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说新语》中的《德行》和《方正》两门,记述了许多刚强正直的君子,他们对上绝无媚态,对下绝无骄容;处世从不知道媚俗讨巧,论人更没有半点阿谀奉承——
一旦发现朋友华歆艳羡富贵权势,管宁马上与之割席,还断然告诉对方“子非吾友也”,这就是古代所谓“君子不交非类”;和峤在晋武帝面前不愿违心地恭维太子,“圣质如初”表现了大臣的铮铮风骨;宰相王导对晋明帝历数当朝开国皇帝窃国的种种阴谋、血腥,揭露了统治者残忍卑劣的本性;郗超与谢玄私交“不善”,但在国难当头之际力荐谢玄,表现了为人的公正和胸襟的坦荡;卞壸论郗鉴“体中三反”,直率地品评身边的同僚,既需要智慧更需要勇气。
环顾一下我们的四周,听到的莫非谀辞闹曲,看到的全是溜须拍马,今天到哪里去找魏晋那些刚烈正直的君子?
管宁、华歆共园中锄菜,见地有片金,管挥锄与瓦石不异,华捉而掷去之。又尝同席读书,有乘轩冕过门者,宁读书如故,歆废书出看。宁割席分坐,曰:“子非吾友也。”
——《世说新语·德行》
狐狸总是藏不住自己的尾巴。人虽然比狐狸要狡猾万倍,更比狐狸善于隐瞒伪装,但伪君子永远成不了君子。在公开场合那些冠冕堂皇的议论,在大会上那些慷慨激昂的演讲,甚至在情人耳边那些甜言蜜语,都可能是自欺和欺人。听贪官讲廉政,听嫖客讲爱情,听裸官讲爱国,都是今天最有喜感的艺术享受。语言可以把自己显露出来,也可以把自己隐藏起来,不然,怎么会出现“口蜜腹剑”“口是心非”这类成语呢?对“言为心声”千万不要太信以为真,金元好问早就识破“心画心声总失真,文章宁复见为人”的秘密。西方哲人说“语言是存在的家园”,可我们古人一直对语言存有戒心,《论语·公冶长》便记有孔夫子“听其言而观其行”的教诲。评价一个人不能只听他如何说,关键还要看他是如何做。
这则小品通过无意识行为和下意识动作,来揭示人的品行个性和精神境界——不是通过“听”来论其优劣,而是经由“看”来定其高卑。
管宁和华歆二人是小时好友。管宁汉末避难辽东,历经魏武帝、文帝、明帝三朝,一直以聚徒讲学为生,终生不仕。华歆汉末为尚书令,入魏后依附曹氏父子官至太尉。管、华在菜园锄菜时,他们同时看见一块金子。面对同一块金子他们有完全不同的反应:“管挥锄与瓦石不异”,华则“捉而掷去之”。“捉而掷去之”这两个连续的动作,写出了华歆复杂的心理过程——“捉”是见到金子一刹那的下意识行为,表明他急于想占有金子的心情,不经意间暴露了他对金钱的贪婪,但当他一意识到自己露出丑态后,马上就装出一副对金钱的鄙夷之色,将“片金”轻蔑地“掷去之”。一“捉”一“掷”是从无意识的表露到有意识的掩饰,作者从其行为变化细腻地刻画了他的心理变化,并由此揭示了他人格的卑微和境界的低下。
第二件“小事”是管、华同在一张座席上读书,正好有一乘坐“豪车”的达官贵人从门前路过,这一次管宁又读书如故,目不斜视,而华歆却一脸艳羡,立即废书出观。
从这两件事就能“看”清华歆的为人。管宁当即割断座上的席子,与华歆分席而坐,并不留情面地对华歆说:“你不是我的朋友。”
作者通过两人对两事的不同反应,生动地表现了他们对金钱和权势的不同价值取向,并于各自的行为描写中表达了作者的褒贬态度。观察得细致入微,表达更曲折委婉,用语尤其隽永含蓄,看起来作者是在随意挥洒,而文章其实是在用心经营。
和峤为武帝所亲重,语峤曰:“东宫顷似更成进,卿试往看。”还,问“何如”?答云:“皇太子圣质如初。”
——《世说新语·方正》
晋武帝司马炎所立的太子司马衷是个窝囊废,朝廷上下人人都心知肚明,大臣们无不忧虑晋朝的未来,武帝对这个宝贝儿子的能力也并不看好。有一次他把东宫官属全召集来,拿出一些国家大事让太子裁决,这位未来的皇帝一问三不知,贾妃让太子左右的人代他回答,这才没让太子大出洋相。
暗地里谁都知道太子是个笨蛋,可那些专以奉承拍马起家的大臣们,公开场合却一直恭维太子“聪明英断”,只有和峤对晋武帝说:“皇太子有淳古之风,而季世多伪,恐不了陛下家事。”和峤字长舆,历任尚书、太子少保等职,对钱财虽悭吝小气,对皇帝却刚直不阿,所以皇帝一直很信任他。所谓“淳古之风”只是“愚蠢”的一种委婉说法。司马炎听和峤回答后默然不语。俗话说,老婆是别人的漂亮,儿子是自己的聪明,谁喜欢人家说自己的儿子愚蠢呢?更何况是富有四海的天子!
