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于南朝宋的《世说新语》,一经成书便成了名著,流传不久便成了经典,南齐便有学者为之作注,后世几乎代代都有名家评点。它不仅是我国古今文人的“枕边秘宝”,甚至还是日本人千百年来的“最爱”,傅雷先生郑重告诫远在国外的儿子要精读《世说新语》(《傅雷家书》),朱光潜先生也称《世说新语》伴随自己一生。
不过,《世说新语》一向是文人的清供雅品,很少向社会大众“敞开大门”。今天,我有幸能和大家一起细读这部杰作,领略魏晋的文采风流,感受名士的高雅飘逸,品味语言的机智隽永。
《南史》本传称《世说新语》为刘义庆“所著”,要了解此书的成书过程还得从此书的编著者说起——
刘义庆(403—444)为宋武帝刘裕二弟长沙景王刘道怜的次子,奉敕过继给武帝少弟临川烈武王刘道规为嗣,袭封临川王,历任尚书仆射、平西将军、荆州刺史等职。据说他自幼就聪颖过人,刘裕曾当面夸他“此我家丰城也”,把他誉为产于丰城的干将、莫邪宝剑,可见刘裕对这个侄子是如何赏爱。刘裕称帝后他任皇帝近侍。宋文帝刘义隆即位,他同样为文帝所信任和器重,二十七岁就升任尚书左仆射,这是相当于副宰相的显职。不过,刘义庆并没有因此忘乎所以,他很早就体认到“世路艰难”。宋文帝为人一向猜忌残忍,又对宗室诸王和大臣深怀戒心,登基不久就大开杀戒,接连杀害了傅亮、徐羡之、谢晦等拥立功臣。刘义庆当然爱高官厚禄,但无疑更爱自己的脑袋,恰好元嘉八年“太白星犯右执法”,史称“义庆惧有灾祸”,以此为名“乞求外镇”。他所惧怕的“灾祸”是天灾更是人祸。他元嘉九年至十六年(30—37岁)出镇荆州,元嘉十六年调任江州刺史,第二年调任南兖州刺史,直至元嘉二十一年病逝于京邑(37—42岁)。
史称刘义庆“性简素,寡嗜欲,爱好文义,文词虽不多,然足为宗室之表”。所谓“宗室之表”,是指其才华学识为刘宋宗室的佼佼者。除《世说新语》外,《隋书·经籍志》和新旧《唐志》录其编著书目有二百六十多卷。他本人既高才饱学,又喜欢“招聚文学之士”。许多有“辞章之美”的文人学士如袁淑、陆展、何长瑜、鲍照等,或“请为卫军咨议参军”,或“引为佐史国臣”。
这些有欠完整的史料引出了两个疑案:一是《世说新语》编于何时?学术界对此至今还众说纷纭,有的说“可能撰于元嘉十年之前”,有的说当成书于刘义庆任江州刺史任之后。这两种说法都属推测之词,从二十多岁到四十一岁这段时间都有可能编成此书,一定要坐实在某年某月则未免武断。此书约编于元嘉九年出镇荆州之后,因为年纪太轻编此书尚嫌学养不足,身在京城他也不敢广招天下的文学名流。
二是《世说新语》编于一人还是成于众手?刘义庆文才既“足为宗室之表”,而兴趣又“爱好文义”,无论是才学、爱好还是精力,都能独自编撰而不必假手他人。《南史·刘义庆传》称“所著《世说》十卷”,并没有说是出自幕府文士;此后的史志目录和私家目录中,《世说新语》的撰者都是刘义庆,到明清之际才开始出现杂音。明陆师道在何良俊《何氏语林》序中说,刘义庆当时“幕府多贤”,编《世说新语》“虽曰笔削自己,而检寻赞润,夫岂无人”?他认为《世说》全书最后“笔削”由义庆执笔,而检寻材料和润色文字之功则属幕府文人。幕府诸贤只是做一些初级工作,全书义例与“笔削”是义庆完成,这丝毫不影响该书著作权归属义庆。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更进一步推测该书“成于众手”,“《世说》文字,间或与裴、郭二家书所记相同,殆亦犹《幽明录》《宣验记》然,乃纂辑旧文,非由自造。《宋书》言义庆才词不多,而招聚文学之士,远近必至,则诸书或成于众手,亦未可知。”后来,他在《集外集·选本》中也说,“《世说新语》并没有说明是选的,好像刘义庆或他的门客所搜集”,其实它“是一部抄撮故书之作”。
