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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耶路撒冷的面粉

初相见

巴拉克和堂吉诃德驾驶吉普沿公路前行,无论堂吉诃德是否真的在塞浦路斯开过一辆垃圾车,他现在的确开得还算可以,虽然巴拉克知道他有不经大脑即吹牛的癖好。他们那天费劲地钻地道到旧城时,巴拉克胳膊上的伤口发炎了,疼痛和发痒搞得他心烦意乱,所以这几天就由堂吉诃德来开车,他坐在一边抱住手肘,尽力不去想它。

“我们去哪儿,长官?”堂吉诃德问。

巴拉克在午后的阳光中眯起眼睛,烦躁地说:“只管开你的车就行了,我会指给你的。”

“是,长官。”

路上除了有些大卡车外再没什么车,堂吉诃德穿行其间虽然有风险,但空隙还是很大的。马库斯召巴拉克到赫尔达去,准备第二次进攻拉特伦,巴拉克没有乘坐“派珀幼兽”离开耶路撒冷,他决定走那条旁道,顺便看一下那里现在是什么情况。据他所知,骡子队已经在跑,不过,迄今为止还没有车辆通行。

“堂吉诃德,小心!”

“对不起,长官。”堂吉诃德从后面加速超一辆油罐车时,对面开来一辆满载士兵的大卡车,他在最后一秒才勉强让开。

“下不为例啊。不用着急,明白吗?”

“明白,长官。”堂吉诃德涎着脸龇牙一笑。

这年轻人很有独创精神,巴拉克想。脸皮够厚,不拘小节,也可以叫独创性。从被包围的医院中顺手牵羊拿一只手电筒虽然不是件光彩的事(堂吉诃德宣称他是在医院的地上捡的),但这正体现出一种至深的沉着与冷静;而且那晚堂吉诃德只跟着夏娜走过地下储水池一回,他就把路线记得非常清楚,又从原路摸索回来。巴拉克想提拔堂吉诃德在他所带领的某个连队里任班长,然后尽快扶持他升到排长的位置,这个孩子如果不战死,应该会有所成就。

太阳西沉的时候他们到达了与旁道交接的哈图夫路,路上停下的卡车排成了长龙。渐暗的黄昏中,大群骡子跺脚、嘶喊,人们把它们背上的物资卸下来,再装到卡车上。空气中充满了骡子粗野的叫声、司机和装卸工的咒骂声以及浓烈的骡子粪臭味。“这任务不赖。这些骡子给你们送去了香烟,有时还有酒……”一个体格魁梧、长着络腮胡子的部队司机对巴拉克说。

“给孩子们吃的,有沙丁鱼罐头、奶酪……”另一名司机说。

第三个司机插进来说:“对,他们在特拉维夫那边享受生活,惬意得很,我们却在挨饿,还要受炮击。本-古里安现在又在哪儿呢,根本就不在耶路撒冷!”

等堂吉诃德循着骡子在旁道上踩踏出来的踪迹下山后,天色已完全黑了下来,他打开光线较弱的驻车灯,汽车歪七扭八嘭嘭乱撞地一路往前走,震得巴拉克的手肘痛苦难耐。路上经过一长列正在施工的筑路机械,轰隆隆的,数量多得令人惊讶,在微弱的煤油灯光下,它们在沙尘中半隐半现,排出去有一英里多长。满载物资的骡子顺着小径沉重缓慢地爬行,还有大群哞哞叫的牛也在被驱赶队列中。牲畜们踢起来的黄土漫天飞扬,堂吉诃德几次被迫刹住车,否则就开到石头沟里去了。

这段破路漫长曲折,但正好让巴拉克有充足的时间仔细考虑事情。他很担心这个耗资巨大的工程到最后可能会被可怜地放弃,还没来得及使用就中途夭折了。不管本-古里安在军事上如何外行,他的政治直觉还是非常敏锐的。外约旦的阿卜杜勒国王已经宣布他要停火了!为什么不呢?旧城已经到手,整个耶路撒冷也在他的军团包围之中,在这场战争中他无疑是胜者。两个超级大国长时间以来一直在敦促停火,其他阿拉伯国家现在尽管意见不同,但在停火方面都是一致的,所以留给以色列收复耶路撒冷的时间实在已经很少了。

