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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友跑到别人家里赖吃白羊肉,是不是有点让人丢脸?阮咸用竹竿挂出“大布犊鼻裈”的恶作剧,是不是有点搞笑?王蓝田吃鸡蛋时“性急”的神态,是不是让你喷饭?王右军东床袒腹的模样,能不能让你称叹?

在礼教之士眼中,这些举止全都背礼伤教;可在魏晋名士们看来,这样做才能“渐近自然”。

阮籍曾对名教之士极尽挖苦讽刺,说他们“容饰整颜色”的造作让人反感,“外厉贞素谈”(《咏怀》)的伪善更让人恶心,所以嵇康提出“越名教而任自然”(《释私论》)的口号。礼教的规范使人日渐远离动物性,同时,礼教的束缚又使人越来越异化为非人。“循性而动”无须矫饰,率性而为坦露本真,魏晋名士们的率真就是有意要与礼教“对着干”。

陶渊明曾多次沉痛地说“举世少复真”,“真风告逝,大伪斯兴”,也曾深深地喟叹“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在老庄哲学和魏晋玄学中,“真”与“自然”是同一概念——“真”的就是“自然”的,“自然”的也就是“真”的。因而,就像回归自然一样,率真不只是魏晋士人推崇的行为方式,也是他们强烈的形而上冲动。

1.吃货

罗友作荆州从事,桓宣武为王车骑集别。友进,坐良久,辞出。宣武曰:“卿向欲咨事,何以便去?”答曰:“友闻白羊肉美,一生未曾得吃,故冒求前耳。无事可咨。今已饱,不复须驻。”了无惭色。

——《世说新语·任诞》

虽然孔老夫子说过“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孟子》中也说“食色,性也”,可“食”与“色”既是“人之大欲”,同样也是人之“大忌”——大家总以“好学”“好礼”来恭维人,谁愿意被别人说成“好吃”“好色”呢?

“学”与“礼”都非人的本性,所以必须“劝学”和“崇礼”,没有劝勉和推崇的助力,没有利益或名誉的激励,大概没有多少人喜欢艰苦的学习和刻板的礼义。古人早就知道“困然后学,学以致荣;计而后习,好而习成”。“学”与“礼”都违反人的本性,违反了自己的本性还能爱好它,所以值得大加表彰。“食”与“色”是人的本能,越是压抑就越是“好吃”“好色”,“偷吃”“偷窥”乃至强奸,通常都是人们过分“饥渴”所致。“性饥渴”与“口饥渴”同样让人难以忍受,食与性两方面长期过度的饥渴,不是伤身就是丧命。“食”“色”既是“人之大欲”,人们对它们就有极强的占有欲,屯集食品和包养二奶都是多占或强占。这方面不仅不需要任何鼓励,就是不断劝说、警告和惩治,还是有人难免贪食和贪色。人们把贪食者蔑称为“饕餮”,把贪色者贬斥为“色鬼”。饕餮是传说中一种凶恶贪婪的怪兽,鬼更是大家又害怕又讨厌的阴魂。

人之所恶偏大肆颂扬,人之所欲却压抑贬斥,这种与人性“对着干”的文化,很容易造成全社会的道德虚伪,色鬼装得像是坐怀不乱的圣人,吃货在人前也得假装斯文君子。

这里和大家介绍一位率真的吃货罗友,他贪吃从来不扭扭捏捏——贪得既很爽快,吃得也很痛快。罗友是湖北襄阳人,此公胃口实在太好了,从小对所有美食就来者不拒。可家中无钱,自己又无权,他为自己解馋的高招是蹭饭。小时候,一听说哪里有祭祀活动,他就跑到那里去讨祭品吃。有一次得知有家人祭神,他去得太早人家还没有开门,主人出门迎神发现了他,问他为什么一大早就待在这儿,他说打听到你家要祭神,不过是想来求一顿饭吃而已。于是,他藏身在主人家门后,等天亮后饱吃一餐抹抹嘴便心满意足地离开,脸上没有半点羞愧之色。

