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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尼托·塞莱诺

一七九九年,一艘装载着一船很值钱的货物的大型捕猎海豹兼杂货船,在马萨诸塞州达克斯伯里镇人亚玛撒·德拉诺船长的指挥下,在圣玛丽亚湾下了锚——这是智利漫长的海岸线南端一片不大的沙漠,一个无人居住的小岛。他要在这里补充淡水。

第二天,天亮后不久,他还躺在床上,大副来到他的船舱,向他报告说一艘可疑的帆船正驶入海湾。当时,在那片水域的船很少,不像现在这样多。他起身,穿好衣服,走上甲板。

那片海岸的早晨很是独特。一切都很寂静,一切都是灰色。海面上虽然铺着一条条长长的波浪,却像定住了似的,光滑得就像冷却下来、放入铸模里铸成的波浪形铅板一样。天空恰似一件灰色的披风。骚动的灰色水鸟随着和它们融为一体的骚动的灰色水蒸气飞舞,不时贴近水面掠过,就像暴风雨前夕贴着草地飞翔的燕子。阴影过来了,预示着更深的阴影即将到来。

德拉诺船长很吃惊,从望远镜看去,那条陌生的船居然没有悬挂旗帜。船只进入港口,哪怕岸上无人居住,只要港湾里有一条别的船,都应该悬挂旗帜,这是世界各国和平时期海员的惯例。如果联想到这是一个人迹罕至的法外之地,还有当时流传的有关这个地方的种种故事,德拉诺船长的吃惊本应该加重到某种不安的程度;但是,船长生就一副与人为善的好脾气,除非在受到格外严重、连续不断的刺激的情况下,不然他不会在个人感情上大惊小怪,尤其是牵涉到诋毁别人名声的事情。从人的能力来看,这种性格以及他那慈悲为怀的好心肠,是否意味着心智上异乎常人的敏捷和精准,这就让智者来决定吧。

对任何海员而言,即使第一眼看到一艘陌生的船心中会产生什么疑虑,此时便几乎可以释然了。因为进一步观察发现,那条船驶入海湾的时候,为了安全,为了躲开船首前方的暗礁,太靠近海岸了。这说明该船是第一次来到这个岛,不可能是常常在这片海域出没的海盗船。德拉诺船长饶有兴趣地继续观察——要看清楚不太容易,船体部分笼罩在水汽之中,只能透过水汽看到船舱那里透过来的远方的曚曚昽昽的晨光。此时,和陌生来船一道进入海湾的太阳就像一牙新月浮在地平线上,在同样低伏蠕动的云层的遮挡下,活像利马荡妇那邪恶的独眼透过她幽暗的袍服上的缝隙窥视着广场。

也许是水汽的干扰吧,反正,越是观察那条船,就越觉得它的行动蹊跷。不久后,似乎很难确定它是否想开进来——它的目的何在、它要到哪里去。夜里刮过微风,此时,风格外轻,若有若无,使人更难以确定那条船的动向。

最后,德拉诺船长猜测这条船可能遇到了海难。于是,不顾谨慎的大副反对,船长下令放下捕鲸船,准备登上那条船,至少也要把它领进海湾。前天晚上,一队海员外出捕鱼,走了很远的路程,远至猎海豹船看不到的礁石区,天明一两个小时前才回来,收获不小。好心的船长确信那条船遇到麻烦已经有些时日了,所以在小船上装了好几筐鱼,准备作为礼物送过去,这才出发了。从那条陌生的船一直离暗礁太近的情况来看,船长判断它很危险,于是船长一边叫自己船上的人加快速度,一边急忙向陌生船上的人喊话,向他们通报危险的情况。但是,在小船靠过去之前,虽然风很轻柔,此时却改变了方向,把大船朝远处推去,同时也驱散了它周围的一部分水汽。

靠得更近之后,在铅灰色的波涛边上的大船显得非常清晰,在一缕缕雾气的掩映之中,它就像暴风雨后粉刷过的修道院一样,高踞在比利牛斯山区褐色的悬崖之上。但是,此时这种相似并不完全是出于想象,船长几乎觉得他眼前看到的分明就是满满一船修士。在雾气蒙蒙的远处,船舷上似乎真有一排排修士的黑色罩帽在朝下窥视;透过敞开的舷窗,不时可以依稀辨认出移动的黑色人影,就像黑衣修士在修道院里走动。

再靠近一些,船的模样又变了,这条船的真正性质终于清楚了——一条大型的西班牙商船,装载着黑人奴隶,还有其他贵重货物,从一个殖民地港口驶向另一个港口。以当时的标准,船很大,也很漂亮,这是在那条主航道上不时可以遇到的大船——有时是阿卡普尔科宝船,有时是西班牙国王舰队退役的护卫舰,虽然就像废弃的意大利宫殿一样,其主人已经没落,但仍然保留着以前华贵的印记。

捕鲸船再靠近一些,可以看出这艘陌生的船年久失修,所以呈现那副白色黏土的样子。由于长期没有涂柏油、刷油漆,桅杆、绳索和船墙的大部分都褪了色。它的龙骨看来受过损,肋拱挤在一起,仿佛它的起锚地是以西结的骸骨之谷。

由于它目前所做的生意的缘故,船的总体结构和装备没有实质性改变,还是原来的佛罗依萨特样式的护卫舰。只是,没有看到枪炮。

船的顶帆很大,装有加固的曾经是八边形的网格横木,由于年久失修而惨不忍睹。这些顶帆像三只废弃的鸟窝一样耷拉下来,其中一张的梯绳停着一只白色的燕鸥,这种奇怪的鸟儿也叫傻瓜,只因为它那昏昏欲睡的梦游患者的傻样,在海上常常随手就抓得到。城堡型的船首楼颓败发霉,就像古代的塔楼,很久之前受过炮击,而以后就任其腐朽。船尾的船长舱两侧有两个凸起的瞭望台——围栏上到处是毛茸茸的干枯海藻,上面的护窗板由于好天气的原因已牢牢封死——这无人使用的瞭望台悬在海上,就像威尼斯大运河一样。但是,代表着旧日奢华的最主要遗迹还是那根粗大的、盾形的椭圆尾骨,上面精雕细刻着卡斯蒂亚与莱昂的纹章,一组又一组神话和符号的浮雕,中央是戴着面具的黑色的森林之神,它的爪子下踩着一只扭曲的动物的脖子,同样戴着面具。

至于船头的装饰到底是一个兽头,还是简单的尖头,就不得而知了,因为这部分上面裹着一张帆布,也许是新近翻修了,要加以保护,也许是要体面地遮住它的朽坏。

帆布下面一种基座模样的结构上方,有一行大概是水手用油漆或石灰涂抹的句子,“Seguid vuestro jefe”(追随领袖)。旁边锈迹斑斑的船头板上,是曾经镀过金的华丽的大写船名“圣多米尼克”,每个锈蚀的字母上都流着一道道铜钉锈汁,就像葬礼草花样的、黑黢黢的海草,随着船体灵车般的弧度,横七竖八黏糊糊地在铭牌上乱窜。

小船终于被从船头伸下的钩子钩住,向中部的舷梯拖动,船的龙骨和船身分离达数英寸,在珊瑚暗礁上刮得嘎嘎直响。原来,一大堆球形的藤壶像一个大粉瘤在水下吸附在船帮上,这表明这条船在这片海域的某个地方遭遇了气旋和漫长的无风天气。

爬上舷梯,船长立刻被一群闹哄哄的白人和黑人围了起来,但出乎预料,黑人比白人还多,原来这艘来到海湾的陌生船是一条奴隶运输船。但众人说同一种语言,而且都异口同声地诉起苦来。这里面的黑人妇女还不少,她们的哀恸之情比其他人更为激烈。坏血症,伴随着高烧,要了船上大多数人的命,尤其是西班牙人。在合恩角,他们差点儿遭遇沉没。后来有好几天,一丝风都没有,他们躺着昏睡。他们的食物很少,几乎没有饮水,此时他们的嘴唇都起了泡。

在德拉诺船长成为众人倾诉的对象时,他的眼睛热切地扫视着身边的每一张面孔,还有每一件东西。

在海上第一次登上乘客很多的大船,特别是外国船,上面满是长得一个样的船员,比如印度人和马尼拉人,这时,你的印象总是怪怪的,不同于在一个陌生的地方第一次走进住着陌生人的陌生房子。无论是在陌生的船上还是在陌生的房子里,不到最后一刻,你都看不到最里面的东西。房子里有墙壁和帘子遮挡,船上有城墙一样厚实的舷墙。但是,在船上还有这样一种感觉:一旦船上所载的活物突然完全展示在你面前,这与茫茫大海形成的反差,使你产生一种着魔的感觉。你会觉得这条船好像不真实,这些奇怪的服装、举止和面孔无非是海底冒出来的光影造型,大海把它展示出来,又会直接收回去。

也许就是由于某种以上所描述的那种影响,在德拉诺船长心中,他认真观察到的情况显得特别异样。特别是四个年纪较大、头发灰白的黑人——他们的头就像干枯的黑色柳树梢一样——与下面那些吵吵闹闹的人截然不同,他们威严,像斯芬克司一样端坐着,一个在右舷的锚架上,一个在左舷的锚架上,其余两个面对面坐在主锚链下方的舷墙上。他们每个人手拿着几根旧绳索,满脸淡然而自得地把绳索拆成麻絮,每人身边都堆着一小堆麻絮。他们一边干着活儿,一边不停地、低沉地哼唱着。那声音嗡嗡作响,就像许多灰白头发的风笛手在演奏着葬礼进行曲。

