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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愿喷泉

幼发拉底河边某处,1977年

彭贝——她的镜像,她在平静水中的倒影——走了。她睡在另一片天空下,偶尔给贾米拉寄封信和明信片,上面有红色的双层巴士和巨大的钟楼。当她回家来看望时,她的衣服闻起来很不同,摸起来很柔软。这是贾米拉最感兴趣的部分:看着她的姐姐打开她的手提箱,里面装着从外国带回的香水、美食和面料。彭贝离开时,心里还默想,等她再回来时,一切都会和以前一样。但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她也一直都没再回来。

多年来,彭贝一直在寄信给贾米拉,跟她说在英国的生活。孩子们也不时地写下几行字,尤努斯写得最多。贾米拉把这些书信放在她床下的一个锡茶盒里,像珍宝一样收藏起来。她定期回信,尽管她没有什么可说的,至少她是这么认为的。最近她问尤努斯是否见过女王,如果见过,女王长什么样。尤努斯回答说:

女王住在一个宫殿里。宫殿大到足以让她迷路。但他们找到了她,又把她带回了王座上。她每天都穿着不同的衣服,戴着一顶古怪的帽子。它必须和衣服颜色一致。她的手很软,因为她戴着手套,涂了很多手霜,而且不用洗碗。我在学校看到她的画像。她看起来人不错。

贾米拉不明白这家人为何在那个岛上待了这么久,却仍然没有看到过女王,只在杂志和报纸上见过。有时她怀疑彭贝是否曾冒险离开过她居住的那个街区。如果她总是被禁锢在高墙之中,那么去一个遥远的国家旅行又有什么用呢?为什么人类不能在他们出生的地方生活和死去呢?贾米拉发现大城市令人窒息,一想到陌生的地方——建筑物、大街、人群——就会压迫她胸口,让她喘不过气来,她就感到害怕。

在信里,通常是最后一段,彭贝会写道:“妹妹,你生我的气吗?你能从心底原谅我吗?”但她已经知道答案是什么。贾米拉不会生她双胞胎姐妹或其他任何人的气。但贾米拉也意识到,这个问题被反复地问到,就像一个需要定期修复的伤口。

他们称她为圣女接生婆——“处女接生婆”。他们说她是这个贫穷的库尔德地区在过去几百年里最好的接生婆。由她接生时,孕妇们感到宽慰,仿佛她的出现可以保证轻松的分娩,让死神不会来捣乱。她们的丈夫会意地摇头,说:“处女接生婆在指挥。一切都会顺利。首先感谢安拉,然后是她。”

这些话毫无意义;它们只会加深贾米拉对无法达到人们期望的恐惧。她知道自己很好——在衰老、视力不佳或纯粹运气不好的情况开始之前,她的技能已经达到了极限。就像每一个接生婆一样,她也意识到自己的名字和真主的名字同时出现会产生的危险。当她听到农民们说这样的亵渎的话时,她会喃喃自语: 我收回,我收回。 他们没必要听到她的话;真主听到就够了。她必须让他明白,她不是在觊觎他的权力,也不是在和他竞争,而他是唯一的生命给予者。

贾米拉知道自己如履薄冰。你以为自己很有经验,知识丰富,直到你遇到了一次让你充满恐惧的分娩,让你就像个新手。尽管她尽了最大的努力,有时还是会出差错,非常严重的差错。有时候,她无法及时赶到产妇分娩的地方,而当她到达时,会发现产妇已经自己生下了孩子,有时甚至用钝刀片把脐带切断,然后用自己的头发系起来。贾米拉把这些事情当作是真主的信号,以此提醒她有局限性。

他们从遥远的村庄和遗弃的教区来接她。一些接生婆离他们家很近,但她们找到了她。她在这个地区相当受欢迎。有几十个女孩都是以她的名字命名的—— 足够美丽

“愿她能继承你的名字,可以有你一半的贞洁。”那些由她带来这个世界的女孩们的父亲们祈祷说。

贾米拉点点头,什么也没说,意识到这是在暗示。他们希望自己的女儿端庄贤惠,但也希望她们能在适当的时候结婚生子。这些女孩的名字和性格可能与接生婆的相似,但她们的命运最好有所不同。

贾米拉走到窗前,肩上披着一条手织披肩,手里拿着一盏灯,眯着眼睛望着黑暗。在浓浓夜色的笼罩下,山谷沉睡着,荒凉且贫瘠,谷中灌木丛生,土壤干旱。她总是想象在这个恶劣的景观下面有一种柔软,她把它比作一个隐藏着温柔心灵的粗野男人。不过,她不必独自住在这么偏远的地方。她本也可以离开,去什么地方,任何地方。但是她没有财产,也没有亲戚愿意帮她在别的地方开始新生活。她已经三十二岁了,已经过了最佳年龄,超过了适婚年龄。她要建立一个家庭已经太晚了。干瘪的子宫就像坏了的甜瓜: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毫无用处,农民们这样评价和她一样的女人。