“亦未可知”“好像”云云,鲁迅先生不过提出自己的怀疑,时下学界却有人试图将这种“或然之词”证成“实然判断”,从《世说新语》没有统一的语言风格,书中时有前后重复、称谓不一、相互矛盾等问题,书中偶有句式和用词见于袁淑、何长瑜、鲍照诸人作品等角度,来论述该书“成于众手”(参见范子烨《世说新语研究》)。有的则竭力维护刘义庆的著作权,从《世说新语》具有统一的风格,袁淑、何长瑜、鲍照等人在义庆幕府或就职时间太短或与该书文风差异太大等角度,阐述该书只能“编于一人”(参见王能宪《世说新语研究》)。其实,这两种论证用心良苦却不得要领,都不能得出各自所要证明的结论。首先,《世说新语》无论是否具有统一风格都说明不了什么问题,因为该书“乃纂辑旧文,非由自造”,没有统一风格十分正常;该书主要记述魏晋名士清谈,这容易形成某种统一的时代风格,具有某种主导风格也合情合理。其次,极少数文句或用词习惯相同,并不能证明该书可能出自某人之手,因为刘宋与魏晋时代相接,与东晋更地域相重,出现相同的词汇和相近的句式不是很自然的吗?再次,某位幕僚就职时间不长,难道不能由其他幕僚接着干吗?最后,以文风相差太大来排除某人不可能参与编写,这种论证方法同样也不靠谱,“诗赋欲丽,铭诔尚实”,文体风格既不相同,作家语言自然会因体而异。今天,许多官场显宦和学界名流喜欢当主编,好让自己看起来有权有名又有“学”,其实他们多半“主”而不“编”——“主”归自己,“编”属他人。以今揣古,我倒是比较倾向鲁迅先生的猜测,但没有找到确凿证据之前还应“维持原判”——《世说新语》为刘义庆编撰。
再来看看该书的体例。鲁迅《中国小说史略》称它为“志人小说”,如今这已经成了学界定论。古代史志目录和私家目录,也大都把它列入诸子“小说类”。不过,此“小说”非彼“小说”。《汉书·艺文志》这样界定“小说”:“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街谈巷语,道听途说者之所造也。”鲁迅先生的“小说”是指一种文体形式,汉志的“小说”标准是界定其材料来源和内容特点。《世说新语》“杂采群书”,一千二百多条大多“言必有据”,有的出于稗官野史,有的采自传闻逸事,有的来于人物杂记,从刘孝标注的引文可以看到,该书每则差不多“无一字无来历”。该书中的许多内容还被正史《晋书》采用。历代目录学家把它视为“诸子”,刘孝标等注家则把它当成史书,不时用大量史料证明它的“失实”。可见,《世说新语》是一部古代意义上的“小说”,并不是一部虚构的文学创作。事实上,它是一部优美的历史笔记,与其说它是一种小说文体,还不如说它是一本小品随笔,吕叔湘先生就曾将它选入《笔记文选读》。
《隋书·经籍志》和新旧唐志都称“《世说》”而无“新语”,藏于日本的唐写本残卷题为《世说新书》。早在刘义庆之前,汉代刘向有《世说》一书,余嘉锡先生认为《世说新书》应为该著最早的书名,以示与向著《世说》的区别,《世说新语》这个书名见于唐初。