后甲板隆起成宽大的船尾楼,在其前部,和拆麻絮的人一样高踞在离下面这群人八英尺高的地方,还有以相等的距离盘腿坐着一溜儿六个黑人。他们每人手里拿着一把生锈的小斧头,用这斧头,还有一块碎砖头和破布,他们在做地位低下的洗刷、擦亮斧子的工作。在他们每两个人之间,有一小堆小斧头,生锈的斧口朝前,等待着打磨。虽然那四个拆麻絮的人偶尔会对下面那群人的一个或几个人说几句,那六个擦斧子的人绝不对其他人说话,他们之间也不说话,一心专注手里的活儿。出于黑人特有的协同劳作的喜爱,他们偶尔也两两碰一下斧子,就像击镲一样,发出刺耳的噪声。与其他人不一样,那六个黑人都是纯正的非洲人。

但是,在这十个人身上,还有几十个特征不太明显的人身上,船长的视线只做了短暂停留,由于受不了这一片七嘴八舌的吵闹,他转头询问谁是这条船的船长。

但是,在来访的船长德拉诺看来,西班牙船长,一个文雅、矜持的年轻人,仿佛很愿意让自然坦白对自己施加的折磨,要不就是暂时极力克制着掩盖自己遭受的折磨。他衣着相当华贵,但明显带着近来彻夜不眠的担忧和不安的印记,他默默地站在一边,靠着主桅,偶尔疲惫无神地看一眼激动的人群,然后忧愁地看一眼来访的船长。他的旁边站着一个小个子黑人,就像一只牧羊犬一样,时而抬起那张粗笨的脸看看西班牙人的脸,这张脸上既有悲伤,也有爱意。

美国人挤过人群朝西班牙人走去,向他表示同情,并表示愿意尽其所能提供一切帮助。但此时,西班牙人的反应只是礼节性的感谢,由于健康不佳、心情郁闷,西班牙人与生俱来的彬彬有礼此时给蒙上一层阴影。

但是,德拉诺船长没有浪费时间和他客套,他回到舷梯,叫人把几筐鱼送上来。由于风仍然很小,至少还要过几小时才能把船驶到停泊地点,他便叫自己的人回到猎海豹船,只要捕鲸船装得下,尽可能多装淡水,把厨房里所有的软面包、船上剩下的所有南瓜、一盒糖,还有他自己的几瓶苹果酒统统送过来。

小船开出没几分钟,使大家担心的是,风完全停了,潮水掉头把无助的船朝海里推去。德拉诺船长相信这不会持续多久,便努力让船上的人抱有希望,让他们振作起来。他相当得意,由于经常在西班牙主航线上航行,他能够比较自如地用这些人的语言同他们交流。

和他们在一起没多久,他看到的情形加深了他的第一印象,但是同情使惊讶化于无形,他同情这些西班牙人,也同情黑人。这些人都由于缺水和食物而明显消瘦,长时间遭受的折磨使这些黑人脾气不大好,同时也削弱了西班牙人对他们的权威。但是,在这样的情况下,目前这种状态也是意料之内的事。无论在陆军、海军、城市还是家庭中——可以说在整个自然界——苦难最容易破坏秩序。不过,德拉诺船长还是觉得,如果本尼托·塞莱诺的精力更旺盛些,混乱无序的状态不至于达到目前这种程度。但是,西班牙船长体质和精神上的软弱——无论是先天的还是苦难引起的——实在是太明显了,没法儿忽视。他一蹶不振,好像由于很久以来一直遭到希望的嘲弄,所以完全不抱任何希望,即使希望真的来到,今天白天,最迟到今天晚上,船就可以下锚,有足够的淡水,还有一个同行船长的安抚和帮助,这些似乎都丝毫不能使他振作起来。即使算不上更加紧张,他的心情还没放松下来。隔绝在这些橡木墙板之中,拴在这一轮乏味的指挥岗位上,他已经烦透了这身不由己的职责,他就像一个患忧郁症的修道院院长一样慢慢地踱来踱去,时而突然停下脚步,惊恐不安,瞪大眼睛,啃咬指甲,脸色红一阵白一阵,胡子颤抖,还有其他一些心不在焉和六神无主的症候。从谈话中得知,他的精神失调源自身体的羸弱。他个子很高,但似乎从来就不壮实,加之精神上的折磨,现在几乎瘦成了一具骷髅。他曾诉说肺部有病,现在看来确实如此。他的声音就像肺被切除了一半的人一样,嘶哑费力,细弱得如同耳语。他病成这个样子,难怪他蹒跚而行时,他的仆人一直担忧地跟着他。有时候,伸手牵他一把,有时从主人口袋里掏出手绢递给他。他兢兢业业地做着这样以及类似的事情,事情虽然卑微,但其中洋溢的热爱足以媲美父子之情、兄弟之情,黑人因此获得了世界上最令人喜欢的贴身仆人的美誉。有了这样的仆人,主人不需要为他们制定死板的规则,只需待之以亲密的信任。他们与其说是仆人,不如说是忠诚的伴侣。

看了那些吵吵闹闹又不听话的黑人,还有闷闷不乐又一蹶不振的白人,德拉诺船长目睹了巴博始终良好的表现,心里不无欣慰。

其实,和其他人的邪恶表现一样,巴博的良好表现,似乎同样促使半疯狂的堂本尼托保持清醒。严格来说,这并不是西班牙人给来访船长的印象。目前看来,西班牙人的不安仅仅是自己的船处境艰难的明显表现。然而,德拉诺船长不无担忧,他此时不能不把堂本尼托的冷漠态度看成针对自己的。西班牙人的态度还带有一种痛苦而忧郁的鄙视,而且他对此毫不掩饰。

但是,宽厚的美国人把这种表现归因于疾病所产生的恶果。在以前的经历中,他曾注意到,有些性格怪僻的人,长期的病痛把他们善良的本能磨掉殆尽。例如,假如强迫他们吃黑面包,他们会认为,任何靠近他们的人都是一种轻视或者侮辱,所以他们理所当然地应该间接地分担面包的费用。

但不久后,德拉诺船长认识到,尽管自己一开始就以宽容之心来判断西班牙人,但自己还没有做到足够仁慈。说到底,自己只是不满意堂本尼托的冷漠,但除了对他的贴身仆人之外,他对所有人都冷漠啊。更何况,按照航行规程,每到规定的时刻就有一个小听差(白人、混血儿或黑人)向他做正式的报告,就连听取报告的时候他都极不耐烦,神情轻蔑、厌恶。

从程度上来看,他在这种情况下的状态类似于他的国人查理五世国王在退位之前的表现。

他对自己职务的厌恶之情几乎表现在与该职务有关的各个方面。情绪糟糕,又很骄傲,他甚至不愿屈尊亲口下达命令。无论需要下达什么特殊的指令,都交给他的贴身仆人传达,而仆人又把命令转告给跑腿的人,再由他们传达到执行的人。这些跑腿的人是机灵的西班牙小伙子或黑奴小伙子,这些人就像听差或领航鱼一样在堂本尼托周围打转,随叫随到。看见这样一个冷漠、缄默、喜怒不形于色的病态的人在船上晃动,一个来自大陆的人根本不可能想象他本来有着生杀予夺的大权,在海上,这种权威是任何世俗之人也不能超越的。

因此,从西班牙人冷漠的态度看来,他似乎是心理错乱的、不自觉的牺牲品。但事实上,在某种程度上,他的冷漠也可能出自故意。如果是这样,堂本尼托所表现出来的病态的极度冰冷和谨慎的策略,也多少是所有大型船只的船长所采用的,除了在突发事件中,这种策略可以掩盖交际中所流露的任何动摇;这种策略可以把人变成一块木头,或是填好炮弹上膛的大炮,除非需要开炮,可以绝对沉默。

从这个角度来观察,这种冷漠的态度只不过是长期冷峻克制所产生的乖张习惯的自然表征。然而,在装备齐全的船上,比如“圣多米尼克”刚刚起航时那样,船长的冷峻克制倒也合情合理,但在目前这种状况,西班牙船长这种态度虽然无害,却绝非明智。不过,西班牙人也许以为,船长就是神:在任何情况下,船长都应当保持冷漠。但是更有可能的是,这种昏昏欲睡的指挥行为无非是想掩盖知觉上的愚笨,而不是老练的策略,只是一种肤浅的手段。总而言之,不管堂本尼托的表现是故意还是无意,德拉诺船长越是注意到这种自始至终的冷漠,越觉得释然,再也不认为这种冷漠是特意冲他来的。

他的心思不仅止于西班牙船长。习惯了猎海豹船上那个舒服的船员大家庭的安静和规矩,“圣多米尼克”上受难的人们的喧嚣和混乱不断地刺激着他的眼睛。他注意到,这里不仅有人不守规矩,也有不讲礼貌的行为。德拉诺船长认为其主要的原因是船上没有船长下辖的管理人员,这些副手们除了承担更重要的职责,在乘员众多的大船上,他们也被赋予可以称之为警察部门的任务。的确,那些老年拆麻絮的人似乎时不时充当着警察的角色,负责监视他们的本族人、那些黑人;但是,除了偶尔成功地平息了男人之间轻微的口角,他们几乎无力,或者完全不能使大家安静下来。“圣多米尼克号”是一艘越洋移民船,在其巨量的鲜活荷载中还有一些人,这些人和一筐筐、一袋袋的货物一样不会制造麻烦;但是,对付那些比较粗鲁的乘客,友好的规劝毕竟比不上大副手中不那么友好的武器。“圣多米尼克号”没有移民船应当有的严厉的高级管理员。在所有的甲板上只看到一位助理驾驶员。

得知导致目前没有高级管理员这种局面的灾难的细节之后,德拉诺船长更加好奇了。尽管一登上船就从众人的哀号中大致推测出一点儿原因,但还是无从了解具体的细节,无疑,只有船长才说得清楚。然而,德拉诺船长一开始不愿打听,生怕受到别人冷淡的拒绝。但最后他还是鼓起勇气开口和堂本尼托说话,再次表示了自己的好意,说明只有了解了这条船遭受的灾难的具体细节,他(德拉诺船长)才能够更好地解决这些问题。堂本尼托能否赏脸把整个经过告诉他呢?

