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暖的六月,停火期已过去十天了,巴拉克正在修葺他的房子。他只穿着球鞋和短裤,打石膏的胳膊尽管僵硬不易弯曲,但还能马虎运用,他把玻璃一块块砌进窗框里,这种不用动脑、随心所欲的家居活动让他感觉很惬意。娜哈玛出去购物了,诺亚又回到他以前的幼儿园,家里很安静。他和娜哈玛用了一个星期的时间把家里又拾掇回从前那种干净利落的样子,也许永远不会再有战争了,只是电话依然不通,水也时有时无,煤气直到今天早晨也没恢复供应。电还是像以往一样,每天只供应两个小时,但没关系,蜡烛和煤油灯在晚上还是很罗曼蒂克的,照在房子里、床上,正适合他们这段时间的“第二蜜月”。
一阵敲门声传来,巴拉克打开门,一名士兵把一份急件递给他,他看后长叹一声,赶紧去冲澡。当他披着浴衣出来时,看到桌子上放着一只已宰杀完毕的鸭子,羽毛上沾满了血。那边的厨房里,娜哈玛正叮当作响地摆弄锅碗瓢盆,嘴里哼着一首她童年时代的阿拉伯歌曲,显然此刻心情大好。巴拉克提着鸭腿晃了晃,问:“你究竟在哪儿买的这东西?”
“这你不用管!刚杀的!今晚我们庆祝一下,motek(宝贝)。”
“庆祝什么?”
“煤气来了,就庆祝这个。”
放下鸭子,巴拉克拿起那份急件给她看,娜哈玛顿时大叫:“哎!可是他答应过的呀!他答应给你两个星期的休假!”
“我知道,他是个说话算数的人,但我必须得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天哪!”娜哈玛咣当一声把锅放进水槽中,“我干吗要宰了它,活鸭子能放好久,诺亚还可以和它玩耍,想什么时候宰都行。”
“那样诺亚就不会让你宰了,他会给它取名字叫约书亚或伊扎克,然后把你赶跑。”
“嘿!有可能。那么,可以把它拿到布鲁斯汀的冰柜里。”布鲁斯汀是隔壁住着的一位女士,她的美国表亲给她买了一台开尔文冰柜,由此让楼里所有的住户都羡慕不已,“但你不能让他赖掉咱们的两个星期休假,听见没?你要回家来!”
“派珀幼兽”这回没有为避开防空炮火而专门兜圈子,年轻的飞行员直接从拉特伦要塞上空隆隆飞过,他指着下面打着赤膊正在闲逛的阿拉伯军团士兵大声对巴拉克说:“不打仗太惬意了,是吧?和我们一样!”绿油油的阿雅仑田野风景怡人,阿拉伯农夫和犹太农夫们都在弯腰种地,彼此不分界限,拖拉机平静缓慢地爬行在其中。小飞机晃晃悠悠地飞行了一会儿,在特拉维夫北部的海风中降落下来。跑道尽头的机库外,一个膀大腰圆、身穿短上衣、扎着领带、头戴一顶费多拉软呢帽的男子站在那里,吃着包在纸中的厚三明治,看到巴拉克从他身边擦过,喊道:“喂喂喂,怎么回事?大人物啊,你不跟老百姓讲话的,是吗?”
巴拉克仔细一看,才发现是萨姆·帕斯特纳克,他便问道:“萨姆?听说你移居国外了,是吗?很明智啊!”帕斯特纳克吃着三明治,笑笑没说话。“快点说说,萨姆,现在在哪儿,再不回来了吗?”
帕斯特纳克边吃边压低声音对巴拉克说:“布拉格,临时任务。捷克的武器市场现在完全开放,兹夫,有很多剩余物资,‘梅塞施米特’战斗机、坦克、大炮、机关枪、步枪、弹药!只要我们能付得起钱和拿得动的,都有。”
帕斯特纳克家族是捷克籍犹太人,而且他以前就秘密走私过军火,所以对于他的任务巴拉克一点也不奇怪。“可是武器禁运呢,萨姆?就在停火期内?我们没法把那些武器带进来呀。”巴拉克说。
帕斯特纳克干笑了下,说:“嗯,当然没法带。阿拉伯人正在大量运进武器弹药,因为他们海岸线和边界线众多,联合国那些个观察员不可能全都监视得住,但他们却像跳蚤一样紧盯着我们不放,不是吗?”他长着一张大嘴的脸上露出像以往那样老狐狸般的表情,“不过,犹太人总能想到办法的,是吧?你怎么样,我以为你在休假呢。”
“我是在休假。但本-古里安召我坐飞机来这儿,天知道怎么回事。”
“我知道怎么回事。”
“那快说说!”
