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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登山前后:两个世界的战与和

分处长城两侧的草原和华夏,似乎正在进行一场整合的军事竞赛,到底是草原上的“诸胡”率先实现整合,形成一个统一的草原帝国,面南背北,俯视华夏呢,还是战国七雄率先完成整合,形成一个统一的华夏王朝,君临天下,傲视北境呢?

“六王毕,四海一”,秦国领先一步,完成了统一华夏文明圈的重任,变成了秦朝。

秦始皇根本没有喘息的时间,他必须立刻解决实力不断增强的胡人的威胁,尤其是卧榻之侧的强敌——匈奴。

大将蒙恬在攻破了六国中最后一国——齐国之后,立刻领取了向北攻击的新任务,带领30万大军攻向河套地区,也就是黄河的“几字弯”位置。虽然今内蒙古河套地区较为干旱,甚至还分布着毛乌素沙漠和库布齐沙漠,但是在秦朝的时候,那里是丰美的草原地带,不论对于匈奴还是秦朝,都是一块肥肉。匈奴人一度占据了河套地区,与秦都咸阳相距不远,对秦朝的威胁极大。

而如果秦朝占领了河套地区,就能够拥有一大片牧场,骑兵所需的马匹将有粮草保障。战国时期,战车已经逐步退出了军事舞台,代之以灵活机动的骑兵和组织严密的步兵。从那时起的中国整个冷兵器时代,骑兵都是北方争霸战中的决定性军事力量。

当时尚未统一整个草原的匈奴还不是蒙恬大军的对手。挟歼灭六国的余威,秦军顺利拿下了河套地区,匈奴首领头曼单于只能带着部众向北退却,避让秦军兵锋。然后蒙恬将昔日秦国、赵国、燕国修筑的长城连成一线,构筑起一条绵延万里的防御工事,把包括匈奴在内的各个草原政权挡在华夏王朝的外面。

如前所述,骑兵在草原上飞驰是很方便的,匈奴可以很容易集结起自己的骑兵,在河套地区与秦朝作战。反观秦朝,要从中原地区把步兵军队调集到河套地区就比较困难了。为了消除调动军队的缺陷,在继万里长城之后,秦始皇又高瞻远瞩地下令修建了一条秦直道。秦直道从秦都咸阳城附近的甘泉宫出发,向北一直延伸到今包头市西南的九原县,穿越整个鄂尔多斯地区,抵达河套地区的边境线。修筑秦直道就为了方便调动军队,威慑和打击匈奴。一旦塞外有事,浩浩荡荡的秦朝大军便可以从都城咸阳城附近整军前进,直达边塞。

其实,这条通往北部边境的秦直道,只是秦朝建设的交通网络的一条而已。秦朝以都城咸阳城为中心,向外辐射,修建了大量叫作驰道的国家级道路,把都城和天下其他郡连接起来。根据文献记载,秦朝统一天下的第二年,也就是公元前220年,驰道就已经连接了东方的燕、齐,南方的吴、楚,而且一直通到了沿海地区。驰道有固定的宽度,沿途还种植了青松,道路外侧用铁锤夯实。

秦始皇坐着马车五次巡游天下,就是行走在这些沟通了全国的驰道上的。所以,大秦帝国并不只有防御外敌的万里长城,它还有四通八达的交通网络。

帝国是什么?帝国就是交通!

庞大的帝国必然有庞大的交通网络做支撑,如此才能快速调集军队,维系疆土;如此才能让中央的政令通畅地抵达国家的每一个角落,号令四方;如此才能让商人便捷地贩卖天下货物,促进经济发展。

长城两侧,草原与华夏的这场整合竞赛中,华夏率先撞线,统一天下的秦朝面对北方草原上尚未统一起来的各个游牧政权,拥有强大的国力优势,以万里长城和秦直道为骨干的北方防御工事看上去固若金汤。这样的局面如果持续下去,草原游牧政权只有被动挨打的份儿。

可惜,竞赛才刚刚进行了第一轮,后面还有许多轮呢。

当时的草原上,政权格局是这样的:月氏、匈奴、东胡在长城地带以北的草原上从西到东依次排列,这几个草原政权很可能在秦朝统一华夏之前就已经形成了。当然在它们身后的更北方的草原深处,很可能还有其他一些草原政权存在,只是与战国七雄不接壤,缺乏相关史料。

