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梦真是人类的一项奇怪的设计。
当在小行星上时,我总是梦到地球上的景象,可当我回来之后,却又时常在梦中重回那个低重力、颜色灰暗、危机四伏的活地狱。就像那里有什么东西让我割舍不下。
我梦见红毛、小雀斑、弹舌鸟、跳跳糖……她们一个接着一个向我告别,然后纵身一跳,从旋转的舱口消失,飘向“鲸鱼”的嘴巴,像是跃入一片装满星星的池塘。
她们没有穿戴任何防护服和头盔,就那么赤裸地飘浮着,如同浸泡在羊水中,整个宇宙就是她们的子宫。
我也全身赤裸着,在“鲸母”黑灰色的内表面奔跑,追赶着她们如粉色羽毛的身体。无尽的星空,弧形的地平线,闪光的沙砾让人产生幻觉,仿佛自我慢慢消失,不需要氧气,不需要重力,也不需要保护。如同荒野中一匹迷失方向的狼,在濒临死亡之际,与整个宇宙连接起来,潜藏在身体里的力量被自动激发,感官被彻底打开。于是我知道自己还有一些未被系统驯化的东西,一些不能被算法加密或过滤的情感,一些比活着更重要的意义。
我猜她们也同意,没有债务的死去不是一种逃离,而是一种回归。
于是我停下了脚步,看着她们远去,远去,直到融入群星。
我微笑着睁开眼,面前立着两块墓碑。
我扫了扫碑顶的灰土,抹去那两个名字上的蛛丝,让它们能够被看见。
我从纸箱里拿出一本泛黄的画册,放在左边的墓碑前。画册封面上画着一条灰色的鲸鱼,鲸鱼的肚子里藏着一个长鼻子的木偶男孩,小木偶正咧着嘴笑,好像在说:“你看我的鼻子变长了吗?”
我忍住眼泪,从纸箱里拿出一个斑驳的相框,里面的照片已经受潮发霉而卷曲,看不清原样。我把它翻过来,背面朝外,放在右边的墓碑前。在相框的右下角有一行歪歪扭扭的小字,上面写的是:“爸爸,不要怕。”
我点点头,就好像听到了那句话。“爸爸不怕”,我在心里默念着。
他们说,我已经不是那个太空里的我,生命链集团并没有把我的肉身带回来,只是把意识传回地球,换上一个新改造过的身体。所以,我无法适应地球重力与肌肉无关,那只是意识的惯性;所以,EM-L4-D28-58a在小行星上犯下的罪也与我无关。
我努力不去想后来在“鲸母”上发生的事情,那会让我发疯。
现在,我是一个全新的人了。
我结束了祈祷,起身离开,手指从两座墓碑上沿轻轻拂过。我也许不会再回来了。
那些无债之人在墓地外的绿色丘陵上排成圆环的形状。他们在等着我。
我挥挥手,他们的额头开始闪烁光芒,像时钟,像旋涡,像奏响一曲关于自由的颂歌。
为我,为安安,也为这世上的每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