该书以类相从分为三十六门:德行、言语、政事、文学(以上为上卷);方正、雅量、识鉴、赏誉、品藻、规箴、捷悟、夙惠、豪爽(以上为中卷);容止、自新、企羡、伤逝、栖逸、贤媛、术解、巧艺、宠礼、任诞、简傲、排调、轻诋、假谲、黜免、俭啬、汰侈、忿狷、谗险、尤悔、纰漏、惑溺、仇隙(以上为下卷)。三十六门是按当时价值标准从高到低的顺序排列,上卷和中卷的十三门都是值得赞美的节操、品格、个性;下卷从“容止”到“巧艺”也具有肯定的伦理、社会、审美价值,从“宠礼”到“黜免”则偏于中性,编者有时似褒而实贬,有时似贬而实褒,有时只是好奇而无褒贬,从“俭啬”到“仇隙”虽多贬义,但少数地方仍难掩欣悦之情。总之,《世说新语》有是非而无说教,生动地描写了魏晋士人的品格、智慧、才情、个性乃至怪癖,是魏晋士人精神风貌的真实写照。
该书成书不久,宋末齐朝的敬胤就为之作注,梁代刘孝标注问世后,敬胤注就被取而代之。刘孝标《世说新语注》堪称“典赡精绝”,与裴松之《三国志注》、郦道元《水经注》、李善《文选注》并称“四大古注”。刘注引书约四百多家五百多种,或纠原文之谬,或申原文之意,或补原文之缺,或溯原文之源,使得注文与原文相互映衬,二者成了不可分割的有机整体。
现当代该书的重要注本有:杨勇《世说新语校笺》、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徐震堮《世说新语校笺》、龚斌《世说新语校释》。普及注本有中华书局和上海古籍出版社的《世说新语译注》。近一二十年来大陆和台湾地区,以及相邻的日本等地相继出版了多部相关的研究著作和教材。
《世说新语》主要记述东汉后期至东晋末年士人的言行逸闻,魏晋名士清谈的议题、清谈的形式、清谈的风习占了大量篇幅,以致陈寅恪先生称它为“一部清谈之全集”。当然这种说法未免夸张,名士清谈多见于《世说新语》,但《世说新语》并非全是名士清谈,它同时还刻画了魏晋士人俊美的容貌、优雅的举止、超旷的情怀、敏捷的才思,以及他们荒诞的行为、吝啬的个性、放纵的生活……真要感谢该书的编者刘义庆,要不是他招聚文士辅助搜集、整理、加工、润色这些片玉碎金零缣寸楮,我们今天就无缘一睹魏晋名士迷人的风采。他生活的那个年代,魏晋上流社会的精神生活不仅写在书中纸上,也流传于人们的口头,当时还健在的遗老宿臣或许还曾躬与其事,所以他搜集加工起来,既方便又可信。
魏晋是一个什么样的时代?为什么会涌现出那么多特立独行的名士?
东汉末年,统治者以自己种种残忍卑劣的行径,践踏了他们自己所宣扬的那些悦耳动听的名教。因而,随着东汉帝国大厦的瓦解,对儒学的信仰也逐渐动摇,儒学教条的名教日益暴露出虚伪苍白的面目,不佞之徒借仁义以行不义,窃国大盗借君臣之节以逞不臣之奸。人们突然发现,除了人自身的生生死死以外,过去一直恪守的儒家道德、操守、气节通通都是骗人的把戏。这样,很多人不再膜拜外在于人的气节、忠义、道德,只有内在于人的气质、才情、个性、风度才为大家所仰慕。于是,魏晋士人开始追寻一种新的理想人格——由从前主要是伦理的存在变为精神的个体,由寻求群体的认同变为追求个性的卓异,由希望成为群体的现世楷模变为渴望个体的精神超越。这种理想人格即人们所说的“魏晋风流”,它具体展现为玄心、洞见、妙赏、深情(冯友兰《论风流》),《世说新语》正是“魏晋风流”最形象逼真的剪影。