山脊那边的拉特伦方向传来断断续续的加农炮轰鸣声,那是发动总攻之前的炮兵拦阻射击,在灰尘稍小些的时候,还能看到爆炸的闪光。七旅现在装备了一定数量的重炮,增加了装甲车数量,另外还配备了火焰喷射器和迫击炮,移民新兵们已经有了战斗经验,并且经过了将近一星期的强化训练,也许这次他们能攻下拉特伦!但问题是马库斯的那套进攻计划,本质上就是上次失败行动的一个翻版,除了从埃及前线吉瓦提步兵旅 里抽调过来一个营,让他们在拉特伦背后担任佯攻外,几乎和第一次没什么区别。巴拉克对这次进攻也不敢有太大奢望。“再次、立刻”的进攻命令是一个政治决定,因此任何军事手段,只要能搜集到,都会被拿来运用。

终于,旁道另一头的陡坡,一道黑色的陡峭山崖,在正前方隐隐出现了。在推土机的轰鸣声中,一个人影提着盏灯穿过灰尘的涡流靠上来问:“是兹夫吗?”

“是的。”

“好了,我来开车。”那人上了车小心地驾驶着吉普走了几码远,靠右边停下。

“接下来怎么办?”巴拉克问。

“Rega(稍等)。”那人消失在厚重的灰尘中。巴拉克和堂吉诃德坐在车里等着,灰尘呛得他们直咳嗽。过了一会儿,三个黑影走过来,其中两个走到吉普前头,开始砰砰地装着什么。“用卷扬机把你们拉上去。”刚才那个提灯人说,“没问题,只是要抓紧些。重要的是……啊,走吧。”

随着车身猛地一动,吉普被迅速向前拉去,车头立起,四个轮子几乎要离地,伴随着卷扬机的嘎嘎声,传来钢索刮擦发出的刺耳的声音。爬升到尘雾上面,借着月光可以看见两队人正弯腰背着大袋子顺蜿蜒的山路向下走,他们中一部分人背着枪,另外一部分人没有枪,只带着昏暗的油灯。卷扬机把吉普拉到平坦的山顶后嘎吱一声关掉,萨姆·帕斯特纳克站在钢丝绳卷筒旁,像刚从古墓中爬出来的土人,咧嘴笑着说:“这条旁道怎么样,兹夫?进度如何,嗯?”

“非常不错。准点进攻吗?”

“当然。午夜进攻,没有改变。”他指着那些弯腰背着面袋的队伍说,“我正在核实这些小伙子。”

“是面粉?”

“五十磅的面袋,我的计划是,两百个人,每人两趟,每晚往耶路撒冷送十吨面粉,能管点用了。”

“嗯,不错,萨姆。军人还是平民?”

“大部分是平民,志愿者。”

“堂吉诃德,跟这些人一起去背面粉,天亮的时候到我的公寓,在那里等我。”巴拉克说。

“是,长官。我自愿服务。”堂吉诃德的声调惨兮兮的,他爬出吉普,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到一辆卡车旁的长队后面,在那里,一袋袋面粉正被递出来。

“你从那边能看到大规模施工吗?”帕斯特纳克问。

“在夜色和灰尘下,说实话看不很清楚。”

“很好,真让人难以置信!五百名筑路工和石匠同时在这里大干特干,兹夫,全国的推土机司机和压路机司机都来了!我们安排了很多巡逻队,那些阿拉伯探子没法进来。我敢保证,阿拉伯军团绝对到现在都没有察觉到这里发生的事。”

“车队还要多长时间才能跑这条路?”

“也许一星期或者不到一星期。”

“斯通上校在哪儿?”

“在赫尔达,正等着你呢。我们走吧。我来开车。”帕斯特纳克领着他在一堆凌乱的卡车中绕来绕去,最后走到一辆通信吉普车前面。耶尔头戴发送接收机坐在里面,看到他们后摘下耳机。帕斯特纳克朝她大喊:“跟我们走。”

她点点头,大声问巴拉克:“你那个心腹傻瓜堂吉诃德哪儿去了?”

“背面粉去耶路撒冷了。”

她大笑。

“兹夫,犹太区投降以后是什么情况?我们这儿什么也不知道。”帕斯特纳克边开车边问。

“嗯,在某些方面,比我们希望的要好些。他们在洗劫房屋,当然,也在炸掉犹太会堂。胡瓦会堂被炸得飞起来时我就在锡安山上看着,上帝做证,他们用了巨量的炸药炸那座建筑!我脚下的地面震得就像来了一场地震似的,而且……”

“那在哪些方面比我们希望的要好些呢,看在上帝的分儿上?”