不久,晋武帝对和峤、荀勖说:“太子近来好像有些长进,你们到东宫试一试虚实。”武帝这句话是在暗示直得不能再直的和峤:别再对太子评头品足说三道四,我的儿子怎么会是个蠢货呢?一向善于揣摩人主旨意并喜欢逢迎的荀勖回报武帝说:“太子德更进茂,明识弘断,不同于初,有如明诏。”和峤还是那个不懂转弯的死脑筋,他向武帝回报的结果正好相反:“皇太子圣质如初。”用通俗直白的话来说就是:“皇太子还和从前一样蠢。”可以想见武帝听后的心情。晋武帝时荀勖为中书监,和峤为中书令,按惯例监、令同车出进,但耿直的和峤鄙薄佞媚的荀勖,公车一来和峤便登车扬长而去,荀勖只好再找公车上下班,监、令分车上朝自和、荀始。
这位蠢太子即帝位后,西晋就开始由治变乱,由盛转衰,他最大的政绩就是加速了西晋的灭亡,连以给皇帝贴金为能事的正史也不得不给他“抹黑”:“及居大位,政出群下,纲纪大坏,货赂公行,谗邪得志。”听说天下百姓成批饿死的时候,这位“有淳古之风”的晋惠帝说:“百姓真傻,没有米饭吃,干吗不去吃肉粥呢?”惠帝晚年还得意地责问和峤说:“卿昔谓不了家事,今日定云何?”和峤的回答真让人哭笑不得:“臣昔事先帝,曾有斯言,言之不效,国之福也。”
这里给大家讲一个发生在当今的段子:有个官二代学生,成绩在班上长期倒数第一,打架耍赖又总是名列前茅,学校校长对该生的班主任说:“这名同学一直表现‘突出’,期末评语不能写得让他家长扫兴。”既不想拍马屁,也不想惹麻烦,班主任便在期末总结一栏中写道:“该生成绩一直稳定,动手能力尤强。”
从昔日的“圣质如初”,到今天的“成绩稳定”,我们民族的确能“持之以恒”。
司马景王东征,取上党李喜,以为从事中郎。因问喜曰:“昔先公辟君不就,今孤召君,何为来?”喜对曰:“先公以礼见待,故得以礼进退;明公以法见绳,喜畏法而至耳。”
——《世说新语·言语》
历史上削尖脑袋往官场钻者并不少见,从被庄子讽刺舐痔吮脓之徒,到晋朝潘岳“望尘而拜”,再到唐代郭霸为魏元忠品尿献媚,大可写一部求官丑态史。
竟然有人做官全因被迫!这则小品可能让无数读者困惑。
魏晋之际士族个体的自觉,使许多人遗弃世事而宅心玄远。由于频繁改朝换代导致血腥政治清洗,阮籍“但恐须臾间,魂气随风飘,终生履薄冰,谁知我心焦”的诗句,表达了当时士林普遍的焦虑,这使他们更加珍视个人生命和人格的价值。逃避政治,高蹈远引,成为不少士人的人生取向,除非是出于无奈或被迫,通常不愿意涉足官场这个是非之地。晋初,朝廷屡下征聘的诏书,李密铁心辞不就职,以致到“郡县逼迫,急于星火”的程度,才逼出了他那封打动历代读者的《陈情表》。《晋书·刘毅传》载:“文帝辟毅为相国掾,辞疾,积年不就,时人谓毅忠于魏氏,而帝以其顾望,将加重辟,毅惧,应命。”李喜对景王问反映了部分魏晋士人的心曲。
