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尔已经连续十二个小时不在信号兵岗位上了,特拉维夫六月的夜晚又闷又热,让她疲惫不堪,浑身直往外冒汗。此刻她正在女兵浴室里洗澡,从头到脚抹满了肥皂沫儿,节省地使用残破水管中流出来的细细的温热水流。浴室里有人喊她,带着空荡荡的回音:“电话,耶尔,红房子的。”
“真见鬼!”
她飞快胡乱地冲干净身体,跑到墙式电话机旁拿起听筒。“你十五分钟后能过来吗?”听筒里传来兹夫·巴拉克的声音。
“什么?我正在休假啊,我还以为你在耶路撒冷呢。”
“换一身新制服,保持最佳状态。”
“干什么?”
“这是命令。”
耶尔花的时间比十五分钟稍稍多一点,但她到了红房子时看起来就像是募捐资金海报上的人一样漂亮,惹得办公室外几名懒洋洋站着的士兵猛吹口哨。巴拉克桌子周围站着一群外貌粗鲁的平民,他本人在讲电话,伊加尔·雅丁坐在他旁边,抽着烟斗。巴拉克对电话说道:“卡车队已经准备好了,斯通上校。大多数司机现在都在我这儿,随时可以出发。小型卡车,二十五辆左右,可以装载大约七十吨物资。”
那边一阵谈话。耶尔知道那边的“斯通上校”现在正在耶路撒冷外面的司令部里,准备指挥下次拉特伦进攻,但这与自己有什么关系呢?
“是,长官,当然有风险。但是一旦明天全世界的报纸都刊载出这儿有一条路的消息,包围已经被我们解除,那我们就创造出一个令世人震撼的奇迹了。”
那边又是一段长长的话,巴拉克对雅丁上校摇摇头,捂住话筒对他说:“我跟他说了,长官。他现在很犹豫。万一那些记者有个三长两短,他说——地雷、狙击手,随便什么意外——说我们泄露秘密,引发了一场灾难,也许已经把那条路给丢掉了。”
“我来跟他说……”伊加尔接过话筒。
“米奇,我是伊加尔。施洛摩·沙米尔的旅倾巢出动护卫那条旁道,他报告说现在那条路是畅通的。停火令在三十六小时内还不会生效,所以……不,不,我算的是对的,长官,是在十一日上午十点。停火令生效之后阿拉伯人一定会宣称那条路不存在,联合国休战委员会也会支持他们的说法——这不用说,他们肯定会这样——然后他们会把耶路撒冷城判给阿卜杜勒国王。但是我们完全可以先发制人,我们可以在报纸上宣扬:卡车队在停火令生效之前就冲破了包围圈,进入了耶路撒冷。长官,我建议我们冒险一试。”
那边说了很长一段话,听筒里传来不清晰的声音,随后,伊加尔·雅丁放下话筒,对巴拉克说:“允许了。”转身离开办公室。
“可以了。”巴拉克对那些司机说,他扫了一眼墙上的钟,指针显示在午夜十二点半,“召集其他人,马上装货。我们凌晨两点出发。”人群七嘴八舌地说着话一哄而散。巴拉克上下打量耶尔,问她:“和记者共事过吗?”
“没有。”
“来,做个非常亲切和蔼的样子。随便做一下。”
“听你吩咐,少校。”耶尔故意扑闪着大眼睛,声音甜甜地说。
“很好。”
他们走出来,堂吉诃德坐在巴拉克吉普的驾驶座上,他把眼镜往鼻梁上推了推,冲着耶尔笑道:“哇!丽塔·海华丝啊!”
耶尔眨眨眼睛,用性感的声音对他说:“别夸张,堂吉诃德。”
“你哥哥本尼怎样了?”
