到巨大的美国国旗和以色列国旗迎风招展,国旗下面,是一长列的豪华黑色轿车。当棺材被抬出飞机时,身穿蓝色制服的警察仪仗队(巴拉克估摸了一下,至少有一百名)“咔”一声,一齐敬礼,因为米奇·马库斯曾在纽约市惩教局工作过。摩西·达扬和兹夫·巴拉克走出来时,所有军人和警察一起向他们敬礼。他们俩都身穿一套花里胡哨的军礼服,那是在本-古里安的命令下由特拉维夫裁缝一夜之间凭空想象出来的:带着肩章和金色纽扣的墨绿色外套,黑色的贝雷帽,闪光的武装带,这装束让达扬感到既好笑又扫兴。一名军官拿着俩人的行李包走在他们后面。

一位头发花白的陆军上校走上前来,向他们敬礼,然后握手,说:“马库斯夫人想要马库斯上校的助手和她乘坐一辆车。”又转向达扬说:“将军,如果您乘我的车,将是我的荣幸。”

在最前面的一辆豪华轿车后座上,坐着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她身穿一袭黑衣,戴着宽阔的黑色草帽,打扮精致,但面容冷硬。巴拉克钻进车内,握手后,她冷冷地说:“你是兹夫吧,我丈夫在信中提到过你。”然后又冷冷地扫了一眼他手中的那面以色列国旗,巴拉克赶紧把国旗放在一边,没有说话。

送葬的队伍列了起来,统一打开车大灯,缓慢曲折地穿行在布鲁克林区的大街上,引起了很多路人的注视。车队开到一处高大的犹太会堂前,这里人头攒动,在一个穿着蓝袍的拉比(犹太教学者或教师)和穿白袍的唱诗班主导下进行了简短的追悼会。随后,车队继续往前开,跨过著名的布鲁克林大桥,这座大桥巴拉克还是通过电影和画册认识的,接着便到了市政厅旁边设的一个检阅台,有很多要人站立在那儿,把帽子放在他们自己的胸口上;更多的巨大国旗在风中猎猎作响,也有很多警察和一队队的士兵向队伍敬礼。马库斯夫人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也没有哭。由于飞机上巨大的噪音,巴拉克的耳朵一直在嗡嗡作响,路上的景色也让他感到震撼:宽阔巨大的桥梁、河流以及鳞次栉比的摩天大楼,但马库斯夫人的沉默让他必须保持镇定。他惊讶于今天这盛大的排场,和新闻短片里罗斯福总统的葬礼差不多,只不过这次的主角是不幸的斯通上校!

六十辆豪华轿车沿着崖岸陡峭的哈德逊河一路往前,朝西点军校的方向开去,马库斯夫人依然没有说话,苍白的脸朝外,眼盯着河水。哈德逊山谷苍翠碧绿,美不胜收,这一切对巴拉克来说很新奇,但他此刻相当渴睡,自从离开以色列,他只睡了很短一段时间,跨越了好几个时区。这时,一座庄严的小教堂门前等着三个人,军服上闪耀着三颗将星的是西点军校校长,他旁边站着的那两位穿便服的人,高个子神情忧郁的是美国前财政部长亨利·摩根索,另一位神情倨傲的矮个子是纽约州州长杜威,马库斯夫人只向巴拉克介绍了这俩人是谁,就再没说话。由十个马库斯的同班同学作为护柩者抬着棺材走向墓地,这十位同学不是上校就是将军,全部穿着佩戴满满勋章的整齐军服。在墓地,巴拉克哽咽着大声朗读以色列军队嘉奖令和本-古里安给予马库斯夫人的唁电,然后,旁边的达扬用希伯来语讲了简短追悼词,再由巴拉克为悲伤的人们翻译成英语。