常言道“江山易老,本性难移”,罗友做官后仍旧贪吃,贪吃的方法还是蹭饭,只是蹭饭的对象稍有变化——小时蹭乡邻的饭,做官后蹭上司的饭。桓温做荆州刺史时引荐他为荆州从事,这篇小品就是记述他任从事期间蹭饭的趣事。桓温有一次为王导三公子王洽饯别,陪客中本来没有邀请罗友。罗友听说上司请客便不招自来,借故说有公事要请示桓温,在宴席上坐了很长时间后,又一言不发便转身告辞。桓温问他说:“你刚才还说有公事要问,怎么就这样走了呢?”罗友从实回答道:“听说白羊肉味道鲜美,有生以来从未尝过,有人告诉我说,您宴席上备有这道佳肴,便找个由头前来讨吃。原本没有公事要请示您,现在已经吃饱了,用不着再在您这儿待下去。”说罢便转身离去,和以往一样脸上依旧没有半点羞惭。

桓温对他蹭饭的方式大不以为然,曾直言劝这位下属说:“想食也得讲究一下身份,怎么能像你现在这个样子呢?”罗友对上司的劝告“傲然不屑”:“就公乞食,今乃可得,明日已复无。”言下之意是说在您这儿乞食,瞅着什么时候有就什么时候来,今天不吃明天可能就没有这道菜了——吃饭还讲究什么派头?

他以家贫乞食,也“以家贫乞禄”。桓温起初只欣赏他的才华学问,但觉得他过于放纵荒诞,不是当官治民的那种料子,口头上虽应允了他,却又迟迟没有任用他。有次府上有一下属被举荐到一州郡任职,桓温特地设宴为他送行,罗友故意很晚才来赴宴,桓温询问迟到缘由,罗友一脸委屈地说:“小民自小就好吃,昨天接到大人的请帖,我一大早便出门赴宴,不料半路上遇到一鬼挖苦我说:‘我只见你送别人做官,怎么不见别人送你做官?’开始我大为恐怖,后来又非常惭愧,于是我反复琢磨鬼的话,不知不觉犯下迟到之罪。”这回反而弄得桓温满面羞惭,不久便推荐他去做襄阳太守。

做了荆州从事还到别人家里乞食的确失格,可当时士人却认为“罗友有大韵”,所谓“大韵”就是极有格调风度。罗友的“大韵”来自何处呢?他嘴馋则去乞食,遇上美食便快意大嚼,酒足饭饱便马上告退,从不找任何借口,更不装什么清高。苏轼在《书李简夫诗集后》说:“陶渊明欲仕则仕,不以求之为嫌;欲隐则隐,不以去之为高,饥则扣门而乞食,饱则鸡黍以延客。古今贤之,贵其真也。”这则评语移来评罗友也大体合适,他的“大韵”就在于其适性任情,在于其坦然率真。

2.未能免俗

阮仲容步兵居道南,诸阮居道北。北阮皆富,南阮贫。七月七日,北阮盛晒衣,皆纱罗锦绮。仲容以竿挂大布犊鼻裈于中庭。人或怪之,答曰:“未能免俗,聊复尔耳。”

——《世说新语·任诞》

“视金钱如粪土”这种豪言壮语,“说起来”比“做起来”要容易得多。“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曹雪芹倒是道出了实情。钱不仅决定你物质生活的丰俭,还决定你社会地位的高低,甚至决定你个人心情的好坏。“有钱能使鬼推磨”,古今中外少有例外。晋朝鲁褒在《钱神论》中诅咒金钱说:“钱之所在,危可使安,死可使活;钱之所去,贵可使贱,生可使杀。是故忿诤辩讼,非钱不胜;孤弱幽滞,非钱不拔;怨仇嫌恨,非钱不解;令问笑谈,非钱不发。”读读莎士比亚的《雅典的泰门》就知道,钱在文艺复兴时期的欧洲,比一千多年前的魏晋更加管用,它能“使黑的变成白的,丑的变成美的,错的变成对的”。

鲁褒和莎士比亚所痛骂的这种情况,后世似乎越来越变本加厉。俗话说“自古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即使在今天,钱不一定是万能的,但没有钱肯定是万万不能的。