“让我说完!在我离去的时候,我碰到个红十字会的人,一位头发灰白的比利时女士,人很不错。她的话让我缓过点精神来,我告诉你。”

没有发生大屠杀,巴拉克强调道,他们把平民们转移到附近的一个村庄里,对幸存下来的士兵,则严格按照《日内瓦公约》对待,阿拉伯军团里的英国军官们见证了这一切。阿拉伯军团司令看到我们的士兵是如此年轻,装备如此之差,人数又如此少,他大为惊讶,那位女士引用军团司令的话说:“如果早知道他们是这样,我们就用棍棒和石头来进攻了。”

“他们最好是好好待那些孩子,我们也抓了他们的俘虏,而且比他们抓我们的要多得多。”帕斯特纳克恶狠狠地说。

“耶尔·卢里亚在这儿干什么,萨姆?”

“我的信号兵病了,我指定耶尔来接替。”帕斯特纳克朝耶尔瞥了一眼,“聪明的孩子,理解得很快。”

“是很聪明。”

“你见过我岳父了吧,顺便?”

“见过了,第一个见的就是他。他正在那儿维持食品供应。一个真正的Yekke,守纪律,讲命令。”

“赫尔曼那样是很好,但鲁思那样就不行了,一个Yekke的老婆。”帕斯特纳克嘲讽地说,拉特伦方向闪出耀眼的火光,滚雷般的炮声随后传来,“兹夫,我们的新大炮很厉害,这次我们也许能攻下拉特伦。”

为了不致在浓厚的尘土中迷路,堂吉诃德始终紧紧地盯住他前面上下移动的面袋。他自己肩上的面袋松松垮垮地绑扎在身上,不断搓动的背带磨得他双肩生疼,除了累点,不断往外涌汗以及缓慢沉重地规律行走外,他倒是感觉挺美的。毕竟,他是在往被围的耶路撒冷背面袋,怎么也不能比他前面这个头发花白的矮壮老者差吧?与他们擦肩而过的筑路工开着粗野的玩笑,为他们鼓劲加油。他走到路边一辆洒水车旁,用罐头盒大口大口地痛饮,他感觉从来没有喝过如此甘甜的水,即使在条件最差的临时难民营中喝水时也没有过这种感受。

步行比他从吉普里能看到更多的东西,一星期前这里还完全是一片杂木丛生的荒地,而现在就变成一条真正的道路了,尽管它狭窄、弯曲,还经常有冒出地表的巨石,但仍可算一条初具规模的路。石匠们在灯光下开凿挡住路的石头,然后再由推土机把碎石土堆推到一旁。就像是从两端掘进隧道那样,这条路也一样同时从两端开始修筑,坡道附近的工程进度比路中间要更快一些,临近终点处,开凿出来的石头再被铺到道路两边,吼叫的压路机在上面来回碾压,既平整又拓宽了道路。要把面粉背到接站的卡车那里,搬运者们必须要穿过牲口群,不停叫唤的牲口拉下了海量的粪便。堂吉诃德就这样步入那些骡子和母牛拉下的粪便当中,粪便实在太多了,每一脚踏进去都有那种滑溜的扑哧扑哧声,到最后,他索性不管了,随它吧,只要小心点不摔倒在里面就行了,他后面那位就恰好摔在这些纯天然的粪堆里了,爬起来后使劲在那儿咒骂。

就这样缓慢艰苦地跋涉了长长的两英里之后,他们终于抵达了目的地。在回程路上,堂吉诃德感觉走路就像在空中跳舞一样,背上没有了五十磅的面粉袋,行进起来感觉非常轻松,连蹦带跳的,好像一眨眼他就回到原处了。搬运工们在一处部队野战食堂里吃饱喝足后,再一次背上了面粉。堂吉诃德感觉自己的双肩被磨得刺痛,可能军服下面的皮肉已经破了,但是没什么可抱怨的!黑洞洞的山那边,炮兵在持续轰击,夜空被照耀得黄一阵红一阵,第二次拉特伦战役打响了,与那些朝拉特伦高地冲锋的伙伴相比,他这算什么呀。

次日一大清早,太阳刚升起来,疲惫至极的堂吉诃德沿着耶路撒冷一条街道蹒跚而行,灰头土脸、蓬头垢面,几乎都认不出来了,当夏娜看见他时,差点把一桶水摔在地上,这真的是那个戴眼镜、长着一张严肃长脸的“麻秆”吗?他不是留在旧城里的犹太区了吗?“你!你还活着!你没有被俘!”

