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宏大誓言

伦敦,1977年10月

尤努斯是托普拉克家族中唯一在英国出生的孩子。他的英语说得很流利,但土耳其语和库尔德语却说不流利。他有一头末端卷曲的赤褐色头发,脸颊和耳朵上有几处雀斑,给了他一种孩子气的魅力。据他的母亲说,他的头和身体稍微不成比例,就他的年龄而言有点偏大,可能因为思虑太多。根据他衣服颜色或心情的变化,他的瞳色会从墨绿色变成桃金娘色。他是以先知约拿的名字命名的,那是一个逃亡的先知:当他得知他必须告诉人们他们还没有准备好聆听的真理时,他跑上山去,希望躲避上帝给他布置的使命;最终被一条鲸鱼吞掉,不得不忍受三天三夜的黑暗,独自一人,充满悔恨。

七岁的尤努斯喜欢听这个故事,当他想象鱼的肚子——又黑又深又潮湿时,他的脸上充满了好奇。他对这种严酷考验感兴趣还有一个原因:就像先知一样,尤努斯也有放弃和逃跑的倾向。如果他不喜欢待在学校,他就会逃学;如果他不喜欢在家,他就会离家出走。只要有一点厌烦的迹象,他就会起身,准备再次逃走。尽管彭贝一直努力阻止,尤努斯还是有大部分时间待在外面,熟知哈克尼区的小街小巷,甚至可以给出租车司机指路。

彭贝说她从来都不明白她的孩子们为何会如此不同,而尤努斯更是不一样。他是个内向的人。哲学家。梦想家。生活在自己想象的洞穴中的隐士,在平凡的事物中寻找财富,在孤独中寻找同伴,在任何地方寻找美丽。当伊斯坎德尔和埃斯玛嫉妒别人的好运气,并以自己的方式为各自的处境争吵不休时,尤努斯却不憎恨任何人,他只属于他自己。尽管家里的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是个局外人,而原因各不相同,尤努斯似乎都可以安然面对自己的处境。当他回到内在的自我时,他是如此的完整,他不需要消遣。他本可以住在一条鱼的肚子里,一切都好。

彭贝相信他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他在她的子宫里待得不够久或者是母乳没喝够。尤努斯是她的孩子中唯一一个早产的,他拒绝喝她的乳汁,必须用奶粉喂养。“看到这个结果吗?这让他变得疏远,难以接近。”她抱怨道。

当伊斯坎德尔渴望控制世界,埃斯玛渴望一劳永逸地改变世界时,尤努斯想要理解世界。这便是全部。

*

1977年初秋,尤努斯第一个注意到他的母亲有些不对劲。她看上去沉默寡言,陷入沉思。有几次她忘了给他零花钱。而且她喂他的食物也少了,没有往他嘴里塞那么多食物。尤努斯就知道一定是哪里出错了。彭贝决不会忘记喂他;即使是末日的那天早晨,她也要确保他吃饱肚子上天堂。

尤努斯并不会为自己着想;他总是关心别人。无论如何,他找到了一个赚零花钱的方法。这比彭贝给他的还要多。

磨坊路有一栋房子,位于他学校的西北方向,和学校隔着几条街道的距离。据当地人说,这是一栋维多利亚时代的独栋大屋,孤零零的,废弃已久,里面有鬼魂出没。它有一个陡峭的屋顶,一个环绕的门廊和尖尖的拱窗。尤努斯是在附近多次探险中发现这个地方的。一群年轻人占据了那里。朋克、无政府主义者、虚无主义者、激进分子、脱离社会的人,那里汇集了各种离经叛道的观点,这些观点没有一丝一毫的关联……人群中五颜六色,大多在阴影中呈现出红色和黑色。托普拉克家的人都不知道尤努斯是怎样和他们结识的,但是那些擅自占屋的人都喜欢他,他是一个聪明的小男孩。当他们疲惫不堪或不愿走动时,他们就派他去跑腿。面包、奶酪、牛奶、火腿、巧克力棒、罐装的烟草、瑞兹拉卷烟纸……在哪里买什么最划算他已了如指掌。

