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92年,格竹子事件发生后不久,王阳明在浙江的乡试中脱颖而出。据他的同学们说,王阳明几乎没有费什么劲就金榜题名,所以当1493年北京会试时,人人都认为王阳明会毫无意外地重演乡试的荣耀,令人大感诧异的是,他居然落榜了。
王阳明心情必定是沉重的,但他未挂碍于心。他的朋友们来安慰他,他只是笑笑说,我并未哀伤,我只是为不能考中做官为国家效力而遗憾。他父亲的朋友、大学士李东阳就起哄说,为国家出力也不在乎一天两天,当然也不在乎一年两年,三年后,你必高中状元,何不现在写个《来科状元赋》?
王阳明在诗词文章上向来是毫不谦虚的,听到李东阳这么一说,就提起笔来,文思泉涌,很快完成一篇赋。在场的人深为叹服,但有醋坛子看着这篇文章对别人小声说,此人口气如此大,自负之气跃然纸上,将来真得势,他眼里还会有我们?
实际上,王阳明在那时眼里就已经没有了很多人。他在1493年的会试中名落孙山,并非是运气不佳,而是他并未用心于八股文。乡试过关后,他开始钻研道家养生术和佛家思想。他对自己说,经略四方,没有平台;钻研朱熹理学,没有诀窍,倒不如另辟蹊径,去道教和佛家中寻找成为圣贤的密码。
然而这一密码,他只找了一年,1493年会试败北后,他放弃道教和佛家,开始精研辞章之学。和那些欲以诗歌文章获取名利的人不同,他是希望通过辞章为万民立心,立下千古之言。这种钻研是虔诚的,他在北京的家中读古代那些伟大文学家们的著作,他和北京城中那些文学家们建下深厚友谊,彼此切磋文学的真谛,日夜苦读,以至于累到吐血,搞得他父亲每天夜晚必须强迫他休息才算完。1494年,王阳明离开北京回到浙江余姚,热情地组织了龙泉诗社,每天的生活都在和文章诗歌打交道,他发誓要走通这条路,把自己送上圣贤的圣坛。
在辞章之学上,王阳明取得了灿烂的成就,他被当时的文学界誉为天才。可不知什么时候,他突然解散了龙泉诗社,重新拾起了久违的军事。
让他做出这一“吃回头草”举动的是一个叫许璋的居士。许璋当时在浙江余姚附近过着离群索居的生活,一举一动都流露出传奇人物的特征。他喜欢穿白衣,喜欢站在茫茫一片绿的森林中,人们一眼就能发现他。据说,许璋曾经也是理学高手,拜过陈白沙为师,不过和王阳明一样,他也琢磨不透朱熹理学的真谛,所以抛弃理学,钻研军事和奇幻法术。他有两个让人钦佩的地方,一是占卜:他能掐会算,有在世刘伯温的美誉。他曾准确地预言了朱宸濠的造反,又准确地预言了明帝国十一任皇帝朱厚熜( 明世宗 )的继位( 朱厚熜是以非太子身份登基的 )。另一成就是在军事理论上,他用多年时间吃透了诸葛亮兵法和奇门遁甲中的兵法部分,后来他把这些兵法毫无保留地传授给了王阳明。
王阳明得知山中有这样一位奇人后,就急忙去拜访。二人交谈,当许璋发现了王阳明的宏图大志和他正在钻研的辞章之学后,夸张地大摇其头。
他说:“辞章是小技,小技不能成大业,何况是圣贤。”
王阳明惊异地问:“那该如何?”