“完全康复了,已经返回岗位了。”
“那挺好啊。”
他们开车走在灯火管制后空无一人的大街上,巴拉克告诉耶尔,接下来几个星期内卡车队要进出耶路撒冷,在第一批进入耶路撒冷的卡车队中,耶尔将作为军队联络官陪同两位外国记者,堂吉诃德做她的勤务兵,届时他们将全部乘坐施洛摩·沙米尔的指挥车,耶尔要运用她女性的魅力来保证让两位记者高兴。“我不认识圣约翰·罗伯利这个人,他是路透社的。”巴拉克说,“一个高个子英国人,浅灰色头发,粉红脸颊。路透社对我们一直是负面报道,当然,它是英国政府的喉舌,但它在全世界各地都有分支机构,影响力非常大。另一名是《洛杉矶时报》的记者索尔·史瑞伯,个子矮小、红头发、犹太人,讲意第绪语,他不像罗伯利那样有影响力,但人很聪明。”
到了一间供新闻记者住的饭店,他们在大堂一个昏暗角落里见到了事先约好的索尔·史瑞伯和圣约翰·罗伯利。史瑞伯随身带有一套照相器材和一个小旅行包,罗伯利则什么也没带,抽着一支雪茄。巴拉克上去跟他们说了大致情况。
“你谈到危险,有什么危险?”圣约翰·罗伯利带着不信任的表情,斜视着这伙声称要带给他重大独家新闻的怪模怪样三人组——一个胳膊套在脏兮兮石膏里的年轻军官;一个化过妆的漂亮女兵;还有一个瘦得皮包骨、戴着眼镜,穿一身破旧黄卡其布军服,头戴帕尔马赫毛线帽的小伙子。
“是这样,先生,届时在那个地区正好有一场战斗要发生,我们会避开交战地区安全行进,但要冒险。那条路是刚修成的,并且现在仍然在修。车队会在不开灯的状态下前行,而且今晚没有月光。”巴拉克说。
罗伯利低声嘟哝了句什么,史瑞伯挠挠头。
“此外,尽管我们严密封锁了关于路的消息,并且投入了很多兵力在那儿巡逻,但车队还是需要冲破敌人的包围,路的那一头仍然有敌人。”
“少校,车队多大规模?”史瑞伯问。
“大约三十辆卡车。”巴拉克说,他因为自己的新闻关系身份没有说真实的数字,“承载大约一百吨物资。”
罗伯利扬起浓重的眉毛,问:“一百吨?今晚运去耶路撒冷?”
“一个小时后出发,大约在黎明时分到达耶路撒冷。”
“那么你们政府已经做好准备要泄露这条路的消息了?”
“有什么不行的?那条路现在已经开通,而且会一直开通下去。”
罗伯利又是一声嘟哝,重重地吸了口雪茄。耶尔轻轻碰了下他的胳膊,用柔美的英国托管地口音对他说:“先生,这位是约西,要不要他帮你拿行李?”
虽然罗伯利还是很严肃,但眼睛里有了些友好气氛,他对耶尔说:“行李?干吗要拿行李?如果我去,要是有题材,我还要立刻回来发报呢。”
“我们在耶路撒冷已经安排好了电报设施,新闻电头上标明耶路撒冷也许更令人瞩目。”巴拉克说。
“那军事新闻审查怎么办?”史瑞伯问。
“在耶路撒冷你们同样可以和他们见面,当然,我们也可以从那条小路返回或者立刻用‘派珀幼兽’把你们送回特拉维夫,但我们想耶路撒冷的解围是一个非常重大的新闻题材,你们也许会想要留在那儿一晚上,甚至一两天。如果你们愿意留的话,大卫王饭店有一间套房可以供你们使用,大卫王饭店已经停业,但你们可以例外。”
“我准备去。”史瑞伯说。
罗伯利摁灭了雪茄,站起来对堂吉诃德说:“跟我来,小伙子。”
卡车队停在特拉维夫市东南面,在黑夜的星光下,看上去成模糊的一列纵队,远远地向前延伸到耶路撒冷公路。当巴拉克把吉普开到车队前头时,拉特伦战斗再次打响,前方的夜空中射出耀眼的照明弹,像没有雷声的闪电似的。圣约翰·罗伯利问巴拉克:“你们真的认为阿拉伯人不会阻止车队?一路上可是都有阿拉伯人的镇子啊!能确保消息会很快传出去……”
“我们走这条旁道已经很长一段时间了,先生,只是以前运输量没有这么多,这就是为什么耶路撒冷能坚持到现在的原因,而且敌人也没有来骚扰过我们。再说,我们的七旅还在守卫着这条路呢。我想我们不会被堵住。”他说着回头朝后座看了一眼,耶尔正挤坐在两位记者中间,“但实话实说,这毕竟不是丁香花开时在英国皇家植物园里逛,如果你们要改变主意的话还来得及。”
后面先是沉默,罗伯利哼了一声,然后大笑起来,对巴拉克说:“其实,少校,在丁香花开的季节里逛英国皇家植物园也要考虑危险——可能会被人群践踏。”
在马达轰鸣声中,全部汽车启动,从公路上出发。在不开灯的状态下穿行在阿雅仑谷里,除了炮火不时炸出刹那的耀眼闪光照亮卡车,再无一丝光亮,整个车队拖成一个长长的模糊黑影爬行在夜色中。到了赫尔达基布兹,巴拉克他们与施洛摩·沙米尔会合,然后转乘他的装甲指挥车,堂吉诃德的吉普车又上了几名怀抱冲锋枪的士兵,跟在他们的车后面。巨大的工程机械来回移动,大群的牛和骡子身上驮着从重型卡车上卸下来的物资,两位记者借着手电筒的光亮把这一切草草记在笔记本上。旁道的入口部分现在已经较为宽阔且平整,坡度已被大幅度削缓。山的那一边,炮兵在不断开炮,发出隆隆的轰响,短短时间内整个天空就变成火红一片。此刻,这条旁道的价值不证自明,索尔·史瑞伯毫不掩饰地表达着自己由衷的赞叹,英国人圣约翰·罗伯利则一句话也没有说。