有时,他们还让他从一个脸色阴沉的亚洲人那里取包裹。这个人住在一栋灯光昏暗的大楼里,骑车十分钟就到——这是尤努斯暗自害怕的任务,尽管那人给了他小费,也没问任何问题。在那人住的地方有一种令人不安的恶臭——腐烂和疾病的味道。占屋者们的房子也很臭——有时甚至更糟。然而,在包裹着每个人、每样东西的浓重气味之外,还有其他的香气来自花朵、香料和树叶——转瞬即逝的生命。

屋里有一个三层楼高的木制楼梯,又陡又烂,每次有人上去或下来,楼梯就会摇摇晃晃。一楼和二楼的内墙都被打通了,创造出了作为大卧室的开放空间——甚至浴缸也变成了床。三楼被叫做广场。这些占屋者定期在那里聚会,就像在城邦的古希腊人一样,讨论、投票并通过公社的决定。

房子里的家具大都放在了广场:从二手商店淘来的灯具、扶手椅和餐椅——没有两张是配套的——沙发上到处都是香烟烧过的痕迹。房子里铺着一块华丽的深红色东方地毯。没有人知道它是从哪里来的。虽然有些破旧,但仍然保持着良好的形状,它可能是整个占屋群体中最珍贵的东西。到处都堆着成摞的书、杂志和扇子,还有一大堆咖啡杯、酒杯、早已变质的饼干、口琴和一台没人修理的坏录音机……所有的东西都属于集体,没有多少东西属于个人。

住户的人数每周都在变化。这是尤努斯在第二次来访时发现的,当时他遇到了一些新面孔,并意识到他之前遇到的一些人已经搬出去了。

“它就像一座漂浮的房子,”一个男人解释道,咧嘴一笑,“这是我们的船,我们正在驶向广阔的未知海域。一路上有些乘客下船,而有些人又上来。”

这名男子的头发染成了淡黄色,扎成类似火焰的形状。他的头好像着了火。

“是的,一艘方舟。”一个年轻的爱尔兰女人说,她有一双杏眼,乌黑的头发,笑容灿烂。她转过身来面对着那个男孩,做了自我介绍:“嗨,我是——”

但尤努斯没听见她的名字。那时没有,以后也没有。他忙着盯着她的唇环,她穿洞的眉毛,还有她胳膊、肩膀和上胸部的文身。注意到他的惊讶,她让他走近一些,并把她身上的每一个文身都展示给他看,就像一个艺术收藏家向晚会客人炫耀他的收藏一样。

她的左臂上有个射手文身,因为那是她的星座——射手座。因为她不想让弓箭手感到孤独和痛苦,所以她在他旁边文了一个拿着金色竖琴的天使。从她的颈背开始,向两边肩膀伸展开来,文着一朵白青色的大莲花,它的根部一直延伸到她的背部。她的右臂上是一朵盛开的粉红色玫瑰,下面有个名字:“托比科”。

“那是什么?”

“哦,说来话长。”她耸耸肩说。

“我姐姐说没什么是说来话长的。只有短篇故事和我们不想讲的故事。”

“嗯哼,很酷嘛。你姐姐是做什么的?”

“她会成为一名作家。她想写没人坠入爱河的小说,因为爱情是为傻瓜们准备的。”

女孩笑了。然后她给尤努斯讲了自己文身的故事。曾经,她的手腕上文着“托比”,是她男朋友的名字。 他从事音乐行业,总是喝醉。 但她仍然爱他。有一天她告诉男友她怀孕了,尽管她并没有:她只是想看看他会有什么反应。听到这样的消息时,男人们的反应不是这样就是那样。你永远不知道。他们变了——最善良的人变得冷酷无情,而最冷漠的人则变得温顺、体贴, 完全变成了禅宗信徒

“那你男朋友是怎么做的?”尤努斯问。

“哦,他气疯了。他真的失去了理智,那个烂醉的混蛋!”

托比的反应是问这是不是他的孩子。并且说,即使是他的孩子,她仍需 自己解决这个问题 。就在那时,她抛弃了他,尽管内心的强烈冲动告诉自己不要这么做。消除文身是件不小的举动,而且总会留下疤痕。她不反对伤疤——它们是生活的一部分——但她不想让有关他的伤疤留在她身上。于是她去找了一位文身艺术家,让他把“托比”变成了“托比科”。

“哇。这是什么意思?”