许璋说:“建功立业是圣贤的不二法门,你如果真是胸藏韬略、有经略天下之志,还愁没有机会施展?所以,应该努力提升军事能力。”
王阳明于是扔了辞章经典,死心塌地地跟许璋学习兵法。他悟性好,有底子,而且用心,很快就得到了许璋的真传。在许璋的引导下,王阳明的军事理论逐渐成熟,王阳明“经略四方”的志向死灰复燃。
1495年,他回到北京,准备第二年的会试。可人人都注意到,他根本没有准备。他在那段时间最喜欢做的一件事就是和人家大谈用兵之道。每当宴会结束时,他就用果核在桌子上排兵布阵。他说起来头头是道,很多阵形都是那些久经沙场的将军们闻所未闻的。或许出于嫉妒,或许他们真的这样认为,他们对王阳明说,战场情况瞬息万变,而你这战阵却是一成不变的,难免胶柱鼓瑟,削足适履。
王阳明叫起来,把其中几个果核略一改变方位,说:“你看,只需要动一下,就是另外的阵形,怎么说是一成不变呢?”
有人讥笑起来:“你觉得摆个标新立异的阵形就能克敌制胜?”
王阳明严肃地回答:“当然不是。”
“那是什么?”
“攻心!”王阳明自信地回答,“虚虚实实,让敌人的心慌乱,动起来没有章法,我们就能趁势而入,以最小的代价取得最大的胜利。”
这是王阳明日后用兵的诀窍,那些愚人是不会懂的,所以那些人只好攻击他神经中最脆弱的一环:“请问,你有机会上战场吗?”
王阳明哑口无言,于是很多人在背后窃笑说:“还是先过了会试这关再说其他的吧。”
王阳明大失所望,他本来不是个轻易受到别人影响的人。但多年以来,他的理想始终无法实现,这不由让他灰心丧气。1496年,他在会试中再度名落孙山。有人在发榜现场未见到自己的名字而号啕大哭,王阳明却无动于衷。大家以为他是伤心过度,于是都来安慰他。
他的脸上掠过一丝沧桑的笑,说:“你们都以落第为耻,我却以落第动心为耻。”恐怕只有王阳明这样的人,才能说出这样有境界的话来。他的确能对落第而不动心,但对不能实现圣贤理想,他却无法做到不动心。
1498年,二十六岁的他又回到了朱熹理学这座高山面前。这一年,距他格竹子已过去了六年,踞他拜访娄谅已过去了九年。或许是命运的安排,有一天他在不经意翻看理学经典时看到了朱熹给赵惇( 宋光宗 )的一封信。信中有句话如是说:“虔诚的坚持唯一志向,是读书之本;循序渐进,是读书的方法(‘ 居敬持志,为读书之本;循序致精,为读书之法’ )。”
王阳明像是被雷劈到了一样,这句话恰好戳中了他多年来的毛病:始终不能坚持唯一志向,而是在各个领域间跳来跳去,也没有循序渐进地去研究一个领域,所以什么成果都没有获得。
他如同在沙漠中一脚踩到了喷泉,兴奋得狂呼起来,他以为自己终于找到了通往朱熹理学的钥匙,他开始重新认真地钻研朱熹的“格物致知”,恨不能要把印在纸张上的朱熹思想生吞进肚子里。但是无论他如何钻研,依然无法从“格物”中“致知”。最令他沮丧的是,他无法确证到底是朱熹错了,还是自己智慧不够。他一会儿坚信朱熹的格物致知是错的,一会儿又认为自己智慧有限。最后他心灰意冷地说了这样一句话:“圣贤大概是命中注定的,而我很不幸,未被注定。”
《金枝》的作者弗雷泽说,当人类的思维之舟“从其停泊处被砍断缆绳而颠簸在怀疑和不确定的艰难之海”时,他们会感到痛苦和困惑,只有一种方式可以抹平这种痛苦,消除这种困惑,那就是,思维之船必须重新进入一种“新的信仰体系和实践的体系中”。
王阳明的思维之船在1492年格竹子事件和1498年采用循序渐进读书法后,已经从停泊处漂了出去。他其实一直“颠簸在怀疑和不确定的艰难之海”中,几乎是左冲右突、上蹿下跳,但仍不能磨平那种成圣无望的痛苦,而“新的信仰体系和实践的体系”离他还有很远,他看不到,甚至连幻想都幻想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