匈奴地处华夏正北方,是首当其冲受到秦朝正面打击的一方。在蒙恬大军的压迫下,匈奴丧失了原本属于他们的河套地区的大片牧场,国力大损。按照司马迁的《史记》的说法:“东胡强而月氏盛”,不仅长城南面的秦朝惹不起,匈奴两侧的东胡和月氏的实力也隐隐凌驾于匈奴之上。

就在匈奴政权岌岌可危之时,迎来了一位草原雄主,彻底改变了草原乃至于东亚的政治格局。

他就是冒顿。《史记》对冒顿登场的描写,犹如一位盖世英雄下凡。冒顿本是匈奴的太子,但是他的父亲头曼单于不喜欢他,把他送到月氏当人质,然后又率兵攻打月氏,希望月氏迁怒冒顿,将他杀死,好让小儿子成为太子,此举真是令人怀疑头曼单于是不是冒顿的亲爹。没想到冒顿逃回了匈奴,头曼单于只好不情愿地给他一个万骑统领当。万骑是匈奴的军事单位,匈奴号称有24个万骑。有了自己的队伍后,冒顿培养起一支忠于自己的力量,杀死自己的父亲和一干兄弟,自立为单于。

此后冒顿东征西讨,向东消灭了东胡。《史记》对此有非常文学化的描述,东胡轻慢冒顿,依次向匈奴索取名驹、美女和土地,冒顿视名驹和美女为无物,都送给了东胡。在放松警惕的东胡再次索取土地时,冒顿奋起反抗,率领早已怒火中烧的匈奴将士,突然发动袭击,一举击破东胡,杀死东胡王。

然后,冒顿向西赶跑了月氏;向北降服了浑庾、屈射、丁零、鬲昆、薪犁等一大帮草原政权;向南吞并了楼烦,甚至趁机夺回了被蒙恬大军侵占的河套地区。至此,莫顿统治下的匈奴基本上完成了北方草原的统一,号称“控弦之士三十余万”。

冒顿能够在草原上纵横驰骋,毫无顾忌地东征西讨,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来自华夏的压力短暂地消失了。曾经让匈奴望风而逃的秦朝在秦始皇死后天下大乱,根本无暇关注草原上发生了什么。

从时间上看,秦始皇死于公元前210年,而冒顿刚好在此后一年,即公元前209年杀父自立,启动了自己的草原霸业。华夏大乱给了匈奴短暂而宝贵的历史机遇,虽然只有那么几年的时间,刚好让冒顿抓住了。

在草原与华夏的整合竞赛中,胜利的天平开始向草原一方倾斜。短短的几年时间,冒顿就基本统一了整个北方草原,而华夏的汉王刘邦与楚霸王项羽还在殊死搏斗。公元前202年,刘邦终于击败了项羽,建立了汉朝,定都长安。经过短暂的乱局后,长城之南的华夏终于再度统一了。然而秦末华夏这短暂的乱局竟然是如此致命,刚扳倒宿敌的刘邦立刻就感受到了凛冽的北境“胡风”。

关于北方草原为何在秦并六国之后很快也出现了整合,有很多解释。比如,有学者认为,正是华夏的大整合促进了草原的大整合。秦国吞并了六国后,以万里长城的形式划定了农耕世界和游牧世界的边界,秦朝给草原的威胁迫使草原各个政权为了谋求生存而趋于整合。

这样的观点本质上是一种华夏本位的视角,认为是华夏主导了自身和草原的政治格局。可是从时间上看,冒顿统一草原的进程恰好是在秦末大乱的时候突飞猛进的,并不是在秦朝作为统一的政权向北施压的时候。

其实,草原多个政权自古以来就相互掠夺和征战,正如春秋战国时期各个诸侯国之间的关系。不论是草的世界还是禾的世界,都经历了长时间的、群雄并起的战国时代,各个政权都致力于军备竞赛,全力加强自己的军事力量,与敌人生死相搏。从春秋到战国,华夏的战争越来越频繁,战争规模也越来越大。几乎可以肯定的是,当时草原上的情景也是一样的,史书所记载的匈奴攻破月氏和东胡的事件,同样是规模很大的战争。

