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类文明历史的大部分时间,奴隶制都是常态,而不是例外。希伯来《圣经》和基督教《圣经》都接受了奴隶制,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证明奴隶制是一种合乎自然的制度,是文明社会的基础。在伯里克利时代,所谓的民主雅典有35%的人口是奴隶;古罗马共和国也是一样。奴隶一向是战争的主要战利品,而且不论种族,那些没有国家保护的人最容易被掳获为奴。
“奴隶”一词的词源是斯拉夫(Slav)。字典告诉我们,“在中世纪,斯拉夫人被大量俘虏并作为奴隶”。国家和军队,如果不是奴隶制的机器,就是反抗奴隶制的机器,就像我们听过的名歌:“统治吧!不列颠尼亚!统治这片汹涌的海洋!不列颠人永远永远不会被奴役!”早在非洲人成为欧洲人的奴隶之前,他们就成了其他非洲人、北非以及中东的伊斯兰国家的奴隶。有些国家直到最近才废除奴隶制:卡塔尔,1952年;沙特阿拉伯和也门,1962年;毛里塔尼亚,1980年。
在战争中被俘为奴,做奴隶的命运总要好过被屠杀。在很多社会,奴隶制渐渐转变为较温和的隶属形式,比如奴役、雇佣、服兵役和职业行会。但是,暴力是奴隶制核心的本义——如果一个人承担了一个奴隶的全部工作,但是能够不受暴力限制和惩罚地选择随时退出,我们就不能称他为奴隶——暴力往往是奴隶生活的一部分。《圣经·出埃及记》第21章第20~21节说:“人若用棍子打奴仆或婢女,立时死在他的手下,他必要受刑;若过一两天才死,就可以不受刑,因为是用钱买的。”奴隶没有身体所有权,即使那些境遇较好的奴隶也逃不出被残酷剥削的命运。妓院里的女奴被长期地、无休止地强奸,而看守她们的男人都是阉人。阉人的睾丸(某些黑人阉人的整个外生殖器)被割下后,敷上滚热的黄油止血,以免因失血过多而送命。
非洲的奴隶贸易是人类历史上最残酷的篇章。16世纪到19世纪,至少有150万非洲人惨死在横穿大洋的运奴船上。他们被用锁链拴在拥挤不堪、布满污秽的船舱底部。一位观察者说:“那些活着抵岸的人,形状之悲惨,无以言表。”
此外,在到达海岸或者中东的奴隶市场之前,大批人被迫徒步穿过丛林或沙漠,有数百万人在途中殒命。奴隶贩子按照冰商的商业模式处理他们的货物,即在运输过程中,损失相当一部分的货物属于正常。至少有1700万甚至可能多达6500万非洲人在奴隶贸易中死亡。
奴隶贸易不仅在运输途中残害生命,因为有源源不断的新奴隶供给,奴隶主毫不吝惜奴隶的生命,把他们往死里使用,然后再买进新的奴隶。即使是那些尚能保持健康的奴隶,也是生活在鞭笞、强暴、肢体伤残、骨肉分离和就地正法的阴影之下。
当奴隶和奴隶主发展起私人的情谊,奴隶主也经常——通常是在遗嘱中——释放自己的奴隶。在某些地方,比如中世纪的欧洲,如果向人民征税比奴役更简便易行,或者弱国无力行使奴隶主的财产权时,奴隶制就开始转变为农奴制和佃农制。群众性废除奴隶制度的运动最早出现在18世纪,并迅速将奴隶制推向终结。
人们为什么会逐渐放弃这种最廉价的人力工具?历史学家一直在争论,废奴到底是受经济利益的驱动还是受人道关怀的驱动。经济利益驱动说曾经一度占了上风。1776年,亚当·斯密分析说,奴隶制肯定比有酬雇工缺乏效率,因为后者才是正和博弈:
奴隶的劳作,成本看起来只是维持奴隶生存的费用,最终却是得不偿失的。一个不能取得和拥有财产的人,除了尽量多吃之外没有其他兴趣,工作则是尽量少做。在换取自己的生存所需之外,他的任何劳作都是要靠暴力来榨取,而不是出于自己的利益。
政治学家约翰·穆勒(John Mueller)说:“斯密的观点受到人们的推崇,但是,奴隶主们却不以为然。结论只能是,或者是斯密错了,或者奴隶主都是些算不清账的生意人。”
有些经济学家,如罗伯特·福格尔(Robert Fogel)和斯坦利·恩格尔曼(Stanley Engerman)总结说,斯密的分析至少对美国内战前的南方来说是错误的,当地的经济运作相当有效率。
南方的奴隶制不是逐渐被成本收益更高的生产技术取代,而是被战争和法律摧毁。