“人穷气短,马瘦毛长”是社会生活的真实写照。“一掷千金”的豪爽,“捉襟见肘”的窘迫,连蠢驴也能看出谁更有气派。

不过,任何通例总有例外。今天我们来见识一位人穷气不短的名士。

文中的阮仲容就是竹林七贤之一阮咸,“步兵”是指阮咸叔叔阮籍,他曾出任过步兵校尉。据史载,阮籍这个家庭世代崇儒,只有阮籍、阮咸叔侄这一脉弃儒崇道,看重个人精神的自由,而不太在乎世俗的利禄,这样家道就慢慢衰落下来。阮咸和叔父阮籍在道南住,其他诸阮都住在道北。道北的那些阮家都很阔绰富有,道南的阮家大多家境贫寒。古代民俗七月七日那天,家家都要晒衣服、书籍以防虫蛀。道北阮家晒出来的都是绫罗绸缎,一家比一家的衣服华贵,这哪是在晒衣,分明是在炫富。道南的阮咸看到道北诸阮竞相晒衣比富,他便用竹竿挂一条像犊鼻一样的短裤,人们见了觉得又搞笑又奇怪,问他为什么要晒这条犊鼻短裤丢人现眼,阮咸满不在乎地说:“七月七日既然都得晒衣,我家既未能免俗,那就晒晒这条犊鼻短裤应景吧。”

《论语·子罕》记孔子的话说:“衣敝缊袍,与衣狐貉者立而不耻者,其由也与?”孔子很少表扬他的学生子路,这次称赞子路穿破旧衣服,站在穿名牌的人旁边而不觉羞耻。对人不以衣着分贵贱,于己也不以衣着论高低,像子路这样的人的确十分难得。可子路毕竟是一条莽汉,孔子一直责备他勇敢而无礼,他穿破衣站在穿名牌者中间毫无耻色,多半可能是他粗豪勇敢的个性使然,不见得是他有多么超脱。

阮咸是著名音乐家,可不是子路那种粗人,他在道北诸阮家晒衣比富时挂出犊鼻短裤,可不是因为他无知者无畏。这位“一醉累月轻王侯”的名士,已臻于“视金钱如粪土”的境界。我们不妨想象一下道北与道南晒衣的场面——

道北阮家陈列着五颜六色的“纱罗锦绮”,像在搞名贵衣服展览似的一字排开,让观者目迷五色啧啧称奇,而道南阮咸家在旧竹竿上,挂出一条破犊鼻短裤,贫富反差是如此强烈,这场面看上去要多滑稽有多滑稽。

我们知道,七月七日晒衣只是当时的民间风俗,并不是晋朝的皇家法律,法律必须强制执行,民俗则悉听尊便——阮咸可以晒也可以不晒衣服。说实话,他那条破犊鼻短裤没有晒的必要,这种粗麻布织品不晒也不至于生虫,他故意用竹竿挂出破旧的犊鼻短裤,是以一种恶作剧的方式,嘲讽道北诸阮家摆阔炫富的丑陋观念。在红红绿绿的绫罗锦绣中,迎风招展的粗麻布犊鼻短裤丝毫也不显得寒酸,反倒是耀眼的绫罗锦绣显得那样珠光宝气,俗不可耐。

是什么原因让阮咸不怕“丢丑”呢?主要是阮咸在人生境界上远高于时辈,他摆脱了贫富之累和穷达之忧,所以敢于戏弄道北富有的阮家,让那些热衷炫富的家伙在精神上显得极其寒碜。

假如没有精神上的超越,谁敢在锦绣绸缎之中挂出“大布犊鼻裈”?谁还会有“未能免俗,聊复尔耳”这种人生的幽默?

3.性急

王蓝田性急。尝食鸡子,以箸刺之,不得,便大怒,举以掷地。鸡子于地圆转未止,仍下地以屐齿蹍之,又不得。瞋甚,复于地取内口中,啮破即吐之。王右军闻而大笑曰:“使安期有此性,犹当无一豪可论,况蓝田邪?”