炽热的战争火焰最终会烘焙出统一的帝国。所以,华夏和草原在相距不太长的时间内先后整合,形成统一的政权,这虽然有点巧合,但也是当时的历史趋势造成的。

如果一定要找出关键性的因素,推动甚至决定了这种整合的趋势,那么人口密度的增加应该是要考虑的因素之一。粟、麦、稻等农作物的广泛种植,激发了中原以及长江流域人口的增长,各个区域政权有了足够的人力、物力,来组建庞大的军队,与邻国争夺霸权。关于草原上的食物与人口情况,虽然史料匮乏,但各种生活技术和工具的出现和普及,也一定使草原上生活的人口变多了。至少,游牧技术的不断成熟、放牧的畜群规模和数量的增加,会养育更多的游牧民,于是草原政权也有了大整合的物质和人口基础。

草原自古以来的战国时代终结于匈奴,终结于冒顿,正如华夏的战国时代终结于秦朝,终结于嬴政。至此,草的世界与禾的世界都基本完成了整合大业,并立于东亚的舞台上。走出纷乱的战国时代,双峰对峙,草的世界与禾的世界会发生怎样的碰撞呢?

长安城内,皇帝宝座还没有坐热乎的汉高祖刘邦接到了糟糕的消息,北部的韩王信反叛,伙同匈奴大军南攻而来,已经逼近晋阳。刘邦不得不集结军队,向北迎击匈奴的入侵。

冒顿和刘邦,分别统一了草原和华夏的两大雄主,终于迎来了在战场上直面彼此的历史时刻。

公元前200年秋,平城之战爆发,平城在今山西省大同附近。刘邦的北上大军先后击败韩王信和匈奴左右贤王的几支人马,刘邦率领先头骑兵部队进入平城。也许是初战告捷让刘邦麻痹大意,不等大批步兵赶到平城,他就马不停蹄地率领骑兵向北追击。结果迎头遇到了冒顿率领的匈奴主力大军,被团团包围在白登山上。

按照史书记载,汉高祖被围白登山整整七天七夜,依靠重礼贿赂阏氏(冒顿的妻子),通过阏氏游说冒顿,让包围圈打开了一个口子,被围汉军才从白登山脱险而出。两大雄主的平城之战,以汉高祖狼狈逃跑而结束。

但今天的历史学家对于史书所载的白登之围的许多细节颇有怀疑。比如双方投入的军力,史书所载冒顿率领40万骑兵,而刘邦率领马步军总计32万,感觉双方兵力过于夸大,尤其是匈奴方面的。再比如贿赂阏氏脱逃的情节,更像是戏说而不符合常理。所以,历史学家推测,围绕平城之战出现的许多细节疑点,与西汉前期主战派和主和派之间的矛盾有关,司马迁等人在写史书的时候,更多受到了主和派的影响,夸大了对匈奴作战带来的不利后果。

顺便说一句,西汉前期的主战派与主和派之争,其实和勇气、气节并无太大关系,两派人士主要考虑的都是自己在国内的利益,战争意味着国家资源向备战倾斜,有人获益,也有人受损。

对于白登之围,更符合逻辑的推断是什么呢?根据史料记载,冒顿率领匈奴主力从战场撤退后,平城城下有小部分匈奴军队未能及时北撤,反而被赶来的汉军主力包围并歼灭;韩王信的地盘也被汉军悉数收回。所以,平城之战从结果看,绝对不是汉朝的失败。因此回想白登山解围,更大的可能性是汉军据险而守,匈奴围攻未果。攻坚战也并非匈奴骑兵所长,在汉军主力不断逼近,自己的援军迟迟不至的情况下,冒顿主动选择了放弃包围,避免与汉军主力决战,见好就收。这也说明冒顿的军力与汉军主力相比,并不占优势。

双方都有所顾忌,于是平城之战就这么草草收场了。抛开胜负得失不谈,平城之战具有十分深远的历史意义。统一的华夏王朝遭遇了和自己分量相当,甚至军事力量还优于自己的草原对手。如何与北方草原上的强悍对手打交道,成为接下来1000多年里华夏王朝的大事,甚至是头等大事。反过来讲,草原帝国如何面对南面人口众多、物产丰富的华夏王朝,也是其要考虑的重要外交关系,甚至是头等外交关系。