帕斯特纳克拉住巴拉克那只伤臂,把他拉到一边,说:“他没有提过贝京?”
“贝京!一个字都没提过。”
贝京就是本-古里安政治上的老对手,好战的右派分子梅纳赫姆·贝京,他领导着伊尔贡,即民族军,是犹太复国运动中的右翼组织。
“是这样,贝京的人从美国买了一艘充当军用剩余物资的旧运输登陆舰,就是那种大型登陆舰,然后把它开到法国马赛港装了满满一船法国制造的军火,这艘船现在就在我们海岸外面,准备卸货,但问题是由谁来接收这批军火呢?是我们军队,还是他们伊尔贡?这就是本-古里安召你来的原因,兹夫,我提醒你啊,这可是个定时炸弹。祝你好运吧。”
本-古里安趴在桌子上,边喝茶边吃蛋糕,电扇嗡嗡作响,舞动着他头顶两侧的白发,看见巴拉克后,他没有多余的话,直接说道:“我们终于得到美国方面关于马库斯的情况了,事情向外界宣布了,他们的报纸上争相刊载这件大事,美国人要以军队最高荣誉为他举行葬礼,就安葬在西点,场面会很盛大。他应该得到这样的荣誉,一个真正的英雄!摩西·达扬会护送他的灵柩回去,另外我也一直在努力准备从欧洲雇一架运输机,价格太贵了!还有保险费!太过分了!”本-古里安长叹一口气,喝了口茶,然后以一种知晓内情的会意眼神瞥了眼巴拉克,继续说道,“唉,太令人悲伤了。你知道当时的真实情况吗?”
“知道,一个狙击手击中了他。”
本-古里安缓慢地摇摇头,说:“Bobbeh-myseh(外婆的故事)!可怜的家伙,哪怕米奇能懂一点点希伯来语,他也不会死。”他看看巴拉克费解的神情:“那天晚上,阿布格什的帕尔马赫军人们为他举办了一个很热闹的派对,一直延续到很晚,大概是庆祝那条路、庆祝停火、庆祝包围解除等事情吧。你知道,他是很喜欢喝酒的,我估计他喝了不少!他一定是披着那条白毯子出去方便了。反正到最后是一名哨兵问他口令,是一名不懂英语的新兵,不幸的米奇不会说‘Haderekh shelanu(路是我们的)’,或者是仅仅告诉那名士兵自己是谁,那没经验的傻瓜就朝他开枪打死了他,他把马库斯当成潜入的阿拉伯敌人了,阿拉伯人通常都是穿着类似那样的白衣服。当他明白自己干下什么事的时候,就想要自杀。”
“不会吧!被哨兵打死!”巴拉克感到一阵昏乱,继而难受。
“这是实情。当然,这件事要严格保密。所谓的狙击手是编造出来的。达扬的英语不是很好,所以一旦我们租下飞机你就跟他去一趟西点,还要等段时间。”
那么这就是自己被叫来的原因了,无所不知的帕斯特纳克这次可错了,巴拉克想,那顿鸭子晚宴也许可以吃到了,算是给自己痛苦的心境些许宽慰吧。
哪知紧接着本-古里安把茶盏推到一边,双手交错紧握,语气突变,脸上现出令人恐怖的盛怒表情,说道:“喂,兹夫,你知不知道我们要内战了?可能几个小时后就要开打。”
本-古里安的情绪转变经常很戏剧化,巴拉克早已经习惯了,而且事先也得到过警告,但此刻内心还是感到异常震惊。他忙问:“怎么了,总理,哪里要打内战?”(帕斯特纳克又得了一分!)