旁道入口处的陡坡是最让巴拉克担心的地方,“嘿!过山车!”史瑞伯喊道,眼睛盯着他们前面的装甲车一辆接一辆地消失在山崖边缘。
“应该叫激流勇进,抓紧了,享受飞驰而下的刺激吧。”兹夫·巴拉克说,欢声中带着点颤抖。在赫尔达,指挥部关于第三次进攻的前期报告比较悲观,也许现在一切都要依靠这条路了。
指挥车开到山崖边缘,挂上低速挡,然后嘎吱作响地向下开去,剧烈摇晃中,下面的金属丝网发出尖厉的响声。巴拉克的话并不是开玩笑,车头像要笔直向下插入黑暗中一样,不过他知道这个坡度尚属安全范围。车里的人都拼命抓住一切能抓住的东西,史瑞伯大喊:“啊!啊……”罗伯利也憋出几声闷哼,坐在两位记者中间的耶尔却在不停地咯咯笑。下行过程中,能够看见搬运工和骡子顺着长长的弯道上下跋涉,踢得尘土翻飞。工程师们还没能开拓出供卡车行走的路,现在只是一条又短又陡的临时车道,上面用金属丝网覆盖。这条车道巴拉克已经开着吉普上下过好几趟了,尽管有一次他是靠卷扬机拉上去的。整个路段中这一段是最为危险的,尤其是爬坡时。他打赌这两个记者肯定会坐飞机飞回特拉维夫,或者是等停火后经由拉特伦返回。一番艰辛后,他们的车开到了旱谷,所有的装甲车都等在那里。“这车坐得真够惊险的。”史瑞伯喘着气说。
罗伯利问巴拉克:“那些卡车能走这样的斜坡吗?”
“当然能了。”
“那我们停下看看?”
“可以!”巴拉克说。他不由得暗想,英国人真是太过精明了。
卡车一辆接一辆在悬崖边沿探出头,发出刺耳的刹车声和碾压声。金属丝路面上一次只能走一辆卡车,前面一辆走时后面那辆就等在悬崖边上,等前面的彻底下来后再跟着往下走,每辆车往下走都像是惊险电影的一个镜头,有一辆头重脚轻的卡车开得稍快了一点,它的重心就猛地移到前面两个轮子上,像跷跷板那样骇人地晃了几晃才稳下来,随后一路冲撞下谷底。
六辆汽车均以这种毫发之差就会倾翻的惊人表演安然开到谷底。罗伯利看了后说:“很好。我们继续往前走吧。”
“好的。”巴拉克说。指挥车与护卫它的装甲车们跌跌撞撞开到整个车队的前面。
众车碾过路面,卷起厚重的尘土,继续前行。罗伯利说:“我猜这些都是那位美国将军的杰作。”
一阵尴尬的沉默过后,巴拉克问:“美国将军?”脸上显得很茫然。
“嗯,听说是一位从西点军校毕业的将军,犹太人,用一个假名字,他秘密地帮你们打仗,这就是为什么你们的战争越打越顺利。”
“是越打越顺利。”施洛摩·沙米尔上校突然从前座扭过头大声说——自打上车他还没说过话,“那是因为我们的士兵正在痛击他们的士兵,尽管敌人在五条战线上同时还击,而且我们在人数和武器上也远远比不上他们,但他们一直都在打败仗。”
巴拉克对罗伯利说:“我读过您的新闻报道,先生。您在报道中称该次战争中战场并不集中,指挥才能好坏没有多大关系,您也许说得对。这场战争中双方一直都是在排和连的规模上打。我们是不是越打越好还未见分晓,如果我们打胜了,那是因为我们背靠大海、别无选择,我们在为我们的家园、我们的土地、我们的家人而战斗,这种情形很像1940年时你们和希特勒打仗那样。”他的语气很友好。
“关于那位美国将军的传闻?”罗伯利冷冷地坚持,“这么说根本没依据。”
“哎,当然真实了。为什么不承认呢?确实有一位美国将军正在指挥这场战争。”耶尔突然大声说道。
“什么?”史瑞伯大叫。巴拉克也扭头盯住耶尔。
“是啊,戴维·本-古里安就是一名真正的美国将军啊,好多年来他一直瞒着所有人。”耶尔边说边很女孩气地咯咯傻笑,胳膊轻轻碰碰那位英国人。
罗伯利嘟哝了一声,其他人都大笑起来。巴拉克心想要表扬耶尔,她完全能胜任这份工作。一路上大家再没有议论美国将军的事。
车走得很慢,人们渐渐不再说话。在浓黑的夜色和铺天盖地的沙尘中几乎什么也看不见。耶尔的兴奋也逐渐被连日累积的劳累取代,尽管车身不住摇摆震动,但她还是睡着了。当她睁开眼时,车外已不再是一片漆黑,而是呈现出了紫色,她看见自己肩膀上躺着一颗脑袋,是《洛杉矶时报》的史瑞伯先生,睡得死死的。而另一边的罗伯利坐得笔直笔直,抽着雪茄,烟头随着他每次的一吸而烧得通红发亮。
“怎么了?我们走得这么平稳。”耶尔打着哈欠问道。
“我们正在去耶路撒冷的公路上。”罗伯利回答。
“在公路上?我们?”