——《世说新语·忿狷》

文中的“王蓝田”即王述,出身于魏晋豪门太原王氏,袭父爵蓝田侯,官至散骑常侍、尚书令,地位和声望都让人仰视。曾祖父、祖父、父亲及其子王坦之,也都是魏晋“一流人物”,父亲王承(字安期)被誉为“中朝名士第一”,王坦之(字文度)与谢安、郗超齐名,东晋有谣谚说:“盛德绝伦郗嘉宾,江东独步王文度。”

可是,以魏晋品藻人物的价值标准衡量,王蓝田兴许还够不上一个“雅士”。

魏晋士人以从容不迫为雅量,以恬淡豁达为超旷,以不露喜怒为修养。即使用上最先进的显微镜,你在王蓝田身上也找不到这三条。

单说修养吧。要叫王蓝田做到喜怒不形于色,那你除非让他彻底断气。这篇小品就是描写他易于发火的急性子,堪称一篇通过细节刻画人物性格的杰作。作者只用五十多个字,就把王蓝田的“性急”写得活灵活现。

一起笔就交代全文的主旨:“王蓝田性急。”一个人性急会表现在生活的各个方面,表现一个人性急也可以从很多方面着手,作者只选择吃鸡蛋这一日常琐事展开——

有一次王述吃鸡子——现在叫鸡蛋,他用筷子去叉鸡蛋,一下没叉着,马上就大发脾气。如果是用一只筷子,“刺”鸡蛋是指戳或叉鸡蛋,如果是用一双筷子则是指夹鸡蛋。我们吃煮鸡蛋的时候,通常是用手拿起来剥蛋壳,用一只筷子扎鸡蛋容易滚,用一双筷子夹鸡蛋也容易滑。王蓝田“刺”一回鸡蛋“不得”,“便大怒”,因这一点小事马上就大发脾气,说明他性子非常暴躁,暴躁的人没有一点耐心,稍不如意就会火冒三丈。“举以掷地”四个字写了两个细节:先把鸡蛋高高“举”起来,然后再死劲扔下去,是想把鸡蛋砸得粉碎,可见他对“不听话”的鸡蛋多么“痛恨”。哪想到鸡蛋煮得有点“老”,摔到地上后不仅没有碎,还在地面旋转不止,好像在向王蓝田示威,于是他下地用木屐齿去“碾”鸡蛋。“仍”是“乃”的通假字,“碾”字表示“踩”“踏”后还要搓揉几下,看来他与鸡蛋已经“不共戴天”。哪知“碾”鸡蛋“又不得”,于是新仇又加上旧恨。为什么木屐齿没“碾”着鸡蛋呢?木屐就是一种以木做底的鞋子,木屐齿就是木底的鞋跟,木屐分有齿和无齿,即有鞋跟和没鞋跟。魏晋人穿的木屐大多有齿,而且是有前齿与后齿,也就是有前后跟,鞋底前后跟中间自然就是空的。王蓝田以木屐齿去“碾”鸡蛋,鸡蛋正好滚到木底前后齿中间,所以才“碾”不着鸡蛋。没有“碾”到鸡蛋他的火气更大了——“瞋甚”,“瞋”是发火时怒目圆睁的样子。看着这枚鸡蛋他不禁怒火中烧,为了发泄胸中的怒气,只好从地上拿起鸡蛋放入口中,使劲把鸡蛋嚼碎,嚼碎后立即吐出来。文中的“内”通“纳”字,此处是指王蓝田把鸡蛋放进自己口里。

作者通过细节描写主人公的心理,并进而刻画他急躁火暴的性格,展现了极其高明的艺术技巧:每前一细节是后一细节的“因”,后一细节则是前一细节的“果”,就文章结构而言层层递进,就性格刻画来说又入情入理。如,“刺”没有刺着,于是便“举以掷地”;可“掷”又没有掷破,于是便“以屐齿碾之”;可“碾”又没有碾成,于是便放进口中“啮破”,主人公的情绪也从“大怒”变成“瞋甚”。盘中煮熟的这枚鸡蛋,已经不再是他用餐的食物,而成了他眼中“狡猾”的“敌人”。此时他对鸡蛋已恨得咬牙切齿,最后从地上拣起鸡蛋放进口中嚼碎,不是要咽下鸡蛋填饱肚子,而是“啮破即吐之”,一解心头之恨。另外,作者巧妙地运用动词来生动描写一系列的动作,如“刺”“举”“掷”“蹍”“啮”“吐”,用“大怒”“瞋甚”表现神态的变化,读来如闻其声,如见其人。