本-古里安竖起短而粗的手指说:“很快你就会听到了,我组建了一个危机处理小组,你来做会议记录。”
“总理,原谅我,您说过给我两个星期的假期,娜哈玛……”
本-古里安厉声喝道:“我知道,我知道我说过的话,可这是紧急情况。”
危机处理小组成员由六个人组成,当本-古里安把运输登陆舰的事告诉他们时,大家显然都很惊讶,也很焦虑,随后会场便陷入一片死寂。过了一会儿,帕尔马赫队长伊加尔·阿隆(Yigal Allon)首先打破沉默。他将近三十岁,但看上去比巴拉克还年轻,浓密的卷发立起来,肤色黝黑,脸部线条粗犷而朴实,像一个务农的少年。“总理,政府知道这件事多长时间了?”他问。
“有几天了,自从伟大的贝京先生告诉我这件事后,我就一直在跟伊尔贡协商。”本-古里安不耐烦地说。伊加尔·阿隆并不是他最喜欢的人,因为由多数来自基布兹的居民组成的帕尔马赫突击队很强硬激进,比他的社会党路线要左很多,“因为这是明目张胆的违反停火令行为,所以我不得不把它列为最高机密。我原想我们可以不公开地偷偷把这批货卸下,但他们办不到!条件一改再改,根本达不成协议……”
雅丁上校噗噗地抽着烟斗,皱起高高的秃脑门对大家说:“是这样的,我这里有军事情报局从现场了解到的情况。”
雅丁上校的报告更令人惊愕和焦虑,那艘登陆舰已经开始在内坦亚附近的一个小港湾里卸下大批货物,驾驶“艾塔列娜”号的伊尔贡成员(“艾塔列娜”就是那艘登陆舰的名字)和跑去帮忙卸武器的伊尔贡成员公然违抗了军队和政府的所有命令。“不过我向您保证,总理,军队已经封锁了海滨,并且设置了路障,眼下不会有武器流出去,这是毫无疑问的。”本-古里安冷冷地点点头示意他继续往下说,雅丁上校接着说,“不过,各位,我必须要补充一点,忠于伊尔贡的部队人员都擅自离开他们的岗位,奔往海滨卸货去了。”
在座的人员面面相觑,阿隆语气急促地大声讲:“这个事必须阻止,伊尔贡到底想干什么,总理,您的最低条件是什么,怎样才能弥合双方的分歧?”
本-古里安用刺耳的声音说:“船和船上所有的货物要么都移交给军队,要么强行没收,除此之外,别无他途。”
和阿隆相反,雅丁上校的发言缓慢而严肃,他问本-古里安:“总理,如果伊尔贡要武力突破我们的海滨封锁呢?”
本-古里安重重地一拳砸在桌子上,说:“那我就命令你还击!一个国家只能有一支武装力量,政府也必须能控制武装力量。刚才我说的那两点我决不让步。伊尔贡已经签署了协议,把它自己的武装人员并入我们军队,是吧?那么那些离开岗位的伊尔贡武装人员就是擅离职守!”
“总理,不能命令军队向那些犹太孩子开枪,伊尔贡也许正等着我们这样做。”巴拉克说。
“兹夫说得对,很有可能,要慎重。”帕尔马赫队长表示赞成。
本-古里安对巴拉克愤怒地扭歪脸,又眯起眼睛扫视每个人,说道:“你们各位先生是在告诉我,政府没有权力处理一起即将到来的军事暴动,是吗?就因为内战?以色列国防军里就没有听我命令的士兵了吗?”
雅丁上校不慌不忙地深吸了一口烟斗,吐出灰色的烟雾,说:“总理,我们派摩西·达扬去海滨。”
新装甲旅驻扎在特拉维夫外围,摩西·达扬管辖这个旅下属的轻型装甲营。说是装甲营,其实也就是名字上这么叫而已,一队七拼八凑的吉普车,还有些带钢板甲的半履带车。因为部队的火力只能达到迫击炮和固定机关枪的标准,所以多数情况下也只能采用“打了就跑”的突袭战术。尽管如此,“装甲”依然是一个很令人称羡的词,因此士兵们都争抢着自愿报名加入这支“达扬突击队”。摩西·达扬丝毫没有犹豫就接收了和他来自同一个莫夏夫的小伙子本尼,随后是停火期,部队仓促忙乱地开始征兵,本尼又把堂吉诃德也带领过来加入。可能是因为本尼的才干,也可能是达扬喜欢他,或者两者都有一点点,总之,他这时已经升为排长了。
本尼从一个命令发布会回到他们低矮闷热的帐篷中,对堂吉诃德说:“猜猜怎么回事?最高战斗戒备,明天准备出发。”
堂吉诃德正在擦他的步枪,问:“为什么?去哪儿?”
“维特金村。”
“那是哪儿?”
“是内坦亚北部一个靠海的莫夏夫。”
“海边?为什么在海边?他们认为阿拉伯军队会突然从那里登陆?”
“我所知道的就这些了。”
“你并不了解具体情况。”
“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我们需要知道的只有这些。”
次日,装甲营叮当作响地穿过莫夏夫,开到一处面向大海的陡坡处。“快看,那儿有一艘登陆舰。”堂吉诃德边说边眯起眼睛看一艘在海上抛锚的被漆成迷彩色的巨大舰船,“我在那不勒斯港见过一百多艘这样的船,这船怎么会在这里?”