书中的魏晋士人个个自我感觉良好,他们毫不掩饰地炫耀才华,爱才甚至远胜于敬德。曹操欣然领受“乱世英雄”之称,全不计较“治世奸贼”之诮。桓温与殷浩青年时齐名,二人彼此又互不买账,有一次桓问殷说:“卿何如我?”殷断然答道:“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每人在才名上当仁不让,为了决出才气的高低优劣,他们经常通过论辩来进行“智力比赛”:
许掾年少时,人以比王苟子,许大不平。时诸人士及於法师并在会稽西寺讲,王亦在焉。许意甚忿,便往西寺与王论理,共决优劣。苦相折挫,王遂大屈。许复执王理,王执许理,更相覆疏,王复屈……(《世说新语·文学》)
这一代人富于智也深于情。“嵇康与吕安善,每一相思,千里命驾”(《世说新语·简傲》),真是“情之所钟,正在我辈”。连一代枭雄桓温也生就一副温柔心肠。“桓公入蜀,至三峡中,部伍中有得猿子者,其母缘岸哀号,行百里不去,遂跳上船,至便即绝。破视其腹中,肠皆寸寸断。公闻之,怒,命黜其人。”(《世说新语·黜免》)任性不羁的阮籍,“当葬母,蒸一肥豚,饮酒二斗。然后临诀。直言‘穷矣’!都得一号,因吐血,废顿良久”(《世说新语·任诞》)。人们摆脱了礼法的束缚和矫饰,自然便坦露出人性中纯真深挚的情怀。王伯舆登上江苏茅山,悲痛欲绝地哭喊“琅邪王伯舆,终当为情死”“桓子野每闻清歌,辄唤‘奈何’”(《世说新语·任诞》)。魏晋名士们喜便开心地大笑,悲则痛苦地大哭。大家知道,情与智通常是水火不容——情浓则智弱,多智便寡情,可在魏晋名士的精神结构中,情与智达到了绝妙的平衡,他们可谓情智兼胜的人格标本。
名士们把僵硬古板的名教扔在脑后,追求人格的独立和精神的自由,追求一种任性称情的生活。“阮籍嫂尝还家,籍见与别。或讥之。籍曰:‘礼岂为我辈设也?’”(《世说新语·任诞》)决不为名利而扭曲自我,称心而言,循性而动,是他们所向往的生活方式,也是他们企慕的人生境界。“张季鹰纵任不拘,时人号为‘江东步兵’,或谓之曰:‘卿乃可纵适一时,独不为身后名邪?’答曰:‘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时一杯酒!’”(《世说新语·任诞》)因为有这种淡于名利的生活态度,他们才能活得那样洒脱,那样轻松。
在爱智、重才、深情之外,士人们同样也非常爱美。荀粲就公开声称:“妇人德不足称,当以色为主。”(《世说新语·惑溺》)《世说新语》随处都可见到对飘逸风度的欣赏,对漂亮外表的赞叹:
时人目“夏侯太初朗朗如日月之入怀,李安国颓唐如玉山之将崩”。(《世说新语·容止》)
潘岳妙有姿容,好神情。少时挟弹出洛阳道,妇人遇者,莫不连手共萦之。左太冲绝丑,亦复效岳游遨,于是群妪齐共乱唾之,委顿而返。(《世说新语·容止》)
士人们向内发现了自我,必然导致他们向外发现自然。品藻人物与留连山水相辅相成,有时二者直接融为一体,仙境似的山水与神仙般的人物相映生辉,在这之前,几乎没有人对自然美有如此细腻深刻的体验:
王子敬云:“从山阴道上行,山川自相映发,使人应接不暇。若秋冬之际,尤难为怀。”(《世说新语·言语》)
顾长康从会稽还,人问山川之美,顾云:“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草木蒙笼其上,若云兴霞蔚。”(《世说新语·言语》)
王司州至吴兴印渚中看,叹曰:“非唯使人情开涤,亦觉日月清朗。”(《世说新语·言语》)
只有优美高洁的心灵才可应接明丽澄净的山水,对自然的写实表现为对精神的写意,大自然中的林泉高致直接展现为名士们的潇洒出尘。