双方白登山的这次激烈碰撞,正式掀开了草的世界与禾的世界从接触到融合的漫长历史篇章。

让我们首先来看汉朝面对草原的策略选择。白登之围后,汉朝一度选择了和亲献贡的方式,与匈奴维持和平状态。

刘邦派遣刘敬到匈奴商定和亲之约,主要条款是汉朝把公主嫁给匈奴单于;两军罢战,两国约为兄弟,以长城为界;汉朝每年给匈奴各种织物、粮食,匈奴保证不再侵扰;双方开展一些边境贸易活动。

汉朝采取的这种“给人给物”的外交策略,显然是慑于匈奴骑兵强大军威的理性选择,毕竟汉朝初年的国力,还无法与统一草原的匈奴抗衡。而冒顿时期匈奴实力极强,其统治区域东起辽河流域,西到葱岭(今帕米尔高原一带),北抵贝加尔湖,南接长城与汉朝分庭抗礼。

从汉高祖开始的和亲献贡政策成了汉朝初期的惯例,在汉朝和匈奴出现统治者变更的时候,就会有一位汉朝公主被送到匈奴和亲,以确保两个大国之间的盟约继续有效。比如,在汉惠帝继位不久,第二个和亲公主就在公元前192年送到冒顿那里,汉文帝和汉景帝也都延续了这一政策。

白登山之后,汉朝为安抚匈奴,恢复生产,休养生息,一方面通过“和亲”政策给人、给物,维系与匈奴“中央政府”——龙庭的关系;另一方面还开放边市,允许边境贸易。

汉朝和匈奴之间出现了几十年的相对和平期,再没有发生大规模的战争。互通关市使得双方接触更加频繁,甚至出现“匈奴自单于以下皆亲汉,往来长城下”的盛况。当时汉匈之间交往频繁,交换的种类和数量繁多,包括铁器、铜器、马具、黄金、服饰、丝织品等各种物资。交易让汉朝和匈奴都获益了,对匈奴的价值更大。

但是,汉朝和匈奴之间还是出了些麻烦。在汉朝看来,通过和亲与纳贡,给了匈奴龙庭(匈奴中央政府)大量的物资,属于花钱买和平的策略。可是这种策略却不能完全奏效,匈奴方面总是会有一些小股人马时不时地南下劫掠,似乎完全不理会汉朝已经支付了很多的物资。这让汉朝很愤怒,认为匈奴人背信弃义,贪得无厌。

为什么汉朝方面的和亲献贡策略会时不时地失效呢?这个策略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与其指责匈奴单于和其部下的人品、道德,不如深入地了解一下匈奴这个草原帝国的国情,也许我们就能够找出和亲失效的原因了。

冒顿要管理的是非常广阔的国土,国土以辽阔的草原为主体。他把匈奴的疆域主要分为东、中、西三个大的部分进行管理。中央是龙庭,也就是单于庭,由单于自己直辖。东西两边分别是左贤王和右贤王管理的区域。单于庭南边对着汉朝的代郡和云中郡。左贤王庭是匈奴的东部地方政府,统治区域东接濊貊和朝鲜,南界接汉朝的上谷郡。右贤王庭属于匈奴的西部地方政府,管辖区域南到汉朝的上郡,西部直抵月氏和氐、羌各部落。

按照匈奴习俗,通常情况下,单于以下以左贤王的地位最高且最尊贵。左贤王不一定都能成为单于,他只是单于的第一顺位人,也就是说相对于同为单于兄弟或子孙、具有继承权的右贤王和左右谷蠡王而言,左贤王成为单于的可能性最大。

这种“三翼”的制度可能在冒顿时代之前就在草原上施行了,范围则可大可小,一直被此后的各个草原政权采用,管辖广袤的草原和各部落。管中窥豹,从三翼制度我们可以发现草原帝国的重大秘密,即它们实际上都是松散的部落联合体。

观察草原政权最微观的结构——家庭,可以帮助我们理解匈奴帝国政治结构的由来。在草原游牧民中,一个大家庭往往由数代有着血缘关系的男性亲属组成,并由辈分高的家庭的年长男性所领导。

男性在成年结婚后,一般会向大家长索要一些牲畜,作为自己的财产,也是自己养活家庭的工具。不过他并不会远离自己的父辈和兄弟们,而是仍然和大家一起生活,放牧牛羊。因为对一个独立的家庭来说,理想状况是男人管理畜群,女人管理蒙古包,但是在草原艰苦的自然环境中,一个家庭是很难完全自食其力的,需要更多的家庭通力配合。于是,有血缘关系的许多家庭组成大家庭,共同放牧大家的畜群,以及协力完成其他事情。许多邻近的大家庭就构成了一个部落,部落甚至可以拥有一定的战斗力。