他们在半履带车上可以俯瞰下面的整个海滩,先到的部队已经封锁了“艾塔列娜”号附近的海滩,形成一个半圆的环形防御线,在防御线内,众多几乎全裸的人正在卸货,他们把一个个大板条箱从那艘船上搬到下面一个摇摇晃晃的浮桥上,下面的人从浮桥上扛着箱子涉水搬到岸上,岸上的人再把箱子装到卡车上,那些负责警戒的伊尔贡武装人员看上去和部队军人没什么区别,只是用枪指着这边的士兵。
本尼的步话机里传来一声干脆利落的命令,可以听得出是摩西·达扬的声音:“全营注意,按预定方向前进。”
“出发。”本尼命令,装甲车从陡坡上转着弯开下来,海滩上的人们停止了走动,吵闹的人安静下来,卸货的人也停止卸货,所有的人都站在那儿怔怔地看着渐渐逼近的军车,“约西,一会儿到达海滩后,我们要立刻在军队和伊尔贡那群家伙之间找好战斗岗位,明白吗?”
“我们在干什么,本尼,保护我们自己的士兵?”
“他们是本地的旅,亚历山东尼旅,我们是援军。”
“可不管怎么说,我们提防伊尔贡什么呢?这些在旧城犹太区里的伊尔贡战士可都是好小伙子,我跟你说过的。”
“哦,这是政治,很复杂。”
一辆敞篷轿车从海边的硬沙地上开过来。本尼叫道:“哦,越来越有意思了。那是内坦亚市市长,还有,看,穿白衬衣戴眼镜的那个人,正从轿车里出来的,看见了吗?那就是梅纳赫姆·贝京。”
“那个小个子?他看起来像是教师一类的人。”
“对,他可是一个狂热的演讲家,也是一个狂热的斗士。贝京就是伊尔贡的领导人。现在有好戏看了。”
穿白衬衣戴眼镜的小个子男人快步走过浮桥登上船,过了好一会儿又回到岸上,开始和那位市长及一些部队军官激烈争执起来。这个场景三番五次地重复,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双方的士兵慢慢松懈下来。太阳西沉的时候,堂吉诃德也打起瞌睡来,他说:“真是无聊透顶了,谈谈谈,我们并不想和自己的兄弟部队打仗,本尼,你知道的。”
“嗯,你了解达扬那个人的,如果他下令我们开枪,我们就得开枪。”
堂吉诃德一个哈欠接一个哈欠,他蹲下来,脑袋垂到膝盖上,渐渐进入梦乡。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响起的枪炮声震醒了他,他像只猫一样警觉,一把抓起他的步枪,扑倒在本尼旁边,本尼正平贴在地面上,眼睛盯着手中三脚架机枪的准星。天几乎全黑下来了,堂吉诃德问本尼:“本尼,怎么回事?”
“你没听见吗?我不知道谁先开始的,怎么开始的,不过要注意,事态很严重!”
达扬的突击队员按照他们平时训练的那样,纷纷以俯卧姿势或从装甲车里射击。海滩上的枪声虽然零零星星,但也有子弹嗖嗖地从头皮上呼啸飞过。堂吉诃德跑到一个小土岗上,笔直地站起来用步枪回击,摩西·达扬跑到他跟前大喊:“趴下,你!”即使在硝烟弥漫的黑夜,达扬那黑眼罩和声音也是很明显的。
“长官,趴下!我看不清。”堂吉诃德在炮火声中喊。
达扬照着他的肩膀猛推一把,大喊:“趴下,娃娃脸!”随后往其他地方跑去。
堂吉诃德跌落在本尼旁边,本尼正在往机枪里装子弹,堂吉诃德对他大喊:“喂,这样管理国家不是太滑稽了吗?”
本尼喊道:“是,滑稽透顶了。”
当战斗渐渐平息下来时,他们俩冒险坐起来,朦朦胧胧看到那艘登陆舰正在移动,能听见锚链起吊时发出沉重的咔嗒咔嗒声。
还是在拉马特甘陆军司令部内,巴拉克只睡了很短一会儿,他一直在跟踪并报告这场危机的实时情况。军队的一艘小型护卫舰跟踪了“艾塔列娜”号整整一晚上,两条船上的两名舰长也不停地用短波发射机互相争吵(他们用的是英语,这两个人都曾是美国海军预备役军官),巴拉克尽最大努力记下他们争执的内容,一堆生涩难懂的航海术语,表达出两位舰长乱七八糟的威胁与蔑视。临近黎明,“艾塔列娜”号驶进特拉维夫海港附近,但只是在达恩海滨酒店附近游弋,巴拉克随即开始收集向特拉维夫行进的伊尔贡武装人员的情况报告。
一大清早,危机处理小组成员都还睡眼惺忪,就马上再次开会。会议伊始,本-古里安就严厉痛斥一位穿高领毛衣的红胡子年轻人,那是海军作战部长,本-古里安为他没能拦截和捕获那艘登陆舰而大发雷霆,然后又把在座的其他人都臭骂一通,他要求立刻制订一个计划,如果那艘船不投降,就马上把它打瘫或者击沉。
阿隆说:“总理,三英寸的榴弹炮就可以击毁那条船,在近距离平射射程内,那船就是个放在那儿的蛋壳,干掉它很容易。”他这种做法是典型的帕尔马赫对敌风格。
“但它是一个装满了军火的蛋壳,只要一颗炮弹击中,就能把它炸上天,也会炸死船上所有的人。”雅丁说。
本-古里安稍稍缓和了一下他的态度和声音,说道:“这个到时候再说。特拉维夫的军力对比情况如何?”