文章结尾引用了王羲之对这一事件的评价:“王右军闻而大笑曰:‘使安期有此性,犹当无一豪可论,况蓝田邪?’”王右军听到这件事以后大笑道:“即使王安期有这样急躁的坏脾气,也没有一丝一毫值得称道的,更何况等而下之的王蓝田呢?”“一豪”就是“一毫”的意思。王安期是西晋享誉士林的大名士,王羲之自然不敢公开不敬,对于同辈人王蓝田则不妨借此贬损。我们对王羲之的话要大打折扣,首先,太原王氏和琅邪王氏是魏晋两个显赫的家族,这两个王氏既都人才辈出,又都各据要津,所以两王难免暗暗较劲。其次,王右军与王蓝田极不投缘,所以右军看蓝田总不顺眼,《世说新语·仇隙》载:

王右军素轻蓝田。蓝田晚节论誉转重,右军尤不平。蓝田于会稽丁艰,停山阴治丧。右军代为郡,屡言出吊,连日不果。后诣门自通,主人既哭,不前而去,以陵辱之。于是彼此嫌隙大构。后蓝田临扬州,右军尚在郡。初得消息,遣一参军诣朝廷,求分会稽为越州,使人受意失旨,大为时贤所笑。蓝田密令从事数其郡诸不法,以先有隙,令自为其宜。右军遂称疾去郡,以愤慨致终。

右军的书法极尽其潇洒高雅,但与蓝田相处却显得狭隘庸俗;蓝田虽然脾气急躁火暴,但对人对事却十分大度。王蓝田吃鸡蛋气急败坏当然不足为训,但也不是王右军说的那么不堪——他吃鸡蛋那个样子,尽管可笑,但不可厌。我觉得王蓝田吃鸡蛋的行为,比当代喜剧演员王景愚表演的小品《吃鸡》,更加逼真,更加自然,也更加具有喜剧性。

谢安对王蓝田屡屡称赏备至,他认为王蓝田“掇皮皆真”(《世说新语·赏誉》),剥掉王蓝田的皮全都刚直率真。晋简文帝对王蓝田也有类似的评价:“才既不长,于荣利又不淡;直以真率少许,便足对人多多许。”(《世说新语·赏誉》)的确,王蓝田也许算不上雅士,也许还够不上能臣,但他无疑是一位真人。

你欣赏故作清高的“雅”,还是喜欢剖肝露胆的“真”?

4.待客之道

过江初,拜官,舆饰供馔。羊曼拜丹阳尹,客来早者,并得佳设。日晏渐罄,不复及精,随客早晚,不问贵贱。羊固拜临海,竟日皆美供,虽晚至,亦获盛馔。时论以固之丰华,不如曼之真率。

——《世说新语·雅量》

谁都免不了要到别人家做客,做客的人谁都有这样的经验:最怕主人虚情假意,饭菜极尽其精美,态度极尽其殷勤,招待极尽其周到,但客人自己却感到极不自在,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留下来自己觉得勉强,一走了之又怕得罪主人。上自己挚友家做客的感受就大不一样:朋友家有什么大家就吃什么,不需要格外忙乎张罗;心里想什么嘴上就说什么,用不着绞尽脑汁敷衍应付;兴起而往,兴尽而归,不必察看主人的脸色和心情。在朋友家与在自己家没有任何两样,彼此都脱略形迹,大家都用不着客气。节假日上这样的朋友家做客,能真正体验到友情的珍贵,感受到人际的温暖,品味出生活的醇香。