“哦,这是一道日本菜,”她解释说,“飞鱼卵。”

“飞鱼卵。”尤努斯低声说,好像他不想打破魔咒一般。在他眼前,几十条飞鱼跳出水面,优雅地向太阳飞去。尤努斯,这个以从鲸鱼肚子里活下来的先知命名的男孩,动情了。

从那以后,只要一有机会,他就会出现在那些占屋者的房子里。他们让他留下来,即使没有什么差事。他坐在托比科旁边,全神贯注地听着她说的每一句话,尽管他很少能听懂她的谈话。 失业、虚假意识、劳动者权利、文化霸权 ……他了解到,如果你留在资本主义制度之外,就不可能在资本主义制度内部做出任何有意义的改变。但如果你成为这个秩序的一部分,它便会摧毁你的灵魂。 那么,你如何从内在改变一些东西,同时又与之保持分离呢,伙计? 尤努斯一边喝着冒烟的茶,偶尔喝上一小口酒,一边冥思苦想,但无论他怎么用劲思考,他都想不出答案来。

到了晚上,尤努斯会梦见这些占屋者的房子在一片完美的大海中漂荡,它与天空融为一体,海鸥在天空中飞来飞去。他会看到那些擅自占屋者在水里划水,大声说话,一丝不挂,像快乐的美人鱼一样。托比科会站在那里,站在悬崖上,当她向他挥手时,她长长的黑发在风中飘动,露出一种纯粹的喜悦。尤努斯会回过头来,感觉太阳照在他脸上,然后潜到蓝色大海的深处,一直游到他肌肉酸痛。

早上他会在湿漉漉的床上醒来。

*

除了他们的特色菜:香辣肉酱,在占屋者之家很少有餐食。多是肉末、罐装西红柿和袋装芸豆。代替晚餐的是饼干、巧克力棒、苹果、香蕉和快过期的超市糕点。如果心情好的话,托比科会用厨房里能找到的任何东西来烤杯子蛋糕,并在混合物中加入大量的大麻。

哈克尼地方议会长期以来一直试图驱逐这些擅自占屋者,以便将房子翻新并出售,获得可观的利润。这两个团体之间正在进行一场持续的战争。最近,伦敦电力董事会发现擅自占屋者已经找到了连接电的方法,于是派人去把电切断。结果现在,每一层楼都有蜡烛和油灯,诡异的影子在墙上爬行。厕所多次堵塞,臭气熏天。尤努斯不明白为什么托比科还住在那里。要是他再大一点,有自己的工作和公寓,他就会叫她跟他住在一起。但是,她可能会带着船长一起去,船长会邀请整个团伙,因为船长需要领导别人,所以每个人都会在他的家里落脚,几周后,这个家就会和占屋者的房子一模一样了。

大家都叫“船长”的那个人是一个瘦骨嶙峋的家伙,头发长的能垂到他那灰白色的眼睛里,牙齿因抽烟而变得微黄,每个手指上都戴着一枚戒指,包括他的拇指。他喜欢把脑子里想到的东西大声说出来。他喜欢讲话,他那沙哑的声音随着每一个新的观点而变得越来越有激情,他的听众被迷住了。船长是第一个称尤努斯为“穆齐”的人。这个男孩以前从没听过这个词,所以一点也不喜欢。

“别担心,”当尤努斯向托比科表达自己的担忧时,她说,“尽管外表如此,他并不是一个种族主义者。因为他是反法西斯的,怎么可能是种族主义者呢?”

尤努斯眨了眨眼睛。

“我的意思是,他喜欢把人类分类,只是为了知道每个人的立场。他的大脑就是这样工作的。”

“我姐姐埃斯玛也喜欢说话。”尤努斯插嘴说,他知道这是一个愚蠢的评论,但不管怎样还是说了出口。

托比科笑了。“船长不爱说话。他脏话连篇。”

男孩的脸上一定流露出嫉妒和绝望,因为突然间,托比科把他拉向她,吻了吻他的前额。“亲爱的,我多希望你再大十岁呀!”