在世界上的大部分地区,也是枪炮和法律终结了奴隶制。英国曾经是奴隶贸易最猖獗的国家,它在1807年宣布奴隶贸易非法。1833年,大英帝国全境废除奴隶制。到19世纪40年代,在经济制裁和近1/4英国皇家海军的支持下,英国人向其他国家发出了终止奴隶贸易活动的呼吁。
大部分历史学家的结论是,英国制定废奴政策的动机是人道主义。
洛克1689年的著作《政府论》动摇了奴隶制的道德依据,虽然他和他的思想继承人实际上都是这一制度的获益人。他们倡导的自由、平等和普世人权仿佛放出了关在瓶子中的精灵,一旦接受新的价值,任何人都感到越来越无法认同奴隶制度。启蒙时代出现了很多从人道主义立场抨击酷刑的作家,比如法国作家雅克-皮埃尔·布里松(Jacques-Pierre Brisson),他们也用同样的原则批判奴隶制。持相同立场的还有贵格会的教友,以及传教士、学者、自由黑人、获得了自由的黑奴,还有政治家。其中,贵格会在1787年创建了影响广泛的“废止奴隶贸易学社”。
同时,也有很多政客和传教士为奴隶制辩护,他们的论据包括《圣经》认可奴隶制,非洲人为劣等人种,保留南方生活方式,还有家长般的关切,即自由的黑人无法独立生存。但这些强词夺理在认知和道德的审判下退却了。在一个其成员利益由社会契约协商而定的社会中,一个人能拥有另一个自己的同类,并专横地将其排斥在社会成员之外,这对任何有理智的人来说都是难以辩解的。杰斐逊这样说:“大部分人类生来背上并没有戴着马鞍,那些少数被偏爱的人生来也没有穿着马靴和马刺,能让他们理所当然地骑在别人身上作威作福。”
最能激起道德反感的是以第一人称讲述的奴隶生活,比如1789年出版的埃奎亚诺的《一个非洲黑奴的自传》(
The Interesting Narrative of the Life of Olaudah Equiano
)和1845出版的《一个美国黑奴的自传》(
Narrative of the Life of Frederick Douglass
,
an American Slave
)。小说则更具感染力,例如斯托夫人的《汤姆叔叔的小屋》(或叫《卑贱者的生活》,1852年)。小说刻画了最撕心裂肺的场景,母亲被迫离开她们的孩子,善良的汤姆因拒绝鞭打其他奴隶而被殴打致死。这本小说销量达30万册,成为废奴运动的催化剂。甚至有这样的传说,亚伯拉罕·林肯在1862年见到斯托夫人时说:“原来你就是那位引发这场伟大战争的小妇人啊!”
1865年,在经历美国历史上最严酷的战争之后,美国宪法第十三修正案废除了奴隶制。很多国家此前已废除了奴隶制,法国在反复中先后两次宣布废除奴隶制,第一次是在1794年法国大革命初期,但拿破仑在1802年复辟,于是法国在1848年第二共和国时期再次宣布废除奴隶制。世界其他地区也相继废除了奴隶制。许多百科全书提供了废除奴隶制的时间线,这些时间线在区域划分和对“废止”的定义上有所不同,所以彼此略有出入,但是它们显示了同样的模式,即废奴呼声的高潮始于18世纪末。图4-6显示了自1575年以来正式废除奴隶制的国家和殖民地的数量。
图4-6 废除奴隶制的时间
资料来源:我见到过的最完整的废奴清单是维基百科上的“Abolition of slavery timeline”词条(2009年8月18日资料)。维基百科这一词条下“现代”栏目中包括我在前面提到过的所有政治实体的废奴事件。
债役是奴隶制的近亲。在《圣经》时代和古代,还不起债务的人就有可能被奴役、被监禁或者被处死。
“严刑峻法的”(draconian)一词的词源是古希腊立法者德拉古(Draco)的名字,他在公元前621年制定法律,规定欠债者被罚没为奴。《威尼斯商人》中夏洛克要求从安东尼奥的身上割下一磅肉的权利,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这种制度。到16世纪,不履行债务的人不再被奴役或处死,但是成千上万的债务人塞满了负债人监狱。有时,他们虽然完全破产,但还要自理饭费,只有靠从监狱的窗口向过路的行人乞讨来维持生命。在19世纪初的美国,数以千计的欠债人——其中包括很多妇女——被困在监狱中,半数以上人的债务还不到10美元。与反对奴隶制的运动一样,19世纪30年代兴起的一场改革运动既诉诸理性,又诉诸情感。国会的一个委员会在辩论时说:“如果所有这些被压迫的受害人聚集起来,和他们受到连累的妻子、儿女和朋友一起站在我们面前,那种场景会让人性战栗。”