堂吉诃德疲惫地朝她做个鬼脸,脸上的面粉裹着泥垢,又被汗水浇成一道道的。“小夏娜,还好吧?”他哑着嗓子说。

“你身上怎么那么脏?你什么时候从犹太区跑出去的?怎么出去的?我还以为你挂掉了呢。想喝口水吗?”

“当然要喝。”

她把水桶递给他,堂吉诃德提起来就往嘴里灌。

“哎呀!你是睡在马厩里的吗?”夏娜问他。

“我想我身上的气味一定很难闻。”说着他把水桶举过头,兜头一桶就往下浇,边浇边大声叫,“啊!好舒服。”他肩膀上的疼痛感觉顿时减轻了许多。

夏娜急得大叫:“呀!不要倒了!停下!不要!你疯了!你在犯罪!那水是给我全家用的!”

“我再给你提一桶来。”

“去哪儿提?怎么提?水车已经走了!要到晚上才会来!你这个蠢货,那水是用来洗脸做饭的,是基本的生活用水。”

“你先回家吧。告诉爷爷就说那个从卡托维兹来的小伙子去提水了。”堂吉诃德咧嘴笑着说。他提着空桶站在原地,身上泥泞的水不断往下滴。夏娜身子倾过去擂了他几拳,但那顶什么用呢?桶已经空了。堂吉诃德安慰这位吓得发蒙的女孩说:“夏娜,要是我没提回水来,那我就是死了。”

“但愿如此!”小女孩说着跑开了。

听夏娜讲了这个事后,她爷爷和妈妈都很惊讶。她妈妈是一个四十多岁的憔悴妇女,戴着顶宗教规定的假发,假发外面同样是规定的头巾,她说:“这个约西是个神经病。你永远也不会再看见他了,我们的桶丢了。”

塞缪尔先生还像往常那样,每日早晨坐在桌子旁温习犹太教的《托拉》 ,他说:“如果他真的是个神经病,那怎么能在没有夏娜的情况下从旧城里跑出来?他是天使吗?是飞出来的吗?”

“他闻起来不像一个天使。”夏娜说。

“你又不知道天使闻起来什么味。”她妈妈恼怒地大声说。

“我知道一个天使闻起来不会像骡子的……那个。”夏娜说。这个意第绪语的委婉说法让两个大人的眉都皱了起来。

“好了,没有水沏茶,也没法吃早餐了。你就念你的祈祷词,做你的功课吧。说话要注意。”她妈妈说。

过了不久,紧闭的裁缝铺子门上传来一阵敲击声,夏娜奔过去打开门,门外站着堂吉诃德,他浑身仍旧湿淋淋的,两手各提着一只装满水的水桶。

“又是你?”小姑娘提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她用尖厉的嗓音尽量掩盖自己内心的宽慰,“好吧,快进来吧。”

堂吉诃德已经准备好一个小谎对他们说,关于他在哪里提到的水以及他怎么得到的第二只桶(实际上他是在一处秘密的卡车补给站拿到的,那里专门为司机和装卸工们提供补给),但塞缪尔先生什么也没问,只是微笑着请他一起吃早餐。夏娜给他们端上来茶和粗劣的土豆饼,然后就和她妈妈一起去洗衣服了。

堂吉诃德的率直赢得了老裁缝的青睐。堂吉诃德知道这星期的《托拉》讲的是哪一部分,他戴上破烂的军帽,开始做谢恩祷告,说得还很准确,感谢上帝赐予他们土豆饼,而不是说面包什么的。为了表彰他这个行为,老人便为他详细解释《托拉》文句,他神情专注地听着,不时还点点头。但后来塞缪尔先生注意到他不再点头了,而且眼神呆滞,那种专心的表情也固定了。事实上,他早已酣然入睡,脸上还留有僵硬的笑容,但身体坐得笔直,眼睛也睁得大大的。

进攻计划

早在拂晓之前,巴拉克就知道第二次拉特伦进攻又失败了。他和马库斯站在靠近战场的一处小山包上观察整个战役——非常近,他认为——有那么一会儿,胜利似乎触手可及,装甲营猛攻敌人的堡垒,将它们一个个摧毁,激烈的炮火点亮了整个天空。看到装甲部队英勇的冲锋,马库斯异常兴奋,他边踱步边大口喝着装在水壶里的白兰地,等待胜利捷报的到来,还不停地把酒让给其他军官喝。不料,随后不知是触发了地雷还是被大炮打中,两辆运送步兵进战场的汽车着了火,紧跟着所有的车辆全部被打了回来,再后来便是敌人一阵致命的轰炸。巴拉克通过野战电话和施洛摩·沙米尔上校联系,了解到步兵部队已被击溃后,他无奈地对马库斯说:“长官,施洛摩·沙米尔上校终于和吉瓦提步兵营的营长联系上了。”

“嗯,嗯,怎么样?侧后的袭击怎么样?”