“我会的,”尤努斯一本正经地说,尽管他的脸直到耳朵都涨得通红,“再过十年。”

“记住,再过十年,我就会变成一个又老又皱的干李子了。”然而他不会承认这点。她把他的头发拨乱——这是他讨厌但她最喜欢的动作。

“我会很快长大的,”尤努斯小心地说。

“哦,我知道你会的。你已经是我所认识的最大的小男孩了。”

说着,她又吻了他一下,这次是吻他的嘴唇,轻柔湿润。

他觉得好像在吻雨一般。

“你永远都不要改变,”托比科轻声说,“不要让贪婪的资本主义制度影响你。”

“好——好的。”

“向我保证。不……等一下。用一些对于你来说重要的事情向我承诺。”

“《古兰经》怎么样?”尤努斯胆怯地问。

“噢,对。这是极好的。”

就在那时,七岁的尤努斯嘴唇颤抖,心怦怦直跳,对真主发誓,他向安拉发誓,他永远不会让资本主义制度接近他,尽管他对这是什么意思一点概念都没有。

***

什鲁斯伯里监狱,1990年

它终于到了。哈里·胡迪尼的海报。那个不能被锁住或束缚的男人。或者说,一个不能被监禁的男人。我的偶像。这是他早期的照片之一。黑色和白色,还有深浅不一的灰色。胡迪尼在照片中是一位年轻的魔术师,他身材瘦长,前额宽大,眼睛炯炯有神。他的燕尾服袖子卷了起来,露出手腕上的半打手铐。他脸上没有一丝恐惧。对他来说,只是一种模糊的、沉思的神情。你会以为他是在做梦。

我把它贴在墙上。“特刺激” 看到了,突然笑了起来。我的狱友叫帕特里克,但没人记得。每当他看到能吸引他注意力的东西时——这种事情经常发生,即使是在这样一个枯燥的地方——他就会说,“天啊,这特刺激!”所以他有了这个名字。

“特刺激”比我年轻,比我矮一点。灰黄的皮肤,有点谢顶,深棕色的眼睛,浓密的睫毛。不管他多大年纪,他母亲都认为他是个被坏朋友腐蚀的好孩子。通常,这是瞎说的。但在“特刺激”的故事中,这是真的。斯塔福德来的好小伙子,干了些讨厌的活儿。有趣的是,其他蠢货居然能够逃过惩罚,但是“特刺激”却被判了十年。事情就是这样。

豺狼永远不会有事。只有扮演豺狼的人才会被抓。我不是说我们更好。有时候,冒充豺狼比当豺狼更糟糕。

我从未告诉过“特刺激”,他的眼睛让我想起了尤努斯。他是我最想念的人。我从来都不是他真正的兄弟。当他需要我的时候,我不在那里,忙着打错误的仗。

尤努斯现在是个大男人了。一个天才的音乐家。他们这么说。十二年来他只来看过我两次。埃斯玛仍然不时来访,尽管最近没有。她来是告诉我,她是多么想念我,同情我,恨我。尤努斯却不是。他像往常一样匆匆离去。即使是埃斯玛最尖酸刻薄的话也没有我弟弟不来那么伤人。我真心希望他能原谅我。如果他能从心底原谅我,那便好。不是因为我希望他爱我。这是一个白日梦。我要他原谅我是为他好。愤怒是有毒的——会导致癌症。像我这样的人已经习惯了,但是尤努斯应该得到更好的。

“那个人是谁?”“特刺激”指着墙壁问道。

“他是一个伟大的魔术师。最棒的。”

“真的吗?”

“是的,他的一些魔术仍然是个谜。”

“他能让人们消失吗?”

“他能让该死的大象消失。”

“哇,太刺激了!”

我们整个下午都在谈论胡迪尼,我们的脑子里充满了故事,而在“特刺激”的脑海里,充满了毒品。我喜欢偶尔抽支大麻烟。但仅此而已。没有药丸,没有海洛因。从未尝试过,也永远不会。我不会走那条路。当我提醒“特刺激”他必须戒掉时,他把拇指放进嘴里,发出吮吸的声音说:“我不是婴儿啦。”

“闭上你那臭嘴!”