在古代,部落贵族可能会有几个妻子,但是每位妻子会有属于自己的蒙古包,打理蒙古包中的日常生活,养育儿女。所以在草原上,女性也有自己的权威,甚至有一定的财产权,当然她们在生活中也扮演着很重要的公众角色,有时会影响男人的决策。

草原上,人口密度比平原小,地广人稀,而且人口总是处于不停的流动之中,牧民们分成无数个小的族群,在一定范围内进行有规律的游牧。即使到了今天,一些游牧群体仍然会有夏季营地和冬季营地,然后按照季节在营地之间的草原上有规律地迁移和放牧。这是因为如果固定在一个地点放牧,牲畜最终会把那里的草全部啃光,连草根都不剩,草原会出现荒漠化,不再适宜放牧。有规律地游牧,一方面保证了牲畜的活力和草料,另一方面也维护了广阔草原的生态环境。

松散的族群、游牧的生产方式,决定了匈奴的国家治理方式和华夏区域截然不同。

在冒顿的国度中,龙庭、左右王庭管辖的区域里,有着大大小小的族群在不断地迁徙、放牧,他们认同单于是自己的最高首领,但单于无法直接控制某一个小的族群,他需要通过控制某个大的王,间接控制小的王,把自己的命令一层层传下去,最后抵达一个具体的族群。而且,由于游牧经济的特殊性,不论是单于的龙庭,还是大小王的营地或者某个族群的营地,总是在不断的迁移之中。

所以单于迁移到什么地方,什么地方就可以被称为龙庭。和华夏采用固定的都城截然不同,龙庭的位置是可变的。汉朝使者前往匈奴的时候,曾经困惑于龙庭好像并不在一个固定的地点。

单于和龙庭在移动,他所管理的大小部落也在四季迁徙中。很多时候,单于真的不清楚某个族群当前具体在哪里,他们在干什么。这不仅对于单于的统治有点麻烦,对汉朝来说,麻烦更大。

匈奴单于要维系庞大的松散联合体,除了自己部落有足够强大的军事实力,可以镇得住场子外,更为重要的是,还要能给整个草原的各个部落带来经济利益,这才是草原帝国长治久安的关键。

华夏王朝的运转建立在对广大民众征收赋税之上。农民上缴粮食或其他有价值的东西,或者提供劳役,商人上缴钱或其他重要商品,中央政府将这些东西收集起来,维持王朝的日常开销。草原政权虽然也可以向各个部落收税,但由于人口少,人员流动性大,因此草原政权的中央财政是完全不能与华夏王朝相比的。于是,虽然单于直辖的部落是整个草原最强有力的一支,但单于并不能直接统领所有部落,他只能依靠血缘关系的亲疏远近,建立起草原政权的政治结构。一个草原帝国的权力结构,其实和草原上一个大家庭的权力结构类似。

如果一位贪婪的单于试图从其他部落那里征收更多的牲畜,他会发现他的财富积累也是不可持续的。草原上自然灾害频发,暴风雪、疾病甚至突然的袭击就会让他的牲畜财产损失大半。牲畜和它们的附带产品往往只能当年享用,除了毛皮可以留存较长时间外,其他畜牧产品比如肉、奶并不能长期积累起来。

更麻烦的是,如果其他部落觉得单于对自己的压迫太严重了,他们可以逃跑,而且真的能够逃掉。相反,华夏农民被严格地限定在自己的耕地上,农民逃跑意味着失去自己赖以生存的土地,意味着可能要饿死。但是草原上的政权管理是松散的,游牧民可以赶着自己的牲畜跑到很远的地方,离开单于的监控继续生活,而单于很难制止这种逃跑行为。

为了维持自己作为权力结构中心的地位,单于除了依靠自己部落的强大战斗力之外,必须想方设法靠经济利益来“拉拢”各个部落的首领,让他们愿意跟随自己。正如共同放牧的几个小家庭既有自己的畜群,也共同拥有一些大家庭的公共资源那样,单于也需要为自己的“匈奴大家庭”提供维系各个部落的公共资源。