“他们遭遇到敌人顽强的抵抗,伤亡惨重,冲不上去,现在正在撤退。”

前面的战场上枪炮齐鸣,火光猛烈闪耀。马库斯沉默许久,好一会儿才低沉地问:“怎么办?哈伊姆?”哈伊姆·拉斯科夫中校是装甲部队司令,此刻也在这处指挥战斗。

“再过一个小时天就亮了,长官。没有步兵协同作战,我必须得把装甲部队撤出来,否则我们将全军覆没,我必须请沙米尔上校下达命令。这次进攻已经失败了,你的意见呢,长官?”

马库斯看巴拉克,后者点点头。哈伊姆·拉斯科夫也许是陆军部队里最有经验的指挥官了,没理由反对他的建议。沉默了一会儿,马库斯怪异地苦笑了一下,点点头,一屁股坐在草地上: “看在上帝的分儿上,我们坐地上吧。讲述国王们悲哀的死亡故事……” 巴拉克以前也曾听过马库斯引用零散的诗文,大多是军事或搞笑的段子,像这么阴郁的词语和声调还是第一次听到。

“我现在喝了这酒,谢谢你,长官。”哈伊姆·拉斯科夫中校拿过马库斯的水壶猛灌了一口酒,还给他。

赫尔达基布兹的居民们像往常那样在食堂里吃早餐,杯盘餐具发出嘈杂的撞击声。这里同时是马库斯的简易司令部,里面的大部分地图和通信设备都已经拿走,但在一个角落里仍有一张地图挂在墙上,他踱着步子,大声向巴拉克讲述战役总结,语句简短,措辞激烈,总结最后定论:“此次战役失败。”施洛摩·沙米尔上校和哈伊姆·拉斯科夫坐在旁边喝咖啡,听到结论后,两个人互相看了一眼。巴拉克想,马库斯除了责任归属搞错以外,其他都分析得正确。对此次战役的剖析结果大致和他以前所担心的一样,运用能力不足的部队而导致失败,纯粹的高度冒险行为,就是这样。所有的责任都应归咎于对拉特伦贸然发动进攻的政治决定。

“结论!”马库斯咆哮道,眼睛充血、声音粗哑,他水壶里的酒早已喝完了,但非常清醒,“我就在那里,从头到尾,观察了这场战役。可以简单总结出,计划——很好!炮兵——很好!装甲部队——不错!步兵——”他停顿了一会儿,然后大声喊出,“丢脸!”

“这样的评价有点过分了。”哈伊姆·拉斯科夫说。

“我不认为过分,我认为这对他们已经够仁慈的了。”

施洛摩·沙米尔说:“我们还没弄清楚所有的事实,长官。肯定要进行问责,但是……”

“他妈的,马上问责,从今天就开始。我们已经掌握了很多事实。预备队撤下来是因为有几辆汽车着火了,吉瓦提步兵营撤下来是因为他们死了两个人,他们的营长亲口告诉我的!两个!”

巴拉克插进来说道:“长官,这两种情况中,一方面敌人的火力太重,另一方面舍命去攻取高地的连队里多半是没经验的新兵。执行不力是事实,但是……”

“那是我要汇报的。”马库斯打断他说,“现在我们休息,然后制订下次攻打计划。本-古里安需要拉特伦,我就一定要把拉特伦献给他,但是下次,我们的计划将是全新的,完全由我来制订,从头到尾!”