“魏晋风流”要经由魏晋士人来体现,因此,假如说《世说新语》是“魏晋风流”的剪影,那么该书自然便是魏晋士人的群雕。《世说新语》及刘孝标记载的人物多达一千五百多个,魏晋豪门世家几乎无一遗漏,如以王导为代表的琅邪王氏——王衍、王敦、王羲之、王徽之、王献之等;以谢安为代表的陈郡谢氏——谢鲲、谢尚、谢玄、谢道韫等;还有太原王氏王湛、王述、王坦之等,龙亢桓氏桓温、桓玄;陈留阮氏阮籍、阮咸;高平郗氏郗鉴、郗愔、郗超,新野庾氏庾亮、庾冰、庾翼等等。另外,书中还有早慧的天才少年,有雄强刚烈的将军,有风姿绰约的名媛。明末作家王思任在《世说新语序》中说:“今古风流,惟有晋代。至读其正史,板质冗木,如工作瀛洲学士图,面面肥皙,虽略具老少,而神情意态,十八人不甚分别。前宋刘义庆撰《世说新语》,专罗晋事,而映带汉、魏间十数人,门户自开,科条另定……小摘短拈,冷提忙点,每奏一语,几欲起王、谢、桓、刘诸人之骨,一一呵活眼前,而毫无追憾者。”正是由于《世说新语》的形象描绘,许多魏晋人物至今还是人们的精神偶像,甚至还让日本文化精英为之神魂颠倒,近代日本作家大沼枕山曾说:“一种风流吾最爱,六朝人物晚唐诗。”诗中的“六朝人物”主要指魏晋名士。
《世说新语》具有历久弥新的艺术魅力,其风趣与风韵尤其使人回味无穷。这里的“风趣”是指它那幽默诙谐、机智俏皮的趣味,而“风韵”则是指其优雅脱俗的风采和含蓄隽永的韵致。
该书中的人物多为魏晋名士,所记的内容又多为名士清谈,它的语言自然也深受清谈影响。首先,它常以简约的语言曲传玄远幽深的旨意,让名士们“披襟解带”称叹不已;其次,清谈常使用当时流行的口语和俗语,但谈出来的话语又须清雅脱俗,这使得名士们要讲究声调的抑扬和修辞的技巧,他们清谈时的“精微名理”,必须出之以语言的“奇藻辞气”;最后,清谈是一种或明或暗的才智较量,名士们为了在论辩中驳倒对手,不得不苦心磨炼自己的机锋,以敏捷的才思和机巧的语言取胜。因而,《世说新语》的语言,不管是含蓄隽永,还是简约清丽,抑或机智俏皮,无一不是谈言微中,妙语解颐。
清谈辩论当然应讲究思理的缜密,可到了后来人们似乎更看重语言的机趣,因而关键不是要以理服人,倒更在乎因言而“厌心”:
支道林、许掾诸人共在会稽王斋头。支为法师,许为都讲。支通一义,四坐莫不厌心。许送一难,众人莫不抃舞。但共嗟咏二家之美,不辩其理之所在。(《世说新语·文学》)
王逸少作会稽,初至,支道林在焉。孙兴公谓王曰:“支道林拔新领异,胸怀所及,乃自佳,卿欲见不?”王本自有一往隽气,殊自轻之。后孙与支共载往王许,王都领域,不与交言。须臾支退,后正值王当行,车已在门。支语王曰:“君未可去,贫道与君小语。”因论庄子《逍遥游》。支作数千言,才藻新奇,花烂映发。王遂披襟解带,留连不能已。(《世说新语·文学》)
这两则小品表明,时至东晋,清谈已经从一种哲学运思,变成了一种语言游戏,谈吐机敏比思维严谨更能赢得满堂喝彩。“许送一难”“支通一义”,让在场“众人莫不抃舞”,表面上看,是在为许与支的思辨手舞足蹈,可实际上他们虽“但共嗟咏二家之美”,却并“不辩其理之所在”——“莫不厌心”和“莫不抃舞”的“众人”,其实只是“观众”而非“听众”。后一则小品中,使王逸少“留连不能已”的,与其说是支道林思致的“拔新领异”,还不如说是“支作数千言”的“才藻新奇”。