具体来说,游牧民的草原生活是比较艰苦的,虽然毛皮、肉食、奶制品丰富,但是其他物资十分匮乏,比如盐、谷物、纺织品这些至关重要的物资。因此,草的世界比禾的世界更需要外界的物产,来改善生活质量。

而要获得外界的物产,不外乎两种方式,其一是通过商品交易,游牧民与周边族群做生意获得自己需要的物产;其二是依靠掠夺,也包括通过军事威胁获取贡品。

谁能给大家提供源源不断的外界物产,谁就有资格统治整个草原帝国。冒顿单于做到了,他之后的几任单于也做到了。即使和之后出现的几个草原帝国相比,匈奴统治草原的时间也算是很漫长了。匈奴帝国在最初的250年中,完全统治着草原。而在超过500年的时间内,匈奴都是草原上最强悍的势力。

匈奴帝国的稳定与单于能够有效地从外部获取物产,让主要部落能够获益有直接的关系。而外部世界最重要的国家,莫过于草原正南方的汉朝。说得直白一些,从汉朝获得足够的物产,是匈奴帝国保持稳定的关键。

草原政权对于军事敲诈十分在行,我们甚至可以猜测,早在冒顿统一整个草原之前的草原战国时代,各个部落之间就已经在频频上演军事敲诈了,一个能够从其他部落中掠夺或敲诈到财物的首领,会受到族人的拥戴。史书记载东胡向羽翼未丰的冒顿频繁索要财物、美女和土地,就是军事敲诈的典型案例。而冒顿建立起庞大的匈奴帝国后,面对汉朝和周边其他政权,自然而然地也把这种草原模式移植过来,奉行军事敲诈的政策。

但是,汉朝与匈奴之前吞并的草原其他部落明显不同。汉朝国力更为强大,匈奴可以向南侵扰,却无法吞掉汉朝。而且,汉朝与匈奴是长城南北两大世界初次直面相对,匈奴并不熟悉农耕地区的管理模式,反之汉朝也不熟悉游牧地区的管理模式,两边也都缺乏了解另一个世界的人才。

所以,匈奴无意吞掉汉朝,只要汉朝能够提供贡品,匈奴甚至会希望汉朝的统治最好保持稳定,不要出乱子,影响贡品的输送。

除了军事敲诈之外,匈奴当然也会利用正常的贸易来获得自己无法生产的物产。比如冒顿的儿子老上单于统治匈奴期间,在与汉朝的和亲协定中,引入了有关边境贸易的条款。这个条款给普通匈奴人带来了与华夏互通有无的贸易利益,毕竟普通匈奴人的部落、家族级别太低,是不可能从汉朝给单于的贡品中瓜分到什么的。

冒顿及之后的几任单于期间,匈奴除了与汉族人进行商品交换外,与其他的北方各族及西域诸国也有贸易往来。

冒顿时期,匈奴基本控制了西域,完全垄断了汉朝与西域之间的交通路线。西域诸国乃至中亚的安息都喜欢汉朝的丝绸、茶叶、瓷器等,但由于交通路线为匈奴所阻,不能直接与汉朝进行交易,所以就只得依赖匈奴做中间人。如此一来,匈奴不仅能从中获得较大的利益,还能满足自己对于一些必需品的需求。这种转手贸易模式,我们会在后面的草原政权中频频看到。

了解了匈奴帝国的国情,我们就可以分析汉朝的和亲献贡策略为什么屡屡失效了。

前面已经点明,匈奴其实是一个庞大的、松散的部落联合体。汉朝送给匈奴龙庭的那些贡品,基本上由匈奴单于先分配给龙庭内部享用了,最多再分配给握有大权的左贤王庭和右贤王庭一些,再往下的那些小部落,根本分不到一杯羹。

对那些小部落来说,生活本来就比龙庭要艰难很多,也需要华夏的物产来改善生活。他们当然可以通过关市来交易,不过部落较小的时候,本身资源有限,达成交易相对困难。再有个天灾人祸什么的,这些部落就只能铤而走险,拉起一队人马冲向南边抢东西,然后带着战利品逃回草原。需要强调的是,匈奴方面本来就有很多从汉朝投降过来的叛将、叛兵,他们对汉朝的边境情况更加了解,也更容易南下劫掠财物。

高高在上的单于可能根本不清楚下面的小部落干了什么事情,即使单于知道有些小部落可能南下劫掠了,游牧帝国的松散特性让他们也不好管束,甚至懒得管束了,反正自己的龙庭定期能收到汉朝的贡品,能够笼络住与自己关系最紧密的那批部落首领,维持住大体上的场面就行了。因此,汉朝的贡品最多只是买到了来自匈奴王庭和主要族群的和平承诺,并不能杜绝边境上的侵扰行为。

高高在上的匈奴单于居然管不了小部落的军事行动?这句话讲给汉朝人听,他们是不相信的,这好比是一群底层农民竟然不听皇帝的话,这怎么可能!