几天后的一个深夜,在拉特伦边上那条石尘飞扬的旁道上,马库斯和巴拉克两人过来视察一个难点路段。这个地方的峡谷较宽阔,工程师们测量出卡车在这段下坡处没法开过,指定要直接打穿一块堵在路上的花岗岩巨石,因此,沿着斜坡上下,骡马和搬运工们忙碌地埋头苦干。众多的石匠——以色列能找到的石匠全部都在这儿了,此刻正挥动铁锤不断叮叮当当地敲打。因为不允许爆破作业,所以这里以及其他所有山间路段全部是用手工劈砍出来的,完全像古代那样。山的那一边,炮火再一次打响,轰响夹杂着闪光,第三次拉特伦进攻的炮火前期探测已经开始了。

“老天在上,告诉这些人,我为他们自豪!我要和他们每个人握手。”马库斯大声说。

他跑进石匠们中间,和他们握手,拍着他们的背,查看他们手中的工具,人们的情绪受他感染,兴奋地操着各种语言争相与他说话——希伯来语、意第绪语、意大利语、波兰语、德语、俄语、阿拉伯语……还有一些含混不清的就连巴拉克也不知是什么语言的语言。马库斯说英语,让巴拉克帮他翻译,他那种纯正的美式口音似乎让这些来自全世界各地的犹太人非常兴奋。这里站着的就是那位传说中的朋友,那位离开了安全的美国并冒着生命危险来这里的犹太人将军,那位来参加建设这条非凡之路、参与建设自由耶路撒冷的人!马库斯的兴高采烈很快点燃了所有道路建设者的激情,鼓舞并激荡他们的心扉。

但是,当他们回到特拉维夫后,马库斯又陷入沉默寡言的郁闷当中。巴拉克很理解,总参谋部对再次进攻拉特伦很不情愿,没有热情。刚打完仗的七旅士气低落,严重减员,现在被派去防守那条旁道,同时往耶路撒冷背面粉。另外,从北部前线又抽调了一支有经验的旅,让他们来作为再次进攻拉特伦要塞的主力。北部有叙利亚在进攻,而本-古里安却强令部队冒险离开北部,也只有他能做到这一点,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即便这样冒险,调来的那支旅也同样是破破烂烂的,和吉瓦提步兵营一样,也是靠招募新兵才达到满编状态。吉瓦提那些经验丰富的老兵大多在与埃及作战的战斗中阵亡了,这是吉瓦提步兵营第二次进攻失败的原因,这也使得现在这支新的进攻部队很惶恐,事实上到现在,军队在各方面已接近强弩之末了。

“我现在进退两难,兹夫。”马库斯大声说,“根据我们今天所看到的旁道情况,我还不能跟本-古里安说让他取消这次进攻。筑路工人们修路非常辛苦,但那路完全起不了作用,通不过车队。”

“还不到时候,很快就可以了。”

“没有用。到现在为止还仅仅是一条羊肠小道,如果要按时进攻的话,再过四十八个小时总攻就要开始了。没有办法的事。我无意送更多的犹太孩子去攻打拉特伦,但我是一名军人,不得不听命令。”

马库斯办公室内的墙上除了西奥多·赫茨尔和本-古里安的画像外,全部盖满了战场态势图。他坐在赫茨尔画像下的一张桌子边,递给巴拉克第三次进攻拉特伦的作战计划,然后开始看成堆的急件和电报。在明亮的荧光灯管照射下,他双眼下的凹陷显得更深更黑。马库斯一直都不是那类干净整洁的人,他的头发是褐色的,但脸上的长胡子却是一片灰白,是该刮一下脸了。他躺在椅子里快速浏览文件,一会儿摇头,一会儿嘴巴紧闭,一会儿又打哈欠,他们两个人还一直没睡过。

巴拉克不仅胳膊痛,肩膀也被吊得痛,因此他在看作战计划时,把那只打着石膏的胳膊吊在椅子背上。这是一份理想的计划,和马库斯那份让巴拉克回想到英军岁月的讲义手册一样。计划中有每一战区的详细地图,后面附有相关的后勤、运输状况和情报,细节极其烦琐复杂。天哪,这该下多大的功夫呀!但是,这完全是在空想。很多部队,从这份计划上看很强大,实际上都是由残破不堪的连队组成,一些部队人数到今天还低于编制,比他记忆中的估计多不了多少。补给也有限,根本达不到后勤状况里描述的标准。至于进攻,仍然是正面突击,但这回仅仅是佯攻,真正的突袭地点是耶路撒冷,由围攻耶路撒冷的部队执行。这一点设想得挺好,但问题是那儿哪还有新的兵力呀,巴拉克心里闷闷地盘算。

“这些文件显示出他们没什么信心。”马库斯递给他一些急件,是那些被分配到此次进攻任务的几支部队发来的,都在报告面临的困难、延误、疲软和不足。一名指挥官建议推迟计划,另一名则提出完全不同的耶路撒冷解救计划,白白浪费现在已就位的部队。“他们不想打仗,兹夫,这是他们真正想和我说的。好像攻打拉特伦是我出的主意似的。”马库斯沮丧地打着手势说道。他拉开桌子抽屉,取出两个酒杯和一瓶酒,对巴拉克露齿一笑,说:“喝点酒?”

