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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小雀斑被删除了。

我的意思不是她的肉身,而是记忆数据。在我醒来后的数个小时里,她已经变成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名字,甚至连面目都变得模糊不清。所有依附于那个曾经有血有肉的人类个体上的情感,无论是欲望、厌恶,还是悲伤,甚至是那一点点我刚刚觉察且认定的爱,都像沙子一样流逝了。不光是我,所有人都一样。

我猜公司肯定在我们的脑子里动了手脚,为了安全和效率。

这个女孩变成了系统里的一个条目,一个带编号的教训,提醒着后来人不要犯同样的错误。

“……通常被定义为C类的碳质球状陨石,需要覆盖光学和近红外(0.5~3.5微米波段)的高灵敏度光谱,检测在0.7和3微米处的吸收带,来验证陨石成分是否含有水。0.7微米吸收带反映的不是水本身,而是含铁矿物中的电荷转移,这种转移只存在于C类物体中,正如水。但0.7微米吸收带特征的存在,并不能让我们精确地估计物体的含水量,光谱颜色也不能……”

这个条目正从那个新来的漂亮女孩嘴里快速弹出,就像是一串绕口令。我在心里给她起了个外号——弹舌鸟。

她突然停下,抬起头,迷茫地望向我,脸上微微发红,沁着汗珠,弹射出她的问题:“我不明白,为什么不探测3微米吸收带的信号,那样不是更直接吗?”

我友好地笑了笑:“中红外大气的高背景辐射使得3微米吸收带的信号变得微弱,难以被探测到。”

“哦。”她似乎对这个问题失去了兴趣,对于一位捕捞员来说,这是个危险的信号。

水是在这茫茫宇宙间生存的第一要素,因此矿工将含水的陨石作为首要采集目标,但有时候,它也是致命的。

弹舌鸟被关在一人宽的圆筒状金属笼里,腰部与双手用弹性绑带固定在轴承支架上,脚下不停踩着“仓鼠笼”向后滚动。“仓鼠笼”是船员对这套特殊健身设备的称呼,在1/3g重力环境下,这是最安全有效的抵抗骨质疏松和肌肉萎缩的办法。

作为她的导师,我不得不时常纠正她的动作,那些微小的瑕疵会日积月累,成为导致骨折或是筋膜炎的元凶。

像被装进密封袋里和沙拉酱一起摇晃的蔬菜,弹舌鸟洗完澡后,赤身裸体地爬出淋浴袋,旁若无人地在我面前擦拭着结实的小腿。不知为何我将脸扭向一边,也许因为她是新来的,为了以示尊重。她的洗澡水将会以各种方式被回收利用,进入食物、饮用水与空气,最后成为我们身体的一部分。从这个角度来看,我们注定亲密无间。

“你为什么会来这里?”我试图转移尴尬。

“嗯?这是个问题吗?”她似乎没听懂我的话。

“我知道,《神圣债务论》那一套嘛。我的意思是,你就从来没有想过,债务是从哪儿来的?”

“这很重要吗?每个人一生下来就负债累累,我们只不过是比其他人更幸运而已……”

“幸运?”

“仅是发现一个铂矿,你就如同捞到一条价值超过1 000亿美元信用点的大肥鱼,这还没算上镍与钴,就能还清所有债务,变成亿万富翁,这不算幸运吗?”

“那只是传说!”

“不,那是概率。”

“没错,在太空里‘挂掉’的概率……”

“并不比你在秘鲁采矿或者在白令海捕蟹的危险系数高多少。当然,如果你硬要说被小行星碎片击中的概率,那确实比在地球上高一些,问题是……”

“你真是乐观得无可救药……”我似乎从她的表情里捕捉到了一些熟悉的东西。

“问题是,”她摇摇头说,没有丝毫放慢语速的打算,“如果你在地球上,你有一笔价值100万亿美元的黄金存款,可是没有人能拿到,为什么?因为它在海水里。提取溶解在海水中的黄金,成本大大超过了黄金本身的价值。所以这笔巨额存款的价值是零。虽然我们在这里很危险,但这些甜点是实实在在的,它们就在那里……”

当她说到甜点时,我似乎又想起了些什么,可我已经不想再争辩下去。

“弹舌鸟,希望你在那里执行任务时,反应和你的语速一样快。”我指了指上面。

“弹……什么?胆小鬼,你就缩在船舱里做你的算术题吧,祝你早日还清债务。”

