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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色

幼发拉底河边的一个村庄,1953年

从小,彭贝就很喜欢狗。她喜欢狗能够看透人们灵魂的方式,即使在闭着眼的深度睡眠中。大多数成年人认为狗懂得不多,但她认为这不是真的。它们了解一切。它们真是慈悲。

她特别珍爱一只牧羊犬。耷拉的耳朵,长长的口鼻,全身毛茸茸的,黑色、白色、黄褐色的毛发混杂。它性情温和,喜欢追逐蝴蝶,在树枝之间玩捕捉游戏,几乎什么都吃。他们叫他基特米尔,也叫库托或多多。它的名字一直在变。

有一天,出乎意料的是,狗狗开始表现得很奇怪,身体仿佛被淘气的精灵所占据。当彭贝试图拍拍它的胸时,它咆哮着扑向她并咬了她的手。相比狗造成的浅伤口,更让人担心的是狗性格的变化。最近该地区爆发了狂犬病,三位村长老坚持要她去看医生,尽管六十英里内并没有医生。

因此,女孩彭贝和她的父亲贝索先乘小巴,然后乘公共汽车前往大城市乌尔法。想着这一天时间都要和她的双胞胎妹妹贾米拉分开,彭贝觉得脊背发寒,但她同样很高兴父亲今天只属于她一个人。贝索特征明显,身板结实、骨架宽阔,留着大胡子,有着一双农民的手,两鬓的头发日渐灰白。除了他发脾气的时候,他深邃的淡褐色眼睛透露着善良。他具有一种平静的性格——即使他为没有儿子可以传宗接代而深感悲伤。虽然他是一个话不多且少有笑容的人,但他比他的妻子能更好地和孩子交流。作为回报,他的八个女儿为了获得他的爱相争,就像小鸡啄食一把谷物一样。

前往城市的旅途既有趣又兴奋;在医院候诊则不然。有二十三名病人排在诊室门口。彭贝知道确切的数字,因为她与村里其他八岁的女孩不同,她会数数,她和贾米拉去了学校——在另一个村子里一栋破旧的平房,要步行四十分钟——所以她会数数。教室中间有一个炉子,喷出的烟雾多于产生的热量。年龄较小的孩子坐在炉子一边,年龄较大的孩子坐在另一边。由于窗户几乎不打开,里面的空气浑浊,像锯屑一样漫溢。

在开始上学之前,彭贝想当然地认为世界上每个人都讲库尔德语。现在她明白事实并非如此。有些人根本不懂库尔德语。比如她们的老师。他是一个留着稀疏短发,眼带悲伤的男人,仿佛怀念在伊斯坦布尔的生活,并憎恨被派到这个被遗弃的地方。当学生们并不理解他在说什么或用库尔德语开他的玩笑时,他感到很沮丧。他最近提出了一系列规则:任何用库尔德语说话的人都必须单脚站在黑板旁,并背对着他们的同学。大多数学生都被罚站过几分钟,只要保证他们不会再犯同一个错误,他们就会被原谅;但有时候,有的学生在这天中被他遗忘了,就不得不以同样的姿势站上数小时了。双胞胎对这规矩有着截然不同的反应。贾米拉彻底吵了起来,拒绝说任何语言,而彭贝却努力认真学习土耳其语,决心学习老师的语言,并通过这种方式来触及他的内心。

与此同时,她们的母亲纳兹并不明白她们为何需要如此努力地去掌握那些没有用的词汇和数字,因为她们不久就会结婚。但她的丈夫坚持要让他的女儿们接受教育。

“她们每天都走来走去。她们的鞋子都磨破了,”纳兹抱怨道,“为了什么?”

“这样她们就可以读懂宪法了。”贝索说。

“什么是宪法?”纳兹疑惑地问道。

“法律,你这个无知的女人!大本的书!有些东西是被允许的,有些东西是被禁止的,如果你不知道区别,你就会有大麻烦。”

纳兹咂了咂舌头,仍然不相信:“这能够帮助我的女儿们结婚?”

“你知道什么?如果有一天她们的丈夫待她们不好,她们便不必忍受。她们可以带着孩子离开。”

“噢,她们会去哪儿?”

贝索没想过这件事:“当然,她们可以回到父亲的家中寻求庇护。”

“嗯哼,这就是为什么她们每天走这么远,去用这些东西填满她们的脑袋?然后这些再让她们回到出生的地方?”

