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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毛。
小雀斑。
弹舌鸟。
跳跳糖。
…………
她们都被删除了,一个接着一个。她们的面孔和声音在我脑海中变得模糊,像雨中被洗刷的颜料,混合成说不清的色彩,顺着记忆的沟渠流入地底。
我们是太空矿工,这就是我们的命。所有人都是一副轻描淡写的样子如此重复着,忙活着自己手头的事情,就好像有病的那个人是我。
也许他们是对的,这就是我们的命。被囚禁在这遥远冰冷的宇宙边境,被遗忘,被丢弃,只能通过不断地工作来偿还与生俱来的债。我可以借着技能,龟缩在船舱里,尽可能地苟活更长时间,可她们不能。
一些疑团困扰着我,在此之前从未发生过,就像其他矿工一样,似乎某块大脑区域中的逻辑自洽敏感度被人为调低了。我们的意识中有一个巨大的盲区,在这个区域里出现的所有问题,我们都视而不见。出于某种未知的原因,我的盲区渐渐缩小,问题如黑色礁石般裸露出水面。
也许是出于害怕,也许是来自那些渐渐失色的名字,我脑海中的技能树计算出巨大的潜在威胁,我不能再像以前那样逃避下去。
我决定做一些事情。
光头佬钻出淋浴袋的时候被我吓了一跳,他带着伤疤的身躯如同丛林里的豹子,黝黑发亮,散发着热腾腾的水汽。
“原来是你?我还以为是汗毛怪。我们约好了,你懂的,运动运动。”他挑了挑眉毛。
“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
“不应该是哪样?你听起来有点不对劲,接受自检扫描了吗?”
“我很好,是你们有问题。你不觉得这一切都太荒谬了吗?这艘‘鲸母’,这份工作,还有不停地死人……”我知道他马上会打断我。
“嘿,方下巴,我记得咱们讨论过这个问题,很多次。这就是我们的命,人要还清债务,就必须承担正常人所无法承担的风险和痛苦,死亡只是中介。”
“这是你真实的想法吗?还是说,只是他们让你这么想。”我指了指上面,我知道这个方向也许不对,毕竟我们一直在太空中旋转着。
“要问我的话,我觉得也许你应该找个伴儿,好好释放一下压力。有时候你的模块会因为积累太多负面情绪而出现认知偏差,那个词怎么说来着?过敏反应。没错,就是过敏。”他背过身,开始擦拭身体。
“我算过,即使采用霍曼轨道转移,把人从地球持续运到这里来也完全不划算。想象一下,就像每飞一次都要报废一架飞机,没有回程票。这是一笔糊涂账,光头佬,没人会做亏本生意。”
他缓缓地转过身,脸上出现了严肃的表情。
“那你想怎么办?”
“让公司知道,我们不干了。”
“不可能,我们的债务……而且只能公司单向联系我们,我们的呼叫只有自动应答——某种信息隔绝机制。”
“那么我们就把整个‘鲸母’工厂停下来,不再发货,看看他们怎么办。”
“这倒是一个办法,你真的确定要这么做?”光头佬脸上的表情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我难以读解。
“如果他们还不回应,我还有一个计划,”我停了停,看看周围说,“炸掉精炼车间。”
在“鲸母”腹部的精炼车间承载着将“寄居蟹”带回来的矿石进行第二到第四级加工的核心功能。
第二级处理是将水电解成氢和氧,以及两种气体的液化存储,作为主要推进剂。第三级处理涉及高温“烘焙”,以迫使主要矿物磁铁矿通过含碳聚合物自动还原,从而让更多的水、一氧化碳、二氧化碳和氮完全释放。第四级处理需要使用前面释放的一氧化碳作为试剂,通过气态羰基工艺提取、分离、净化和制造铁镍产品,残留物将是钴、铂族稀有金属,以及诸如镓、锗、硒和碲等半导体材料的粉尘,这些不起眼的粉尘也许价值超过了你所熟知的大公司的历史产值的总和。
“你是认真的?”他眯缝起双眼。
“大量的氢氧混合物,含碳聚合物,高温,一个响指,轰——”我做了一个夸张的爆炸动作。
“好吧,我考虑考虑,这事儿也许需要集体决议……”光头佬低头拿起毛巾,他在同一个部位已经反复擦拭了好几次。
“我不相信他们,我只相信你!”