索尔·史瑞伯恰好醒过来:“公路?不是开玩笑吧!”
巴拉克对他说:“我们开出那条旁道有一会儿了。希望您休息得很好。”
耶尔朝后望去,大喊道:“天哪,这景象太神奇了!”
只见在晨曦中,卡车顺着弯曲但平坦的双车道公路而下,长长的队列一直延伸到山顶看不见的地方。史瑞伯盯着后窗玻璃说:“我对上帝发誓,这场战争你们已经赢了。太不可思议了!”
“嗯嗯。”罗伯利应和着。
指挥车开进耶路撒冷城内的时候天已经大亮,巴拉克不知道这里的人们怎么知道车队要来的消息,不过像这样的事情也不可能封锁得住,他暗自想。城内的人们对他们夹道欢迎,朝驶过的卡车挥手,摇着大卫星旗;人群中有老人也有年轻人,有平民也有军人,还有手里提着水桶怀里抱着婴儿的妇女,小孩们则跟在卡车的两边追着跑,就像船边的海豚一样。堂吉诃德的吉普车和其他装甲车里面的士兵都受到了感染,跟着振奋起来,大声唱起了歌。耶尔也朝车窗外的人们挥手致意,发出压抑的哽咽。
“你们到底在哭喊些什么啊?”罗伯利看着路边衣衫褴褛却又兴高采烈的耶路撒冷市民说道,表情冷漠,还有一丝嘲讽。
“谁哭喊了?耶路撒冷指挥部正在大卫王饭店等着你们。你们到了后马上就可以用早餐。”
史瑞伯说:“我要先喝杯咖啡,然后去房间里把我的新闻报道打出来,才可能去用早餐。”
罗伯利点点头表示同意。他们开进了大卫王饭店的车道,罗伯利抬头看着饭店正面,说:“有件事要知道,你们犹太人曾袭击了这座饭店,很多英国人都被炸死了。我看见你们又把它重新修缮了一遍。”
巴拉克说:“我们犹太人民都把那次事件当作一场灾难,并一致谴责制造事件的凶手。”
罗伯利说:“这就是作为帝国的代价。”他耸耸肩,下了车,继续说,“一点也不像在印度,你知道吗?目前,印度教徒和穆斯林相互仇杀,成千上万地死伤,而英国士兵只是夹在他们中间而已。”
堂吉诃德把吉普车停在指挥车的后面,与车上另一名士兵一起朝巴拉克和耶尔走过来,到了跟前,堂吉诃德对巴拉克说:“你猜发生了什么?这是我哥哥利奥波德。他一直在赫尔达,负责巡逻那条旁道。后来上边命令他的班来支援车队。”
利奥波德·布卢门撒尔看上去比堂吉诃德要大几岁,但个子比他矮,浓密的头发梳理得很整齐,军装也很合身,神态聪明伶俐。他不戴眼镜,长着一双敏锐的绿色眼睛,整体相貌和堂吉诃德相似但又比他帅一些,总之是一个精通世故的二十来岁的年轻人。难民孩子通常都成熟得很快,巴拉克想,他指着地上的一堆行李对堂吉诃德说:“也许你哥能帮你拿一下,这些新闻记者很忙。”
“他们是谁?”利奥波德·布卢门撒尔问。
站在旁边的耶尔告诉了他。
“好的。”他转换成波兰口音的英语向史瑞伯打招呼,脸上带着微笑,很尊重对方的样子,“哪个是您的东西,先生?”利奥波德的英语比他弟弟要强。他拿起地上史瑞伯的包和照相器材,跟着这位记者去了楼上的一间房。房内散发出强烈的霉臭味,百叶窗紧闭。利奥波德又问史瑞伯:“您真的是从洛杉矶来,先生?我正计划去那儿呢。”
史瑞伯没有回答,他用力拉动笨重古旧的百叶窗,想让它升起来,但徒劳无功,利奥波德也过来帮忙,同样没拉起来。这时耶尔走进来:“一切都正常吧?哦,让我来。”她毫不费力地就把百叶窗嘎嘎地拉了上去。朝窗外看去,这是她在旧城失陷后第一次看到它,清晨的蓝天下,远处是阳光照耀下泛着金光的古城墙,墙壁下面幽深的街道上空无一人,布满了铁丝网、弹坑、毁坏的建筑物、沙袋,以及其他战争残骸。她静静地看了一会儿,说:“不幸的耶路撒冷。”随后跑出房间,边跑边用手帕擦拭涌出的泪水。
史瑞伯很快从皮包内拿出相机,大声说道:“好棒的风景!”