司马景王指司马懿之子司马师,师死后谥景王。高贵乡公正元二年(255),镇东将军毋丘俭、扬州刺史文钦举兵谋反,司马师统率大军征讨,文中“东征”就是指这次战事。上党在今山西长治、壶关一带。司马师东征时“取”李喜为从事中郎,“取”要诉诸武力,“辟”则讲求礼节,所以,“辟”可以推辞,“取”只得应命。不愿就其父之邀,却出任其子之命,这引发了景王司马师的好奇,他大惑不解地问李喜道:“过去先父辟你为官你不就,现在我取你为什么又来了呢?”干吗不吃敬酒吃罚酒呢?李喜的回答直截了当:你父亲以礼待我,我也以礼决定进退;而你以法来强制我,我当然只好畏法就职。
李喜不想卑鄙地求官,也不想无谓地去送死,他对景王的答语真是漂亮极了:既不狂放无礼,也不阿谀奉承,正好在不卑不亢之间。
环顾今天为了一个处长或副处长,几十个教授争得头破血流,再回头仰望这则小品中的李喜,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王导、温峤俱见明帝,帝问温前世所以得天下之由。温未答顷,王曰:“温峤年少未谙,臣为陛下陈之。”王乃具叙宣王创业之始,诛夷名族,宠树同己,及文王之末高贵乡公事。明帝闻之,覆面著床曰:“若如公言,祚安得长!”
——《世说新语·尤悔》
“晋祚安得长”这句话,不是发自晋朝“阶级敌人”的恶毒诅咒,而是出自晋明帝司马绍的深切担忧。司马绍是东晋第二任皇帝,他享国的时间比晋祚更短——在龙椅上仅仅坐了四年,寿命仅仅二十七岁。
刚即位不久,明帝就诏见王导和温峤,这两位是东晋开国元勋,也算是他自己的顾命大臣。现在难以确知当时的谈话背景,也不知道是由于什么原因,明帝向温峤问起自己祖辈如何打下晋朝江山。很可能就像现在学习历史一样,是想通过重温先辈“光辉的创业历程”,一方面让自己和臣下珍惜“今天来之不易的幸福生活”,一方面给自己的皇位找到合法性理由,也让自己在皇位上找到自信。这个二十出头的小家伙登基时,东晋王朝臣强主弱,政权已是风雨飘摇。手握重兵的王敦早就看上他这个位置,他天性就不喜欢称“臣”而喜欢称“朕”。这位有不臣之心的大臣,是明帝和东晋士族的心头大患。他此时特别需要心理支撑,尤其是他想确证晋朝得天下是“天命所归”,自己才是“真命天子”,任何觊觎皇位的逆子叛臣,到头来都不可能得逞。
还没有等温峤开口,王导就抢着接过了话头:“温峤年轻不熟悉我朝的建国史,还是让我来为皇帝陈述这些陈年旧事。”于是,王导开始口述晋朝的“建国大业”,他从晋朝事实上的开国皇帝司马懿讲起,讲他如何趁曹家孤儿寡母,乘人之危突然发动“高平陵政变”,将曹爽、何晏等魏氏宗室和忠臣一网打尽。《晋书·宣帝纪》载,司马懿在这次政变中“大行杀戮,诛曹爽之际,支党皆夷及三族,男女无少长,姑姊妹女子之适人者皆杀之,既而竟迁魏鼎云”。高平陵之变使天下“名士减半”(《三国志·魏书·王凌传》注引《汉晋春秋》),司马师、司马昭兄弟进一步剿灭异己,拥护曹魏政权而不与司马氏合作的名士,如夏侯玄、毋丘俭、诸葛诞和嵇康等,几年后又先后掉了脑袋。司马昭后期更明目张胆地弑高贵乡公曹髦,“司马昭之心,路人所知也”。从开始篡皇位到后来保皇位,晋王朝一直伴随着阴谋、残忍、血腥、虚伪……不忠、不义、不仁、不善,就是明帝“前世所以得天下之由”。
看了晋朝“所以得天下之由”,谁还会相信什么善恶报应和历史公正?