这就是草的世界与禾的世界的不同。

这种结果可不是汉朝想达成的目标,于是汉朝的皇帝们不得不面对一道头疼的选择题:是继续给匈奴贡品换得有限和平,然后忍受时不时被打劫,还是破釜沉舟,与匈奴大战一场,彻底解决北方威胁?

汉高祖刘邦曾经尝试过武力解决,却发现实力不济,于是转而委曲求全,以和亲献贡来谋求和平。不过匈奴与汉朝的力量对比是在不断变化的。决定两国之间是否开战以及输赢的一个重要因素,是人口。

匈奴和汉朝都要面对如何治理庞大国家的课题。从管理民众的角度看,两个国家的区别在于人口密度和流动性。匈奴的人口密度小,地广人稀,而且人口总是处于不停的流动之中。而汉朝经过初期几十年的休养生息后,人口密度远大于匈奴,大量的人口实际上从事农业,农民们长时间被限制在自己的土地和村庄,并不流动。

两边民众和生产方式的不同特点,决定了匈奴必然是一个松散的联合体,而汉朝则形成了一个组织严密、层级分明的国度。比如根据汉朝的律法,三人以上无故聚集饮酒,罚金四两。连几个人喝口小酒政府都要管,更不用说异地迁徙了。

这样的民众管理方式,决定了匈奴和汉朝各自的优缺点。匈奴的优势在于军事力量强大。游牧民每天骑马放牧,可以轻松转化为骑兵、战士,几乎不需要再投入很大的国力去训练和维持一支军队。而汉朝的农民是不可能直接转化为战士的,他们必须要放下锄头,拿起武器,经过一段时间的选拔、训练,才能成为一名合格的战士。战争对汉朝来说,要付出的成本更加高昂。

但是汉朝的优势在于人口数量。在刚结束战乱的汉初,人口可能不算多。但只要休养生息几十年,汉朝的人口就将远远超过匈奴。古代人结婚生子比现在早,假如在大乱之后的和平年代,风调雨顺,病疫不起,在土地和粮食产量未达极限的条件下,农耕国家每25年人口数量增加1倍,那么只要70多年,人口就能增加到原来的8倍。

这基本上就是汉初几十年间的人口增长趋势,从汉高祖刘邦建立汉朝到汉武帝登基,经历了60年左右,汉朝已经发展为一个拥有数千万人口的国家。对比草原上的匈奴人口,据估计长期徘徊在一二百万人,汉朝在人口上具有压倒性优势。

对一个农业国家来说,人口就意味着国力。当汉朝的人口和国力远胜于匈奴时,此时发动战争,固然要付出比匈奴更多的成本,但是汉朝消耗得起,匈奴消耗不起。

匈奴人口远远少于汉朝,因此能够组织起来的青壮年骑兵是有限的。从长期的草原军事历史看,中国北方漠南、漠北草原能够集结起来的骑兵,最多也就十几万人,不会超过20万人。冒顿单于之后,匈奴在老上单于、军臣单于的领导下继续向前发展。在与汉朝战争中出兵最多的一次,史书记载也仅为14万,这可能已经是匈奴兵力的极限了。

因此,只要汉朝愿意赔上一些“家当”,和匈奴血拼一段时间,在匈奴数量有限的青壮年拼掉大半后,就无力再战了。而且一旦战争陷入长期持久状态,匈奴相对脆弱的游牧经济也会受到极大的影响,没有青壮年劳动力来照看牲畜,在苦寒之地艰难维系的游牧生产模式会崩溃。 ZFZDB+mm6SYAV7sow7MWYVoQ3nmRprJoUdoK+4h4kjPmqW7RoNJOlZ5evEOyAb5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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