这种取向容易使清谈从求真导向讨巧,“晋武帝始登阼,探策得一。王者世数,系此多少。帝既不说,群臣失色,莫能有言者。侍中裴楷进曰:‘臣闻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侯王得一以为天下贞。’帝说,群臣叹服。”(《世说新语·言语》)“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侯王得一以为天下贞”,这三句来于《老子》第三十九章。可《老子》中的“得一”是指得道,晋武帝“探策得一”只是个数量词,裴楷何曾不明白此“一”非彼“一”,但他更明白只有通过概念的混淆与挪移,才能让“不说”的皇帝回嗔作喜。武帝“探策得一”让“群臣失色”,将武帝的“得一”偷换成《老子》的“得一”便让“群臣叹服”。再看《世说新语·言语》篇另一则小品:“陶公疾笃,都无献替之言,朝士以为恨。仁祖闻之曰:‘时无竖刁,故不贻陶公话言。’时贤以为德音。”陶侃病笃时没有留下一句献可替否之言,可能是“病笃”后头脑已不清醒,可能是早就知道“说了等于没说”,也可能是对朝政的极度失望。其中任何一种原因都不能拿上台面——或者有污死者,或者有损朝廷,因而只可意会不可明言。还是以“辩悟绝伦”著称的谢尚乖巧,他把陶公没留下政治遗言解释成“时无竖刁”——陶侃深知朝中没有奸臣,自然用不着“献替之言”。那时连三岁小儿也学会了这种机敏:
晋明帝数岁,坐元帝膝上。有人从长安来,元帝问洛下消息,潸然流涕。明帝问何以致泣?具以东渡意告之。因问明帝:“汝意谓长安何如日远?”答曰:“日远。不闻人从日边来,居然可知。”元帝异之。明日集群臣宴会,告以此意,更重问之。乃答曰:“日近。”元帝失色,曰:“尔何故异昨日之言邪?”答曰:“举目见日,不见长安。”(《世说新语·夙惠》)
既能把“远”说“近”,又能把“近”说“远”,人们全不追问言说是否荒谬,只是在意诡辩是否聪明。只要能把遗憾说成圆满,把凶兆变成了吉祥,把噩耗转成了佳音,你就会使别人“叹服”——无所谓对错,只在乎机巧。这样,清谈很多时候成了戏谑调侃,名士们借此相互斗机锋、斗才学、斗敏捷、斗思辨,以此表现自己的才华、学识与幽默:“王、刘每不重蔡公。二人尝诣蔡语,良久,乃问蔡曰:‘公自言何如夷甫?’答曰:‘身不如夷甫。’王刘相目而笑曰:‘公何处不如?’答曰:‘夷甫无君辈客。’”(《世说新语·排调》)这篇小品中两问两答的对话,酷似一段让人捧腹的相声,机锋峻峭而又回味无穷。
生活的方方面面都可能成为他们的笑料,有时他们拿别人的外貌开玩笑,“康僧渊目深而鼻高,王丞相每调之。僧渊曰:‘鼻者面之山,目者面之渊。山不高则不灵,渊不深则不清。’”(《世说新语·排调》)有时拿各人的姓氏开玩笑,“诸葛令、王丞相共争姓族先后,王曰:‘何不言葛、王,而云王、葛?’令曰:‘譬言驴马,不言马驴,驴宁胜马邪?’”(《世说新语·排调》)有时拿各人的籍贯开玩笑,“习凿齿、孙兴公未相识,同在桓公坐。桓语孙‘可与习参军共语。’孙云:‘“蠢尔蛮荆”,敢与大邦为雠?’习云:‘“薄伐猃狁”,至于太原。’”(《世说新语·排调》)习凿齿是楚人,所以孙兴公用《诗经·采芑》原话嘲弄他是“蠢尔蛮荆”;孙兴公是太原人,所以习凿齿同样引用《诗经·六月》中的典故,回敬他当年周朝攻打猃狁至于太原。他们有时嘲讽别人,如本书中那篇《出则为小草》;有时则是自嘲,“郝隆七月七日出日中仰卧。人问其故?答曰:‘我晒书。’”(《世说新语·排调》)只知嘲人而不敢自嘲,就不可能有真正的幽默。幽默的最高形态恰恰就在于自嘲,自嘲又恰恰需要自省和自信,我们偏偏又缺乏深刻的自省,骨子里更缺乏真正的自信,因而,我们今天只有油滑贫嘴而没有机智幽默。