他咧嘴一笑,像个顽皮的小男孩,这个瘾君子。但他没有得寸进尺。他知道他是唯一能这样和我说话的人,并且他知道我的底线。

晚上点名后不久,马丁和一个我们从未见过的矮胖警卫一起出现。那人下巴上有个酒窝,头发乌黑,我怀疑他是不是染发了。

“警官安德鲁·麦克劳克林今天就开始工作了。我们正在检查牢房。”

马丁很快就要退休了,他想确保我们会尊重这个接替他的年轻人。一种尴尬的沉默,好像我们都很尴尬,不知道该说什么。突然马丁的目光落在我身后的海报上。

“这是谁的主意?”他低声说着,不等我回答,就转向我,“你的,是不是?”

马丁是个差劲的演员。他已经看过这张海报了。如果没有他批准,我就不会得到它。但现在他表现得好像是第一次看到它。只是想告诉这个新来的男孩,他可能已经到了退休年龄了,但他仍然不会放过任何把戏。他说,这些年来,他看到男人们把各种各样的照片挂在墙上——他们的妻子和家人,宗教偶像,电影明星,足球运动员,板球运动员,花花公子的兔女郎——但胡迪尼,绝无仅有。

“你大概疯了。”马丁笑着说。

“也许。”我说。

麦克劳克林警官走近我,嗅了嗅我周围的空气,就像一条猎犬在跟踪我。“或者他打算逃走。胡迪尼是一位逃脱大师。”

这该从何说起?我额头上的静脉轻轻地抽动着。“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是的,”马丁问,他的眼睛突然变严厉了。“他为什么要那样做?”

然后他转向新来的狱警解释道:“亚历克斯1978年就进来了。他只剩下两年的时间就能出狱了。”

“一年十个月。”我纠正他。

“是啊。”马丁点点头,仿佛这总结了所有事情。

和往常一样,马丁脸上露出两种矛盾的表情——厌恶和尊敬。前者从第一天起就存在,并从未消失过——蔑视一个犯下了可以想象到的最严重罪行,把上帝赐予他的唯一生命搞砸的人。他的尊敬来得很晚,而且是出乎意料的。我们有一段共有的历史,马丁和我。

但麦克劳克林警官的脸上却讲述了一个不同的故事。“我想我知道你的情况,”他平淡地说,“我记得我看过这个案子,我对自己说,怎么会有人对自己的母亲做那样的事呢?”

我意识到我们年龄一样大。不仅如此。我们是一样的人。我们可能在青少年时期经常出现在一样的街道上,同样亲吻着女孩。最奇怪的感觉抓住了我——就好像我在看一面倾斜的镜子。如果我走的是另一条路,我可能会成为眼前的麦克劳克林。如果他没有在最后一刻躲开,他可能会成为现在的我。

“十四年,是吗?真是可耻。”他说。

马丁紧张地咳了下。你不会在路过时提醒一个人他犯了罪,就像谈论天气一样。你只有在紧要关头才这样做。通常没有人会提醒任何人之前发生了什么。总之,监狱里的人都是被囚禁在过去的人。

“亚历克斯在过去几年里已经有所好转,”马丁像个导游一样插嘴说。“他经历了一段黑暗时期,现在慢慢回来了。”

亲爱的老马丁。这么乐观。我经历过地狱,真的。但他和“特刺激”知道,并且我知道,我妈妈的鬼魂也知道我还是那样。

我的名声很差。我想我还是这样。我很容易就会暴怒。很难预测什么事会让我生气,甚至大部分时间我都没办法明白。当我唱歌走调的时候,我变得很暴力。他们说我的左拳像砖头一样猛。有时我突然爆发。其他的犯人中只有瘾君子才会这样。当他们渴望得到货物而没有供应时,他们就会发脾气。但是我没有毒瘾。这可能使我更让人害怕。这是我头脑清醒时的状态。我伤害我自己。我的头。因为我不喜欢里面的东西。我把燃烧的香烟握在掌心。它们肿了起来,像肿胀的眼睛。我割破我的腿。腿上有很多肉,大腿,膝盖,脚踝。存在大量的可能性。在什鲁斯伯里,剃刀和红宝石一样珍贵,但要找一把也不是不可能。