永别了,米奇·马库斯,在阿布格什的夜晚因为出去小便和不会说希伯来语而被打死,本-古里安压住真相很明智!美国人愿意弘扬一位战争英雄,而不是同情一位由于以色列的失误而受害的人。随着棺材沉入地底,尖厉的军号声划破长空,十二响礼炮轰然回响,巴拉克想,不管失误与否,谁又能说这位英雄的告别仪式不是货真价实的呢?是的,对于来这里参加葬礼的那位州长来说,这是很高明的政治,他正在和杜鲁门总统一起竞选,而在纽约州是有着为数不少的犹太人选票的。杜鲁门也不傻,他派来了罗斯福时期最好的犹太人内阁成员。如此不会给斯通上校带来任何损毁,他已经以一名美国志愿者的名义,牺牲在巴勒斯坦犹太人战争中的战场上了。死了就是死了,不管怎样,事实就是如此。

一切完毕,车队掉头沿着哈德逊河向南行驶,马库斯夫人坐着直直地盯住前方,手里紧抓那面放在膝盖上的美国国旗。“哎,兹夫,要是你愿意的话,你可以帮我个忙。”她突然说。

“悉听尊便,马库斯夫人。”

“谢谢你。米奇最好的一位朋友的妻子是纽约哈达莎 的主席,他们今天要举办一个大笔款项捐赠人的招待会,为耶路撒冷的医院募集应急基金。我之前答应作为贵宾前往参加……”她停下来咬咬嘴唇,“……唉,我现在去不了了,他们也知道,但是他们取消不了,太迟了。你能去那儿念一念本-古里安的那些话和嘉奖令吗?也许还要讲上几句话?”

(大笔款项捐赠人……兹夫·巴拉克,去做募捐者……)

“当然可以,马库斯夫人。”

“叫我艾玛吧。”她冰凉的手碰碰他,“很好,这是个妇女聚会,再看不见其他男的,你确定你能行?”

“没问题,在我们军队里我们也时不时地接一些这类费力的活儿。”

她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但还是很冷:“米奇很喜欢你,我明白为什么了。”

巴拉克壮起胆子说道:“艾玛,我能说句话吗?”

她转过泪盈盈的眼看着巴拉克,点点头。

“马库斯上校曾经跟我说起过鲁珀特·布鲁克的诗: ……在一片异国的田野,那里的某个角落,是永远的英格兰。”

她的眼神稍稍柔和了一些,说:“米奇总是要引用一些诗文,他喜欢那些诗,是的。”

“艾玛,在西点的某个角落,是永远的以色列。”

她努力闭住嘴不让自己哭出来,指了指座位上那面蓝白相间的旗帜,伸出手,巴拉克把旗帜递给她。到了中央公园西部路一座高耸的公寓大楼前,在巴拉克下车时,艾玛把两面旗帜紧紧地抱在怀里。

从巴拉克的童年时代起,他就品尝过各式各样的奶油糕饼,但是像这样的巨型夹心蛋糕他还是第一次见。在以色列,一个大型婚宴也就有两块蛋糕,但在这个招待会上,二十个妇女就有十块蛋糕供应。她们都穿着华丽的衣裳,戴着宽阔的时髦帽子,或苗条或肥胖,津津有味地品尝蛋糕,彼此低声交谈,害羞的眼神时不时扫一眼这个站在窗前的以色列英俊军官。巴拉克也在有滋有味地吃蛋糕,边吃边观摩这座宏伟的绿色四方形园林以及它周边高耸的摩天大楼。有一位年长的妇女对巴拉克一直保持着微笑,她长得圆胖但很好看,头发有些灰白,戴着顶类似轻骑兵那样竖插着羽毛的帽子。巴拉克也迟疑地对她笑了下,然后那名妇女就朝他走过来,几乎是小跑,说:“这么说你真的认出我来了!你只看过照片。”

“啊……是莉迪亚姑母?”

“莉迪亚·巴寇。就是我,沃尔夫冈!当然,我是指兹夫。”她笑着抓住巴拉克的手,轻轻地吻了吻他的脸,“当艾玛打电话告诉我说你要代替她来,我太惊讶了!知道吗,你父亲和我们在一起。我等会儿带你回家吃晚餐。”

“我不知道父亲和你们在一起,莉迪亚姑母。我原以为代表团是租了联合国附近的一处房屋。”

“他是住在联合国附近,不过他要从成功湖那边过来看我们,出来喘口气。他一切都好。你姑父看见你一定会非常高兴,我的孩子们也一样,他们都在家。你听我说!我那些孩子,一个已经是父亲了,另外两个,一个二十一岁,另一个十七岁了!”她闪亮的眼睛看着他,“你看起来太迷人了,你知道吗?”