“非常不乐观。长官,如你所知,那里是伊尔贡组织的地盘,我们的军队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到达那里。”雅丁说。
本-古里安转头对巴拉克说:“兹夫,你一定要顶住国外的压力。全世界都会盯着这场大混乱,整个世界!你草拟一份政府声明,要小心、慎重,但是要有力。就说以色列政府不会容忍这种公然违反停火的行为,船现在由持不同政见者和恐怖分子们操纵着,但我们很快会控制他们,船上的武器将会转交给联合国等,就这样说。各位先生们,现在你们还有什么建议?”
巴拉克随即跑到一个小房间内开始赶制政府声明。当他最后写好声明拿到本-古里安办公室的小套间里时,本-古里安正在那儿和后勤部长以及两个服装厂的人讨论新式军服的样式,几件军装上衣和裤子样品随意搭在他的桌子和椅子上。“对,不要翻领。”他戴上眼镜盯住一件衣服又问,“军人的锐气体现在哪儿了?啊,兹夫,你有事?”
他浏览了一遍巴拉克草草写就的声明,删去了一些字又加了一些字,最后说:“很好,很好,把它拿给新闻办公室,马上发布,随时告诉我进展情况。”
“另外,我不喜欢那纽扣。如果用金属纽扣,成本是多少?”
圣约翰·罗伯利是个习惯早起的人,这天起床后,他从所住的达恩酒店窗口看见了一幕奇怪的景象——海上一艘运输登陆舰进入了港口,后面却紧紧追着一艘小型护卫舰。他匆忙穿上衣服,抓起望远镜奔到楼下,那儿有一间面向大海的露台餐厅。向侍者叫了份咖啡后,他注意到那艘运输登陆舰并没有靠泊然后放下舷梯,而是在离岸还有一段距离的海面上停下了。透过望远镜罗伯利可以看到,该船上的船员正在向岸上群集的伊尔贡武装人员打信号,表示船只遇到障碍,不能靠岸。
不一会儿,巴拉克进来了,手里拿着个公文包,他和罗伯利打招呼:“啊,早上好,先生。”
“好,好,早上好,少校。那艘登陆舰在干什么呢?”
巴拉克已经派耶尔带了一沓油印的政府声明在大堂向各位记者散发了,只是这个精明的英国人一起床就拿着望远镜跑到这儿来观看,故而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巴拉克从公文包中抽出一份新闻稿复印件,对他说:“实际上,先生,您看这个就全清楚了。”
罗伯利迅速看完那两页新闻稿,说:“少校,政府声明,都是些不可靠的材料。为什么叫‘艾塔列娜’?有什么意思吗?”
“那是亚博廷斯基 的笔名,先生,他是犹太复国主义右翼修正派第一位领袖,他一手创建了伊尔贡,是伊尔贡组织的偶像。”
“这些伊尔贡人员很焦躁,是什么原因?”
“他们都是爱国者,这一切将会圆满解决的。”
达恩酒店的餐厅里挤满了新闻记者、好奇的以色列市民以及佩戴蓝色袖章的联合国观察员。困在海上的登陆艇上的人们正在匆忙慌乱地跑动,与此同时,海滩上也跑来了越来越多的伊尔贡武装人员,而在他们上面的堤岸上,正规军队的士兵也在不断赶来。
罗伯利指着双方僵持的局面对巴拉克说:“巴拉克少校,你知道,在公元70年,也是在圣地耶路撒冷,你们犹太人相互残杀,结果让提图斯 过来征服了耶路撒冷。”
突然好几种语言同时大喊:“他们来了!”只见从那艘运输登陆舰上放下一个登陆小艇,由于装了沉重的机枪和一些木箱,还有很多的武装人员蹲伏在上面,小艇跑得很慢。餐厅里没人再说话了,紧张气氛陡然而生。
罗伯利把望远镜对准正在开过来的小艇,继续说道:“毫不怀疑你们犹太人已经成长为战士了,这是没有疑问的。但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可以把枪交给你们。”
巴拉克只顾盯着那艘小艇,没怎么注意听罗伯利的话,问:“我不明白您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枪是用来打仗的,而不应该成为犹太人互相争论,比谁声音高的形式。”
“我能借用一下您的望远镜吗?”巴拉克拿过望远镜仔细观察了下那艘小艇,然后还给罗伯利,“谢谢您。先生。”他冲出露台餐厅,奔下楼梯进了储物柜区,那里是直通沙滩的,因为他从望远镜中看到,指挥那艘小艇的伊尔贡军官就是他过去在童子军时的老朋友——祖鲁利维。
利维肤色非常黑,有次在学校举办的滑稽喜剧上,他扮演了鼻子上插着根骨头的食人族,自从那以后,人们就一直叫他“祖鲁”了。他现在是一名饭店经理,同时也是一名狂热的伊尔贡人员,和梅纳赫姆·贝京关系很近,因此巴拉克想,这是一个小小的机会。首先,尽量通过和他讲道理来扑灭这场危机,然后再通过他来说服他那个难缠的领导人。这就意味着自己要穿过双方枪炮对峙的中间无人沙地,当然任何人都没有理由射杀他,但好战的家伙任何时候都是有的。他从酒店里出来,吃力地走过中间空无一人的沙地,闷闷地想到了米奇·马库斯的命运,不过容不得他多想了,他把手围拢在嘴边大喊:“祖鲁!祖鲁!是我,巴拉克!Ma nishma(最近好吗)?”