东晋初年政权还在草创阶段,朝廷接二连三任命了大批朝官和地方官,按当时的风俗受命者要款待前来道贺的人。这时羊曼拜丹阳尹,羊固拜临海太守,时人将他们并称“二羊”。不过二羊并不是亲兄弟,羊曼泰山南城(今山东费县)人,历任黄门侍郎、尚书吏部郎、丹阳尹等职。羊固是泰山(今山东泰安市)人,以善草书和行书闻名于当世,历任黄门侍郎、临海太守等职。先来羊曼家道贺的人能吃到丰盛的宴席,几天后好食物被吃空了,后来的客人不问贵贱都待之以粗茶淡饭。拜官后羊固整日都为道贺者提供美食,不论迟来早到都可大饱口福。“佳设”就是精美的食品。

羊固比羊曼更细心周到,也更舍得掏腰包,想不到“时论以固之丰华,不如曼之真率”。羊固为什么吃力不讨好呢?关键是他的大方和精心是“做”出来的,从早到晚,从先到后,他的宴席都同样丰盛精美,人们在大快朵颐时多少有点不自在,因为客人感到主人在“存心”待客,说白了,就是没有把客人当作“自己人”。羊曼则恰好相反,他一方面对道贺者由衷感激,家里有什么就让客人吃什么,另一方面对客人是那样随便、自然和真率,让客人有一种宾至如归的亲切与温暖。

待客之道和为人之道一样,最重要的不是食物的丰盛,而是对人态度的真诚。

5.良箴

陆玩拜司空,有人诣之,索美酒,得,便自起,泻著梁柱间地,祝曰:“当今乏才,以尔为柱石之用,莫倾人栋梁。”玩笑曰:“戢卿良箴。”

——《世说新语·规箴》

今天如果某人加官晋爵,家中定然是贺客盈门,人们不是称颂晋升者功高才大,就是祝愿他今后前程远大。这些不绝于耳的赞美和祝愿中,有的是真心为他“弹冠相庆”,有的可能是为了巴结逢迎,有的不过是恭维敷衍,不管哪种情况都在情理之中,绝不会有谁冒冒失失地跑去说:如此低能却爬上如此高位,你老兄这次意外升官,要么是走了后门,要么是走了狗屎运。即使那些喜欢嫉妒眼红的小人,眼看别人飞黄腾达也会假惺惺为他感到“高兴”,除非货真价实的“二百五”,或者是患上严重的“神经病”,否则,在人家大喜的时刻断然不会去“大煞风景”。

也许我们古人有点死心眼,这种煞风景的事情就发生在东晋。

话说东晋一代名臣王导、郗鉴、庾亮相继谢世,朝野都有一种天崩地陷的忧惧,陆玩很快凭自己的德操和声望官拜侍中、司空。司空在东晋官衔一品,就是我们俗话所说的“位极人臣”。对于陆玩本人来说是登上了权力的顶峰,对于普通士人和百姓来说更是高山仰止。当他和家人正沉浸在成功的喜悦中时,不承想来了一位道贺的客人,一进门便向他索要美酒,拿到酒后自己并不开怀畅饮,而是把酒倾洒在房子梁柱旁的地上,一边对着梁柱祷告说:“当今之世缺乏良才,把你当作柱石来用,可不要倾覆了人家的栋梁。”这哪里是来给陆玩贺喜,简直就是存心来给他难堪。这番表面对屋梁的祷告中,隐含了一种“世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的狂傲和轻视。没料到陆玩不仅不以为侮,反而感激地笑着对客人说:“我一定会记着你的金玉良言。”据《晋书·陆玩传》记载,陆玩说完后对在座的众宾客一声长叹:“朝廷以我为三公,实在是由于天下无人。”东晋“三公”是指太尉、司徒、司空。当时物论以为陆玩道出了实情。

陆玩的门第虽然不能比肩北来的王、谢,但陆家向来是江南望族,明帝病危,其兄陆晔与王导、庾亮、郗鉴等同为御榻前的顾命大臣,即使是权倾一时的王导也要让他三分。史载王导过江后想对陆玩示好,当面请求与陆玩结为儿女亲家,陆玩对此还毫不领情,当面委婉拒绝了王导的美意。他在给王导的短札中还敢调侃王导是北方来的“伧鬼”。到王导那儿请示公事,他也不是事事遵循王导旨意,别人问他为什么不执行王导指示,他说“王公位尊,小民位卑,临时不知所言,过后觉得不妥”。同辈称陆玩为人谦逊而有雅量,从他对王导的态度来看,他温和之中又不乏刚强,对任何人都不会轻易弯躬屈膝。