“好吧,”他丢下毛巾,向我走来,像是要伸出手来跟我相握,“我必须感谢你的信任。”
没等我伸出手,光头佬一记重拳将我击倒在地。我眼前最后一幕清醒的画面,是他那些残缺不全的脚趾,在地板上不停地收缩、展开,发出昆虫抓挠金属的声响。
我试图睁开双眼,可是不能,我试图移动身体,也没用。
我感觉到一些手正将我整个抬起,塞进什么东西里。一些声音断断续续地传进我的耳朵里,我努力理解这些话语里的含义。
“我很抱歉,方下巴……这是集体投票的结果……我们不能……不能让你破坏我们的秩序……”
现在我能感觉到,我被装进了一件宇航服里,我从来不喜欢这玩意儿,因为它暗示着你会被抛进一个无法控制的极端环境,你所能依赖的只有这层薄薄的防护措施。
“你经常说的……风险最小化……从数学上来讲,这是最合理的做法……”
有什么东西被打开了,气压正在迅速地变化,还有温度,我似乎听到宇航服里的模块被一个个唤醒,仿佛具有生命力的是它,而不是我。麻痹的意识开始觉察到一个恐怖的事实,可我的身体还没有完全醒过来。
“你的氧气还能维持……124分钟……省着点儿用……”
我终于睁开了双眼,看到所有船员的脸,他们的手在额头前做出哀悼的动作,站在最前面的是光头佬。他们的脸和我的脸之间只隔着两层特化玻璃,一层来自隔离舱门,一层来自我的防护头盔;而他那带着怜悯的声音,来自内置的通信器。
“你的债……还清了……死亡只是……中介……”
我伸出麻木的手,想抓住什么东西。我想大声呼喊“求求你们不要”,可是一切已经太迟了。我看着他们的脸迅速远去,周围的光线变得不均匀,身体开始缓慢旋转,没有重力,只有船舱自转的离心力,带着我向远离轴线的方向飘去,永不归来。
巨大的恐惧触发编写在杏仁核和腹内侧前额叶中的刺激-反应模块,它会自动加快心跳,升高血压,分泌汗液、皮质醇和肾上腺素。相信我,我对恐惧熟悉得很。这是亿万年进化而来的底层原始恐惧包,你无法用自主意识来抑制它,就算你再怎么勇敢也不行。
更何况是我。
我飘浮着,像一袋垃圾,无依无靠。我的理性告诉自己,恐惧会让氧气消耗得更快,而一旦血液中的二氧化碳水平上升,将再次激活原始恐惧包,陷入恶性循环。可我竟然无能为力。
我为人类这种生物身上愚蠢至极的设计而发笑,像个真正的疯子。
不知道过了多久,在这种极端处境下,人的时间感总是会产生误差。我以为自己会在无尽的漂流中告别人世,债务清零,却没想到身体撞在了某块巨大坚实的表面上。我被拦住了。
这是“鲸母”的内表面,离心力把我推到了这里。
尽管依然没有水和氧气,但这里好歹能让我重新获得支撑点和方向感。这稍微平复了我的恐惧感,让它开始发挥新的作用,包括重新调配注意力与感知的计算资源,从记忆中调出类似经验,为行为决策做参考。
很遗憾,我从来没有过被丢进太空里的经验。
我像个攀岩选手般四肢贴附在小行星内壁上,岩壁间的黑色沙砾提醒了我,这里的岩层含有一定比例的铁和镍,虽然等级不高,但也足以让我的磁力靴发挥作用。
现在,我可以勉强在“鲸母”的脑壳里站立行走了。我体会到了进化史上由猿变成人那一瞬间的快感。
