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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记得梦中的最后一幕,黏稠的黑色潮汐漫过每一寸身体,它们分解成极细小的锁链侵入我的皮肤,依附在血管、细胞、神经和腺体上,彼此摩擦,发出金属般的声响,然后开始漫长而优雅的劳作,似乎要在我的身体里建起一座地狱,或者城堡。

“方下巴,你又做梦了?”

我睁开眼,是小雀斑。她关切地看着我,不是来自表情管理模块的建议,而是那种真正的关切。这在我的职场生涯中很稀有,尤其是在这儿,在距离地球几十万公里之外的“冷酷”的太空里。

“你看到我的数据出现异常了?”我环顾四周,挤入狭小的控制舱,空气中混杂着汗臭和化学药剂的味道,矿工们各自忙碌着,对彼此漠不关心,认知模块不时弹出《神圣债务论》教义,“负债累累是有罪的,是不完整的”,这跟综艺节目中插播的广告没什么两样。一切都没有改变。

“没有,你在发抖,就像被丢进冰窟被冻的那种发抖,可是你的体温显示正常。上一次也这样。”

“哦……”我若有所思地说,“也许我梦见被丢到了舱外,然后……”

我鼓起腮帮子,翻了个白眼,就像那些在绝对零度真空中膨胀的尸体。

“不好笑,轮到你值班了。我给你看点东西。”

小雀斑别过脸,但我还是能看到她嘴角的弧线轻轻上扬。她有一种天赋,无论身处的境况多么恶劣,她总能从中找到乐子。

“看,像不像放羊。”

从她递过来的屏幕上,我看到了一场类似羊群归圈的表演。只不过,草原变成了浩渺无垠的太空,而羊,则是一颗颗形状各异、直径7米左右、成分不等的C类陨石,含有水、富碳化合物、铁、镍、钴、硅酸盐残渣等珍贵原料,根据密度不同,有的质量可能高达500吨。这些沉重的“羊”格外悠闲而缓慢地移动,像是在沿途寻觅着鲜嫩多汁的青草。

这趟回圈的路,它们可能已经走了好几个月,甚至好几年了。它们不着急,我们更不着急。

说不着急只是为了安慰自己。几个月前,我从T级别的物资消耗数据上发现了一个隐蔽的缺口,似乎我们的水、氧气、蛋白质和能源都以略微高出理论正常值的速率被消耗着。我怀疑是管道泄露或流程中的管控漏洞造成了这一现象,但我没有证据。

我不想到外面探究真相,一想到冰冷黑暗的无垠宇宙就让我毛骨悚然,小腹酸胀。

我试图从数学的角度解决这一问题,就像我解决很多其他的问题一样。

脑中的认知模块“哗啦哗啦”地翻阅着数据,将反馈投到我的视网膜上。

根据概率统计,这种尺寸级别的C类陨石在近地小行星中可能多达上亿个,但能够被观测、定位、追踪到的连十万分之一都不到,更不用说使用光学、近红外光谱、热红外通量或者激光雷达对其成分、尺寸、自转以及表面地形进行详细的测绘了。原因很简单,这些天体太小,轨道运行周期太长,只有观测点在一定的距离内时(比如0.01个天文单位),才能被捕捉到,这简直比大海捞针还难。

一旦有人在茫茫星海中找到了这些珍宝,便会从最近的行星际资源勘探太空站派遣出“牧羊犬”。这些完全自动化的机器人依靠太阳能电力和氙推进剂驱动,最新型的霍尔V推动器能够提供高达80千瓦的功率和5 000秒的比冲量。当接近目标后,“牧羊犬”会绕着“羊”小跑几圈,像是在嗅它身上的膻气,找到最合适的下口点,然后伸出6个螺旋式锚一口咬入陨石表面,再启动6个矢量推进装置,用以首先停止陨石的自转,其次将其推离原先的轨道,最后沿着精确设计的路径,缓慢而坚定地拖着陨石到达某个最近的引力平台,比如地月拉格朗日点L2或L4,与别的“牧羊犬”会合。

5块陨石彼此缓慢地靠拢,像俄罗斯方块一般旋转着,寻找着最精确的触碰点,撞击力度不能太重,也不能太轻,一切都得恰到好处。它们连接成了一个近乎球形的整体,如同回归到胚胎状态。

“我觉得吧……更像是斯诺克啊。你看,中间那个白球走的弧线多漂亮,只有真正的高手才能让这些散兵游勇听从指挥,从太空的不同角落,长途跋涉到这里,给彼此一个轻轻的吻。”

小雀斑轻轻嗤了一声,似乎对这份肉麻的吹捧不屑一顾。

尽管大多数工作都是由机器和程序自动完成的,可这里是太空,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小雀斑的工作就是对突发事件进行干涉,比如陨石轨道偏离,“牧羊犬”故障,撞击时钢体破碎产生的危险的碎片等。在她的比喻体系里,她就像一名兽医,时刻准备出击,拯救“羊群”与“牧羊犬”。对于我们来说,“羊”身上的东西是最宝贵的。

“行了,方下巴,等我回来再陪你贫嘴,哥我得出去‘割羊毛’了。”

小雀斑开始钻进宇航服,只有这时,我才意识到她有多么娇小,就像发育不良的未成年少女,可从年龄上来说,她应该有二十六七了吧。这个基地里有不少女人,辫子、长腿、汗毛怪,公司维持性别比例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因为在太空里女性比男性更有忍耐力,无论是抗辐射、耐饥饿,还是心理韧性,她们的得分都比男性要高得多。另外,适当比例的女性能够减少男性成员之间的摩擦和焦虑。

“我走了,一会儿见。”小雀斑的脸在面罩后面若隐若现,鼻侧的雀斑并不是很明显。

“小心点。”我已经不记得她的名字是从何而来。通常来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编号,比如我是EM-L4-D28-53b,但没人用这串倒灶 的东西,只会以你最明显的外貌特征起外号,然后慢慢地,这些外号就成了各自的名字。

至于真正的名字,没人想得起来。他们说,这是合约的一部分,记忆被分区块封装了,以免发生不必要的情绪波动,影响开采任务的执行。被封装的记忆包括名字、家人、童年创伤、宠物以及真实的债务数字。这些数字是我们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它们被以区块链的形式加密,嵌入基因,没有人可以篡改,每个人的工作量会被实时记录、换算成扣减的债务及其利息。无论你是在铜锣湾,还是在拉格朗日点,所有人在基因债系统面前一样公平。

“放心吧,你说过我是高手,何况,我还有债务要还呢。”她朝我眨了眨眼。

小雀斑总说我是属老鼠的,胆子太小,成不了大事。我总是用植入式认知模块里的技能树来反击——有些职业就是被设计成谨小慎微的反应模式,比如像我这样的数据测绘员,会随时调用信息库里的资料,计算各种极端情况发生的可能性,甚至异化成一种对于概率的直觉。这种模式扎根在你的身体里,就像人会恐高、怕水或者有密集恐惧症一样,并不能用勇气或胆量来衡量,以及改变。

但事实是,并不是因为外来力量往我的人格拼图里嵌进来一块胆怯,几分懦弱,造成了现在的我。我还是原来的我。

“等你回来,我们……”我努力咽下了要说出口的话,我知道自己是真的在关心她。

小雀斑做了个不雅的手势,从通道口消失了。 x4Bzg6u0nNhRhhsyq0uCDLjT2fz7BxiVsUwXBjPHJqF07pBUVIUP6UpAmhTSFD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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