堂本尼托先是一愣,然后,就像突然受到干扰的梦游者一样,茫然地盯着对方,最后又垂头看着甲板。他保持这个姿势实在太久,德拉诺船长几乎和他一样尴尬,禁不住粗暴地突然转身,走向一个西班牙船员,向他询问消息。但是,他还没有走出五步,堂本尼托有些急切地请他回来,为自己一时的走神道歉,答应把一切都告诉他。

在他讲事情的大部分经过时,两个船长站在主甲板的后部,这是一个专用的地方,旁边只有那个男仆。

“那是一百九十天前的事了,”西班牙人嘶哑地低声说道,“那时这艘船管理人员和水手齐备,还有好几位客舱乘客——一共五十个西班牙人——从布宜诺斯艾利斯开往利马,还有普通货物、巴拉圭茶叶,等等——”他指着前面,“还有那一堆黑人,如你所见,现在只有一百五十个了,但当时有三百多个。离开合恩角后我们遇到了猛烈的大风。黑夜中,我们顷刻损失了三个最好的管理人员、十五个水手,还有大桅下桁。大桅下方的桁梁和卷缆杠一起猛烈地撞击着结冰的船帆。为了减轻船体的重量,一箱箱较重的物资被扔进了海里,还有大部分当时在甲板上撞来撞去的水管。就是最后这个不得已采取的措施,以及后来经历的长期的滞留,最终成了我们灾难的主要原因。当——”

这时他突然猛烈地咳嗽起来,无疑这是精神的悲伤引起的。他的仆人扶着他,从他的衣袋里掏出一瓶药酒放到他的嘴边,他这才稍稍缓过来。看见主人没有完全恢复,又担心他跌倒,黑人用一只胳膊搂着主人,同时紧紧地盯着他的脸,似乎要第一时间看到他的状况,无论是完全恢复,还是再次恶化。

西班牙人继续讲下去,但是断断续续、含混不清,就像说梦话一样。

“唉,上帝啊!我宁愿欣喜地迎接最可怕的狂风,也不愿遭受我受到的那种折磨,但是——”

他又咳嗽起来,这次更加剧烈,稍微缓和之后,他嘴唇通红,双眼紧闭,重重地靠着仆人。

“他走神了。他在想着大风过后的瘟疫,”仆人忧郁地叹了口气,“我的主人真可怜呐!”一只手紧紧攥着,另一只抹了抹嘴巴,“请耐心点儿,先生,”他转身对着德拉诺船长说,“咳嗽不会持续很久的,主人很快就会缓过来。”

堂本尼托缓过劲来,又接着讲下去,但接下来的事情讲得时断时续,大意大概是下面这个样子。

过了合恩角,船在风暴中飘摇了许多天,接着,坏血病爆发了,死了许多白人和黑人。后来终于熬到太平洋,他们的帆桁和船帆严重受损,幸存的水手大多生了病,无力充分维修,所以船无法凭借风力向北行驶,风很强劲,一连几天几夜,失去控制的船被风吹向西北,风突然停下之后,他们来到了未知的水域,四周死一般的沉寂。当时扔掉水管是因为它们威胁生命,而现在没有了水管同样对生命造成致命威胁。坏血病爆发之后,因严重缺水,导致或者至少恶化了恶性高热;由于一直无风导致的酷热使得高烧像海浪一样横扫所有非洲人和大多数西班牙人,包括船上所有倒霉透顶的管理人员。无风天气之后,接着又是强劲的西风,导致已经撕破的船帆在紧急情况下无法卷起,只好放下,最后裂成了现在这样的一堆破布。为了获得水手以填补死去水手的空缺,也为了获得淡水和船帆,船长在机会刚刚到来时就下令开往巴尔迪维亚,智利和南美南端的文明港口。但在靠近海岸的时候,由于浓雾,他看不清港口。在这期间,几乎没有船员,几乎没有船帆,几乎没有饮水,有时还将新增的尸体扔进大海,“圣多米尼克号”在逆风的肆虐下随波逐流,在无风的时候就杂草丛生,就像一个在树林中迷路的人一样,船不止一次回到原路。

“在这没完没了的灾祸的全过程中,”堂本尼托嘶哑地继续说,痛苦地在半搂着的手臂里扭动,“我得感谢你现在看见的这些黑人,在你没有看惯的眼里,他们显得很不听话,但是,在这种情况下,他们的表现很镇定,就连他们的主人都没想到。”

此时,他又一次晕倒,又一次精神恍惚。但恢复过来之后,这一次不那么含糊不清了。

“是的,他们的主人说得不错,他让我放心,说他这些黑人用不着镣铐;所以这一次的运输途中,他们一直待在甲板上,而不是像黑奴一样给扔在船舱里——而且,从一开始,就允许他们在划定范围内自由活动。”

他又一次昏厥——走了神——平复后,又继续讲下去:

“但是,感谢上帝,多亏了这位巴博,他不仅保护了我,而且尽力安抚他那些时不时嘀嘀咕咕的兄弟。”

“啊,主人,”黑人低头叹道,“不要提我了。巴博算什么,他做的都是本分。”

“多么忠诚的人啊!”德拉诺船长喊道,“堂本尼托,我很羡慕你有一位这样的朋友。我不能叫他奴隶。”

主仆二人站在他面前,黑人搀扶着白人,德拉诺船长禁不住感叹这种美好的关系,这感人的场面,一方是忠实,一方是信任。这场面最突出的是二人衣着上的反差,表明了他们各自的身份。西班牙人穿一件宽松的大红天鹅绒夹克、白色马裤和袜子,膝盖和鞋面上有银质搭扣,头戴细丝草编高顶阔边帽,佩一柄饰银的细长的剑,挂在腰带的接头上。直到现在,这种剑仍是南美洲绅士的必备之物,除了装饰,主要还是为了实用。除了偶尔精神崩溃而衣衫不整,他的衣着可谓一丝不苟,这与周围丑陋的混乱截然不同。尤其是主桅前部,那是肮脏的穷人区,全是黑人。

仆人只穿了宽大的裤子,从质料的粗糙和上面的补丁来看,显然是顶帆的旧帆布做的。裤子很干净,裤带是绳索上拆下的一根带子,再加上有时流露出的镇静而乞求的表情,他看起来就像圣方济各托钵修士。

不管堂本尼托的装束在此时此地是多么不合时宜,又是多么不可思议地熬过了所有这些不幸的日子,至少在美国人那审视的眼里,他起码在装束上与当时他那个阶层的南美人的身份相称。虽然在这次从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航行中,他自称是土生土长的智利人,那里的人还没有普遍接受便服和曾经显得俗气的马裤;但是,按照他们当地的服装风格并经过适当修改,这样的打扮也与世界上任何地方的一样漂亮。然而,联系到这次航行的惨淡经历和船长惨白的脸色,这个西班牙人的打扮总显得不协调,几乎就像瘟疫流行时期在伦敦街头趔趔趄趄行走的染病朝臣。

船长讲述的事情经过中,从事情涉及的时间范围来说,最令人感兴趣,也有些惊讶的,就是他所提到的那些无风的日子,尤其是船那样长久地在海上随波逐流的日子。当然,美国人没有说出口,但是他不能不把这漫长的滞留部分归咎于船员的笨拙和指挥的失误。看看堂本尼托黄皮肤的小手,他就很容易推断,这位年轻的船长不是站在甲板上,而是待在舷窗旁指挥的,如果是这样,加之他的年轻、有病以及贵族的习性,他的无能又有什么好奇怪的呢?这就是德拉诺船长合理的结论。

但是,同情心又一次涌上心头,怜悯淹没了批评,德拉诺船长听了他的故事以后,除了第一时间向堂本尼托船长和他的人提供生活必需品,还进一步承诺要为他提供大量的淡水、船帆和索具;虽然自己也相当为难,他还是把自己三个最好的水手派过来,担任临时的航行工作。这一来,船可以立即开往康塞普西翁,在那里做全面修理,然后开往目的港利马。

如此慷慨之举起了作用,就连那病恹恹的人也有了反应。他的脸色有了生气,热切而紧张地看到了德拉诺船长诚恳的目光。他深切地感动了。

“这样激动对主人不好啊。”仆人小声说,搀着他的胳膊,温言细语地对他说着话,把他搀到一边。

堂本尼托回来之后,美国人痛苦地发现,对方刚才流露出的希望,就像脸上突然出现的红晕一样,病态地转瞬即逝。

不久后,主人闷闷不乐地抬头看了看船尾楼,邀请他的客人陪他到那里去,因为那里也许有一丝凉风。

在听西班牙人讲事情的经过时,德拉诺船长有一两次听到擦斧子的人偶尔互相敲击斧子的声音,他很惊讶,不明白为什么要允许这种打扰,尤其是在这个位置,在一个病人听得到的地方。那些斧子没什么吸引人之处,更别提那些擦斧子的人了,因此,说实话,德拉诺船长虽然内心实在有些勉强,甚至有拒绝之意,但还是一脸亲切的样子接受了主人的邀请。还有,堂本尼托形容枯槁,却要不合时宜地拘泥礼节,所以令人生厌,他以西班牙人标准的鞠躬礼,严肃地坚持让他的客人先行,走上通往船尾楼的楼梯。在楼梯的最后一级的每一边,各坐着四个家丁兼哨兵模样的家伙,排成阴森的两列。德拉诺船长小心翼翼地从他们中间穿过,刚一走过,就像受夹道鞭打的人一样,觉得腿肚子一阵抽筋。