在我头顶上,是以每分钟一圈的速度围绕轴线旋转的船舱,它太快了,也太远了,我没有一点机会。轴线其实是刺入“鲸母”颅骨两侧的超合金轴承管道,由钛、铬和碳纤维编织而成,密封中空,供能源及各种资源管道布线之用。
也许我还有一丝机会。
剩余氧气只有72分钟。我开始发挥脑中技能树的优势,结合最近的管道接口距离、体重、步长、心跳和血氧水平,以及地面磁力和摩擦力,我计算着最佳配速,能够让我在氧气耗尽之前到达目的地,同时找到能够进去的气阀口。
答案不是很乐观,如果速度过快,磁力靴产生的吸力将不足以拉住我的体重,如果过慢,氧气又会耗尽。我需要极其精准地执行这个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的太空跑步计划。
从“鲸母”吞噬星空的大嘴边缘露出了一丝遥远的日光,我必须赶在太阳照进这里之前赶到管道入口,否则高温会提前宣判我的死刑。
没有发令枪,没有裁判,没有对手,更没有观众,我开始了与死神的赛跑。
如果不是性命攸关,我真想好好看看这绝无仅有的景色。
想象一个半径5公里的由石头构成的乒乓球,被斜着削掉1/3,这层薄壳的内表面,就是我的跑道。头顶上是深不可测的纯黑星空,像一只眼睛从岩壁缺口处不怀好意地盯着我,还有那如陀螺般旋转不息的船舱,里面装着一群曾经与我朝夕相处,现在却通过投票将我流放到太空自生自灭的矿工伙伴。
我救过、爱过、睡过的人们,就像所有这些巨大冷酷的物体一般,保持沉默,一声不响。
苍茫星空下,我如蚂蚁般奔跑不息。面对永恒,所有的债务都变得毫无意义。
我从来不是一个合格的运动员,在这里不是,相信在地球上也不是。路程刚刚过半,我头痛欲裂,关节与肌肉酸胀不堪,心脏负荷接近极限,胸腔里似乎有一台火炉在呼呼地冒着火星,似乎随时都有可能爆炸。
我想要放弃。躺下,飘走,随便。只要让我喘口气,歇一会儿。
数字不会因为我而停止跳动,它们只会归零。
我听见一些奇怪的声音,像是忽远忽近的呢喃、歌唱、喘息。它们似乎围绕着我,引导着我,有些在劝我停下来,有些让我继续。我猜这是缺氧导致的幻觉,不停跳动的红色数字显示氧气还有18分钟,而那条管道似乎变得越来越远,遥不可及。黄蓝色的光点在我视野里浮动,像是墓地里翩然起舞交配的萤火虫。
“你看我的鼻子变长了吗?”
一个声音幽幽地在我耳边轻叹,我悚然惊醒,汗毛直立。那是小雀斑的声音。
我几乎把她们都忘记了。我的垂死狂奔不止是为了我自己,还为了那一个个被删除的名字。
遥远的阳光开始从“鲸母”的唇角斜斜射入,在黑灰色岩壳表面涂抹上金色而炽热的色彩。这股能量如此美丽,又如此致命,它能够唤醒沉睡在岩缝深处的水冰,让它们化为气体,如怪物般怒吼着冲出地表,成为致命的长矛。必须赶在阳光追上我的影子之前到达管道,否则不是被高温灼烤致死,就是被气浪刺穿,弹射向另一个毫无生存希望的角落。
我想象着背后的地面如烤箱中的爆米花,发出焦脆空洞的爆炸声,可是没有,什么声音都没有。死亡如此安静,就像一只处心积虑靠近你的黑猫。
每一次呼吸都将肺部灼烧殆尽,每一次迈步都把肌肉撕拉到极限。我忘记了配速,忘记了疼痛,忘记了死亡,只是机械而麻木地奔跑。没有其他办法能够实现奇迹,除了抛弃作为人类的种种弱点。这也许正是人类的伟大之处。