“去给我拿杯茶,”贝索厉声说道,“你说得太多了。”

“打消这个念头,”纳兹边走向厨房,边咕哝道,“我的女儿不会遗弃她的丈夫。如果她这样做,即使我已经死了,我的鬼魂也会回来找她,狠揍她。”

这种威胁虽然没有意义而且冲动,但却会成为一种预言。即使在她去世后很长一段时间,纳兹依旧会回来骚扰她的女儿们,尤其是对其中的几个。毕竟,她是一个固执的女人。她永远不会忘记。她永远不懂慈悲——不像狗。

现在,当他们在医院等候时,彭贝用孩童的目光盯着走廊里排队的男男女女。有些人在吸烟,有些人正在吃他们从家带来的薄饼,有些在护理伤口或者在痛哭。到处弥漫着一种浓重的味道——由汗水、消毒液和止咳糖浆组成。

在观察每位患者的状况时,这位女孩对她尚未见到的医生感到越来越钦佩。她认为,能治疗这么多疾病的男人必定是一个非凡的人。一个先知。一个魔术师。一个有着神奇手指、长生不老的巫师。当轮到她的时候,她充满了好奇心,并急切地跟随父亲进入了医生的诊室。

诊室里面,什么都是白色的。不像她们洗衣服时在喷泉表面形成的那种泡沫。不像在冬夜里堆积在外面的雪,也不像与野蒜混合用于制作奶酪的乳清。这是她从未见过的白——死板且不自然。一个如此冷清的白色使得她颤抖。椅子、墙壁、地砖、检查台,甚至杯子和手术刀都充斥着这种无色。彭贝的脑海中从未想过白色能够如此令人不安,如此遥远,如此黑暗。

更让她感到惊讶的是,医生是个女人——但与她的母亲、姑姑、邻居不同。就像房间毫无颜色一样,眼前的医生也没有彭贝所熟悉的女性特质。在她的长外套下面,她穿着一条及膝的灰褐色裙子,搭配着最好、最柔软的羊毛袜和皮靴。她戴着如此正方的眼镜,这让她看上去像一只脾气暴躁的猫头鹰。并不是说这孩子曾见过脾气暴躁的猫头鹰,但这肯定是猫头鹰该有的样子。她与那些从黎明到黄昏在田里工作的女人是那么的不同,那些女人因眯着眼睛看太阳而起了皱纹,她们一直生孩子直到有足够多的儿子。而眼前这位女性习惯了让所有人,包括男人,对她说的每一句话都牢记。就连贝索在她面前也要摘下了帽子,垂下肩膀。

医生勉强地瞥了这对父女一眼。仿佛他们的存在使她疲惫不堪,甚至让她感到悲哀。在这艰难的一天快要结束时,他们显然是她最不愿意接待的人。她没有多跟他们说话,而是让护士问了些重要的问题。 狗是什么样的?口吐白沫吗?看到水时的行为奇怪吗?它有没有咬过村子里的其他人?之后有检查过狗吗? 护士说得很快,好像在某地有一个时钟在滴答作响,提醒着时间不多了。彭贝很高兴她的母亲没跟他们一起来。纳兹会焦躁不安无法跟上谈话,并且会做出错误的假设。

在医生写处方时,护士在彭贝的肚子上打了一针,使得她号啕大哭。

当他们出诊室走到走廊时,她依旧哭得很厉害,陌生人的注意使她的痛苦加重。就在这时,她的父亲挺直了头,挺直了双肩——又是那个贝索了——在她耳边低声说,如果她能安静下来,表现得和以前一样好,他就会带她去看电影。

彭贝瞬间安静下来,眼睛满是期待。“电影”这个词听起来像一颗包着的糖果:她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但她确信它一定是个好东西。

*

城里有两家剧院。较大的那个不怎么给当地的表演者和音乐家使用,而更多地被政客们光顾。在选举前后,人们聚集在那里,发表激烈的演讲,许诺和宣传声像嗡嗡的蜜蜂一样盘旋在空中。

第二个更为普通,但同样受欢迎。它上映着不同性质的电影,这要归功于电影院老板的喜好。与政治长篇大论相比,他更喜欢冒险,他向走私者支付大笔佣金,为他带来新电影,还有烟草、茶叶和其他违禁品。因此,乌尔法的人们看到了许多约翰·韦恩 的西部片,还有《从阿拉莫来的男人》、《恺撒大帝》、《淘金记》,以及其他由一个黑胡子滑稽小个男人出演的电影。

那天上映的是一部黑白的土耳其电影,彭贝从头到尾都微张着嘴巴看着。女主角是一个可怜的漂亮女孩,爱上了一个非常富有并被宠坏的男孩。但他改变了。这就是爱的魔力。虽然每个人——从男孩的父母开始——都蔑视着这对年轻的恋人并密谋将他们分开,但他们会在河岸边的柳树下秘密会面。在那里,他们握着手,唱着歌曲,如同叹息一样悲伤。

彭贝喜欢电影院的一切——华丽的门厅、厚重的窗帘、浓厚但温馨的黑暗。她迫不及待想告诉贾米拉这个让她大开眼界的事物。在回家的公共汽车上,她一遍又一遍地唱这部电影的主题曲。

你的名字镌刻于我的命运,

你的爱意流淌在我的血管

如果你对他人微笑

我会自杀或让悲伤先将我杀死

当彭贝摇摆着臀部并挥动双手时,其他的乘客鼓掌欢呼。最后,她陷入了沉默,更多的是出于厌倦,而不是出于任何礼貌的感觉,贝索笑了起来,他的眼角笑出了皱纹。

“我的天才女儿。”他说,声音里带着一丝自豪。

彭贝把脸埋进父亲宽阔的胸膛,嗅着父亲胡子上薰衣草精油的香味。她不知道,这会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之一。

*

当他们回到家时,他们发现贾米拉正处于一种糟糕的状态——双眼肿胀着,面孔浮肿着。她这一整天都在窗边等待,拨弄着头发,嚼着下唇。然后,她突然无缘无故地发出一声痛哭。无论她的母亲和姐妹们如何努力地让她平静下来,她都没有停止哭泣。

“贾米拉什么时候开始哭的,具体几点?”彭贝问道。

纳兹想了一下:“我想是下午的某个时候。你问这干什么?”