但是,他转过身来,看见那两队人就像许多街头手风琴师一样,依然傻乎乎地专注于自己的工作,毫不在意身边的事情,这时,他不禁为自己刚才的惊慌感到好笑。

此刻,和堂本尼托站在一起,朝前看着下面的甲板,他惊讶地看见了曾经感觉到的以下犯上的事情。三个黑人和两个西班牙小伙子一起坐在舱口,擦洗着一个粗大的圆木盘,盘子最近装过一点点食物。突然,一个黑人小伙子被一个白人小伙子一句话惹火了,便抓起一把刀子,虽然一个拆麻絮的人叫他克制,黑人小伙子还是一刀扎在白人头上,一股鲜血流了下来。

震惊之余,德拉诺船长问这是什么意思。对此,脸色惨白的本尼托只是支支吾吾,说这小伙子是在闹着玩。

“竟然还有这样闹着玩的,”德拉诺船长答道,“要是这事发生在‘单身汉的快乐号’上,是要立刻受到惩罚的。”

听到这句话,西班牙人看着美国人,脸上露出惊恐的、疯疯癫癫的神情;然后,又恢复到迟钝的样子,答道:“那是当然,那是当然,先生。”

德拉诺船长心想,这个无助的人难道就是我听说过的挂名船长吗?按照规则,他们对无力控制的事情只能视而不见。挂着船长的名义竟然什么也干不了,我没见过比这更悲惨的事情。

“堂本尼托,”他看着那个试图阻止小伙子们打斗的、拆麻絮的人说道,“我认为你应该让所有的黑人都干活儿,这样会好一些,尤其是那些年轻的黑人,不管发生什么情况,哪怕是让他们干些没用的活儿也好。真的,就是在我那条人员不多的船上,这个办法也必不可少。有一次,我让所有船员待在上层后甲板上,给我编草垫。当时,一连三天狂风大作,我对船已经不抱希望了——草垫、人员,等等——一下都没了,我们无能为力,只好随波逐流。”

“那是当然,那是当然。”堂本尼托低声说道。

“但是,”德拉诺船长又一次看着那些拆麻絮的人,还有旁边那些擦斧子的人,继续说道,“我看你还是在让一些人干活儿嘛。”

“是的。”还是那种无精打采的回答。

“那些老头儿,他们在自己的位置上无奈地摇着头,”德拉诺船长指着那些拆麻絮的人继续说道,“他们似乎承担着教师的职责,但有时他们的教导无人理睬。堂本尼托,是他们自愿的,还是你指派他们看管你那黑色的羊群?”

“他们的岗位,都是我指定的。”西班牙人的语气有些恼怒,似乎讨厌对方讥讽的语气。

“还有这些人,这些变戏法的加纳黑人,”德拉诺船长接着说,非常不安地看着那些擦斧子的人手中挥舞的斧子,斧子时时闪着寒光,“他们干的活儿好像很奇怪啊?堂本尼托。”

“我们遇到暴风的时候,”西班牙人答道,“没有抛弃的普通货物受到海水浸泡而损坏了。风暴平息后,我叫人每天搬几箱子刀具和斧子上来检查和清洗。”

“这考虑倒很周到啊,堂本尼托。我看船和货物部分属于你,那些奴隶大概不属于你吧?”

“你看见的都属于我,”堂本尼托不耐烦地答道,“除了占大多数的黑人,他们属于我已故的朋友,亚历山德罗·阿兰达。”

提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他的表情伤心欲绝,膝盖在发抖,他的仆人扶住了他。

德拉诺船长觉得自己猜到了西班牙人如此动情的原因,为了确认自己的推测,他顿了一下,说道:“我冒昧问一下,堂本尼托,你刚才提到了几位客舱乘客,你的这位朋友,为他的死你很伤心,在航行开始的时候,他和自己的黑人在一起吗?”

“是的。”

“但他死于热病?”

“死于热病。——唉,要是我——”

西班牙人又浑身发抖地停下了。

“对不起,”德拉诺船长慢慢地说,“不过,由于有同样的经历,我觉得就是这件事情使你痛上加痛。有一次出海我倒霉透顶,失去了一位亲爱的朋友,他是我的亲兄弟,当时担任货物经管员。为了让他的灵魂得到安息,我倒能够像一个男子汉一样忍受他的灵魂的离去;但是,他那诚实的眼睛、那诚实的双手——那是我曾经朝夕相处的——还有那温暖的心,这一切,这一切——就像扔给狗的碎肉一样——喂了鲨鱼!当时我就发誓,以后再也不让我爱的人担任船员,除非我私下做好安排,以便在最糟的情况下,为他的肉体在岸上准备好埋葬之地。要是你朋友的遗体现在就在这艘船上,堂本尼托,那么提到他的名字就不会使你如此难过。”

“就在这艘船上?”西班牙人重复道。然后,就像见到鬼魂一样惊恐,他晕倒在仆人张开的怀里,仆人无言地看着德拉诺船长,似乎在恳求他不要再提这个让他的主人无比痛苦的话题。

美国人痛苦地想,这个可怜的家伙因为可悲的迷信而掉了魂了,提到死人就联想到妖魔,提到空宅就联想到鬼魂。人与人是多么不同啊!在类似的情况下,对我而言只是内心的悔恨,而对于这位西班牙人,只要提一下就把他吓得昏死过去。可怜的亚历山德罗·阿兰达!要是你能看见你这位朋友,你会说什么呢?在你离去后的这几个月里,我敢说,你这位朋友一直想啊,想看你一眼——而现在,只要一想到你在他身边,他就会满心恐惧。

就在这时,在铅一般的死寂中,一个灰白头发的拆麻絮的人敲响了船首楼的钟,报告此刻已到十点。由于钟有破口,钟声就像墓地丧钟一般悲凉。这时,德拉诺船长注意到一个身材高大的黑人移动的身影,慢慢地爬上船尾楼。他脖子上套着一个铁环,铁环上吊着一根铁链,在他的身上缠了三圈,最下面几环扣在腰间一个宽铁环上。

“那像是不说话的阿土法尔过来了。”仆人低声说。

那黑人登上船首楼的楼梯,像一个生来就是为了接受惩罚的勇敢的囚徒一样,沉默而毫不畏惧地站在已经恢复过来的堂本尼托面前。

刚看到他的时候,堂本尼托吃了一惊,脸上掠过一丝愤怒。然后,似乎突然想到发怒没有丝毫用处,他苍白的嘴唇又紧闭起来。

这是一个倔强的反叛者,德拉诺船长想,他无不欣赏地观察着这个黑人魁梧的身材。

“瞧,他等着您发问呐,主人。”仆人说。

受到提醒之后,堂本尼托紧张地转开目光,好像有意躲避某种叛逆的回答一样,他开口说:

“阿土法尔,你现在请求原谅吗?”

黑人没说话。

“接着问,主人,”仆人低声说,他责备地看着他的同胞,“接着问,主人。他会听主人的吩咐的。”

“回答我,”堂本尼托说,仍然看着一边,“只要你开口说原谅这个词儿,就给你解下铁链。”

听到这句话,黑人慢慢地举起双臂,又呆板地放下,铁链哐当作响,他的头低垂着,那意思好像是说:“不,我很满意。”

“走开。”堂本尼托面无表情地说。

就像来时那样,黑人沉着地服从了。

“对不起,堂本尼托,”德拉诺船长说,“我很吃惊,这是怎么回事啊,请告诉我好吗?”

“所有黑人当中,就他一个人以特殊的原因冒犯了我。我让他戴上铁镣。我——”

他停住了,手捂着头,似乎头晕一样,或者突然想到一件难过的事。但是看到他仆人温和的目光,他恢复过来,继续说道:

“我不愿这样折磨一个人。但是,我告诉他,他必须请求原谅。他还没有。按我的命令,他必须每两小时来到我面前。”

“这有多久了?”

“大约六十天了。”

“其他方面都听话?而且恭恭敬敬?”

