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面并没有发生在想象中宏伟富丽的殿堂里,相反,我被安排在一家典雅朴素、称为“格物”的老式书店,有螺旋式的书架式阶梯一直通往顶层咖啡厅。
外骨骼被禁止使用,我顺着台阶如虚弱的老人缓慢攀登,感受每块肌肉在3倍重力环境下的运行状况。庆幸书架上的许多名字依然印刻在我的脑海里,即便没有认知模块也能够被随意调取。
领导者从咖啡桌旁起身,一袭黑衣,胸口别着金色胸针,面带微笑迎接我。
“东方觉先生,幸会,我是梅零一格。”
我惊讶于她的年轻,更被她眉目间某种似曾相识的特征吸引。
“我们……见过吗?”我没能拽住自己的好奇心。
她斜着头,眉头微蹙,思考了一会儿,然后展开笑脸:“啊!我知道了,您见的是我的祖母梅李爱夫人吧。”
“祖母……”我被这个称呼暗含的时间跨度所惊吓到,“所以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
“如果按债务合约签订日期算,那是72年前了。”
“72……”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似乎有点晕眩,她扶住我,让我坐下。
“您恢复得不错,我是说,在那样的环境里待了那么长时间……”她语调完美地表达了同情。
“所以,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们是谁?又是谁在背后操控这一切?”
“您一定有很多问题,考虑到您的记忆还没有完全恢复,我会从我的曾祖父梅峯讲起。”
梅零一格抿了一口咖啡,用纸巾轻拭唇边,开始讲述她曾祖父的故事。
梅峯先生创立的生命链集团一直致力于将生物技术与区块链技术结合起来,他认为那是通往人类永生之路的不二法门。
当然他发家靠的不是像徐福一样贩卖永生,而是向各国政府提供基因债技术。所谓基因债,就是将债务数据区块化加密后嵌入DNA链条,能够实时追溯,无法篡改,也能遗传给后代,避免经济溃败时期以自杀或修改生物信息躲避欠债的行为,同时也能最大限度和最小粒度地管控个体的经济行为。
在那个时候,高精度的克隆与人造胚胎技术早已不是问题,关键就在于意识的转移,如果每次都需要从“牙牙学语”开始重新体验人生、积累经验,那只能算是代际交替,算不上真正个体生命的延续。梅峯成功地研发了记忆存储与植入技术,只需要一个黄豆大小的脑部植入物,便可以向云端同步存储每分每秒的感官刺激和思绪流动,反过来也可以插入现有的海马体皮层,实现记忆的无缝对接。
这项技术引起了极大的恐慌,因为它背后所隐含的种种可能性,也许会造成贫富与阶层的绝对固化,甚至导致人类文明回归到奴隶制社会形态。全球领导者经过一番挣扎,顶挡住了永生的诱惑,达成所谓的“日内瓦共识”,将这项技术与大规模生化基因武器、原子弹一起打入黑名单,在地球上不得投入使用,研发也必须在最高等级的监管下有限度地进行。他们也不希望把生命链公司一棍子打死,毕竟还需要用基因债技术维持经济体系的正常运行。
梅峯来自被称为“东方犹太人”的潮汕族群,他经常会回忆起不畏风浪、热衷赌博、将资本和文化通过海潮播撒到全球各地的先祖们。没有什么能够阻挡潮汕人冒险的步伐,如果有,那只能是胆量。
于是,作为利益交换,生命链集团在政府默许的“自我治理”范围内迈出一大步,表面上政府仍维持监管职能,实际上却给予了财团更大的自由。