夫人们都坐在折叠椅子上开始听他讲话。她们的主席是一位丰满红润的太太,穿着裁剪考究的套装,她向大家介绍巴拉克,语气轻快而兴奋,显然很高兴这位气宇轩昂但又神色忧郁的军人募捐者出场,在场的夫人们也都一样,眼睛亮晶晶地盯住他。他的姑母坐在前排,冲着他微笑,他已经很久没有如此男孩般、如此忸怩矫饰的感觉了。

但是当他念那份追悼词时,夫人们的眼神悲伤地黯淡下去,巴拉克自己那种感觉也消失了。他忘情地讲起马库斯和耶路撒冷战线以及“滇缅公路”如何打破了包围等事情。脑子想到哪儿他就讲到哪儿,他发觉自己在讲所有的事,战争、停火、以色列险恶的地理位置,甚至还有无论在战胜还是战败中士兵们表现出来的勇气等。讲到塞浦路斯移民们根本没有经过训练,一下船就拿上武器直奔拉特伦战场时,他听到人们不住地喘气。后来,巴拉克意识到自己讲得太远了,便生硬地刹住话题,随后夫人们一跃而起为他鼓掌,非常热烈,远超出他的预想。

招待会结束后,莉迪亚姑母走上来和他拥抱,说:“我现在带你走吧,真精彩。你走后,主席自己就会施加压力,她没必要过多催促。”

巴拉克把自己的提包放进姑母车的后座上,姑母开的是一辆棕褐色凯迪拉克,和葬礼上那些豪华车一样长。她漫不经心地缓缓开入中央公园西部路拥挤的车流当中,说道:“当然了,我一接到艾玛·马库斯的电话就马上给你父亲去电话,你父亲想要你在联合国那里和他见面,所以,等会儿我在那儿放下你,然后我先回家。从那儿到我家只需二十分钟,他会带你一起过去。今天晚上厨师放假,我们原打算吃中国菜,但是那可不行。我们必须得准备点东西。”

“哎,莉迪亚姑母,中国菜就挺好,不用再麻烦了,况且我待不了多长时间。”

“吃中国菜?像你这样的客人?兹夫·巴拉克?”她念这个名字,听起来就像念一位演员的艺名似的,脸上现出一种业主的微笑,“我们随时都可以烤羊排,我储存了很多羊排,我的儿子们都是十足的肉食动物。你喜欢羊排吗?那不是在中东他们吃的吗,羊排?”

“喜欢,姑母,我们吃羊排。”

奇迹

“Nissim v’niflaot(奇迹啊奇迹)!”在成功湖畔联合国大会会场里宽阔而空旷的半圆形座席间,巴拉克的父亲一边兴奋地说着话,一边带领巴拉克穿行在其中。麦耶·伯科威茨差不多和本-古里安一样矮,也有着同样的大肚子和社会主义者标志性的稀疏白发:“奇迹啊奇迹!这就是我坐的地方——兹夫,当委内瑞拉投票表示赞成从而使赞成票达到三分之二的时候,我就坐在这把椅子上来着,坐到上边来!你以后可以告诉你的孙子们你曾在这里坐过。”

对他这位浮夸的父亲,巴拉克已经好几个月没见了,而且从没有想念过他,此刻觉得有一丝愧疚。除了他娶娜哈玛的事外,父子俩还有一些不痛快的事情。他顺从地坐到椅子上,但没有感到激动,也没有听到伟大的历史和音,这只是一把椅子和一个空会场而已。倒是他父亲不断发出洪亮的和音,声音隆隆地回响在会场里。“是的,犹太人国家在两千年后又一次诞生了!在我这个年代!而且我就在这里,作为这个国家的代表! ‘尽管我不配,也不合格……’ ”他用传统的意第绪语引用斋月礼仪上的话。巴拉克的父亲这个人身上有很多矛盾的地方:一个相当富裕的皮毛商,同时又是一个很教条主义的社会主义者;他遵守所有的犹太教宗教节日,而且不吃猪肉,却不信上帝;他有希伯来思想道德,热爱意第绪语,却没有给自己取个希伯来语名字;他信奉平等主义,却不允许自己的儿子娶一个摩洛哥贫穷女孩。家人对他这些不一致也视作正常,当然偶尔也有伤感情的争吵。