“是的。”

“凭我的良心说,”德拉诺船长脱口而出,“他有一种高贵的气质,这家伙。”

“他是有身份的,”堂本尼托痛苦地答道,“他说在他自己的土地上,他是国王。”

“是的,”仆人插嘴道,“阿土法尔耳朵上的孔以前是插着金楔子的;而可怜的巴博我,在原来的地方,只是个可怜的奴隶。巴博是一个黑人的奴隶,现在是白人的奴隶。”

听到这些随便的话,德拉诺船长感到有些不自在,他好奇地看了看仆人,又探询地看着他的主人;但是,似乎因为主仆二人很久以来习惯了刻板规矩的交谈,似乎都不理解他。

“堂本尼托,请告诉我,阿土法尔做了什么错事?”德拉诺船长问道,“如果不是非常严重的事,请接受鄙人的建议,看在他俯首听命的分上,还有对他高贵气质应有的尊敬,赦免他的惩罚吧。”

“不行,不行,主人绝不能这样做,”仆人低声自言自语,“骄傲的阿土法尔必须先请求主人的原谅。那边的奴隶戴铁镣,这里的主人拿钥匙。”

他这一说转移了德拉诺船长的注意力,他第一次注意到,堂本尼托的脖子上挂着一把丝线吊着的钥匙。从仆人的低语猜到了钥匙的用途,他立刻笑着说:“那么,堂本尼托——铁镣和钥匙——这两样东西真有意思啊。”

咬紧嘴唇,堂本尼托颤抖起来。

德拉诺船长本是一个天生单纯的人,不会讽刺,也不会说反话,他这句话只是随便婉转地指出西班牙人对黑人的无可辩驳的贵族权利。然而,这个疑病症患者似乎多少把这话看成对自己表现出的无能的恶意指责,至少,自己在语言上无法击垮那个奴隶顽强的意志。德拉诺船长虽然为对方的误解而遗憾,但既然无法纠正,只好改变了话题。然而,看到对方更加缄默,似乎还在慢慢回味自以为受到的侮辱,德拉诺船长尽管不情愿,在消极而敏感的西班牙人暗中报复的压抑之下,也相应地话少了起来。不过,这位性格截然相反的心地善良的水手,无论在脸上还是在感情上,都克制着自己的愤怒,即使沉默无语,也只是受到对方的传染。

不久,在仆人的搀扶下,西班牙人有些不顾礼节地转身走开,这种举动十分显眼,很可能被认为是出自反复无常的坏脾气。然而,主仆二人只是在高高的天窗那边的角落边徘徊,开始悄声交谈起来。这令人不快。还有,西班牙人的郁郁寡欢原本总有一种病态的优雅,而此刻的样子却显得缺少尊严;同时,那地位低微的仆人的随和也没有了先前那种淳朴的意味。

德拉诺船长觉得尴尬,便转脸朝向船的另一边。这时他凑巧看到一个年轻的西班牙水手,手拿一盘绳子,刚好去装第一轮后桅索具。船长本来没有特别注意这年轻人,只是他爬上一根帆桁的时候,不动声色而专注地看着德拉诺船长,随即又好像很自然地把目光转向那两个低声交谈的人。

于是,德拉诺船长的注意力又转向那两个人,他微微有些吃惊。从堂本尼托此时的表情来看,他们两个退到一边议论的事情,至少和德拉诺船长有关——如果这个推测是对的,那么这对客人来说很不友好,而在主人也有失礼数。

西班牙船长莫名其妙地由彬彬有礼变为不顾礼数,这难以理解,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无法克制的疯癫,要么是恶意的欺骗。

然而,一个冷静观察的人自然会想到第一种可能性,而从某些方面来说,德拉诺船长也不是完全没有想到这一点。但是,如果堂本尼托一开始就把来访者德拉诺船长的行为看成故意的侮辱,那么说他是无法克制的疯癫自然就站不住脚了。但如果不是疯癫,那又是什么呢?在这种情况下,一位绅士,就算一个诚实的乡下人,难道会做出堂本尼托这般举动吗?这个人是个骗子。一个出身卑微、冒充贵族航海家的冒险家,由于对纯粹的绅士风度的基本礼仪一无所知,所以才露了馅儿,做出这般失礼的举动。再有,在其他时候表现出来的那种奇怪的客套也是表演高于自己身份的角色的典型表现。本尼托·塞莱诺——堂本尼托·塞莱诺——一个堂皇的名字。在当时,西班牙主航线航行的货物管事和船长都知晓这个姓氏,它属于那些地区最活跃、生意范围最广的商业家族之一。该家族好几个成员拥有贵族头衔,大概是卡斯蒂尔·罗斯柴尔德家族,在南美每一个大的贸易城市都有兄弟或表亲。这位自称的堂本尼托年纪不大,大约二十九到三十岁。作为这样一个家族的成员轮流承担航海的实习工作,还有什么比这更像一个机灵大胆的年轻骗子的计划呢?想一想,最野蛮的精力也可能掩藏在与生俱来的虚弱的外表下——西班牙人的丝绒外套不过是为了包裹他的尖牙利爪。

这些遐想断断续续,不是来自于内心,而是来自于外在;也很突然,思绪过多时,就像茫茫的雾气一拥而上;而一旦德拉诺船长善良的天性像太阳一样升到天顶,雾气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再一次看看堂本尼托——此时他的脸的侧面在天窗后面正对着他——德拉诺船长被他那侧影打动了,那侧影轮廓分明,由于健康不良造成的清瘦使那轮廓更加优雅,那胡须使下巴显得高贵。怀疑消散了。他就是真正西班牙贵族塞莱诺真正的后裔。

由于这些以及别的美好的思绪,德拉诺船长感到释然,于是轻松地哼着曲子,开始在甲板上若无其事地走动,以免向堂本尼托暴露出对他曾有过误解,怀疑他无礼,甚至欺诈。这怀疑已经证明是虚假的,而且事出有因。虽然,在此时,造成误解的情形还没有得到解释。德拉诺船长想,这点小小的疑惑如果能够得以澄清,自己会非常后悔,而且会向堂本尼托坦白对他曾有过狭隘的猜测。总之,在西班牙人这本看不明白的书上,最好还是暂时留点以后再来解读的空间。

不久,西班牙人苍白的脸抽搐起来,一片阴沉,在仆人的搀扶下,朝他的客人走过来。而后,便开始了以下一番对话,气氛更为尴尬,他的低语嘶哑,语调有一种奇怪的味道:

“先生,请问您到这个小岛多久了?”

“哦,就一两天吧,堂本尼托。”

“您离开的最后一个港口是哪里?”

“广州。”

“在那里,先生,您用海豹皮交换茶叶和丝绸,我觉得您好像说过?”

“是的,主要是丝绸。”

“如果货物有差额,您就用银币支付,是不是?”

德拉诺船长有点儿烦躁,还是答道:

“是的,用银子,不过量不大。”

“哦——那就对了。请问您船上有多少人,先生?”

德拉诺船长有点儿吃惊,不过还是答道:

“大概五十二个,都算上的话。”

“现在,先生,都在船上吧,我想?”

问了一连串没完没了的问题之后,听了最后一个问题,德拉诺船长不能不从心底里认真地看了看提问的人,这个人并不正视他的眼睛,而是畏缩不安地垂头看着甲板,与他的仆人形成不和谐的对照。这时,仆人正跪在地上系松了的鞋带,其间,他那轻松的脸显得谦卑而好奇,坦率地径直对着主人朝下看的脸。

西班牙人依然是自责不安的样子,又重复了他的问题:

“晚上也在船上吗,先生?”

“是的,我肯定,”德拉诺船长答道,“不过不全是,”他鼓起勇气坦然说出了真相,“有的人商议着半夜时分再次出海捕鱼。”

“您的船出海的时候,我相信,一般多少都要带武器吧,先生?”

“哦,一两座六磅弹炮,以应对紧急情况,”船长坦然无畏而直截了当地答道,“还有几支滑膛枪、猎海豹钢叉,还有弯刀,您知道的。”

回答之后,德拉诺船长又一次看了看堂本尼托,但后者的眼睛躲闪开了。在突然而胆怯地转换话题之后,他有些恼怒地抱怨这无风的天气,然后,又一次连抱歉的话也不说一声,再次和他的仆人退到对面的舷墙,继续悄悄地说起来。

德拉诺船长还没来得及冷静地思考刚发生的事,就在这时,他看见刚才提到的年轻西班牙水手正要从帆索上下来。他弓着身子朝甲板上跳时,他那宽松、粗毛质、沾满柏油的工作服,或者是衬衣,袒露出肮脏、料子很细的亚麻布内衣,在领口处镶了一道窄窄的蓝色丝带,严重褪色,很破旧。这时,年轻水手的眼睛再次盯着那两个悄悄说话的人,德拉诺船长觉得自己发现了其中潜在的意义,这就好像共济会成员通过无声的符号一瞬间就交换了信息一样。

这再一次促使他朝堂本尼托那个方向看去,就像上一次一样,他不能不推测自己就是他们议论的对象。他停下脚步。听到的只是擦斧子的声音。他又一次侧眼看了看那两个人。他俩的神态就像密谋者一样。联想到那些问题,还有那个年轻水手的事情,这些事促使那不由自主的怀疑又回到心里,厚道的美国人再也忍不住了。他带着欢快而幽默的神情,快步朝那两个人走去,说道:“哈,堂本尼托,您这位黑人深受您的信任嘛,实际上就是私人顾问嘛。”

听到这话,仆人温和地咧嘴一笑,但主人却像被毒蛇咬了一口似的。一两秒钟之后,西班牙人才完全回过神来,他冰冷而克制地答道:“是的,先生,我信任巴博。”

这时,巴博先前那纯粹肉体性质的傻笑变成了理性的微笑,满脸感激地看着主人。

发现西班牙人沉默而冷淡地站着,好像在有意无意地暗示说客人此时走过去对他不方便,德拉诺船长不愿意显得无礼甚至粗野,随便说了句闲话就走开了。他心中反复思考着堂本尼托·塞莱诺神秘的举止。

他从船尾楼走下来,沉浸在思考中,走过通向驾驶舱黑暗的舱口时,他感觉到那里有移动的东西,他想看看是什么在移动。这时,黑沉沉的舱口有一线闪光,他看见一个西班牙水手在那里徘徊,急匆匆地把手插入工作服里,好像在藏什么东西。看清楚后,他肯定就是先前在帆桁上看见的那个水手。

闪光的是什么东西呢?德拉诺船长想。不是灯——不是火柴——不是燃烧的木炭。是珠宝吗?但是水手怎么会有珠宝呢?——难道是镶有丝边的内衣?难道他是在偷窃死去的船舱乘客的箱子吗?如果是这样,他不可能在船上带着偷来的东西。啊哈——如果那确实是我刚才看见的这个可疑的家伙和他的船长之间交换的暗号,如果我能肯定内心那不自在的感觉没有欺骗自己,那么……

此时,回想一件又一件令人疑惑的事情,他思考着涉及这条船的一个个奇怪的疑问的意义。

好像是奇怪的巧合一样,每回想到一个要点,那些变戏法的加纳黑人就会敲击手中的斧子,似乎是对这个白人客人的思绪在做不祥的回应。面对这些谜一样的怪事,哪怕是一个毫无疑心的人,如果心里不产生恐惧的担忧,那简直是违背自然的事。

这时,注意到船已经无可奈何地卷入潮水,挂着着了魔的帆,越来越快地向大海漂去;同时,船长注意到一块突出的陆地把猎海豹船挡在后面,这位强壮的海员一想到自己也几乎不敢承认的念头,禁不住不寒而栗。最糟的是,对这个堂本尼托,他有一种可怕的恐惧。然后,他鼓起勇气,挺起胸膛,感觉自己结实有力,他冷静地思考起来——这一切怪现象说明了什么呢?

