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河的每个语文老师上课必备环节就是抽查昨天学习的知识,好巧不巧,昨天学的是曹操的《短歌行》,我盯着课本后面的“朗读并背诵全文”七个字跟硬生生吞了一把黄连似的。
早读铃声响过,我翻开课本一字一句地读过去。
“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简霓在一旁补作业,闻言抬头问:“为什么是杜康?曹操跟杜康有什么奸情?”
我顿了顿,这稍一打岔我已经忘记下一句要背什么了。简霓合上英语作业,转身把本子还给丘程。
“谢了,不然一会儿老黄抽查我就死了。”
丘程没应声,我重新打开课本背书,突然听见简霓做作地大喊一声:“丘程,橘子问你杜康是谁?”
我合上书皮笑肉不笑:“我没问。”
自从昨天我跑出教室之后就再没和丘程说过话,不是刻意为之是因为真的没有必须要说的话。
丘程手指灵活地转着笔,眼神往我脸上小心翼翼地扫了一眼:“这里的‘杜康’代指的是美酒。”
我装作没听见继续背课本,简霓耸耸肩转回身。今天的早读课轮到语文课代表带读,丘程有气无力地拿着语文课本站在讲台中间。
“大家翻到87页,曹操的《短歌行》……”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我合上书跟着教室众人的朗读声默背课本,但早读课的朗读速度太快,我总是跟到一半就彻底被打乱步骤,更何况还有张世伟在身后捣蛋似的拖长音。我索性放弃早读,自己垂着头默背。等我磕磕绊绊地把整篇课本背下来的时候,教室里突然响起一阵哀号:
“怎么还是《短歌行》啊,这都第几遍了……”
“这你就不懂了,丘程还不是怕今天语文老师突然抽背……”
我在草稿纸上默写的笔尖一顿,白纸上很快便晕染出一小片黑点。我抬头看向丘程,他这会儿正摸着鼻尖安抚众怒,在撞上我的视线时尴尬地把课本一合。
“大家自行背书吧。”
简霓突然站起身绕到丘程的座位上冲对方使眼色。丘程局促地拿着卷成书筒的课本站在过道上。
“程哥,你站着干吗?”张世伟合上课本,狐疑地看着他。
我故作镇定地继续默写,硬是把《短歌行》默写出毛笔书法的节奏,刚想另起一行重新开始,余光便瞥见课本的边角出现一只手指头。
丘程拿食指和中指夹着一片绿箭口香糖从边角推到我手边。
“交个朋友吧。”
我盯着包装纸上面的句子愣了两秒才抬头看对方。
“什么意思?”
“伸出两国交好橄榄枝的意思。”丘程把脸贴在桌上从下往上看我,“你会背了吗?我都在上面带读好几遍了。”
他可怜巴巴地看着我。
我忍着偷笑的冲动拆掉口香糖的包装纸扔进嘴里,接受了对方伸过来的橄榄枝并回赠一个笑脸。
“就是不知道老师今天会不会抽背。”我嚼着口香糖脑袋突然一闪,莫名其妙地笑起来。
“怎么了?”
我摇了摇头,看着他松下一口气,起身和异常兴奋的简霓换回座位。
我吃口香糖的次数并不多,不仅是因为生物老师说过吃口香糖会让咬肌变大,还因为以前少不更事闹过笑话。
小时候我和丘程坐在小区的休息座椅上吃零食,我误把口香糖当软糖咽进肚子里,丘程目瞪口呆地说,口香糖咽下去会让肠子打结搅在一块。我被吓得号啕大哭,他却咬咬牙咽下另一块口香糖说要跟我一起等死。
“两个人一起死就不可怕了。”
我在恍惚间把这句话写在草稿纸的下方,回过神后才另起一页继续默写古诗。
当年说要跟我一起赴死的人,这会儿正在我身后玩“连连看”呢。
上午的最后一节课是物理课,我在学习如何判断电流方向时,简霓已经合上课本盯着后黑板的时钟倒数下课。
“还有五分钟。”
“只剩四分钟了。”
“三分钟了。”
我垂下身子小声问她:“你这么着急干吗?”
“吃饭啊。”简霓理所当然地应道,“老师说了,人是铁饭是钢,一餐不吃饿得慌。”
“没让你别吃饭,我是问你今天干吗这么着急。”
她掰着手指头义正词严地数:“今天中午饭堂的荤菜有里脊肉、炸鸡翅、肉酿茄子……还有番茄炒蛋,不快点就没了。”
我拧开杯子喝了口水:“番茄炒蛋是凭借什么跻身荤菜世界的,它连点肉渣都没有。”
“大概是……子凭母贵?鸡蛋它妈不就是肉吗!”
中午,我在铁架上取饭盒时,简霓已经在漫长的队伍里如愿抢到满意的菜先行去找座位了。我一边刷饭卡一边在乌泱泱的人群里找简霓,抬脚往中间走的时候,刚好遇到捧着餐盘的陆朝浥,便顺理成章地和他坐在一桌。
他低着头慢条斯理地吃饭,我戳了戳饭盒里的白米饭,想说话又怕打扰对方吃饭,抬头时就看到简霓坐在不远处冲我挥手,她身边坐着林安安,对面是丘程和张世伟。
四双眼睛齐刷刷地望向我。
陆朝浥把餐盘边的清汤推给我:“你要不要喝汤?”