“哎,英国人错了吧!”他父亲带着他走出会场门厅,“奇迹啊奇迹!他们以为,在分治决议上苏联集团和阿拉伯联盟都不投赞成票的话,那可恶的犹太人怎么能获得三分之二的票呢?没想到斯大林,哦,愿上帝保佑他,将他的名字涂掉,他根本没有理会英国佬,直接命令他的整个集团全部投赞成票!奇迹啊奇迹!”

“哎,爸爸,什么奇迹啊?斯大林只是想把英国人永远挤出中东地区而已,这就是他投赞成票的原因,这也是我们能从捷克斯洛伐克得到武器的原因。”

“嗯,嗯,也许他是这样想的。”他父亲用低沉的声音说,“但是神施恩的手在帮助他——当然,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样吧,你莉迪亚姑母正等着我们呢,事先跟你说啊兹夫,我可没有凯迪拉克开。”

他们开了一辆破旧的福特车离开成功湖,向巴拉克姑母家驶去。在路上,巴拉克告诉他爸爸,军队领导们正在积极备战,以防停火期结束后阿拉伯人的进攻,就算以色列会接受美英推行的停火延期,阿拉伯人也不会接受。这倒是一个机会,抢在敌人行动之前,掌握主动,夺取可以让以色列坚持几年同时喘口气的合理空间。他父亲听闻此言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他说:“本-古里安要铸成大错了,会有更多的流血,更多的死亡!五十万犹太人不可能打得过七千万阿拉伯人。当然,如果他们主动进攻,那我们的确应该防御,直到他们谈条件为止。”

“爸爸,他们的条件很简单,就是我们死,或者离开。”

“贪得无厌你就什么也得不到,只抓你能抓住的。” 父亲引用《塔木德经》上的话说,“这就是贝京在‘艾塔列娜’事件中忘掉的道理。”

“这边的报纸对那件事报道得很多吗?”

“我们很幸运,俄国人的柏林封锁把读者的注意力吸引过去了。”

他们开到了长岛大颈,这里的房子和庭园看起来更大些,也更高档。福特汽车颠簸着横穿过一条铁路进入城郊,看着一排排的公馆别墅,巴拉克惊叹道:“真是宫殿啊!很多犹太人都住在这里吗?”

他父亲说:“这只是窝棚,车棚,贫民窟。哈里住在国王点,一会儿你会看到的。”

他们进入一片类似公园的密林区,透过繁茂的树枝,可以隐约看到一排排的大建筑。“这就是国王点。”他父亲说。福特车顺着一条沙砾路往前开,到达一栋带有巨大石柱门廊的白色别墅前。五辆擦得纤尘不染的汽车(三辆敞篷车,两辆凯迪拉克轿车)停在那里,几乎没有福特停车的地方,不过巴拉克还是把车开进了姑母的凯迪拉克和高大花篱之间的空地上。姑母莉迪亚和姑父哈里从别墅里摇摇晃晃地走出来,后面跟着他们的一对儿子和一个女儿。姑母姑父上前来和他们一一问候,拥抱、大笑、开玩笑,然后大家坐到纱门围起的门廊内,喝起调制果酒来,这种酒呈深褐色,口感强劲,名曰古典鸡尾酒。门廊对面是一块宽阔的草坪,姑母的大儿子利昂正在他妹妹的帮助下烤羊排。

这种味道奇怪的酒让巴拉克情绪振奋了些,但他实在困乏得很,尽管阳光正透过树丛照进来,他还是极想睡觉。大颈镇和特拉维夫的天气一样又闷又热,穿上厚重的军服让他备感难受。哈里姑父这座国王点的别墅和那五辆豪车让巴拉克有种完全的迷失感,那廊柱就像小说《飘》里所描写的那样。不过,他并没有丝毫嫉妒,他只是希望那些闻起来相当美味的羊排赶紧端上来,他好吃完离开,然后找个地方好好睡一觉。

莉迪亚姑母滔滔不绝地讲巴拉克在基金募集会上的表现:“太棒了!马西·科恩打电话告诉我,九万三千美元呢,沃尔夫冈!当然,我是指兹夫。这相当于果尔达·迈尔森在同样集会上募捐到的钱的三倍,你们知不知道?”