他咔嚓咔嚓地按着快门,一幅接一幅地拍照片。利奥波德说:“先生,我们在意大利难民营的时候完全有机会去美国,但是没有,我父亲只想来巴勒斯坦,因此后来我们到了塞浦路斯,再后来就到了这里。”
史瑞伯把照相机放在一边,取出他的便携式打字机放在桌子上,说道:“你宁愿到洛杉矶也不愿意留在这里?你不是一个犹太复国主义者吗?”
“很多犹太复国主义者都住在美国,先生,不是吗?”
“噢,洛杉矶生活很困难的。不要让电影误导你。”
“我能去您的报社看您吗?”
史瑞伯拧开水槽上的水龙头,但没有水流出来,他从脸盆和罐子中泼水到脸上胡乱抹了几把,用一块旧毛巾擦干脸,然后发现这位友好的士兵还没有离开的意思,便说:“你看,士兵,我要工作了。”
“严格说来我不是士兵。”利奥波德说。这位记者再没理他,坐下来开始飞快地敲打键盘,利奥波德这才离开。
出于在紧急期限下完成报道的习惯,史瑞伯半个小时就写完了。大堂一角有盖着布的长沙发,巴拉克坐在那儿等他。他把新闻稿装进一个大信封交给巴拉克,巴拉克指着餐厅方向对他说:“您要是饿了的话,早餐在那边。”
“见鬼,我当然饿了。你现在要把手稿送到审查官那里吗?”
“是的,先生。等罗伯利先生给我他的材料后马上就走。”
“好,有问题告诉我。”
巴拉克坐下,手指敲打着信封,轻拍着脚,眼睛盯住楼梯和电梯口,等罗伯利出现。洛杉矶记者史瑞伯和耶路撒冷指挥部的参谋们一起用餐,餐厅里不时爆出男人们的大笑声,显示出他们当下的心情很好,不过巴拉克觉得这种欢愉绝对是装出来的,从拉特伦前线发来的报告听起来战斗打得异常糟糕,阿拉伯人再一次稳稳地守住了他们的阵地,尽管到现在为止他还不知道马库斯那套计划究竟在哪里出了问题,但战败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楼梯口先是出现圣约翰·罗伯利穿着法兰绒裤子的腿,然后是粗花呢的夹克,接着是他红润的脸庞和灰白色头发。巴拉克大步走过去,罗伯利递给他几张折叠起来的纸,对他说:“这是我的报道。如果审查通过了,请以电报形式发给我的报社,最大优先权。没有通过就带回来,我会在吃完早饭后找他们去理论。特拉维夫那负责审查的家伙也许是很讨厌,但他和我一直还能勉强对付。对了,你要想看的话也可以看一下。”和巴拉克以往听他说话一样,啰啰唆唆一大堆。
“谢谢。”
“嗯,我猜你肯定很想看。”餐厅那边发出一阵更大的笑声,罗伯利朝那边看了一眼,问巴拉克,“有什么可口一点的东西吃吗?”
“熏鱼和鸡蛋。”
“熏鱼!嗯嗯嗯。”
巴拉克迅速冲进男洗手间,快速翻阅他们的手稿,只看了第一段他那一直提着的心就放下了。他很想欢呼,但只是默默地对着镜子给自己敬了一个军礼,然后跑出来,跳上吉普,大声命令堂吉诃德火速赶往指挥部。堂吉诃德的哥哥正在后座上睡觉。
“你看起来很高兴,少校,为什么?我听说我们的进攻又失败了。”堂吉诃德对他说。
“谁告诉你的?”
堂吉诃德手指着后座上。
“你哥究竟知道些什么,怎么知道的?”
“唉,他有时候就会胡说。”
新闻审查官是一名哈格纳少校,长着一个长鼻子,叫帕多车,巴拉克对他很了解,此人以前是一名排长,没有什么战绩,后来升为连长,指挥也很差劲,再后来离开前线被贬为新闻审查官,他认为自己受到了不公平的待遇,脾气变得执拗和暴躁。帕多车漫不经心地审视着新闻稿,嘴里嘟哝着各种各样反对的理由,最后,巴拉克实在忍不住了,拿起他桌上的军线电话喊道:“接线员吗,我是兹夫·巴拉克少校,你有斯通上校在阿布格什的专线电话号码吗?好,帮我立刻转接他。”
“等等,等等,兹夫,怎么回事?”帕多车见状问他。
“批准这些新闻稿是国家要事,帕多车,你不放行,我必须向上面报告。”
和部队里所有人一样,帕多车也知道巴拉克是当下和本-古里安以及斯通上校走得最近的人。那位古怪的美国人,有些人喜欢,但更多的人是憎恨,可不管怎么说,人家现在是无可争辩的耶路撒冷指挥部最高长官。“挂上电话吧,你签个字,好吧?”他对巴拉克说。
“签什么字?”