那根管道比我想象的还要粗大,如定海神针般立在不远处,直插对面另外半球的岩壁。
我的脚下轻飘起来。我愚蠢地漏掉了一项重要的指标:耗电量。
维持体温需要电,数据运算需要电,外部环境监测需要电,最最重要的是,磁力靴需要电。现在的电量已经下降到了5%,维生系统首先关闭了磁力靴。非常合理的选择,却可能让我前功尽弃。
我凭借着惯性往前奔跑,但明显靴底与地面的摩擦力在减小,很快我就会失去对身体的控制,漫无目的地飘浮到空中,永远失去登上管道的机会。
只有一种可能,我的脑中闪过成功率极小的方案。我别无选择。
我深吸一口气,突然停止了迈步,并拢双腿,在整个身体随着惯性前倾倒向地面的那一刻,双脚用力一蹬地面,借势一个前空翻,当身体轴线旋转到一定角度时,再次朝地面蹬出双腿,用尽全身的力气实现生死一跃。
脚下出现一团黑色粉尘,像是刚刚经历了微型核爆,绷直的身体如离弦之箭,借助着反作用力向着银灰色管道射去。
面罩上的氧气量已经开始进入最后一分钟倒计时,红色闪烁的读秒数字提醒着我,即便到达管道表面,如果无法及时打开气闸门进入内部,还是会死。
这一分钟无比漫长,爱因斯坦是对的。
我不断调整着在空中的姿态。有那么几个瞬间,我以为自己完了,会永远地错失抓住救命稻草的机会,坠入无尽星海,但最终还是重重地撞上了坚硬的管道表面。也许断了几根肋骨,头盔出现了不祥的裂缝,但至少,我到达了目的地。
撞击点所幸离气阀口不远,我已经耗尽宇航服里的自备氧气,仅凭最后一点残余意志挪到了阀门口,试图破解开门密码。
实际上我根本用不着破解,那些把我流放到太空里的伙伴们,还没将我从系统里删除。
这也许是他们犯下的最大的一个错误。
我瘫倒在地,大口喘息着,像是从水里刚刚上岸的两栖类。
管道里竟然有稀薄的氧气,我大概猜到之前物资消耗数据上的缺口是怎么回事了。昏暗的通道中央是粗大的线缆和各种不同颜色的物资供应管,地面两侧每隔几米就有传感器闪烁绿光,像是夜行航班的指示灯,向着两端幽暗深处蔓延开去。
根据方向,我可以推断一侧伸向船员们居住的旋转船舱,但是另一端呢?也许是通往埋在岩层里的微型核聚变反应堆?除了太阳能和氢氧混合推动剂,那是我们大部分能量的来源。
不知为何,我想起了弹舌鸟临死之前的玩笑。我决定跟随着绿光,往远离船舱的一侧走去。
现在我已经是一个死人了。至少在系统里,宇航服已经死得透透的,没有电,没有氧,也没有头盔。我手动关闭了定位模块,避免伙伴们被一具行尸走肉惊吓到。但如果想要回到船舱,我还需要一身新的装备。
随着探险的深入,一些奇怪的记忆碎片开始涌现,仿佛我曾经到过这里。强烈的不适感在阻止我重游故地,像是有鬼魂逡巡其间,不时往你脖颈后方吹着凉气。
我穿过了几道密闭阀门,事情变得更加有趣。其中一个舱室配备了高精度的3D打印机,能够从数字图纸打印并模块化装配大部分轻量级的太空用品,包括宇航服外壳、开采工具,甚至武器。我只需要把旧宇航服里的集成模块拆卸下来,安插进新衣服里。
现在,宇航服里的那个幽灵活了过来。
这如同中彩票般的发现并没有让我高兴起来,随之而来的是更多的疑问。为什么会在这里设置这样的舱室?谁会使用这样的设备?用来做什么?