假如西班牙人有什么邪恶的计划,那一定不是针对他(德拉诺船长),而是针对他的船(“单身汉的快乐”)。那么,这条船正在漂离另一条船,对于这可能的计划而言并不是什么有利的事情,至少在目前来说,甚至对它不利。把这些矛盾的事情串联起来考虑,显然任何怀疑都是站不住脚的。一条处于困境的船——一条由于瘟疫而几乎没有船员操纵的船——一条上面的人都渴得半死的船——如果认为这是一条海盗性质的船,难道不是很荒唐吗?如果认为这条船的船长或者他的手下不是期待尽快得到救援和食物,而是居心叵测,这难道不是百分之百的荒唐吗?但是,难道这么多人的危难,尤其是干渴,可能是伪装的吗?有人声称西班牙船员已经死得所剩无几,难道他们人数并未减少,此时正躲在暗处吗?恶魔装成人的样子,装得可怜兮兮地乞讨一杯凉水,趁机进入偏僻的房子,不干完坏事就不会离开。马来海盗经常把后面的船引诱到自己的贼巢,或者把船伪装成空船或者甲板上人很少的样子,诱使敌人登船,而在甲板下埋伏着成百黄皮肤的贼人,手持长矛,随时准备穿过草垫刺向敌人。德拉诺船长并不完全相信这些事情。他听说过这些事——当成故事,而现在,又想到了。这条船现在的目的地是停泊地。停泊地靠近自己的船。靠得那么近的时候,难道“圣多米尼克号”不会像沉睡的火山一样,突然把现在藏起来的能量释放出来?

他回想起西班牙人讲故事时的那种表情。有一种沉闷的犹豫、一种躲躲闪闪的样子。他这个样子,正是有人为了邪恶的目的而编造故事的样子。不过,如果这故事不是真的,那么真相是什么呢?这条船是非法落入西班牙人手中的吗?但是,在许多细节上,尤其在提到最不幸的事情的时候,例如,水手们的死亡、在海上漫长的流浪、长期无风天气造成的灾难,还有持续的干渴带来的痛苦,从这些细节以及别的细节来看,那一船白人与黑人痛苦的哀号,还有德拉诺船长亲眼看到的一次次人性的流露,似乎是不可能假装的,都证实了堂本尼托的故事。如果堂本尼托的故事从头到尾是编造的,那么船上的每一个人,包括最小的黑人女子,都为了这个阴谋受过他精心的培训:这个推断是绝不可能的。但是,如果有根据怀疑西班牙人的诚实,那么这个推断又是合理的。

总之,虽然正直的船长心里会产生不安,但随后天生的理智又将它打消。最后,他开始觉得这些预感很可笑,自己竟然因为这艘陌生的船闯到这附近就对它产生怀疑;竟然怀疑那些样子古怪的黑人,特别是那些磨斧子的加纳黑人;竟然怀疑那些待在床上打毛衣的老妇人,还有那些拆麻絮的人;他觉得很可笑,自己竟然怀疑这个黝黑的西班牙人,这个怪物中的怪物。

所以,从好处着想,看似非常神秘的事情都得到了很清楚的解释,德拉诺船长想,总的来说,那个可怜的病人几乎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他生闷气,随随便便问一些不得要领的问题。显然,在目前,这个人不适合指挥这条船。如果善意地请求撤掉他的指挥权,德拉诺船长就必须让自己的二副,一位可靠而能干的驾驶员,把船开到康塞普西翁——这个计划不但有利于“圣多米尼克号”,也有利于堂本尼托。让这位病人摆脱所有烦恼,完全待在舱里,在仆人的悉心照料下,在航行结束时,他很可能完全恢复健康,也可以恢复指挥权。

这就是美国人的想法。这些冷静思考,关系到是让堂本尼托邪恶地决定德拉诺船长的命运,还是让德拉诺船长美好地安排堂本尼托的命运。这时,这位善良的船长不无放心地看见了远处的捕鲸船,刚才好长时间没有看见它,是因为猎海豹船的侧面意外地将它挡住了,而且猎海豹船的返程因为“圣多米尼克号”的不断后退而延长了。

黑人们看到了开过来的船影。他们的呼喊吸引了堂本尼托,他脸上又是彬彬有礼的样子,他向德拉诺船长走来,对生活品的到来表示满意,尽管这些东西不多,而且是临时的。

德拉诺船长答复他的时候,注意到下面的甲板上正在发生的事:那里的人群爬上朝向陆地那一面的舷墙,焦急地观看着开过来的船,其中,有两个黑人偶然被一个水手挡住了视线,便咒骂着恶狠狠地朝他扑去,水手愤怒地回应了一句,两个黑人把他推到在甲板上,跳到他身上,根本不听拆麻絮的人严肃地喝叫。

“堂本尼托”,德拉诺船长连忙说,“您看见那里发生的事了吗?看呐!”

但是,又是一阵咳嗽,西班牙人身体晃了一下,双手捂着脸,差点儿摔倒在地。德拉诺船长本想伸手扶他,但仆人更敏捷,他一只手扶住主人,另一只手去摸镇静药。堂本尼托缓过来后,黑人拿开了手,后退到一边,但尽责地待在轻声召唤就听得到的地方。在来访的船长德拉诺看来,这周到细致的举动完全洗清了这个仆人任何不当的举止,以及先前提到的不顾礼仪和主人悄悄谈话的事情;这也表明,如果一定要责备仆人,那一定更多是主人的错,即使是身边没别人,他也会如此尽责。

于是,德拉诺船长的视线从那混乱的场面转到眼前更愉快的事情,他忍不住再次祝贺堂本尼托有这样一个仆人,此人虽然有时有一点儿唐突,但总的说来,对于一个病人而言,他是一个非常难得的仆人。

“告诉我,堂本尼托,”他微笑着说道,“我想要您身边这个人——您要多少钱?五十个金币如何?”

“就是一千个金币主人也不肯舍得巴博。”黑人听到这个建议,低声说道。他把这话当真了,脸上带着一个忠诚的奴隶那种主人欣赏的奇怪虚荣,鄙视一个陌生人竟然对他开出了这样微不足道的价码。但是,堂本尼托此时还没完全缓过劲来,又一次被咳嗽打断,只是断断续续地做了回答。

不久,他的身体状况急转直下,心智也显然受到影响,仆人温柔地带他下了楼梯,似乎不想让别人看到主人这副惨状。

只剩下自己了,为了打发自己的船到来之前的时间,美国人本想和他看见的西班牙人中的一个人轻松地说说话;但是,想到堂本尼托说过他这些手下行为不端,他克制住了,因为一个船长不愿意鼓励水手的懦弱和不忠。

心里想着这些事情,船长站在那里,眼睛看着那几个水手——突然,他觉得有人回看了自己,而且眼光中有某种含义。他揉了揉眼睛,又看了看,似乎又看到了那种目光。先前那种怀疑又回到心头,只是感觉不一样,也更加模糊,但是,堂本尼托不在,所以自己没有先前那种慌张的感觉。顾不得那些关于水手的坏话,德拉诺船长决定上前和其中一个聊一聊。走下船尾楼,他穿过黑人朝前走去,他的举动引起了拆麻絮的人奇怪的喊叫,随着这叫声,他面前的黑人们急忙向两边闪开,似乎好奇这个白人为什么要故意来到黑人待的地方,他们在他身后又合在一起,还算有秩序地跟在这个白人身后。这一来,德拉诺船长就像御驾亲征的国王一样,后面簇拥着卡非人仪仗卫队,他脸上带着轻松悠闲的神色,继续前行,不时快活地对黑人们说一两句,他的眼睛好奇地扫视着白人,他们数量少,混在黑人中间,就像象棋上白色的兵冒着危险闯进了对方的阵列。

他心里想着该挑哪一个说话,凑巧注意到一个坐在甲板上给一大卷索带涂柏油的水手,他身边蹲着一圈黑人,好奇地看着他干活儿。

这个人干的低级的活儿和他有教养的气质形成巨大反差。由于要不断地把手伸进一个黑人端着的柏油罐里,他的手黑乎乎的,与他的脸很不协调,这张脸本来很英俊,现在非常消瘦。这种消瘦是否和罪行有关还不能判断,这是因为,极度的冷和热虽然不同,却会产生相同的感觉,同样,清白和罪孽,通过心灵痛苦这种偶然的联系,也会打上看得见的烙印,用的是同一个印章——一个刀砍出的粗糙印章。