“你们两个会互相熟识的。”马丁说。

“嗯,我相信我们会的。”麦克劳克林警官说。

“特刺激”眼看着紧张局势加剧,感到不安。他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以前见过。有时,一个狱警不喜欢我们,就完蛋了。你陷入了一个糟糕的开始,它永远都不会变得更好。

导游马丁又一次试图和解。“亚历克斯是一个拳击手。他是我们的运动员。他在学校时获得了一枚奖牌。”

为我辩护是件可笑的事情,但不用说,没人笑。我想感谢马丁对我的支持,但如果我把目光从那位年轻的警官身上移开,哪怕是一秒钟,我都会使自己看上去软弱。

必须让他知道我不是懦夫。我上一次成为一个懦夫,是在20多年前。我是一个在树上逃避割礼的男孩。但软弱帮不上忙。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软弱过。我已经错了。他妈的错了。

但是我从未示弱。所以我没有退缩,我没有眨眼,我一直盯着这个麦克劳克林的眼睛,他盯着我的眼睛可能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

然后他们离开了。

*

我在半夜惊醒。起初我以为我妈妈来看过我。但是,不管我怎么努力,我还是感觉不到她的存在。没有像树叶飘落的沙沙声,也没有像月光挥洒的柔光。只有“特刺激”在打鼾,放屁,磨牙,和他的恶魔们战斗。

我笔直地坐在床上,环顾四周,想知道到底是什么把我吵醒的。然后我看到了。地板上有一张纸。一定是有人把它从门缝中塞了进来。走廊上透进来一丝亮光,我把它捡了起来。这是一张剪报。从《每日快报》剪的。

一个男孩为了“名誉”杀了他的母亲

1978年12月2日

在哈克尼区,一名16岁的土耳其/库尔德裔男孩为了维护名誉而刺死了他的母亲。伊斯坎德尔·托普拉克在位于薰衣草街的家门前刺杀了彭贝·托普拉克。

据称,这位33岁的三个孩子的母亲有婚外情。邻居们说,虽然阿德姆和彭贝仍然保持着婚姻关系,但他们不再住在一起了。“当父亲像这样不在时,母亲的名誉便由长子保护,在本案中,长子就是伊斯坎德尔,”一位目击者说。警方目前正在调查这名仍逍遥法外的少年是单独作案,还是被其他家庭成员用作实施集体谋杀计划的棋子。

警方的一名女发言人告诉《泰晤士报》,这个案子在英国和欧洲既不是第一起,也不会是最后一起。她宣布,目前他们正在调查150起可能与名誉谋杀有关的死亡事件。“遗憾的是,这一数字可能会更高,因为并非所有案件最终都掌握在警方手中,”她说道,“家人和邻居知道的比他们说的要多。与受害者最亲近的人往往会隐瞒有价值的信息。”

这位女发言人还说:“在现代社会,这是一种越来越严重的毒瘤,因为在许多社区,家庭的名誉被认为比个人的幸福更重要。”

我的手抖得那么厉害,剪报好像在强风中飘动。我真想抽支烟。或者喝一杯。一些简单粗暴的东西。我父亲从来不知道这一点,但我和一些男孩常常喝苹果酒或啤酒。不过从来没有威士忌。那是另一个联盟。我第一次品尝威士忌是在这个屋檐下。在监狱里你能找到任何东西,只要你知道怎么做。

我把纸对折,把边角折到中间。一个正方形,两个三角形,一个长方形……我把边角拼在一起,把三角形拉开,就折出一个纸船。我把它放在地板上。没有水使它漂浮。没有大风能让它起航。你会认为它是水泥做的。不会去任何地方。就像我胸口的痛。

伊斯坎德尔·托普拉克 bFC2Ija6L0bgc+FPprbtifngSSRh5mR96Wk0eQKp0uL1AM/IQqWDJfSJMYwopcV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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