利维环顾四周,看见了他,笑着向他摆手走过来:“兹夫,是本-古里安派你来的吗?”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
“那你们的白旗呢?”利维说。他身后正在卸船的人们顿时发出一阵粗哑的大笑。利维的眼睛里闪耀着野性的光芒,他上前重重地拥抱了巴拉克一下,说:“见到你太高兴了!兹夫,你可以回去告诉你们的领导,在马赛港还有四船这样的军火等着我们去拉,还有四船!比本-古里安给他全部移民部队所提供的武器还要更多、更好!”
“听着祖鲁,这样行不通,没用的。如果你们能和平交枪,一切都还来得及。伊加尔·阿隆受命负责这起滨海危机,他正在拉大炮过来。”
“哈哈!吹牛。”利维大声笑道,但笑声并不自信。
“祖鲁,你了解伊加尔·阿隆那个人吗?”
利维突然大声喊:“上帝啊,兹夫,是谁在美国募集资金买下这船的,又是谁在为大批的法国武器谈判的?强盗本-古里安纯粹是无理取闹,他拒绝了所有的和解方案,现在还……”
突然,海面上传来响亮的英语讲话声:“我是‘艾塔列娜’号船长,梅纳赫姆·贝京现在要从这艘具有历史意义的船上向特拉维夫人民和全体以色列人简短致辞……”
“就这样吧。”利维在巴拉克肩上打了一拳,“听着,回去告诉你们那个白痴总理,他的气数尽了!”
“十分钟后内阁召开会议。”本-古里安单独和巴拉克在他的办公室套间里,“说说你的看法,那儿情况有多糟?”
“不是很好,先生。我走的时候,贝京正在用高音喇叭鼓动所有在特拉维夫的人去卸运武器,甲板上也布置了越来越多的枪炮阵位。”
“他们又往岸上搬运武器了吗?”
“只装了一艘小艇上岸,不过他们当时正往下放另外几艘小艇,也都装满了武器。”
“联合国观察员和记者团都看到了这一切?”
“是的。酒店的露台上挤满了联合国的人,到处都是摄影师,还有摄像机……”
本-古里安往椅背上一靠,紧握的拳头撑在桌子上。“这是一次兵变,在政治上鼓动和引导的兵变,如果不把它平定下去,就会毁掉这个国家。”他站起来,“在这儿等着,兹夫。”
巴拉克一个人坐在这间小办公室内,桌子对面的墙上是号称犹太复国之父的西奥多·赫茨尔的画像,他看着这个维也纳人——整齐而微曲的黑胡子,威严的黑眼睛,下面静静地写着他永远的鞭策:“只要你去努力,梦想就在一步步接近。”画像旁边,梦想正在努力实现:一张巴勒斯坦托管地的地图上用墨水涂出以色列的国土轮廓,上面写满了政治与战争标语,还有红蓝色标注的战斗简图,以及各个前线上粗重的绿色停火线。一阵烦躁的绝望感袭上心来,巴拉克趴在桌子上,头枕到打石膏的手臂上。对于这个他生活在其中、热爱的却不稳定的犹太人国家,他从来都没有乐观过,现在他就感到下面的这块土地在摇摇欲坠。
作为新的以色列人兹夫·巴拉克,从前的沃尔夫冈·伯科威茨(这是他的自我心理分析)给他带来的麻烦是:他依旧完全以一个中欧人的思维来多角度看问题。贝京并不是完全错误,而本-古里安也远远谈不上完全正确,他们都曾在东欧犹太人居住区里生活过,他们只是为了一个既小又动荡的新国家而相互竞争的两个政客而已。经历了1900年的大离散之后,犹太人又回到了他们的故土,建立了犹太人的国家,这是赫茨尔的梦想。但它仅仅存在了五个星期,敌人还在大门口呢,犹太人和犹太人自己就开始火拼了!这事情他实在无法应付,就让本-古里安去处理吧,连同处理那些军服纽扣一类的事情吧。