陆玩其品节足为世范,其才能足堪调度,其器量又能让人归附,最终成为众望所归的一代名臣,谁能说陆玩才劣呢?有的人才华外露,有的人比较内秀,有的人非常敏捷,有的人比较深沉,每种才能都各有其长短利弊,能用其长则中人也能成就大业,只用其短则天才也将一事无成。陆玩自称无才只是表现了他谦逊的一面,要是他接到朝廷诏命立即“仰天大笑出门去”,真的像李白那样得意忘形,在那风雨飘摇的东晋如何做得了宰辅呢?“知人者智,自知者明”,陆玩达到了老子所谓“明”的境界。比起那些一直自命不凡而又埋怨怀才不遇的家伙,谦逊沉潜的陆玩不是更有智慧吗?

为什么认为陆玩出任司空是朝廷的无奈之举,连陆玩自己也说这是朝中无人呢?难道他对自己也没有一点自信?了解一下东晋政治生态就不难知道,那时北方士族占据了权力中心,江南士族基本上都在敲边鼓,陆玩能位至三公算是破天荒了。权力的支柱不是“才”而是“势”,没有势力当然就没有底气。正是因为“有”江南士族的背景和势力,他才敢在王导面前不卑不亢;也正是因为他“只有”江南士族的背景和势力,他才在北方士族唱主角的政治舞台上不得不低调做人。声称“以我为三公,是天下为无人”,用通俗的话说就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这表明即使登上显位他也不敢张狂。千万不要把他这句话过于当真,他放低姿态未尝不是以退为进,要想跳起,必先蹲下,是政客们常用的把戏。

这篇小品通过陆玩家中会客的一个场面,表现了魏晋士人精神风貌的一个侧面。能到陆司空家祝贺他荣升的那位客人,无疑不是我们这些升斗小民。到宰辅家贺喜却又索酒奠梁,还要告诫司空“莫倾人栋梁”,既不顾自己为客之道,也不顾主人的颜面之尊,真是狂放到了撒野的程度。余嘉锡先生对此大不以为然,说这是魏晋士人“狂诞之积习”。不过,大家还记得阮籍那句“礼岂为我辈设哉也”的名言吧?魏晋士人喜欢称心而言,任性而为,他们讨厌周旋客套,反感世故矫情,客人“狂诞”中流露出的“真率”,比虚情假意的恭维捧场不是可爱得多吗?

客人的狂诞让人惊奇,主人的态度更让人意外。客人祷告无异于使酒骂座,主人却把他的“撒野”视为“良箴”。陆玩并不觉得客人是在羞辱自己,反而把他的话当作善意的规劝。权倾一时但不以势压人,名高一代而不以名骄人,文中率真的客人很可爱,大度的主人更可敬。

文章平平道来但波澜迭起,刚拜司空便有客道贺,谁曾料到客人却以酒浇地,而且还要警告主人不要倾人家栋梁;人们以为主人可能大为光火,没想到他却把客人的狂傲视为好意,还把他的祷告视为“良箴”——这在艺术上是典型的“平中见奇”。

6.东床袒腹

郗太傅在京口,遣门生与王丞相书,求女婿。丞相语郗信:“君往东厢,任意选之。”门生归,白郗曰:“王家诸郎,亦皆可嘉,闻来觅婿,咸自矜持,唯有一郎在东床上袒腹卧,如不闻。”郗公云:“正此好。”访之,乃是逸少,因嫁女与焉。

——《世说新语·雅量》

郗太傅(鉴)与王丞相(导)两家都是东晋豪门,郗、王二人又同处当朝权力的核心,在魏晋那个门阀等级森严的时代,郗、王二家的子女联姻可谓“门当户对”,所以任职京口的郗太傅遣门生向王导“求女婿”。王丞相也很随便坦然,叫郗太傅的门生往东厢“任意选之”。魏晋的门生不一定就是主人的弟子,大多是投靠世家大族的门客。“厢”指正房前面两边的房屋,正房一般都坐北朝南,厢房通常便为东西两向。