也许答案就藏在我记忆中的某个角落,只是那里被区块化加密上了锁,无法被正确读取。
也许我根本不想知道答案。
终于,我站到了最后一道舱门前,透过舷窗,我看到了地狱般惊悚的场景。不,没有怪物,没有尸体,没有血,一切整洁如新,散发着神圣的生命之光。但却比最恐怖的噩梦还要让人绝望。
舱门无声滑开。
我的手指颤抖着划过透明的密封罩,一个个悬浮在其中的躯壳,成型的、未成型的,年轻的、年老的,面孔熟悉的或陌生的,好似都在沉睡中等待着被“恶灵”唤醒。我看到了光头佬、汗毛怪、长腿……他们的身体新鲜强壮,在人造羊水中不时地痉挛颤动,如熟透的果实即将落地,只需要最后一道甜美的工序——注入灵魂。
这也许就是我们抵押给魔鬼的东西,灵魂、基因债、记忆区块链……随便你怎么叫它,都改变不了事情的本质。
他们骗了我们。
我突然意识到,这些肉体的苏醒,也许是以船舱里另一个分身的死亡作为信号的。那么是谁来控制每一个克隆体生长的速度?难道说,每个矿工的寿命早被计算好了,以符合整体效率最大化的目的?透骨的寒意爬上我的脊背。
这就是太空矿工的秘密。这就是我们身上背负的债务。
我来到一具似乎刚到青春期的少女躯壳前,这张脸上的特征让我陷入了认知上的困境。每个克隆体的面孔,似乎与记忆中的一样又不一样。也许是系统改变了一些表观遗传,也许没那么复杂,只需要把我们大脑中面孔识别的模块稍加调整,让大脑对某些特征区域的关注超过其他,也许,我们便再也认不出同一个人。
但那个少女的脸,似乎激起了某种更为复杂的情绪反应,像一阵漩涡想把我吞噬。我努力挣脱了她充满魅惑的引力场,来到最后一个密封罩前。
这里只有一个小小的胚胎,蜷缩着飘浮在淡黄色的液体中,像颗粉色的小行星。它眯缝着眼睛,吮吸着手指,似乎沉浸在永恒的美梦中。一根半透明的人造脐带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往胚胎体内输送着养分。
我似乎想到了什么,罩板底部显示着一行编码:EM-L4-D28-58a。
一阵眩晕猛烈袭来,我单膝跪地,努力支撑住身体。
这就是我。准确地说,是我其中一个分身。也许是突如其来的死亡信号催促了它的发育,看起来它还需要一些时间。
它会拥有我所有的记忆吗?包括被区块封装加密的那些。它知道我所经历的生死考验吗?它会像我一样害怕死去吗?还需要多少个它这样的分身才能够还清我身上背负的债?也许永远不会有那么一天?也许人类的存在就是一种债务形式?
一阵无名的怒火涌上心头,我用力锤击着透明护罩,发出浑浊而沉闷的回响。我想毁掉这一切,切断这无尽的轮回。
那个小小的“我”似乎觉察到了什么,眼睑微微颤动,在羊水中缓慢旋转,似乎在回应我的愤怒。
它是无辜的。我醒悟过来,我也是这诸多分身中的一员。它就是我。
我们是无辜的。有罪的是背后建造并操控这一切的人。
我站了起来。我必须回到船舱,告诉那些被欺骗和被损害的矿工们,哪怕我听起来像个疯子。为此,我需要先打印一些东西,一些能够说服那些被洗过脑的伙伴们的货真价实的东西。
我需要跟公司取得联系,让他们停止这一切,哪怕做出过激举动。
那条闪烁着绿光的狭长通道伸向远方,我不会再畏缩不前。
光头佬举高双手,背对着我慢慢跪下,双膝着地的他竟然和我齐头高。
我把枪口对准他的后脑。我清楚他有多强壮,并且狡猾。
在我的身后,躺着一具具尸体。血没过我的靴底,踩上去有一种奇怪的黏稠质感。
他们不愿意相信我,甚至不愿意听我说话。他们说,你的债务还清了,为什么还要回来?他们的脸惊恐而扭曲,像被陨石砸过的抛光铝箔。
我说,那只是个谎言,只要你活着,债务就不会消失。
我扣动扳机,让那些浸泡在羊水里的分身得到加速发育的机会。
“你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光头佬喃喃地说,气势全无。
“你知道吗?”我反问他。
“有些真相不应该被发现,就像有一些枷锁最好不要打碎。”现在他听起来像是那么回事了,“通过加入神来实现永恒,这是我们唯一的选择……”
“所以,你是被设置为‘管理员’的那个人?”