“这份国家要事新闻稿,你要以斯通上校代理人的名义签名。”
巴拉克抓过便笺本和笔,草草地签了名,扯下来别在一张油印表格上,帕多车开始一笔一画地填写那张表格。
“帕多车,我必须要和斯通上校讨论一件机密事情,你要不出去走走?我会向他报告你的通力合作并为你美言的。”帕多车收拾起表格,悻悻地耸一耸肩,走出办公室。
电话里马库斯的声音听起来筋疲力尽,很苍老,几乎要哑掉:“很糟糕,兹夫,比上一次还糟糕。计划很好,但通信乱得要命,兵力不足……”
“长官,车队安全及时地到达耶路撒冷,人们都涌到大街上欢呼……”
“是的,是的,我们已经听说了。但是情报显示阿拉伯军队今晚会反击,在拉特伦南边。如果他们攻进赫尔达,那条路就毁了。我们会准备好迎击他们,但是……”
“上校,我这里已经拿到了关于车队的新闻报道,帕多车刚刚审批通过,请听一下路透社的,绝对头条新闻。太令人激动了……”
“嗯,念。”
“以色列展现出他们临时修建道路的能力,令世界瞩目。他们已经在拉特伦旁边开通了一条新的秘密通道,这条路可以从特拉维夫前线直接到达耶路撒冷。这一新的事态转变了停战格局,也许显示出了战争的转折点……”
“兹夫,这是路透社记者写的?”
“对,路透社,长官,老早就跟以色列作对的路透社!洛杉矶时报写得比这还好。”
“天哪,兹夫,继续念路透社的。”
“昨夜,一列车队为耶路撒冷送去一百吨物资,记者坐在车队前面的指挥车内经过那条路。毫无疑问,他们已经打破了包围,沿途没有敌军前来拦阻……”
“上帝啊,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继续念,太令人振奋了!”
“路很难走,新开出的路崎岖不平,汽车颠簸碰撞穿行在荒无人烟的朱迪丘陵(Judean hills)中,不远处攻打拉特伦的炮火映红了夜空,但路上的士兵们却很平和,他们驱赶着牛群和满载物资的骡子往前走,搬运工形成的人流也不慌不忙地来回穿梭……”
巴拉克把三页新闻稿全部念完后,马库斯大发感叹:“太好了!好极了!太棒了!”
“听听他是如何结尾的,长官。 以色列在失败阴影下修建出这条微型‘滇缅公路’,不论一个人对以色列政治持何种观点,这都可以算得上是一次令人瞠目结舌的军事胜利。与他们在该领域所表露的能力一起被证明的是:从今以后,犹太人在中东地区将是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
“这就是?这就是结尾?听起来真像是一篇社论一样。”
“这就是。他逮着一个大大的猛料,因此他要充分利用。路透社!明天在每个国家的首都这都将是头条新闻!想听听《洛杉矶时报》的吗?”
马库斯笑得像个孩子似的,说:“不用啦。‘滇缅公路’好极了!等一等,兹夫,我得告诉阿隆上校。”
从电话这头巴拉克能听到那边阿隆低沉的声音。阿隆,只是个二十来岁的基布兹农民,但已是经验丰富的帕尔马赫突击队队长。在那头与阿隆热烈地说了几句后,马库斯又回到电话前对巴拉克说:“阿隆大大动摇了,兹夫,知道为什么吗?我们准备反对本-古里安!他又在逼迫我们进攻拉特伦!就在今晚!第四次了!他真是疯了!伊扎克·拉宾此刻正在特拉维夫与他争辩,但也没说通,已经好几个小时了。现在我要告诉他,不可能,我会这样说的!耶路撒冷得救了,不用再有犹太孩子去拉特伦送死了!”
“你已经做到了,上校。是你让这条路的提议获得了通过。”
“嗯,承蒙大家信任。另外,今晚阿拉伯军队要来反攻,不过阿隆向我保证会击溃他们。哎,来我阿布格什的指挥部吧,兹夫,我们到时再谈。”
“我还要负责那些记者,长官,得像照看婴孩那样照料他们。”
“好吧,什么时候你能来再来吧。”
“是,长官。那我们在阿布格什有个约会。”
马库斯放声大笑:“好记性啊,老弟,这回约会有很大不同,啊?是跟生命有个约会!一个全新的局面,兹夫!你们太棒了,你们创造了奇迹,使出浑身解数坚守住了滩头。”他情绪激昂,声音洪亮,“上帝做证,也许我生来就是拯救耶路撒冷的,啊,如果是这样,那我做到了!一切马上就要开始了!”