他们的小儿子问巴拉克:“你见过很多战斗吧?我正好错过了咱们的战争。美国投下原子弹时我在海军新兵训练营里,准备乘船到太平洋。”

“哦,阿瑟,在以色列有些不同。我们全部沿着海岸线作战,我们国家总共加起来也没有美国新泽西州大。所以要是乘坐军用卡车或吉普,从家到战场不多一会儿就到了。是的,我见过一点战斗。”

莉迪亚姑母问道:“跟我说说,姑娘们也参加战斗吗?我见过她们穿军装的照片。如果她们被阿拉伯人抓住怎么办?那不是太可怕了吗?”

“她们通常不会在能被抓住的地方,姑母,她们很多都是信号兵。”

哈里姑父问:“关于柏林空运,以色列都有些什么看法?他们认为俄国人会退让吗?”

“这是件真正严重的事情,在联合国他们都在谈论第三次世界大战。”麦耶·伯科威茨插进来说。

“愚蠢。”哈里姑父说。

“哈里,柏林一天就需要两千五百吨物资供应。”麦耶反驳说,“美国空运不了那么多,现在有消息说杜鲁门总统计划派遣军用护送车队穿过俄国人的路障。到那时我们看看谁退让!”

莉迪亚姑母叫道:“哎呀,那就完全像是耶路撒冷和那条‘滇缅公路’了。那故事太吸引人了,沃尔夫冈,就是你说的那条路。你一定要把它原原本本地讲给我的儿子们听。”

这时电话铃响了。“可能是贝蒂找我。”小儿子跑过去拿起电话,“喂……爸爸,是帕尔曼先生的电话,从洛杉矶打来的。”

哈里姑父拿起话筒,小声地对巴拉克说:“戴夫·帕尔曼,大电影制片人,老朋友……喂,戴夫!什么?嗯,很好,戴夫,我们都很好。我要能帮忙,当然帮了!嗯……”哈里姑父听着那边的讲话,看了一眼巴拉克,“嗯,巧了,我侄子现在正好在这儿,他正和我们共进晚餐呢。等一下啊。”他用手盖住话筒,问巴拉克:“沃尔夫冈,你认识一个以色列人叫帕斯特纳克的吗?萨姆·帕斯特纳克?”

“帕斯特纳克?当然认识。”

“他要跟你讲话。”

“从洛杉矶?”这回让巴拉克彻底迷失了。帕斯特纳克,他不是在布拉格吗?

哈里姑父把话筒递给他,那边传来粗哑的声音,像混凝土搅拌机发出的沙石滚动声:“兹夫!你在国王点过得好惬意呀,啊?”的确是爱开玩笑的萨姆·帕斯特纳克。

“什么事,萨姆?”

“你来过加利福尼亚吗?”

“没有,干吗问这个?”

“这里太好了,快点来吧。”

“嗯,好,还有呢?”

“听着,我不是开玩笑。你坐飞机来这里,我会在洛杉矶机场接你。完了告诉我你是哪趟航班。”

“你疯了吗?我和达扬在一起,我们还要坐来时的那趟荷兰包机回去呢,我得回营部报到。我们只是在等一批纸币,新的以色列纸币,明天就要装机。”

“兹夫,我已经和达扬谈过了,没问题。成功湖那边的以色列代表团办公室里有个女孩,名叫邦妮,她会为你安排机票的。你现在记下她的电话号码,还有我的。”

巴拉克不再争辩,记下电话号码,问道:“出什么事了?”

帕斯特纳克很快转成希伯来语,声音变得严肃。“很多事情电话里没法跟你说,但我这里需要你帮忙。”然后又转成英语问,“葬礼进行得怎样?”