“没有管理员,‘鲸母’的运行都是由算法决定的,我的记忆和你一样,并没有清楚多少。”
“所以你也不知道如何与公司取得联系?”
“我说过了,通信是单向的,只能公司联系我们。”
“那么我们来试试最极端的一种情况。”我缓慢而轻柔地晃着枪口,以螺旋式轨迹贴近他的头颅。
“所有的矿工只剩一个,猜猜这样的异常信号会不会引起他们的注意?”
光头佬在颤抖,求生意志压倒了忠诚感,无论是天生的还是后天被植入的。
“回收计划。”
“什么?”
“在我的记忆模块里藏着一个指令,允许我们在最高级警戒状态下向一颗中继卫星发射信号,信号会到达地球上某个秘密测控中心,然后再转接给公司,单程延时大约需要13.4秒。公司会将幸存者接回地球,但是……”
“但是什么?”
“只有在面临死亡威胁的情况下,才能激活指令的记忆……”
我微微一笑,用冰凉的强化塑料枪口抵住他汗涔涔的头皮。
“那应该就是现在。”
光头佬像台蒸汽朋克时代的差分机一样,一字一顿地键入那组16位数字的指令,然后屏幕上出现了我从未见过的界面,提示是否发送回收计划信息。
选择“是”。
信息显示发送成功,我们冷冷地对视着,陷入漫长的等待。
传来一阵飞蛾扑翅般的声响,有信息返回来,这时候时间过去了5分47秒。也许公司那边已经召开了高层级的紧急会议商讨对策。
对方要求通话,选择“是”。
“呲呲,这里是文昌,这里是文昌,收到请回话。”
光头佬将目光投向我,眼神中充满同样的迷惘,但他的身体比意识更快做出反应——一个箭步冲向通话器。比他身体反应更快的是我的枪。为了保证船舱密闭性安全,这里的枪填装的是慢速子弹,这种子弹被射出后并不会穿透被射击对象的身体,而是将所有动能通过弹头的碎裂完全释放到中弹者体内,这意味着加倍的痛苦,以及更高的致死率。
他已经没有时间忏悔。
“文昌文昌,我是EM-L4-D28-58a,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了,请求回收,请求回收。”
“请求收到。请再次输入指令,授予完全数据权限,帮助我们进行态势评估。”
我看了一眼在血泊中抽搐的光头佬,优雅地举起双手,一字一顿地重复键入了那组16位数字指令。
死亡只是中介,数学才是永恒。
之后便又是沉寂,这应该会持续好一阵子。我找了个角落蜷缩着半躺下,像是被榨干了这一辈子的所有力气。回忆与疼痛搅拌在一起,混乱不堪。我不在意他们将如何评判我,如何处置我,我所希望的只是离开这个活地狱,回家,哪怕已经没有人在门口等我。
如果他们拒绝,我会选择和整颗小行星同归于尽——只需将电磁质量投射器的加速方向调转,“鲸母”就会被开膛破肚,粉身碎骨,带着所有的债务和罪一起化成齑粉。认知模块提醒我,在梵语、希伯来语和阿拉米语里,债务和罪本来就是同一个词。
现在真的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另一股力量在拖拽着我,让我的眼皮下垂、四肢瘫软,阻止我的神经脉冲顺畅流动。它要把我带入梦境,虽然我曾对这一力量发生过无数次的对抗,但最终都是以我的失败告终。我竭力抵抗着它的入侵,试图听清来自数十万公里之外的福音。那声音虚无缥缈,捉摸不定。
“EM-L4-D28-58a,所有数据评估已完成,我们会带你回家,我们会……”
黑暗再次吞没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