虽然德拉诺船长是一个仁慈的人,这次他却没有想到这一点,他想着另一件事。看到如此消瘦的脸,还有这双好像因为苦恼和耻辱而躲躲闪闪的黑眼睛,虽然不合逻辑,德拉诺船长心中禁不住把自己私下对这些船员的怀疑和他们的船长对他们的恶感联系起来。他这是不自觉地受到了普通观念的影响,这些观念把痛苦、耻辱和德行分离,却总是把它们和邪恶联系在一起。

德拉诺船长想,如果这艘船上确有某种罪恶,这个人的手一定不干净,就像现在插在沥青桶中的这只手一样肮脏。我不愿和他说话,我要和另一个说话,那个坐在绞车上的老水手。

他朝一个巴塞罗那老水手走去,此人穿着破烂的红色马裤,戴着肮脏的睡帽,脸颊坑坑洼洼,呈古铜色,络腮胡就像荆棘篱笆一样浓密。他坐在两个昏昏欲睡的非洲人之间,就像他那位年轻的水手一样,也在摆弄着索具——把缆绳拆开——那两个昏昏欲睡的非洲人是他的下手,负责把露在外面的绳头递给他。

德拉诺船长走近的时候,这个人立即把头低得更低,这倒是干这活儿必须的姿势。他似乎希望人家觉得他干活儿格外专注。跟他说话的时候,他抬起头来,饱经风霜的脸上,似乎凝结着一种胆怯、鬼鬼祟祟的神色,就像一只灰熊,不号叫、不咬人,而是傻笑着,眼睛像羊一样温顺。问了他几个涉及航行的问题——这些问题有意提到了堂本尼托讲到的几个细节——这是先前德拉诺船长刚上船时遇到的那片呼天抢地的哀号所没有证实的。他做了简短回答,证实了堂本尼托讲的故事中所有没有得到证实的问题。老水手回答的时候,绞车旁边的黑人纷纷插嘴,但是,他们说起来没完没了,而他却变得少言寡语、闷闷不乐,好像很郁闷,不愿回答更多的问题,脸上始终挂着那种不咬人的熊和温顺的羊混合在一起的神情。

由于再也不指望和这个怪物从容地谈话,德拉诺船长扫视四周,寻找一张更合适的脸,但没有看到,于是他高兴地叫黑人让路。穿过各种各样傻笑和鬼脸的注视,他回到船尾楼,起初,他觉得有点儿奇怪,但说不清为什么,但是,他又一次相信了本尼托·塞拉诺。

他想,那边那个络腮大胡子清清楚楚地暴露了他自己干过坏事。他看见我过去的时候,由于担心他的船长给我讲过那些船员不检点的行为,所以害怕我对他不客气,便低下了头。然而——然而,现在想来,如果我没错的话,在我来以后就一直急切地看我的人当中,就有这个很老的家伙。唉,这些激流弄得我晕头转向,就像冲得船打转一样。哈,那边总算有赏心悦目的东西了,而且很随和。

他的注意力转向一个正在打盹儿的黑人女子,手里拿着针线活儿,年轻的四肢随意地摆放着,躺在舷墙边,像一头母鹿靠在树林里的岩石上。在她衣服遮着的胸脯上趴着她的完全醒着的小鹿,这小孩儿一丝不挂,黝黑的小身体一半掉在甲板上,横着趴在母亲的身上;他的双手,像两只爪子一样揪住她;他的嘴和鼻子徒劳地要保持在目标的位置上;同时,他发出烦人的哼哼声,和黑人女子有节奏的呼噜声混在一起。

孩子格外旺盛的活力终于吵醒了母亲。她坐起身来,远远地面对着德拉诺船长。但是,她似乎丝毫不在意人家看见自己睡觉的样子,她高兴地抱起孩子,洋溢着母亲的幸福,一遍又一遍地吻着孩子。

这就是本真的自然,纯洁的柔情爱意,德拉诺船长想,他很高兴。

这件事使他更认真地观察其他黑人女子。他很满意她们的仪态,就像大多数未开化的女人一样,她们心地温柔而体格健硕,随时准备为自己的孩子去战斗、去死。就像母豹一样单纯,鸽子样温柔。啊!德拉诺船长想,这些人或许就是蒙哥·帕克 在非洲见到并且极为称赞的那些女人吧。

这些自然的画面不知不觉地增强了他的信心,使他更放心。最后,他抬头看他的船的情况,但船还很远。他转头看堂本尼托是否回来,但他还没有。

为了换一个景象,也为了轻松一下——悠闲地观看正在驶过来的船——他从后桅铁链爬上了右舷瞭望台,这是先前提到过的已经过时的威尼斯式包厢式瞭望台,一个和甲板分开的安静的地方。他踏上这个半干半湿、长满海藻的地方,一股幽灵般突如其来的、使人酥痒的微风——孤岛般的、毫无先兆的微风——轻抚着他的脸颊。这时,他的目光投向一排小小的圆形护窗板,都关闭着,就像豪华客舱木框门上的铜环一样,这些护墙板曾经和瞭望台连在一起,甚至对着瞭望台,而现在却封得死死的,就像一只棺盖,盖在涂满柏油的紫黑色门框、门槛和柱子上。他遐想到当年那段美好的时光,那时,这个豪华客舱以及这个豪华包厢曾听过西班牙国王的军官们的声音,利马总督女儿们的身体曾经靠在自己现在站的地方——遥想这些景象,吹拂着微风,他觉得心中涌起一种梦幻的焦虑,就像大草原上孤寂的人,在宁静的正午时分,也会感到不安。

他俯身在刻满雕饰的围栏上,又一次眺望自己的船,但是,他看见了下面丝带一样的草,沿着船的吃水线生长着,笔直得就像排成一列的绿色箱子。一丛丛宽宽的椭圆和月牙形海草,在那长长的成行海藻之间或远或近地漂浮,漂过道道波浪,似乎要冲向通向下面的洞穴。这一切的正上方就是他双臂扶着的围栏,围栏上沾着柏油,也沾着苔藓,就像早已任其颓败的凉亭那黑乎乎的废墟。

本想解开一个迷惑,却又陷入新的迷惑。虽然身在浩瀚的大海上,他却仿佛觉得自己在大陆深处:一个废弃公馆中的囚徒,只身凝望空无一物的地面,凝望着朦朦胧胧的道路,那里既无车马,也无过客。

看到生锈的主锚链,他才从恍惚中稍微清醒过来。锚链是古老的样式,链环和螺栓粗大而锈迹斑斑,与造船时主锚链的用途相比,似乎更适合此刻的状态。

就在这时,他觉得有什么东西在铁链旁边移动。他揉了揉眼睛,尽力想看清楚。锚链的周围是一道道绳索,就在那里,从粗大的支索后面,就像躲在栂树后的印第安人,一个西班牙水手在窥视着自己,他手里拿着索针,似乎在朝瞭望楼招手——而就在此时,他似乎受到甲板上靠近的脚步声的惊扰,就像一个偷猎者一样又消失在麻绳那密林的深处。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这个人要向他传递谁也不知道,就连他的船长也不知道的信息吗?难道这个秘密涉及不利于他的船长的事情吗?难道德拉诺船长之前的怀疑会得到证实吗?要么,是他此刻疑神疑鬼,那个修理支索的人随便的、无意的举动,他却误会成有什么特别的含义?

带着这些疑问,他再一次眺望他的船。但这时,小岛一条凸出的石角把它暂时挡住了。他急切地向前俯身,想船头一露头就看见它,这时身前的栏杆像木炭一样垮掉了。幸好他抓住了一根掉在船外的绳索,否则他就掉进海里了。虽然垮塌声音不大,掉下的是朽坏木片的空响,但一定有人听见了。他朝上看去,只见一个拆麻絮的老黑人好奇地朝下窥视着他,从他坐的地方朝一根帆桁溜过去;在这个老黑人下面,他看不见的地方,那个西班牙水手蹲在那里,从一个舷窗朝外观察,就像狐狸从它的洞口朝外看一样。由这个人的举动突然引起的联想,那个疯狂的猜疑涌现在德拉诺船长的心头:堂本尼托称病到下面去难道只是一个借口;他在那里策划一个阴谋,而这个水手用某种办法得到消息,想要通知德拉诺船长提防;也许他要报答船长上船时对他说的一句好话。难道堂本尼托事先知道可能发生这样的意外,于是便诋毁水手而褒扬黑人,虽然前者温顺而后者相反?白人天生就更为精明。如果一个人怀着邪恶的计划,难道他不可能称颂那种因为自己堕落而视而不见的愚蠢,同时中伤显而易见的智慧吗?或许,这不是不可能。但是,如果白人对堂本尼托有不可告人的秘密,那么堂本尼托能够和黑人串通一气吗?不过,他们这样做也实在是太蠢了。还有,一个白人背叛自己的种族,竟然联合黑人来和他作对,有谁听说过这种事呢?这些难解的问题又使人想到以前的问题。陷在这些错综复杂的问题不能自拔,德拉诺船长又回到甲板,不安地朝前走去,这时,他注意到一张新面孔:一个盘腿坐在主舱口的老水手。他的皮肤满是皱纹,就像鹈鹕空空的喉囊;他的头发斑白;他的面容严肃而镇静。他的双手抓着一大把绳子,正在把绳子结成一个大结。他身边有一些黑人,只要他需要,黑人们就恭顺地把绳子递给他。

德拉诺船长朝他走去,静静地站着看着那个绳结,他的心思从错综复杂的思绪转向那团缠来缠去的麻绳。这个绳结太复杂了,他在美国船和其他船上都没有见过。老人像个埃及祭司,在为阿蒙神庙编织戈尔迪乌姆结。这个结是双套结、三重皇冠结、反手井形结、结中结和挤塞结的组合。

最后,不明白这个结的意义,德拉诺船长对结绳的老人说道:

“你在结什么啊,伙计?”