“很顺利。”

“唉,不幸的浑蛋马库斯。好啦,预祝你旅途愉快。”

门廊里一张柳条编织的长桌子上,放满了开胃菜、鸡尾酒、虾,大家坐下来开始吃饭。虽然是星期五晚上,但莉迪亚姑母并没有费心去点蜡烛,巴拉克也不希望她用蜡烛,尽管在自己家里娜哈玛还一直坚持那种形式。

哈里姑父告诉巴拉克说,戴夫·帕尔曼是从明斯克移民过来的,他们俩是在来这里的波兰船上成为朋友的。来到纽约后,戴夫·帕尔曼一直不停地换工作,最后去了加利福尼亚那边。过了几年后,戴夫·帕尔曼给他写信说要借钱做电影,那期间哈里已经把传统的家族皮毛生意经营得红红火火了,还已经转到了房地产行业。

哈里说:“我一直都相信戴夫,我没有要求看剧本,就直接把钱给了他,三万,那个时候,一捆钱呢。他拍了部小成本电影,你没听说过,是西部片,电影很成功。接着他又拍出很多电影,最终,他把钱还给了我,还带着利息呢。现在他已经是那边的一个大腕儿了。我从没请求他帮过我什么忙,直到现在,我请他给这个叫帕斯特纳克的小子一万美元,他同样什么也没问,直接给了他,就像我那时一样。”哈里说着打了个响指。

羊排端上来了,巴拉克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厚实的羊排,一块上面就有三根骨头。香气四溢的羊肉配上美味的红酒,巴拉克恢复了些许精神,他问哈里:“姑父,你认识萨姆·帕斯特纳克?”

“以前从没听说过他。我们拥有这个集团公司,我们几个人,因此我们尽力帮助以色列解决一些购买上遇到的问题,你也知道,由于武器禁运什么的。那位主席给我打电话说有个以色列人在洛杉矶,需要一万美元,我便给戴夫去了电话。”

“你应该小心点,爸爸,这关系到禁运法案。不要太过于冒险。”他那已经结婚的大儿子说。他是一名房地产律师,和巴拉克差不多年龄。

“我们很小心,利昂。”

巴拉克又问:“帕斯特纳克——或者说帕尔曼干吗让我去洛杉矶?你知道吗?”

哈里姑父朝莉迪亚姑母咧嘴笑了笑,说:“是这样,兹夫,好像是戴夫的妻子塞尔玛·帕尔曼在星期天要举办一个哈达莎的基金募集会。届时贝蒂·格拉布尔(Betty Grable,美国当年著名女影星)要去,可以吸引捐款者前往。本来是由帕斯特纳克来演讲的,但马西·科恩一直传扬你在今天会上给人们的触动,她甚至打电话给洛杉矶的塞尔玛·帕尔曼吹嘘,她们两个在基金募集会上是老对手了,因此戴夫就跑去让帕斯特纳克把你请过去,他还说你去的时候要穿上军装。”

“军装很漂亮。阿瑟,我能用你的车几个小时吗?我的车刹车不灵了。”姑母的女儿问阿瑟。

“不行,我还要用。”

“我想你还要写你的论文吧。”

“我和贝蒂有个约会。”

利昂接着说:“别问我啊,我八点半还要去接我妻子和儿子呢。”

于是,一场关于汽车使用权的争论乱哄哄地开始了,最后哈里姑父发火了,因为子女借他的凯迪拉克太频繁,他早已不耐烦了。一阵尴尬的沉默过后,话题又转向最新的畅销书和百老汇剧目。当他们谈论时,巴拉克在旁边看着,他想这三个年轻的巴寇家族成员是多么博学、多么文雅、多么自信。而如果在以色列,他们都得穿上军装去打仗,结了婚的也不例外,每天累个半死,也不会去关心什么汽车,因为他们不可能有汽车,说话会粗鲁,视野也变窄,只要能简单地活下去并且不受伤就算是万幸了。他们的学业会被迫终止,对于世界政治他们仅有很少的一点见解甚至根本就没有。巴拉克可以看出,他们是很完美的,但对于自己所忧虑的以色列,他们却没有一点兴趣。只有那个小儿子问了问他是否看见过战斗的话,但也仅此而已。