我收回视线,傻兮兮地笑:“不用了,我喜欢吃饭。”
他应了声又低下头安静地吃饭,我顿时如坐针毡,感觉时间被延长了好几倍,以龟速一点一滴在流淌。
他突然伸手把口袋里的糖果递给我,我已经对他这个动作形成条件反射,不等他开口便自顾自拆开包装纸,把糖果扔进嘴里。
“嗯?今天不是奶糖。”
“奶糖卖完了,只有水果糖。”他收拾好餐具起身无奈道,“你还是要吃饭,不能总吃糖。”
“我知道。”我乖乖点头,“不过你身上怎么总有糖,你家不会是开糖果店的吧?”
我这句话显然是玩笑,没想到对方认真地停下回答。
“我家不开糖果店。”
嘴巴里的橘子味硬糖中间有夹心,甜腻腻的糖味裹着我的舌尖,没有抢到里脊肉的暴躁心情瞬间被安抚。
我刚想继续聊下去,眼角余光却瞥见简霓冲我摆手,动作夸张得跟雨刮器一样。
“我去找我朋友了。”我往简霓的方向指了指,见他点头才捧着饭盒离开。
简霓和林安安撑着脑袋好整以暇地看着我,一副从头到尾目睹了全过程后的八卦表情。我盯着简霓餐盘上的里脊肉一阵肉疼:“你打这么多里脊肉都不吃吗?暴殄天物是要遭天谴的!”
简霓拿筷子扒拉着餐盘:“这不是我打的,是丘程说他打多了分给我们的。”
丘程这会儿刚好从旁边的奶茶店出来,嘴里咬着一瓶维他奶。我一时还没从他为什么进奶茶店买维他奶的疑问里出来就见他冲我招手,简霓无言地和林安安对视一眼,拍拍我的肩膀就带着我的饭盒跑了。
这会儿正直正午,校道上的人很多,阳光热辣辣地笼罩着整个校园,我和丘程坐在球场旁边长长的石墩上看向远处篮球场上奔跑的男生。我一时猜不透他的心思,只是撑着脑袋故作认真地看球。
“你是不是对陆朝浥有企图?”他问。
我手肘一歪,脑袋差点磕膝盖上,幸好丘程眼疾手快伸手接住我往下砸的下巴。
“啊?”
我惊魂未定地坐直身子。简霓也问过这个问题,但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从丘程嘴边溢出来的杀伤力比上一次还大。
丘程收回手没有说话,我们瞬间又回到一开始安静看球的状态。
相顾无言的寂静维持了很久,久到我撑着眼皮差点昏昏欲睡时,他突然侧头说:“哎,要不要我帮你?”
我眨眨眼,满眼疑惑,他眼睛闪了闪甚至带动嘴角笑了一声。
“与其放任你浑浑噩噩地学习,倒不如让你有明确的目标去学习。”他顿了顿,“我知道陆朝浥很努力,但我并不是不把成绩当一回事,中考只是迫不得已。”
我把视线投到远处跳起投篮的男生身上,有阳光从树梢顶上慢慢沿着草地晒上我的手肘,麻酥酥的像虫蚁啃噬又像是炙热的掌心伏在上方。
丘程以为我生气的原因,是因为陆朝浥,因为喜欢陆朝浥对学习认真,所以对他儿戏的行为感到愤懑。
我几度想开口解释,又觉得解释难免要把真正原因摆上台。
你小时候答应过要回来找我,可是你忘了。
我以为你回若河是因为我,原来不是。
这样羞耻的理由还不如不解释。
我低着头不吭声,心里既期待丘程像小时候一样对我好,又隐隐觉得我们错失的那三年就足够把感情打到冰点。
“说真的,我没想到会在若河遇见你。”丘程大大咧咧抻着长腿,手指搅着旁边冒出头的野花,“所以反倒很开心……就跟惊喜一样你知道吗?”
他不好意思地冲我笑了一下,摇曳的树影在他脸上轻轻晃动,光斑正好印在眉梢上——像缀着一颗星星。
“我也很开心。”我压低声音。
我的指尖在校服裤侧边的白色竖纹上一下一下地点着,脸上突然一凉,我侧头看过去,白色花瓣蹭着我的脸颊滑到鼻翼。
“我们和好吧。”
我的指腹狠狠擦过粗糙的校服布料。
他把拽下的白色小花束递到我面前,局促地摸了摸脖颈又重复了一遍:“我们和好吧,就像以前一样。”
我愣愣地抬头,他声音像一汪暖流,注入我原本空荡荡的心里,“咚咚咚”地敲出回音。
头顶的日光压在我眼睑上,我低头狠狠闭了闭眼才抑制住滚烫的热流。
时间能够改变很多东西,万物的生长,记忆的深浅,情感的厚度,所以久别重逢时除了欣喜还有惴惴不安的试探和焦灼。
丘程或许永远都不会知道,我内心里面自怨自艾地天人交战,可是在这个炽热的午后,微醺的风,红着脸的少年用一朵简陋的花束就安抚了我一直以来躁动不安的心。
我们和好吧。
像以前一样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