桌子上的蜂鸣器响了,巴拉克跑到内阁会议室门前,敲门。“进来!”总理和另外八个人坐在一张桌子旁,他们或中年或老年,都是犹太复国主义者,除了一个人穿黑色西服扎领带外其余的人都没扎领带,这些人巴拉克都认识,有的人还朝他微笑点头。屋子里非常安静,人们苍白疲倦的脸上写满了悲伤、不祥和忧虑,但本-古里安脸上没有,除了好斗的神情以外,他的气色很好。他声音粗哑地说道:“我们伟大的贝京先生已经彻底疯了。现在的议题是:如果局势进一步恶化的话,阿隆要不要使用榴弹炮。如果真打起来,兹夫,你不用再来请示我,直接去处理新闻记者的事情,明白了吗?你熟悉情况。”
“是,总理。”
他临出门时听见本-古里安讲:“我们要清楚,采取行动就意味着要打死犹太人,如果临时政府最终这样决定,那就执行,但是我要投票表决,现在就投……”
巴拉克开车往海滩走,路上挤满了汽车,喇叭声此起彼伏,还有大片的人群,他们都在朝与他相反的方向撤退,他驾驶吉普在人群与车流中左闪右躲,特别费力。一名警察告诉他,正在对海滩附近地区的百姓进行疏散。巴拉克看到,士兵们用肩膀拦着不让人群往海滩上去;而另一边从部队中擅自离岗的伊尔贡人员则不断赶来,准备为这船危险的走私军火大打出手。
突然间,激烈的枪炮声就响彻了整个海滩,毫无预兆。酒店露台上的观望者们仓皇跑进餐厅里面,不论是侍者还是食客都趴在地板上,只有《洛杉矶时报》的记者索尔·史瑞伯和路透社的圣约翰·罗伯利俩人依然坐在桌子旁。他们看见第二艘满载军火的小艇走着“Z”字形往岸上划来,子弹噼里啪啦地打在它周边的水面上,溅起大片水花。他们看到小艇在剧烈颠簸中划到离岸不远的浅水处停下;看到小艇上面的人朝这边开枪还击;看到岸上的人最后涉水过去把受伤的人拉上岸。
“我这一辈子见过和报道过很多战争,但这一幕真的是荒诞极了。”英国人说。
史瑞伯忧伤地说:“兄弟对兄弟,彻头彻尾的荒谬。”
猛烈的炮火逐渐淡下去的时候,餐厅里的人们从地板上局促不安地站起来,拍打身上的尘土。浅滩处那艘小艇已被放弃,半沉在水里,武器还留在上面。沙滩上取而代之的是长久的沉闷的宁静。夕阳西下,余晖在海面上射出一道长长的光斑,一名陆军中尉走进餐厅大声宣布:“各位先生们,政府新闻发布人正在赶来的路上。”于是众多记者和联合国人员都从露台上涌进餐厅。
“好了,巴拉克少校要给我们重要新闻了。”史瑞伯对罗伯利说,但不多一会儿出现的人却是耶尔,她穿一身剪裁合体的军服,刚刚化过妆,认出他们俩后对他们微微笑了笑,史瑞伯挤开人群走到她身边,扶着她站上椅子。耶尔开始念手里的一张纸,起初有点不顺畅,但很快就从容起来。
“以色列国防军宣布:‘艾塔列娜’号已经请求停火,我方业已答应其要求,以便撤离船上伤员。现有关各方正在紧急磋商以和平解决此次危机。无论何种情况,无视停火令和政府命令的非法武器均不得运抵以色列。”
耶尔话音一落,四面八方便响起各种问题,她做了个无能为力的手势,然后大声说道:“我就知道这么多了。很快会由兹夫·巴拉克少校为大家做进一步的情况介绍。”
耶尔往外走去,史瑞伯赶紧挤开人群,想追上她。用这个金发美女来搪塞记者,是兹夫·巴拉克的精明。不过这个女的肯定还知道很多东西,自己作为一个犹太人记者,也许可以从她那儿套点东西出来。但是大堂里没找到她,外面安静的大街上也没有。她凭空消失了,见鬼!