她看起来真的生气了。

从理论上来说,弹舌鸟并没有错,一颗M型的小行星是绝对的顶级甜品。比如16Psyche,上面的铁镍矿石可以满足地球未来100万年对铁的需求。再比如,富含铂的小行星矿石品位可能高达100克每吨,是最高等级南非露天铂矿的20倍,这意味着,一颗500米宽的这类小行星,铂产量就能达到全地球年产量的175倍。

这就是我们在这里的终极使命,所有C型陨石只是为了持续性的补给,因为“鲸母”不允许被过度开采。它并不是一块巨石,而是由自身引力聚集在一起的松散石泡或砾石,没有任何内在结构的完整性。任何旋转、撞击、过深的挖掘都可能导致它解体,我们所建造起来的一切便将被毁灭,包括我们自己。

弹舌鸟慢慢地接受了自己的新名字,也接受了我的风格。

我努力不和她走得太近,就像是害怕万有引力会让事物彼此吸引,进而发生撞击。我隐隐总有种不祥的预感,仿佛航海多年的老水手迷信厄运总是伴随着赤潮与白头浪。

我怕有一天弹舌鸟也会遭遇被删除的命运。

她清楚我的想法,并总是还以嘲讽。她说,手里握着一把鹤嘴锄,还是一挺冲击钻,你都只有一条路,就是干到底。

在弹舌鸟眼中,生命就是一场冒险,而我们并没有太多选择。

她接受命令去回收一台报废的“牧羊犬”机器人。指令说,在它的记忆模块里可能保存着曾接触过M型小行星的数据,能够提供有价值的追踪线索。

我们从不知道指令从何而来,是来自38万公里外的地球,还是某个太空站?是来自人类,还是AI?但大多数情况下,指令都是正确的,偶尔在少数情况下,会因为被人类错误解读而导致不可挽回的后果,就像古希腊的神谕。

弹舌鸟对指令笃信不疑,而我总想通过各种办法击溃她这种盲目的信念。

比如,用数学公式告诉她,即便我们发现并追踪到了M型小行星,想要改变其轨道并捕获它就如同让猴子在打字机上敲出《莎士比亚全集》,这比中彩票还难。如果没有考虑到开采M型小行星的难度,基本上就相当于用一根鱼竿钓鲸鱼。成本也许会很高很高,高到把所有的潜在利润吞掉,再赔上几十条人命。如果这些矿石被运回地球上还没引起市场崩溃的话。

比如,让她对自身能力产生怀疑。机器人无法做到的事情,一个由蛋白质和水组成的采矿工人同样无法完成。无论是正确维护复杂的采矿设施,应付各种奇怪的设备故障,还是对于突发性的事件进行综合分析,并正确评估其对于整个“鲸母”站点长期的影响。AI做不到,弹舌鸟同样做不到。那么,除了送死,你还有什么价值呢?

“所以,你到底希望我怎么样?跟你一样缩在船舱里,等着肌肉慢慢萎缩,或者等着超剂量宇宙辐射让身体里长出肿瘤,然后死于各种并发症吗?”她翻着白眼说。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希望你打消不切实际的念头,活得久一点……”

“可是这样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我们的生命归功于创造我们的神……”

“这些废话你跟那些死人说去……”

“那你为什么要来这里呢?在地球上待着不好吗?”

“这不是我的决定!就像这也不是你的决定一样!你醒过来时就已经在这个地狱里,想不起任何过去的事情,除了那些该死的技能树,就像脑子里没完没了地弹出的地鼠。我们永远也还不清身上的债务,除了死,没有别的解脱办法!”

我背过脸去,不想让弹舌鸟看到我的脆弱。一只手放在了我的肩上。

“我记得我是怎么来到这里的。”我惊愕地转过头,看着那张毫无笑意的脸。

没人知道。甚至新人到来也是如此,据说公司会创造一个船员意识的空窗期来交接矿工,以避免产生不必要的风险。我猜那种风险来自想要夺船回家的精神崩溃者。

“这是个笑话吗?”

“不,那是一个很奇怪的地方,我好像是从睡梦中苏醒,然后有一条闪烁着绿光的狭长通道,引导着我一直向前、向前……”

“然后呢?”

“回来告诉你。”弹舌鸟眨了眨眼睛,我这才意识到自己上当了。

我从来没有见过还清债务的人,我的意思是活着的人,至少在“鲸母”上没有。也许散落在小行星带里的矿产基地上会有这样的幸运儿,但这就像一个神话,一条教义,一则过分完美的广告,你永远无法证实,也无法证伪。

他们说,还清债务的人能够回到地球,找回自己的记忆,把基因链条里的债务数据漂洗干净,然后信用账户里就会有你几辈子都花不完的信用点。

这听起来更像一个童话,不是吗?