明帝听了祖辈的“光辉历程”和“英明决断”,掩面伏在坐榻上心虚地说:“若是像公所说的这样,我晋室皇位怎么能长久呢?”
又岂止是晋朝不可能长久,哪个用武力抢来的政权能够长久?
这篇文章有诸多耐人寻味之处:一、皇帝怎么会不知道先人是如何龙袍加身?他为什么要在此时问“所以得天下之由”?二、皇帝明明是问温峤,王导为什么要抢着回答?三、王导为什么要当面揭明帝先人的老底?
当时复杂的政治背景无从猜测,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只有王导这样的重臣才敢如此“放肆”,也只有王导这样的忠臣才愿如此直言。
郗超与谢玄不善。苻坚将问晋鼎,既已狼噬梁、岐,又虎视淮阴矣。于时朝议遣玄北讨,人间颇有异同之论。唯超曰:“是必济事。吾昔尝与共在桓宣武府,见使才皆尽,虽履屐之间,亦得其任。以此推之,容必能立勋。”元功既举,时人咸叹超之先觉,又重其不以爱憎匿善。
——《世说新语·识鉴》
郗超与谢玄都出身于东晋显贵豪门,又都以其出群才华和迷人个性见称士林。郗超既卓荦不羁又妙善玄言,谢玄同样举止不凡且语惊四座。他们曾经同在桓温幕下任职,不幸的是,一个鸡笼里容不下两只叫鸡公,二人很有点像油和水,放在一块却合不到一块。
不过,他们两人的“不善”并没有发展成“交恶”,彼此都在交际场合不失君子风度,更难能可贵的是,郗超在国难当头的时刻抛弃私人恩怨,客观地肯定和举荐与自己有隙的对手。
“苻坚将问晋鼎,既已狼噬梁、岐,又虎视淮阴矣。”苻坚是十六国时期前秦皇帝,建元十九年(383)率七十万大军攻晋,“问晋鼎”表明来者不善,“既……又……”说明军情如火。只有雄才才能扭转战局。朝廷决议派谢玄北上讨敌,社会上对此议论纷纷,很多人不看好谢玄的军事才能,“唯超曰”三字写只有郗超独排众议,公开赞成朝廷的决定:“是必济事。吾昔尝与共在桓宣武府,见使才皆尽,虽履屐之间,亦得其任。以此推之,容必能立勋。”“是必济事”以斩绝的语气断定谢玄必然成功,接着再根据自己的亲身经历,告诉大家谢玄有识人之明,大小事情都能用人得当,能把合适的人放在适当的位置上,能让自己的部下都人尽其才,以此推论谢玄“必能立勋”。在短短几句话中,郗超连续用了两个“必”字打消人们对谢玄才能的疑虑。《晋书·谢玄传》载,苻坚强敌压境之际,谢安举侄子谢玄应敌,“中书郎郗超虽素与玄不善,闻而叹曰:‘安违众举亲,明也;玄必不负举,才也’”。
人与人之间在感情上或有好恶,在关系上或有亲疏,郗超与谢玄二人气味不投是人之常情,关键是不要为个人好恶所惑,要能“爱而知其恶,憎而知其善”,对所亲者要能知其短,对所疏者要能识其长,并能对各自的优缺点作出公正的评价。现实中常有些人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好之者无一不善,恶之者则一无是处,由感情上的不相亲善,变成了人事上的不能相容。
郗超能做到“不以爱憎匿善”,是由于他能去好恶之私,存是非之公。这需要识人的能力,更需要容人的胸怀。
卞望之云:“郗公体中有三反:方于事上,好下佞己,一反;治身清贞,大脩计校,二反;自好读书,憎人学问,三反。”
——《世说新语·品藻》
《大学》第九章说,人们对自己所爱的人往往过分偏爱,对自己所轻贱厌恶的人往往过分轻贱厌恶,对自己敬畏的人往往过分敬畏,对自己同情的人往往过分同情,对自己鄙视怠慢的人往往过分鄙视怠慢,“故好而知其恶,恶而知其美者,天下鲜矣”。大家对自己喜欢的人总觉得无一不好,对自己讨厌的人总感到无处不糟,喜欢他却知道他的缺点,讨厌他而能看出他的优点,这样的人在世上并不多见。