听说郗家叫门生来“求女婿”,这下可忙坏了“王家诸郎”,个个都精心地修饰自己,不仅抖出自己平时最喜欢的衣冠,而且在仪态上也作了大幅度“调整”:尽可能地庄重而不呆板,随便又不轻浮,言行举止都优雅得体,尽可能显出大家豪门“范儿”。想不到郗太傅那位门生也眼明心细,王家子弟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回家后向郗太傅一一禀报:“王家诸郎亦皆可嘉。闻来觅婿,咸自矜持。”“矜持”一词道尽了诸儿郎为了成为郗家快婿故作庄重、拘谨种种不自然状。门生接下来又向郗太傅说:“唯有一郎在东床上坦腹卧,如不闻。”与诸郎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当兄弟们精心打扮自己的时候,此郎竟然袒露着肚子仰卧东床,完全像没听说过郗家选婿这回事似的。如此不雅,如此放肆,如此任性,此郎在这场选婿中必定落选无疑。想不到郗公听说后不仅没有皱眉,反而高兴地一拍手说:“正此好!”郗太傅在世俗眼中也未免太草率了,还不知道此郎的姓名、个性、学业,甚至还没有见到此郎模样,只因为在选婿时袒腹仰卧就选为女婿,谁没有自己的肚子呢,袒露肚子算什么本事呀?太傅一言九鼎,女儿的终身大事就这么定了。定了女婿人选再去访女婿的姓名,原来袒腹者“乃是逸少”,即那位后来冠绝古今的书圣王羲之。

故事极富戏剧性。最不雅观的袒腹者却是最为高雅艺术的创造者。其实这一戏剧性的偶然中也包含着必然。王家其他“诸郎”在选婿时,不仅用衣冠遮住了自己的身体——掩盖了自己生理上的“真我”,而且用诸般“矜持”之状遮住了自己精神上的“真我”。他们都用世俗的意识、举止将自己层层包裹起来,已经失去了生命的真性,尽管穿戴入时,尽管谈吐文雅,但不可能有惊世骇俗的精神创造。

王羲之在郗家“觅婿”时袒腹东床,袒露出了他身心的本然形态,展露了他个体的性情之真,生理上的自然坦露和精神上的真率洒脱,正表明他的内在生命没有被世俗所掩埋、阉割和窒息。他草书“如龙跳天门,虎卧凤阁”的劲健笔力不正是来自他生命的勃发旺盛么?他行书“飘若浮云,矫若惊龙”的气韵不正是来自他精神的洒脱飘逸么?

当时袒腹东床的逸少是块璞玉浑金,为女选婿的郗太傅也有识珠慧眼。单凭他主动向王丞相“求女婿”一事,就可以看出他本人也讨厌世俗礼节,一个大家闺秀还愁没有采花者?养着女儿还低头向人家“求女婿”?“求女婿”本身就是向世俗的挑战。郗太傅肯定也认同阮籍“礼岂为我辈设哉也”那句名言。

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女婿固不凡,泰山也不俗。

作者笔致空灵跳脱,“君往东厢任意选之”一句后,径直便写“门生归”。从禀报郗太傅的话中见出门生选婿观察之仔细,如果一五一十详写他如何选婿,那真是佛头着粪,死板乏味。以“诸郎”的“咸自矜持”,衬托逸少的袒腹真率,反衬手法的运用也恰到好处。郗公“正此好”三字让人忍俊不禁,文字有一种不动声色的冷幽默。文中郗公写信求婿,王丞相表态同意,门生东厢挑选,然后回去禀报,接着郗公拍板,每一个人都忙得不亦乐乎,而真正的主角逸少始终没有露面。逸少人无须露面,其形象却活灵活现,这种“背面傅粉”技巧之高明令人叫绝。只用一百来个文字,居然写了那么多人物,那么曲折的情节,那么多转折顿宕,如此高明的艺术手腕你能不服吗?

这则小品堪称艺术极品。 /fdcOmd477VKVWciSWxYv5yvKzY/ylVCU+zQV1JaM3ZLv0iRIWgV3qC9f4WZ34S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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