即便如此,她也可以嫁给一个有残疾或上了年纪的男人,就像她也可以成为别人的第二任妻子——或第三、第四任妻子,尽管这很罕见。当然,一夫一妻才是合法的,她可以去医院、法庭或税务登记处,声称自己是有合法孩子的已婚妇女。但在这个地区,没有人去这样的地方,只要你没有遇到大麻烦,没有死于感染,也没有精神错乱,在这种情况下,你是第一个妻子还是第四个妻子又有什么区别呢?

她的房子——如果说“房子”是这个窝棚的恰当说法——坐落在马拉卡巴扬外围峡谷附近的一个洼地里。在下面可以看到有一堆岩石,远远看起来像石化了的巨人,当太阳照在上面时,它们像红宝石一样闪闪发光。关于这些岩石有很多传说,每个传说背后都有一个禁忌之爱的故事。几个世纪以来,基督徒、穆斯林、琐罗亚斯德教徒和雅兹迪教徒都在这里并肩生活,生死与共。然而,他们的孙辈早已离开去了其他国家。除了少数农民依旧留在了这个地区——还有贾米拉。

曾经充满生命的地方如今荒无人烟,这片土地有一种悲伤,一种幽灵般的悲伤,在微风中飘荡,渗入每一道缝隙。也许这就是为什么,一段时间之后,那些生活在遗弃之地的人们就像这些土地:寂静、压抑、阴郁。但那是在表面上的东西,和人一样,和地球一样。表面和内在很少会一致。

在她为保暖而穿的那几层衣服下面,曾经还活着另一个贾米拉——年轻、漂亮、快乐,笑声像杯子碰撞的叮当声。这些天来,她很少出门,躲在一个务实的女人后面,这个女人会砍柴、锄地、打水、制药。有时她害怕她的理智。也许这最后的寂寞终于降临到她身上,一点一点地蚕食着她的心。

风从远处的山上吹来,带来野花、嫩草和茂密灌木的芳香。但有时它也会带来令人作呕的烤肉味,笼罩着一切,粘在她的皮肤上。这个地区有走私犯和强盗——他们在洞穴和悬崖上游荡,从来不会在任何地方停留超过一天。在没有月光的夜晚,她可以看到他们的营火在黑暗中闪烁,就像孤独的星星。空气中的气味会随着他们吃的东西和距离的远近而改变。

这一带还有狼。贾米拉在白天、傍晚和深夜都能听到。它们会捣乱和咆哮,有时还会发出尖厉的吠叫或连声嚎叫。每隔一段时间,它们就会出现在她家门口,离她那么近,偷偷摸摸,嗅着她的孤独。然后它们会离开,下巴绷得紧紧的,一副失望的样子,好像没有发现她有足够的吸引力让它们享受。贾米拉并不害怕。狼不是她的敌人,至于强盗对她并不感兴趣,他们对更大的报酬更感兴趣。此外,贾米拉坚信,危险总是来自最不可预期的地方。

一根树枝起了火,壁炉里冒烟的柴堆断断续续地燃烧起来。贾米拉的脸上闪着微光,尽管房子的其他部分都笼罩在阴影中。她怀疑那些农民并不爱她,但他们尊重她。她骑着马、驴和骡子旅行,被允许涉足于其他女人无法企及的地方。她身边经常有认识的人,也有完全陌生的人。

一个她从未见过的男人可能会在深夜敲她的门,恳求道:“快来,我求你!我妻子正在某某村生孩子。我们必须尽快。她情况不太好。”

他可能是在说谎。总是存在着这样的可能性,无论多么微小,邪恶会伪装自己。当她跟随那个男人进入寂静的夜晚时,贾米拉意识到他可能绑架、强奸并杀害她。她必须相信。不是他(这个男人)而是他(安拉)。然而,同样确定的是,在头脑正常的人当中,没有人敢违反不成文的规定。一个接生婆,一个把婴儿带进这个世界的人,是半神圣的。她在看不见的世界和看得见的世界之间摇晃,通过一根精细如蛛丝的线。

贾米拉往壁炉燃烧的火堆里添了些柴,把铜壶放在火上。水、糖和咖啡——所有这些东西都短缺。但有些人家总是给她带来礼物——海娜手绘染料、茶、饼干、藏红花、开心果、花生和从边境另一边走私来的烟草。贾米拉知道,如果她收钱,她得到的报酬就只有一次,然后到此为止。但如果拿的是小玩意,这种赠予就会持续一辈子。