饭后,父子俩开车往成功湖走,麦耶·伯科威茨说:“他们都是好孩子,工作勤奋、学校记录优秀,利昂某一天会成为一名大律师的,他看起来很像你,你没注意到吗?佩吉是短篇小说家,她的作品一直在各种杂志上发表。那个男孩阿瑟是个数学天才,刚刚赢得过奖学金。”

“他们对以色列并不怎么在乎,是吧?”巴拉克淡淡地说。

“嗯,他们有他们自己关心的东西。”

“但哈里和莉迪亚却关心。”

麦耶·伯科威茨耸耸肩,说:“时代不同了。”

在以色列代表团驻地一间极小的办公室内,各类书籍和报告堆得满满当当,房间内充斥着浓烈的油墨味,他们在这里找到了那位叫邦妮的女人。这女人来自海法市,三十岁左右,梳一头卷发,走路迅疾,话语里夹杂着很多希伯来俚语。“摩西·达扬给你留下一个口信。”说着她拾起一张纸条对巴拉克念道, “嘿,我们在三天之内还回不来,由于纸钞印刷出了点问题。替我问候萨姆。多看看那些好莱坞年轻女明星。 你需要人开车送你去机场吗?”她递给巴拉克去洛杉矶的往返机票。

“我开车送他。”巴拉克父亲说。

“感谢上帝。这里除了我再没其他人。”邦妮说。

去拉瓜迪亚机场的路上俩人大部分时间都没有说话,不是因为父子之间没有话说,而恰恰是因为有太多的话要说。以色列外交和军事状况的话题显然不适合车内闲谈,他们的家庭矛盾和分歧又很大,最好的办法就是沉默。

巴拉克的母亲有些行为和意识是很荒唐的,比如她那种过分的势利,永无休止地活跃于以色列小众精英(其中有脱胎于第二次移民潮中土生土长的社会主义者,有老耶路撒冷家族,有国外外交人员)中的劲头。巴拉克这样看待他的母亲,他父亲也这样看待他的妻子,父子俩在这一点是有共识的,但巴拉克想,他母亲已经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他的父亲,所以,他不能无所顾忌地跟父亲谈娜哈玛,谈娜哈玛的父母,甚至连自己的儿子诺亚都不能随便谈论。再说,他的弟弟迈克尔莫名其妙地迷上了宗教,这是家里另一个敏感问题。但最敏感的事却是关于他父亲的,以他父亲那样的大肚子矮个子,在几年前以色列总工会他自己的办公室内,竟然也能和一名女秘书发生风流韵事,这件事给整个家庭蒙上了一层阴影,父母差点闹到离婚。在这件事上,巴拉克是坚决站在母亲这边的,他认为父亲绝对是在维也纳生活时看施尼茨勒(Schnitzler,奥地利小说家,戏剧家)的戏剧看得多了,因为那名妇女既矮胖又愚蠢,毫无吸引力可言。

机场闪烁的灯火进入眼帘时,父亲突然打破了沉默,说:“我猜,假如我当初像你姑父那样来美国,或许我也会很成功,也许我们也住在国王点,你也开着凯迪拉克敞篷车。”他自嘲地笑笑,“在波兰普隆斯克,我们还都是小孩子的时候,大卫·格鲁恩就和我是朋友,他和哈里可什么也不是。而大卫·格鲁恩现在成了戴维·本-古里安,我也身在美国,但不在国王点。”

“现在这样就挺好,爸爸。我不想改变什么。”巴拉克疲惫地说,他的脑子里倏地闪现出卡斯特尔旁边那片山石坡地的场景,以及手肘被击中时那种热剌剌的震颤,感觉就像场梦一样。

在飞机舷门前,麦耶·伯科威茨恋恋不舍地上去,紧紧地拥抱住他的儿子:“好了,你会比我先看到你母亲的,告诉她我爱她。替我问候娜哈玛和我孙子。一路顺风,如果再次开战,要小心一点。” qExglSNDmoXHbJdgRfizjeXQqjK5F2o8WYR8Yp06QLtYrxYaXs3sWDwHhzhx/jV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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