梅峯在小行星矿业领域投下重注,兴建空间站,改造小行星,资金与技术都不是难题,但所有太空矿产公司都会遇上同一桩棘手的事情——人。没有足够符合资格的矿工,即便是高薪培训也完全满足不了需求。许多企业寄望于机器人,但这些需要大量水、冷凝器、继电器、电路和电池来维持运作的铁家伙们,只能在高度可控的环境里执行一些程式化的工作。
梅峯当时喜欢说一个笑话——“机遇号”在火星上运行20年所完成的地质勘查工作,也就和一个普通大学研究生一个礼拜的工作量相当,还不一定有人干得漂亮。
这就是他下的一盘大棋。
生命链集团在全球范围内寻找符合资格的候选人,威逼利诱地与他们签订了债务合约。这些人不但出卖了自己的肉身和基因,还出卖了自己的灵魂。根据生物学证明,只有身体与意识的高度匹配,才能够最充分地发挥人的潜能。他们的基因数据会被传送到太空站中,经由机器重新拼装组合成遗传物质,分裂成受精卵,发育成胚胎;而他们的记忆,经过一系列程序化的激发与再现,像债务数据一样被区块化加密,再植入到克隆体的大脑皮层。
冷启动的道路铺满了尸体与鲜血,超出任何人的想象。
生命链集团花了10年时间,用数以百亿计的资金以及尚未揭秘的大量的牺牲者,终于实现了这一地外经济体系的稳定运转。回报也是超预期的,除了贵金属和稀土矿,某个站点还捕获了来自太阳系外小行星所携带的亚稳态氦化合物,能够兼顾高能量密度与可再生性,这引发了一场储能方式的革命。
也有一些预料之外的干扰。比如一些叛变、心智崩溃或者集体屠戮行为。这些都是人类历史上在开疆拓土的过程中曾无数次上演过的戏码。生命链集团发展出一套方式,将那些有可能导致负面冲击的记忆封存起来,并通过AI创作了一部指导意识形态的手册——《神圣债务论》,植入到每个矿工的认知模块中,日积月累、水滴石穿地施加精神影响,成为新的宗教。
这套系统设计运行得如此之完美,以至于多年后,地球上竟慢慢地遗忘了这些人的存在。这个秘密只有极少数人知晓。当梅峯去世之后,梅李爱接管了大权,她深知其中隐藏的巨大政治风险,更是将其作为集团的最高机密。这时候,生命链集团已经成为这颗行星上势力最为强大、触角无所不及的庞然巨物。几乎每个人都或多或少背负着来自生命链集团的债务。
当一个生命体变得过分复杂巨大时,它同时也会变得极其脆弱,只需要一次不经意的跌倒,就会造成致命的伤害。
就好像我在太空里所做的一切。
信息量太大了,我习惯性地调动认知模块,但随即意识到,只能靠自己消化。这需要一些时间。
“所以,我们都是被骗签了卖身契的农奴,而且是永生永世不得翻身?”我尝试着寻找更为缓和的表述方式,但却找不到。
“从技术上来说,所有你们可能遭遇到的事情都写在合约里,用法律的语言。”
“可我不明白,为什么要救我回来?让我自生自灭不是更符合逻辑吗?”
梅零一格微微一笑:“如果按照旧时代的利益最大化思维,确实如此,可现在不一样了。”
“哦?”
“实话实说,我们认为这是一个剥离原罪的最好时机。”她似乎犹疑了一下,试探性地看我反应,“作为生命链集团新的管理者,我对此前发生的事并不知情。要不是您发送了紧急信号,也许整个地球对这些骇人听闻的行径还一无所知……”
“我在听。”
“多亏了你们在太空的无私奉献,我们得以发展出激光阵列发射技术,大大降低了单位荷载进入近地轨道的成本。我们还在基多、蒙巴萨、利雅得和新加坡建造了4部太空电梯,即便是太空矿工也无须长时间待在矿区忍受煎熬。新的空间革命即将到来,我们将真正地开始向太空殖民,向火星、小行星带、木卫二,甚至更远的宇宙深处进发。我们需要你这样的英雄来激励人们……”
“英雄?”我嗤笑了一声,“我们能跳过广告直接进入主题吗?”