彭贝没有回答。她已经了解了她想知道的事情。她和妹妹虽然相隔数英里,但妹妹却在自己被注射的那一刻同时哭了起来。人们说双胞胎是两个身体有着同一个灵魂。但她们不止于此。她们是一心同体。命运和富裕。当一个人闭上眼睛时,另一个也人失明了。如果一个受伤,另一个也会流血。当其中一个人做噩梦时,另一个人的心脏会在胸膛里怦怦作响。

当天晚上,彭贝向贾米拉展示了她在电影中看到的舞步。她俩轮流模仿女主角,旋转、亲吻和拥抱,就像一对情侣,咯咯直笑。

“什么声音?”

问话的是纳兹,她的声音充满不屑。她一直在平底盘上筛着米。

彭贝不满地瞪大了眼睛。“我们只是在跳舞。”

“你们干吗跳舞?”纳兹反驳道,“除非你们两个已经决定让自己变成妓女了。”

彭贝不知道妓女是什么,但她不敢问。她感到自己被一阵怨恨穿透——为什么她的母亲不能像公共汽车上的乘客那样享受歌曲?为什么陌生人比最亲近的家人更加宽容?她还在考虑这个问题时,却听到贾米拉向前迈出一步,仿佛要承认罪过,并低声说,“我们很抱歉,妈妈。我们不会再这样做了。”

彭贝瞪着她的孪生妹妹,感觉被出卖了。

“我说的话都是为你们好。如果你今天笑得太多,你明天就会哭。现在难过总比以后难过要好。”

“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们今天和明天以及后天都不能笑,”彭贝说。

现在轮到贾米拉皱眉了。她姐姐的肆无忌惮不仅让她感到意外,还让她陷入了尴尬的处境。她屏住呼吸,害怕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擀面杖。每当她们中任何一个女孩犯错时,纳兹就用她厨房里的擀面杖抽打她们。永远不会打在她们的脸上——女孩的美貌是她的嫁妆——但会打在她们的背上和下半身。女孩们觉得奇怪的是,她们如此深恶痛绝的器具也用于制作她们珍爱的蓬松糕点。

然而那天晚上,纳兹没有惩罚任何人。她揉了揉鼻子,摇了摇头,看向别处——好像她渴望着去往别处。当她再次说话时,她的声音很平静。“稳重是女人唯一的盾牌,”她说,“记住这一点:如果你失去了它,你会比一个有缺口的库鲁 硬币还要廉价。这个世界是残酷的。它不会怜惜你。”

在彭贝的脑海中,弹起了一枚硬币,她看着它落在手掌上。硬币总有两面,也只有两面。

赢或输。尊严或耻辱,对于那些选错的人来说,并没有什么可安慰的。

这一切都是因为女性是由最轻的麻布所制成,纳兹继续说,而男性则是又厚实又暗沉的布料。这就是真主定制的两类人:一类优于另一类。至于为什么他这样做,人们无法质疑。重要的是黑色不会显脏,不像白色,甚至可以显示出最细小的污垢。出于同样的原因,被玷污的女性会立即被注意到,并被从其他人中分离出来,就像谷壳从谷物上剥除一样。因此,当一个处女要把自己交托给一个男人——即使他是她所爱的男人——她要失去她的一切,而男人绝对没有什么可失去的。

因此,在 粉色命运 足够美丽 诞生的土地上,“名誉”不仅仅是一个词。这也是一个名字。只要是男孩,你就可以称之为“名誉”。男人们才有名誉。老年男子,中年男子,甚至是依旧闻着母亲奶香的学童。女人们没有名誉。相反,她们有的是羞耻。并且,正如每个人都知道的那样,羞耻是一个很难听的名字。

在她聆听的时候,彭贝回忆起医生办公室那极端的白色。她之前感到的不适随即重现——只是现在这种感觉被放大了。她寻思着其他色彩——长春花般的蓝色、开心果般的绿色和榛子般的棕色——以及其他面料——天鹅绒、华达呢和锦缎。在这个世界上有如此多的品种,肯定比在一盘筛过的大米上能找到的更多。

这是彭贝生命中诸多具有反讽意味的事情之一,多年后在英国,她要把那些她痛恨的,从纳兹那儿听来的东西逐字重复说给她的女儿埃斯玛听。 ph1xgkARZqqnDQ0ogSsEQNPxGIL36h6U/pJ/wH+Rp56Eg2j9PSGtTs0+EQ1+C/K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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