布卢门撒尔兄弟俩溜达进大卫王饭店餐厅,耶尔正在这里和服务生领班核对账单,巴拉克和饭店经理在谈着什么。军官们和记者们都已经走了,很多食物都剩在桌上的盘子中,有鱼、奶酪、肉,还有蛋糕。“利奥波德想问你个事。”堂吉诃德对耶尔说。耶尔没有理他俩,继续和侍者争辩菜单价格。利奥波德趁机过去尽情享用起桌上的食物来,一位穿着旧围裙的老侍者上来喝止他,他又飞快地拿了块奶酪后才停下来。
“Mah ha’inyan(什么事)?”耶尔边签单边问利奥波德。
“我要怎样才能退出军队?”
耶尔冷冷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说:“你不行。”
“为什么不行?我又不是自愿参军,我是在踏上海法港那天开始穿军服的。我必须要找份工作来养活我父亲,他身体很不好。明天就停火了。要是再打仗,行,我可以再参军呀。”
“别再烦我,和你们排长谈去。”
“那个白痴?我想他连读书写字都不会。”
耶尔真的被惹怒了,这个男的有几分他弟弟那样的乐观活泼,但也太放肆了一点,她猛地转身走了出去。
“Ayzeh hatikha(真他妈的)!”利奥波德恶声恶气地对堂吉诃德说,这是他刚刚学会的粗话。
把巴拉克送回他的公寓后,堂吉诃德获准独自使用吉普,他开着车和哥哥到了那间裁缝铺。“等等。”下车时他叫住了哥哥,从车里拿出两个大纸袋俩人提上,“塞缪尔先生,我从特拉维夫带了点吃的东西过来。”进屋后他对那位老裁缝说。
“真的!你跟车队一起来了!”老裁缝高兴地笑着说,然后用手指了指后门,“夏娜和她妈妈在厨房里。”堂吉诃德以前只在外边的昏暗小屋里待过,没到过后边。他穿过阴暗的走廊,走到一扇门前,他想这肯定是厨房,便打开门进去。没想到,眼前出现的是一个粉红色苗条的夏娃,像一朵美丽的花——夏娜正背对着他站在一个铁桶前,把一大块海绵举过头顶哗哗地往身上挤水。“啊!”夏娜从穿衣镜里看见了后面的堂吉诃德,她直接从肩膀上把海绵抛过来,结实地砸在堂吉诃德脸上,堂吉诃德赶紧向外退去,砰一声关住了门。
“浑蛋,把海绵给我拿回来!”海绵滚落在地板上,但堂吉诃德眼镜被打掉了,而且两眼沾满了水,此刻的他就是个瞎子,根本看不见海绵在哪儿。
“先把我的眼镜给我!”
“这儿没有,浑蛋,哦,在这儿,给你。”说着一个湿漉漉的白嫩胳膊伸出来,“拿着,白痴。”
夏娜的妈妈这时走到走廊里,她问堂吉诃德:“怎么了?你好,约西。”她捡起地上的湿海绵,冲着门里面喊,“夏娜,你这是说什么胡话呢?”
夏娜从里面对她妈妈喊道:“哦,妈妈,走开。”说着伸出赤裸的胳膊一把拿走海绵。语气明显表示她已经成熟了。
过了一会儿,两兄弟围坐在厨房桌子边,津津有味地吃着面包喝着汤。夏娜的妈妈问:“那么,跟我说一下,利奥波德,你觉得耶路撒冷怎么样?现在你已经见过了。”
“太危险了。”
“是很危险,但我们会恢复平静的。”
“不错,不过只是个小城,比不上特拉维夫。”
这时夏娜进来了,边走边用一块毛巾擦她长长的黑发,随口对她妈妈说:“上帝呀,这个白痴还没走?”