她突然露出了拘谨而古怪的笑,与我们的对话格格不入,这种感觉似曾相识。
“现在有一些人,一些势力,想借助你的遭遇来打击生命链集团。他们将你视为偶像,视为反抗整个债务系统的符号性人物……”
“无债之人。”我想起了站在广场上的古怪人群。
“你已经知道了?”梅零一格露出狐疑神色,“他们宣称基因债是守旧的、封闭的、不道德的,应该要以人类整体文明作为债务对象,推行‘债务开放运动’。你如果看见他们的人,额头上闪烁的就是每个人给全人类增添的债务数字的变化。”
“听起来不无道理。”
“过去5 000年来,这样的事情一直在循环发生。所有的革命都以取消债务,重新分配资源为目标。无论这些债务是记录在纸莎草纸上,还是刻在磁盘里。但必须以循序渐进的方式进行,否则就会像罗马帝国或者加洛林帝国崩溃之后那样,人们会回归旧经济体系,文明倒退,一去不返。”
“所以你到底希望我做什么?领导者,我很奇怪为什么他们不叫你老板。”
她再次露出古怪的笑容,我突然捕捉到了什么,那枚锁链状的金色胸针,那是藏在记忆深处的秘密线索。
“站在我们这边,东方觉先生。作为英雄,引领我们去建立一套新的系统,不是以负债累累奴役人们,强迫人们只为了生存而竞争的系统,而是鼓励人们去创造与贡献,去懂得我们生来是为了感恩,对他人、社会、宇宙去付出的经济系统。我们可以帮助你一起设计这套系统,来对冲旧系统中基于利息的债务压力,将成本内化为一种自然愿望,而不是转嫁到他人与后代身上。你愿意吗?”
梅零一格伸出手,摆出令人难以拒绝的姿态。
我假装犹豫了片刻,突然笑出了声。
“如果不当领导者,你会是一个很好的演员。或者,这两者根本就是一回事。”
“你在说什么?”
“自始至终,你都知道小行星矿场的存在,还有上面发生的脏事儿。只不过,有些真相不应该被发现,就像有一些枷锁最好别被打碎。我说得没错吧,梅李爱女士。”
她那精致柔美的表情瞬间凝固,像是变了个人般,眼神露出一丝寒意。
“东方觉,有时候我不得不佩服你。在你身上似乎什么奇迹都有可能发生。我们最顶尖的科学家都无法解释,为什么你的意识能够突破量子计算机都难以破解的记忆屏障。他们说,也许只能用爱的力量来解释了,你看多浪漫。”
“爱?”我迷惘地看着她,这个词已经离我过于遥远了。
“看来只有这部分记忆你还没有完全恢复,毕竟是被埋得最深、封得最死的。我们不希望你和安安相认,于是在你的面孔识别上动了点手脚,让你每次见到她都以为是陌生人。”
“安安……”一些模糊的面孔开始在我脑海聚拢成形,重叠成一张脸。
“是的,安安,你的女儿。你为了自己活下去,将她的数据卖给我们,让她变成一个在无间地狱里轮回受难的罪人。”
梦境里的画面碎片般涌出,带着浓烈的情感将我吞没。我双眼紧闭,大口喘息,头痛欲裂。光头佬说得对,有些真相不应该被发现。
“我真的挺羡慕安安的,有你这样一个爸爸。”
我痛苦地睁开眼,梅零一格,或者梅李爱的脸上竟透露出一丝失落。
“你愿意为了她,不在乎死多少次,杀多少人,最后还是一场空;而我的父亲,呵,他永远只把我当成一枚精心算计好的棋子。”
我想起了太空中那枚小小的属于我的胚胎,还有隔壁那位永远陌生的少女。我们俩的密封罩就那么挨着,却方生方死,永不能相认。这一切都是拜眼前这位永生的领导者,以及她背后冷酷贪婪的债务帝国所赐。
“我最后再问您一次,东方觉先生。如果我们能让安安回来,您还会愿意代表生命链集团,成为英雄吗?”梅零一格起身,轻轻地鞠了一躬,“还是,让世界知道背后的真相?您的数学这么好,算一算吧。”
我盯着她那张不留岁月痕迹的面孔,久久没有回答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