1820—1840年,美国几乎所有的州都废除了债役,而大部分欧洲国家在19世纪60和70年代也废除了债役。
佩恩注意到,我们对待欠债人的历史勾画出一个暴力在生活的各个领域全面退缩的神秘进程。西方社会已经从奴役和处决欠债不还的人,变为监禁,再变为没收他们的财产抵债。他指出,甚至没收财产也是一种暴力行为:“约翰用信用卡买了食品杂货,随后拒绝付账,他并没有行使暴力。如果店家去法院起诉,使警方出面没收约翰的汽车和银行账户,那么店家和警察就是首先使用了暴力”。
因为这是一种暴力——虽然人们一般都不这样想,这样的操作也已经减少了。破产法的趋势是,尽量减少惩罚和挤压欠债人的资产,给予他们机会重新开始。在许多国家,欠债人的房屋、汽车、退休金和配偶的资产都是受保护的,当一个人或者一个公司宣布破产之后,他们可以不受惩罚地勾销很多债务。在欠债人塞满监狱的年代,人们会预言,这样的宽宏大量会彻底葬送资本主义,因为资本依靠的就是借贷还钱。但是商业生态系统继续进化,为失去了的杠杆寻找新的适应手段。当贷方不能再合法地对借方进行强制性威胁后,信用检查、信用评级、贷款保险和信用卡等种种新手段应运而生,经济生活一直在继续。一整个种类的暴力就这样消失了,承担同样功能的新机制开始运作,但没有人意识到它和原来曾经发生过的事情有何种关联。
当然,奴隶制和其他形式的奴役制度还没有在地球上完全消失。从最近对涉及劳工和卖淫的人口走私报道来看,有些人对统计数据视而不见,对道德进步麻木不仁。他们说,自18世纪以来,世界就没有发生变化。在他们眼里,好像世界上少数地区秘密的奴役行为和世界性的有政府支持的奴隶制度没有什么区别。此外,现代人类的人口贩卖令人发指,但它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与当年非洲奴隶贸易的恐怖相提并论。正如在2003年发起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人口贩卖统计项目(UNESCO Trafficking Statistics Project)的戴维·法因戈尔德(David Feingold)在谈到今天人口贩卖的温床时所说:
人口贩卖较之于贩奴,尤其是跨越大西洋的奴隶贸易,充其量也是微不足道的。18和19世纪,非洲的奴隶是在战争中被劫持或者捕获的。他们被送往新大陆终生为奴,他们或他们的孩子几乎很少能逃离那里。相比之下,虽然今天的人口贩卖中还有一些受害者是被劫持的,但对大多数人来说……人口贩卖是移民过程中发生了严重的错误。尽管有时迫于环境的压力,但大多数人是为了寻找更富裕或者更刺激的生活而自愿离开家园的。他们在途中陷入了受威胁和受剥削的处境。无论如何,这种处境不会是终身性的,被贩卖的人也不会成为永久或者世袭的贱民阶层。
法因戈尔德还提到,人权团体报告的人口贩卖人数,被记者和非政府组织一再引用,通常都是无中生有,或者是为了支持他们倡导的价值观念而被夸大了。尽管如此,人权活动家也承认,情况已经有了显著改善。“解放奴隶”组织(Free the Slaves)的主席凯文·贝勒斯(Kevin Bales)发表过一个声明。尽管他以含糊的统计数据作为开场,但它客观地描述了这个问题:“虽然奴隶的真实数量是有史以来最多的,但按世界总人口计算,奴隶所占比重也许是最小的。今天,我们不必打赢这场法律战,每一个国家的法律都反对奴隶制。我们也不需要去做经济论证,因为没有哪个经济是依赖奴隶制的(与19世纪不同,没有奴隶,整个产业都会垮台)。我们也不需要做道德论证,因为没有人再试图为奴隶制辩护了。”
“理性时代”和启蒙时代快速终结了很多暴力制度。但还有两种制度更顽固,在世界的大部分地区又延续了两个世纪,它们是暴政和国家之间的战争。尽管人类消除暴政和战争的第一波系统的努力几乎在摇篮中就夭折了,而且只在我们有生之年才开始成为主流,但是,奠定了人道主义革命的新思潮和新理念,也正是今天抗拒暴政和战争新努力的思想源泉。我将在下文中逐一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