堂吉诃德丝毫不生气,对她说:“来,这是我哥哥利奥波德,他可不是白痴。”
“呸!”小姑娘咚咚地迈着大步走出去。
夏娜妈妈说:“战争让夏娜心烦,别理她。”
利奥波德吃完,起身向夏娜妈妈致谢,找他的连队去了,约西则做了饭后谢恩祷告,夏娜妈妈在旁边微笑着表示赞许,她问堂吉诃德:“你有信仰,怎么你哥哥没有?他没有祈祷就开吃,不戴帽子,饭后也不谢恩。”
“战争让利奥波德心烦。”
下午,巴拉克带着两名记者上了锡安山,以便他们能观看旧城里被炸毁的犹太会堂,同时也可以看到橄榄山上宏伟的古代墓园被糟蹋成采石场的情景,敌人公然用卡车把那里的墓碑运走去盖房子或铺路了。帕尔马赫的指挥官大卫·埃拉扎尔驻扎在锡安山,他虽然矮小却仪表堂堂,是一个彬彬有礼的南斯拉夫籍犹太人,他几乎不懂英语,所以记者没法太仔细向他问出些什么来。大卫·埃拉扎尔带着巴拉克和两位记者走到山上的一处制高点,说道:“这是我们能前进得最远的地方了。”巴拉克在旁帮他翻译:“我们真的曾突进到旧城犹太区去巡逻,但是兵力不足,没法保证防线的畅通,不得已我们撤了出来,犹太区就这样失守了。”
史瑞伯说:“如果这次停火,然后最终和平,那你们就永远失去旧城了。”
“我们有句格言——如果我的祖母装上轮子,那她就会变成马车。”
罗伯利语气尖锐地问:“那你是认为停火不会长久?”
埃拉扎尔不慌不忙地回答问题,他的士兵们围拢来,敬佩地看着他们的指挥官。“对,尽管我承认我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用什么方式,”他慢吞吞地说,“但我认为我们一定会夺回旧城的。”
巴拉克带着两位记者在一些战斗岗位上这儿转一转那儿转一转。记者与担任防卫任务的战地指挥官交谈,询问情况,直到天色渐渐黑了下来。他们回到大卫王饭店时,炮弹正从旧城那边拖着红色的弹道飞在耶路撒冷上空,伴随着震耳欲聋的爆炸声腾起大量火焰。两位记者好像很欣赏这类“焰火表演”,史瑞伯说:“阿拉伯人要在停火之前轰轰烈烈地谢幕,是吧?”
罗伯利说:“景观倒是不错,但没什么用。”
回到已停业的饭店中,侍者们已为两位记者准备好了晚餐,鉴于目前耶路撒冷被包围的困顿状况,这顿晚餐算得上是极为丰盛了。陪同他们一起吃饭的参谋们兴高采烈地议论着阿拉伯反攻被毫不留情击溃的消息,在酒精的刺激下,这场晚宴变成了一场对整个战役无拘无束的评论会,两位记者也不断向军人们提出各种问题,同时记下笔记,兴致高涨的人们争相告诉他们自己的战斗故事。欢宴一直进行了四个小时,军人们无意中道出一些小秘密,但巴拉克看到两位记者聚精会神的样子,也就没有去阻止。宴会结束时已经很晚了,巴拉克终于得以逃离,他立刻驱车前往和斯通约好的阿布格什。
“Haderekh shelanu(路是我们的)。”由废弃修道院改成的指挥部大门口,巴拉克回答哨兵的口令,这是夜间通行口令。他步入拱形的石质大厅,三名军人正在那里说话,看到他后马上停下来,脸上现出一种很怪异的不自然来。
“兹夫,你怎么来这儿了?你还好吧?”其中一位以前的营长上前问候他。
“斯通上校请我到这儿来和他会面,但我有事耽搁了。要是他现在正休息的话,那就不打扰他了。”
那名营长挽起他的胳膊,说:“你不会打扰斯通上校的。”然后领他走进一间小房间内,里面点着蜡烛,地上躺着一具尸体,上面覆盖一条白色毯子。营长揭开毯子一边,露出来的正是马库斯的脸!他闭着眼睛,表情冷峻、平静。巴拉克顿时浑身颤抖,惊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营长声音颤抖地说道:“他晚上到营地外围去散步,身上披着这条毯子,很显眼。没人知道什么原因,也不知道确切时间。大约半个小时前有人听到一声枪响,于是跑出去查看,发现他已经裹着这条毯子躺在地上了,子弹穿透了他的胸膛。”
“怎么会?谁干的?狙击手大老远跑到这儿来?”
“这还用问吗?”那名营长气恼地摊开双手,“他已经被打死了。”
另一名军人探身进来说:“救护车来了,医生在阿布格什等着。”
“医生,迟了。”营长说。
巴拉克跟着担架一起来到救护车旁,把马库斯抬上车,看着车消失在土路尽头。深蓝色的夜空里,星星闪烁着苍白的光芒,他漫无目的地走在营地周边。
“Mi sham(口令)?!”夜色中全副武装的士兵紧张地问,孩子气的声音中充满神经质。
“Haderekh shelanu(路是我们的)。”巴拉克回答。他强忍住哭声,低声自言自语:“啊,上帝啊,米奇,米奇,路是我们的。”
几个小时后停火令正式生效,一个月的停火期开始了。但在这一个月期间,另一场战争又开始蹂躏圣地巴勒斯坦,不过这次是内战,是犹太人对犹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