《世说新语》的幽默风趣让人惬心快意,它那含蓄隽永的韵味同样让人留恋不已。《世说新语》表现魏晋士人的精神风貌,不是通过理论的概括,也不是通过整体的描述,而是通过具体历史人物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来描绘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再通过众多的形象来凸显一代名士的风神。作者只是“实录”主人公的三言两语,便使所写的人物神情毕肖。“顾悦与简文同年,而发早白。简文曰:‘卿何以先白?’对曰:‘蒲柳之姿,望秋而落;松柏之质,经霜弥茂。’”(《世说新语·言语》)简文帝的矜持虚伪,顾悦的乖巧逢迎,经这一问一答就跃然纸上。作者从不站出来发表议论,常用“皮里春秋”的手法来月旦人物,表面上对各方都无所臧否,骨子里对每人都有所褒贬,如《管宁割席》《庾公不卖凶马》《谢安与诸人泛海》等,作者于不偏不倚的叙述中,不露声色地表达了抑扬臧否的态度,笔调含蓄隽永。
明王世贞称《世说新语》“或造微于单词,或征巧于只行”(《世说新语补》序)。该书中的小品大多不过数行,有时甚至只有一句,但读来如食橄榄回味无穷。“庾公尝入佛图,见卧佛,曰:‘此子疲于津梁。’于时以为名言。”(《世说新语·言语》)“庾子嵩作《意赋》成,从子文康见,问曰:‘若有意邪?非赋之所尽;若无意邪?复何所赋?’答曰:‘正在有意无意之间。’”(《世说新语·文学》)“王长史道江道群:‘人可应有,乃不必有;人可应无,己必无。’”(《世说新语·赏誉》)这三则小品谈佛、论文、品人,无一不语简而义丰,片言以居胜。
魏晋名士都有极高的文化修养,差不多个个都长于辞令,庾亮所谓“太真终日无鄙言”虽为调侃,但道出了这个群体的实情。余嘉锡先生在《世说新语笺疏》中说:“晋、宋人清谈,不惟善言名理,其音响轻重疾徐,皆自有一种风韵。”哪怕是突然之间的仓促应对,名士们同样一张口便咳唾成珠:
王武子、孙子荆各言其土地人物之美。王云:“其地坦而平,其水淡而清,其人廉且贞。”孙云:“其山嶵巍以嵯峨,其水㳌渫而扬波,其人磊砢而英多。”(《世说新语·言语》)
李弘度常叹不被遇。殷扬州知其家贫,问:“君能屈志百里不?”李答曰:“《北门》之叹,久已上闻;穷猿奔林,岂暇择木!”遂授剡县。(《世说新语·言语》)
道壹道人好整饰音辞,从都下还东山,经吴中。已而会雪下,未甚寒。诸道人问在道所经。壹公曰:“风霜固所不论,乃先集其惨澹;郊邑正自飘瞥,林岫便已皓然。”(《世说新语·言语》)
句型或排比或对偶,音调或悠扬或铿锵,这是清谈也是诗语,是小品文也是散文诗。“好整饰音辞”的岂只一个道壹道人,整个魏晋名士都注重谈吐的风雅。晚明小品文作家王思任称道《世说新语》说:“本一俗语,经之即文;本一浅语,经之即蓄;本一嫩语,经之即辣。盖其牙室利灵,笔颠老秀,得晋人之意于言前,而因得晋人之言于舌外,此小史中之徐夫人也。”(《世说新语序》)
由于生活中常常囊中羞涩,捞钱成了我们大家梦寐以求的目的,柴米油盐耗尽人们的大部分精力。如今我们的精神越来越荒芜、浅薄,只一味地渴望那种俗气的幸福,只去寻求那种粗野的刺激,多亏了刘义庆留下一本《世说新语》,让我们能见识什么叫超然脱俗,什么叫高洁优雅,什么叫潇洒飘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