并不多见并不等于完全绝迹。
卞望之对郗鉴的品评,堪称“好而知其恶,恶而知其美”的典范。
卞望之名壸,出身于官宦世家,祖父卞统曾做琅邪内史,父亲卞粹兄弟六人“并登宰府”,人称“卞氏六龙”。他本人为东晋重臣和书法家,曾两次出任尚书令,苏峻之乱中他和两个儿子战死。卞壸立朝刚正不阿,以匡风正俗为己任,在朝廷上严肃批评丞相王导“亏法从私,无大臣之节”,弹奏御史中丞钟雅“不遵王典”。《世说新语·赏誉》篇载:“王丞相云:‘刁玄亮之察察,戴若思之岩岩,卞望之之峰距。’”王导认为东晋名臣中,刁玄亮明察,戴若思严峻,卞望之刚烈。“峰距”形容山岳竦峙高峻的样子。连高僧对他也敬畏三分,“高坐道人于丞相坐,恒偃卧其侧。见卞令,肃然改容云:‘彼是礼法人’”。高坐道人在丞相王导身边也常仰面而卧,但一见到卞壸就一脸严肃正襟危坐。
被卞壸品藻的“郗公”即郗鉴,东晋名将、名臣和名书法家,历任中书侍郎、安西将军、车骑将军、司空等职,明帝逝世时他与王导、卞壸等人一同受遗诏辅佐晋成帝,他是同代人眼中的“一代名器”。
卞壸与郗鉴同为名臣,同为名书法家,他们既属同僚更兼有同好。这种关系要么结为死党,因而相互吹捧;要么成为死敌,于是相互拆台。可卞壸与郗鉴既非死党亦非死敌,他们之间是相互欣赏也相互批评的诤友。卞壸对郗鉴知之甚深,对他的评价也客观理性——
卞壸说郗鉴身上存在着“三反”的现象,也就是有三种矛盾对立的品性:一方面对上侍奉君主方正原则,另一方面对下却喜欢听他们阿谀奉承,一反;一方面修身廉洁正派,另一方面又大肆计较利害得失,二反;一方面自己爱好读书学习,另一方面却忌恨别人有学问,三反。
郗鉴身上存在着的这“三反”,倒不是说他为人虚伪卑劣,也许他还没有意识到身上的“三反”,这说明人性本身就非常纠结矛盾。以“一反”为例吧,“方于事上”反映他为人刚正,不喜欢对上司吹牛拍马,却“好下佞己”,喜欢听下级对自己吹牛拍马。这是什么原因呢?人们可能要说郗鉴“方于事上”是“装”,按理说自己既然不喜欢奉承别人的人,自然也应不喜欢别人奉承自己。其实,郗鉴身上的这种矛盾很容易理解,但凡有一点骨气的人谁愿意去奉承别人?可一个正常人谁不喜欢听别人的表扬恭维?想想看,谁乐意在别人面前低三下四?谁不乐意别人在自己面前赞美讴歌?《大学》要求“所恶于上,毋以使下,所恶于下,毋以事上”,可有几个能够做到这样呢?“好下佞己”不过是人性的软弱。第“二反”是理性与感性的冲突,从个人修养上他要求自己廉洁正派,但个人情感上又摆不脱利害得失,道德上厌恶的东西,情感上又很喜欢,这大概也属于“人之常情”。第“三反”则属于个人兴趣和个人胸襟的矛盾,自己的兴趣喜欢读书,但郗公胸襟有点狭窄,所以他害怕别人读书,心胸狭隘者能包容比自己差的人,但不能接纳比自己强的人。
能看出“郗公体中有三反”,卞壸印证了老子所谓“知人者智”;敢说出郗公体中“三反”,则表现了卞壸自身的正直与勇气。对自己身边亲朋的优缺点,我们往往不是看不出来,就是不敢将它们说出来。不能看出来是不智,不敢说出来是不刚。
有个老兄曾慨叹说,要能交到卞壸这样的朋友,那真是人生的福气。可要真遇上卞壸这样的朋友,说不定你觉得特别晦气——谁敢担保你体中没有“三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