她仔细地、轻柔地搅拌着咖啡。他们说,咖啡就像爱情,你对它越耐心,它的味道就越好。但贾米拉对此知之甚少。她曾恋爱过一次,但是爱情的滋味又酸又苦。她烫伤了自己的舌头,便再也不提起这件事。

当她注视着上升的泡沫时,她竖起耳朵听周围和远处的声音。山谷里充满了灵魂。这里有一些米粒般大小的生物,肉眼看不见,但凶猛而危险。鸟儿拍打着窗户,昆虫从桶中的水里跳走,好像掠过湖面一样。她相信一切都有一种语言。雷雨,晨露,在她的糖碗里爬行的蚂蚁……有时她以为她明白他们说的话。

她热爱做接生婆,远甚于其他。这是她的使命,她唯一的财富。就是这样,在大雾中,在烈日下,在三十英寸厚的雪中,在白天黑夜的任何时候,她都是随时待命的,等待着敲门声。这一点谁也不知道,但在她内心深处,她已经结婚了。贾米拉嫁给了她的命运。

*

外面的夜风吹得窗玻璃咯咯作响。贾米拉把咖啡从火上拿下来,倒了一些在一个把手有缺口的陶瓷杯里。她慢慢地啜饮着。火焰有点像她的生命,内心在闷烧,不让任何人靠近,珍贵的时刻被燃烧成灰烬,就像垂死的梦。

远处有一只鸟鸣叫起来——一只猫头鹰,当地人称之为废墟之母。它又叫了起来,这次更大胆了。贾米拉坐在那里,两眼紧闭,思绪万千。尽管过得艰难,她仍然记得自己的童年是快乐的。有时,双胞胎中的一个会假装是母亲,另一个则是婴儿。虽然比她早出生三分钟,但彭贝永远是孩子,而贾米拉则是母亲,试图约束、控制和安慰姐姐。她会摇着她的小家伙,唱摇篮曲,讲故事。回想这些游戏,贾米拉惊讶地发现她们是多么的认真。

她回忆起有一次,她的父亲贝索带她们去了一个小镇,在那里她们发现了一座许愿喷泉。渴望要孩子的女人、想要给自己的儿媳妇施魔法的婆婆和渴望有个好丈夫的处女来到这里,把硬币扔进了水里。当大家都走了以后,彭贝卷起她的衣边,爬进喷泉里收集硬币。然后,她们俩兴奋地尖叫着,以最快的速度跑到最近的一家商店,在那里可以买到夹心糖果和棒棒糖。

尽管贾米拉很享受这样的冒险,但事后她还是感到内疚。她们是小偷。比小偷还恶劣。偷别人的愿望比偷别人的钱包要卑鄙得多。

“别多愁善感,”当贾米拉向彭贝透露自己的担忧时,彭贝说,“他们已经把那些硬币扔掉了,我们把它们装进了口袋,仅此而已。”

“是的,但是它们也伴随着人们的祈祷。如果有人偷了你的秘密愿望,你会难过,不是吗?我的意思是,我会的。”

彭贝咧嘴一笑。“那么你的秘密愿望是什么?”

贾米拉支支吾吾,感觉到窘迫。的确,她希望有一天可以结婚——一件婚纱和一块奶油蛋糕,就像城里人做的那样,那就太好了——但这并不那么重要。她当然想要孩子,但那是她真的很渴望有个孩子,还是每个人都告诉她应该要有?拥有一座农舍和耕种的土地固然不错,但这只是一种幻想,而非一种激情。当她更用力地想时,贾米拉很庆幸她只是个小偷,而不是许愿池的访客。如果给她一枚硬币许愿,她可能一个愿望都想不到。

对于贾米拉的犹豫,彭贝嗤之以鼻,眼睛闪闪发光。“我要当一名水手,周游世界。每周我都会在一个新港口醒来。”

贾米拉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她明白,尽管她们在各方面都是一样的,但有一个重要的区别:野心。彭贝想看看幼发拉底河对岸的世界。她有勇气追求自己的内心,不去注意别人对她的看法。有那么一瞬间,贾米拉意识到她和她的孪生姐姐注定要分开度过她们的一生。

她们的父亲说,同卵双生的双胞胎被庇佑的同时也被诅咒着。她们得到了庇佑,因为她们总有可以依靠的人。然而,她们也被诅咒了,因为如果她们中的一个人失去勇气,她们注定会一起受苦,因此,她们将会承受双倍的痛苦。如果是那样的话,贾米拉想知道,是什么原因导致她们更痛苦——是她姐姐的激情还是她自己明显缺失的激情? yKUafFdx15e185qiVxYYIqZa0y0+L0oyY+Ov7lw6164wmxoTkArRSTFX0+2t9Ns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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