没人知道自己究竟为什么欠下了这笔债,以及需要用多长时间去偿还。我们只能相信这套系统的公正性,只因为我们被告知,从数学上来讲,它是绝对正确且无法被篡改的。

弹舌鸟说得对,我们别无选择。

但我很欣慰她听我的话,系上了双重安全绳。

弹舌鸟像一只没有重量的飞蛾,缓慢得像梦境一样,从“寄居蟹”的下部舱口飘出,向那头流浪已久的“牧羊犬”尸体靠近。机械臂太粗笨了,无法执行卸取记忆模块如此精细的工作。

“所以人还是有用的吧……”耳机中传来弹舌鸟轻快的反驳。

“在某些极为特殊的情况下。”我并没有让步。

“说说你的理论,为什么太空里不需要人?”

她轻轻靠近“牧羊犬”,由于弹性,安全绳把她的身体往后拽了拽。弹舌鸟解开一根安全绳,套在“牧羊犬”的一只机械爪上,固定好相对姿势。她需要把手伸进“牧羊犬”的喉咙里,接通应急电源,输入密码,打开里面的嵌入式存储设备面板,卸下记忆模块。

“嘿嘿,我认为是因为恐惧。”我通过她头盔上的摄像头看着这一切,努力忽略背景那漫无边际的黑暗宇宙。

“你是说人类的恐惧?”

“不然呢?机器会害怕什么?被切断电源、被清除记忆吗?只有人会害怕。”

她进行得很顺利,半个身子都伸进了开敞的豁口里,“牧羊犬”被点亮了,面板也打开了,一切似乎唾手可得。

“所以呢,恐惧让人上不了太空,恐惧让人离不开机器?我觉得你只是在逃避某些东西?童年阴影?”她的声音里包含着某种同情,也许只是揶揄。

“我不认为我有什么童年阴影,就算有,也早就被分区块封装……”我突然停下了,摄像头那边有些令人不安的闪光,“……弹舌鸟,你右手边那是什么,那些发光点?”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好像记忆模块被卡住了,唉……”听得出来她已经尽了全力,整个身体都开始甩动起来。

“看起来有点不对劲,马上离开那里。”

“模块已经被我摇松了……”

“也许是什么自我保护程序,你赶紧退出……”我迅速检查了这款旧“牧羊犬”的代码库,绿色字符如雨水般冲刷着屏幕。我的眼球高度紧张,颤动着扫描那些关键词。

“方下巴,你那边有什么可以帮到我的吗?除了让我紧张之外……”

我没有工夫回答。我已经无限接近答案。

“嗨!你猜怎么着?我已经搞定了……”弹舌鸟喘着粗气,屏幕上她的手捏着一个黑色方块,正要往外退。

……如果硬性重启后拔掉记忆模块,将会触发“牧羊犬”的着陆姿态,也就是说……

“我要告诉你,这里没什么可怕的……”

“牧羊犬”的6个螺旋式锚突然向前咬合,直接扎入弹舌鸟的腹部,然后像钻头一样搅动起来,红色的液体如半透明的水母般从破损处涌出,形成大小不一的液滴,晶莹剔透地飘浮在她身体周围,闪着光,在真空中开始沸腾。

我全身僵住了,张着嘴说不出话,胃里有什么东西在滚涌。预感再一次应验了。

没有尖叫,没有呼救,耳机中只传来倒吸了一口气的声音,像是在努力挽回从肺部急速流失的氧气。我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

本应作为着陆缓冲之用的矢量推进装置也启动了,弹舌鸟的尸体被“牧羊犬”拖着往深空飞去,又被另一根系在“寄居蟹”上的安全绳紧紧拽住,像是被两头野兽来回争抢的一块烂肉。

“切断安全绳!”是光头佬,“你不会想要再失去一条船的。”

“不行,我不能这么做。”

“她的债还清了,让她去吧。死亡只是中介。”光头佬拍拍我的肩膀,在额头做了个祈福手势,像是一个横放的字母“D”。

“去他的中介!”我闭上了眼睛,感觉有一些温热的液体缓慢涌出眼眶。

我不忍心再看弹舌鸟的身体被来回撕扯,便拍下了按钮。她的半截身子闪着光,越来越小,越来越远,慢慢地隐没在星光中。

一个从未有过的想法如巨大隐秘的天体般露出轮廓。

这也许不是一场意外。 jrTE6oScauqxa+3IhkzZI5nE2tKjHNtaJFQGdwqChMfOYKcJRl4v7xNtdpQYjoO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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