“行!”

“兹夫,你对第一次世界大战的诗歌有了解吗?

倘若我死了,请这样想一想我:

在一片异国的田野,

那里的某个角落,

是永远的英格兰。”

“鲁珀特·布鲁克 ——我在北非的时候,在阵亡者墓地上经常听到他这首诗。”巴拉克沉闷地说。

马库斯往他自己的杯子里倒了满满一杯酒,喝了一大口,念诵出这首诗的最后一句: “……在英国的天空下,那里有宁静之心的……” 声音疲惫,泪光在他眼里闪烁。

“很不错。”巴拉克说。

“还有一首诗,这两天我一直在默念。

我与死神有个约会,

地点在双方争夺的街垒……”

马库斯看着巴拉克,表情忧郁疲乏:“可曾听过这首?”

巴拉克尽力喝下一点点白兰地,他能感受到自己对这位两千年来的第一位犹太人将军的同情。他本是一个局外人,却要在这里饱受困扰,一个好心人,但因不熟悉情况而施展不开能力,戴维·本-古里安又把费力不讨好的统率权和毫无希望的任务硬压在他身上,现在怎么想办法让他振奋起来呢?

“长官,我可以说些自己的看法吗?”

“可以。”马库斯边说边给自己的杯子倒满,喝了一口。

“前两次拉特伦战役应该大大削弱外约旦军团的实力了,否则他们绝对会出来打死筑路工人,并炸掉那条旁道。”

“嗯,很有可能。”

“这是事实,长官。你已经阻止他们那样做了,到现在为止他们一定清楚我们在忙什么,他们甚至埋地雷想要阻止我们,但他们没干成。更重要的是,外约旦军团没有调动军队去夺取耶路撒冷的剩余地区,因为他们的耶路撒冷驻军和拉特伦驻军意见不统一,他们正在坐失良机。”

马库斯微微一笑,拿起酒杯大大喝了一口,说:“很好,兹夫,你在努力让我振作起来,谢谢你。我完全可以上一架飞机回家,你知道,我老婆认为这不是我的战争,我跟你说过这个。我正在送越来越多的孩子上战场,为了一个理由而在拉特伦牺牲。本-古里安是一个有智慧又坚强的老家伙,或许应该叫伟人,而我是一名犹太人,所以我会执行他的命令。”他继续朗诵诗句。

“当树叶沙沙,大地春回,

空中充满了苹果花香,

我与死神有个约会,

当春天带回晴朗的蓝天……”

马库斯的声音和表情里透露出的悲伤让巴拉克感到刺痛和恐慌,他把酒杯放到桌子上,打算请示离开。马库斯笑一笑,是一种很怪异的苦笑,就像他那天晚上在路基上看见工人们时的微笑。他意识到,作为指挥官,他所指挥的第一场战斗算是彻底失败了。

他念到最后一句诗:

“我发誓一定要遵守诺言,

这约会绝不让对方失望。”

马库斯举起酒杯敬向巴拉克,又敬向赫茨尔的画像,最后朝本-古里安的画像举杯示意,然后一口喝干:“兹夫,你没有喝你的酒。”

“谢谢,上校,我喝得够多了。”

“这也许算不上一首好诗,我不会评判诗,但它真实地描述了一名士兵在心情糟糕时的所想。现在说说,我的那份作战计划怎么样?”马库斯问。

“军队中还是第一次这样计划。”巴拉克说。

马库斯点点头,显得很高兴:“你们这些小伙子必须要学习。你们已经打下了一个国家,还要继续为它打下去,包括你的孩子们,也许还有你的孙子们,像美国从1776年到1812年那样,你要知道。南北战争、第一次世界大战、第二次世界大战……”他看了眼发白的窗外,“天哪,早晨了,好小子。我们开始工作吧。” DsCny6p05VbBqRAESwjkf+yLA0erUT/1Crxa+HyD0SEoaxIP433PZhFiC+771Wm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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