尽管时不时还有零星的枪炮声响起,但耶尔从来没见过特拉维夫大街如此荒芜、如此安静。在红房子附近刚刚用油桶垒成的一处简易路障前,一群穿着便服的伊尔贡武装人员拦住了她,一个长相和她哥哥本尼很相似的人粗鲁地要求看她的证件,在黑洞洞的枪口下,耶尔把证件交给他们,感觉非常不舒服,这些家伙互相之间开着玩笑,所用的希伯来语和军队俚语也是自己所熟悉的话语,可对待她却像对待一个阿拉伯人一样。那名伊尔贡武装人员把证件还给她,友好地朝她笑笑,耶尔没理他,拿上证件就走。她匆忙往红房子赶,在一处校舍外面偶然碰到了一个排的士兵,这个排所有士兵都被缴了械,另外一些拿着冲锋枪的人在看守他们。其中一个被缴械的士兵朝她挥手,用英语喊道:“嘿,你好,耶尔。我被拘捕了,我们都被抓了。”
好一会儿,她才认出那是堂吉诃德的哥哥利奥波德。他的精神似乎好得出奇,全然不像他那些战友满面羞惭的样子。“嘿,你好。你怎么了?”耶尔问他。一个看守的武装人员厉声朝她呼喝,显然是因听不懂他们的英语交谈而发怒了。耶尔没有理那人,继续问:“你们做错什么了?”
“就因为我们拒绝开枪!我第一个说我不会开枪,扔掉了枪,然后我们整个排都把枪扔了。我说我到巴勒斯坦不是来杀犹太人的,我在波兰见到的被杀的犹太人已经够多的了。”
“Asur l’daber(不准讲话)!”那名看守咆哮道。
一名满面惶恐的妇女打开学校的门,看守们开始押着他们往里面走。
利奥波德说:“请告诉约西。”
“我会的。”
他走进学校大门时又回头喊道:“我们在洛杉矶再见。”
激烈的枪炮声再一次打破了宁静,这次还伴随有大炮的轰鸣声。耶尔紧靠建筑物的墙壁向前疾走,绕来绕去到了滨海区,此时再看那边的港口,眼前的恐怖景象让她浑身战栗不已。那艘运输登陆舰已经着了火,舰上的人有的往下扔橡皮艇,有的直接跳海,还有的顺着缆绳和船舷外的网往下爬。透过浓烟和跳动的火焰,隐约可以看到登陆舰桅顶上飘动着一杆破烂的白旗。
耶尔不由得叹道:“上帝啊,我们完了!以色列完了,犹太复国主义完了,一切都完了。”
这是他有生以来吃过的最好吃的一顿鸭宴,巴拉克想,还有,娜哈玛也打扮得极为美丽动人,或许是烛光的效果?诺亚像只小老虎一样连吃了两份菜,然后趴在桌子上睡去了,娜哈玛把他抱到床上,巴拉克开心地舒了口气,多温馨的享受啊!美味的菜肴、心爱的妻子、聪明可爱的孩子、温暖的家。令人沮丧的“艾塔列娜”号和它带来的一整天的余悸算是远远逃开了。危机起来得快,下去得也快,已经解决了!今天阻止了最糟糕局面的出现,不会再有内战了。现在的问题是要不要告诉娜哈玛自己即将去美国的事,现在说出来可能会引起些麻烦,说好的晚上那档美事可能也会泡汤,而且,每次他要走的时候跟她说,她就会尖刻质问:“哦!那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新闻时间到了。”娜哈玛说着快步走进来咔嗒一声打开收音机。新闻第一条是,贝京命令和劝告他的武装人员返回各自岗位并服从政府管理。新闻直接引用他在伊尔贡指挥通信网上讲的话: “我们不会参战,我们的敌人不是以色列军队,而是阿拉伯人……” 娜哈玛点头表示同意。和大多数了解阿拉伯民族的摩洛哥人一样,娜哈玛也是个准伊尔贡。在这一刻,巴拉克决定暂不告诉她走的事。为什么要破坏鸭宴带来的美好气氛呢?蜡烛的火焰在她眼里闪烁着光亮,她一边清洗盘子一边笑着对巴拉克说:“你今天累了一天了,兹夫,早点上床休息。”
“Motek(宝贝),一定。”他说。
在罗伯利为路透社发的“艾塔列娜号事件”专题分析中,最后一篇短篇报道是这样写的:
……本-古里安当然是有强大火力并最终能打赢的,贝京先生却创造出一部殉道史,一部传奇。他是最后一个离开起火的舰船的,并且是被别人强行拖走的,随后,他发布命令让伊尔贡人员回到各自岗位并听从本-古里安军队的调遣,从而成功地应对了这一危机时刻。他以这样的方式避免了一场内战,他是当今以色列唯一能做到这一点的人。如果说胜利属于本-古里安,那么荣誉就属于梅纳赫姆·贝京,他们俩是双剑合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