“打结啊。”他头也不抬,简单地答道。

“看来是在打结,干什么用啊?”

“让别人来解。”老人小声说,手指头更用劲了,结快打完了。

德拉诺船长站着看他的时候,老人突然把绳结扔给他,说的是结结巴巴的英语——这条船上第一次听人说英语——大概意思是——“解开它,切开它,快点”。话说得很慢,但说得十分凝重,所以这之前和之后说的西班牙语只算得上中间这句英语的封皮。

那一瞬间,德拉诺船长沉默地站着,手里拿着结,心里也有个结。这时,老人再也不看他,只顾忙着收拾其他绳子了。不久,德拉诺船长身后有了小小的声响。转过身,他看见铁镣锁着的黑人阿土法尔,他静静地站在那里。接着,老水手起身,嘴里咕哝着,身后跟着给他打下手的黑人,他走到船的前部,消失在人群中了。

一个上了年纪的黑人,身上裹着小儿尿布样的破布片,头发花白,一副律师的模样,向德拉诺船长走过来。他的西班牙语还算过得去,脾气很好,会心地眨着眼。他告诉船长,那个结绳的老人脑子有病,但无害,他常常玩这些老把戏。最后,这个黑人请求把这个绳结给他,因为船长应该不会为这玩意儿操心。船长想都没想,就下意识地递给了他。黑人躬身接了过去,就像海关稽查官员搜寻走私花边一样仔细把它查看一番。很快,他说了一个非洲字,相当于英语的“呸”,就把绳结扔到海里。

德拉诺船长想,这真的很奇怪,他有一种恶心的感觉。但是,就像刚开始晕船的人一样,他会尽量不去想这些症状,以摆脱这种难受的感觉。他又一次转向大海,看自己的船。他很高兴,这次船出现在视线里了,它驶过了那片凸出的石滩。

此时的感受缓和了不安,而后竟完全释然。先前,这艘船只是在雾中若隐若现,而此时轮廓清楚显现之后,上面一个个人都清晰可辨。这艘船名为“漫游者”,在德拉诺船长的家乡曾经常刮擦沙滩,历次维修,尽管现在处在陌生的海域,而此刻却像纽芬兰犬一样亲切地躺在这里。看到家人一样的船激起了船长千百种信赖的联想,尽管刚才还疑虑重重,此时他心里不仅充满了轻松愉快的信心,而且对刚才缺乏自信的状态感到好笑,又觉得自责。

“什么?我,亚玛撒·德拉诺——我小时候,人们叫我海滩上的杰克;我,亚玛撒,那时手里提着帆布书包,沿海滩蹚着水去旧船壳学校那里上学;我,海滩上的小杰克,常常和纳特表哥及其他孩子采浆果;在这天涯海角,一艘闹鬼的海盗船上,难道我会被一个可怕的西班牙人谋杀?——想想都荒唐!谁会谋杀亚玛撒·德拉诺?他良心干净,堂堂正正。呸!呸!还海滩上的杰克呢!你就是一个傻小子,一个又变回小孩的傻小子,恐怕你是开始老糊涂了。”

心里放松了,脚步也轻快了,他在船尾踱步,这里,遇到了堂本尼托的仆人。和自己愉快的心情相应,仆人一脸愉悦的样子,报告他说他的主人已经从咳嗽的打击中缓过劲来,刚才命他过来向他亲爱的客人堂亚玛撒表达自己的问候,说他(堂本尼托)很快就会过来和他相会。

现在,你明白了吗?德拉诺船长在船尾楼走着,心里又一次想道。我就是一头蠢驴啊。这位和善的先生向我表达他善意的问候,而就在十分钟前,我竟然以为,他就躲在船舱一只旧石碾子后面磨刀霍霍,要对我下手。唉,唉,我常听说,长期的风平浪静会使人心理得病,而我以前从不相信。哈!看看那条船,那就是“漫游者”。一条好狗,她嘴里衔着一根骨头。是啊,好大的一根骨头。——什么?是的,她的船头遇到了翻滚的激流的浪花。这使她暂时偏离了航向。要有耐心啊。

此时还在中午时分,由于一切灰蒙蒙的,看起来就像临近黄昏。

没有一丝风。在远处,由于没有陆地的影响,铅一样的洋面似乎睡了过去,盖上毯子,它的生命已经结束,没了灵魂,死去了。而在船所在的岸边,潮水正在上涨,把船越来越远地推向昏睡的大海。

然而,凭着自己对这一带的了解,德拉诺船长充满希望,和风,清新而畅快的和风任何时刻都可能来到,所以,尽管目前情况不佳,他还是乐观地相信在黑夜降临之前“圣多米尼克号”会安全下锚。海流把船朝大海推去这点距离算不了什么,这是因为,只要来一阵好风鼓起风帆,十分钟的航行就可以弥补六分钟的漂流。他转身去看“漫游者号”和激流搏斗,就看见堂本尼托走来,他继续在船尾楼散步。

渐渐地,他为自己的船迟迟不到而苦恼,随即变成不安,最后,就像从包厢看着下面的大厅一样,他的目光不停地看着前方和下面的奇怪人群,慢慢地,他认出了那张脸——一脸冷漠的样子——那个西班牙人的脸,就是他似乎从主锚链那边给他递眼色,这时,那种恐怖的感觉又回到心头。

唉,他想——相当严肃地想——这种感觉就像疟疾一样,并不是因为病好了,就不会复发。

虽然为自己的故态复萌而羞愧,但就是控制不了。于是,他努力尽可能往好处想,内心慢慢地达成了妥协。

是啊,这是一条奇怪的船,也是一段奇怪的经历,还有船上奇怪的人。但是——仅此而已。

为了在自己的船到来之前不去想不愉快的事情,以纯粹推理的方式,他一遍又一遍地尽量思考船长和船员更为普通的事。主要有四件事情颇为蹊跷。

第一,西班牙小伙子受到黑奴小伙子持刀攻击的事,堂本尼托对这个举动是纵容的。第二,堂本尼托残暴地对待那个黑人阿土法尔,就好像一个小孩要牵着尼罗河公牛鼻子上的铁环走一样。第三,两个黑人折磨一个水手的事,这件侮辱人的行为没有受到任何责罚。第四,全船的下属,主要是黑人,都在他们的主人面前畏畏缩缩、卑躬屈膝,好像他们担心最小的过失就会招致他的暴怒。

把这些疑问串起来看,它们似乎自相矛盾。但是,那又怎样,看着正在靠近的船,德拉诺船长想——那又怎样?堂本尼托是个反复无常的船长。但他不是我见过的第一个,虽然他比其他的更任性。但是,作为一个民族——他继续遐想——这些西班牙都很怪,西班牙人这个词就常常与密谋者盖伊·福克斯 联系在一起。但是,我敢说大多数西班牙人和马萨诸塞州达克斯伯里人一样是好人。啊,真好!“漫游者”到了。

载着众人期待的货物,船靠上了大船。这时,拆麻絮的人严肃地挥着手,尽力制止着黑人——他们看见船底三只水桶和船头一堆枯萎的南瓜,纷纷伏在舷墙上,狂喜而混乱。

这时,堂本尼托和他的仆人到了,也许他是听见嘈杂声赶来的。德拉诺船长请求他允许自己来分水,以便大家都得到同等分量,任何人也不能不公平地多占。堂本尼托说这个提议合情合理,又很厚道,但答应的时候好像不耐烦;似乎堂本尼托自己知道缺乏指挥的精力,所以因为虚弱而妒忌,把别人的帮助当成冒犯。至少,德拉诺船长是这样想的。

不多久,水桶吊上船了,德拉诺船长站在过道边,一些迫不及待的黑人无意地挤到了他身上,所以,他顾不得堂本尼托有什么看法,只按自己的想法行事,他和善而威严地命令黑人后退。为了加强命令的效果,他又是快活又是威胁地挥着手。黑人们应声停下来,男女黑人都保持原来的姿势原地一动不动——就这样持续了几秒钟——与此同时,就像一站接一站传送的电报一样,一个听不懂的字在拆麻絮的人之间传递。德拉诺船长刚好注意到这个场景,这时,擦斧子的人弯腰站起来,堂本尼托立即大叫一声。

德拉诺船长以为,只要西班牙人一发暗号,自己马上就会遭到刺杀,他本想朝自己的船跳下去,但他停下了。这时,拆麻絮的人走进人群,高声喊叫,迫使所有的白人、黑人后退,同时,他们友好而随便地挥手,就像开玩笑一样,叫他们都不要当傻瓜。与此同时,擦斧子的人就像许多水手一样安静地坐回原位,即刻,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吊水桶的工作继续进行,白人和黑人在滑车前唱起来。

德拉诺船长看了看堂本尼托,看着他瘦弱的身体刚才受到刺激倒在仆人怀里,现在挣扎着自己站起来。德拉诺船长不禁十分惊讶,刚才自己竟然如此惊慌失措,就因为自己突发奇想,以为这个船长为了目前这件区区小事,竟然会失去控制,以致要孤注一掷,谋杀自己。

水桶吊到甲板上了,一个管事递给他几个罐子和水杯,以堂本尼托的名义请他按自己建议的方式分发饮水。他答应要一碗水端平,就像水这种物质总是追求同一个平面一样,年纪最大的白人也不得多于年纪最小的黑人。只有可怜的堂本尼托例外,且不论他的地位,就他目前的身体状况,也该多分一点儿。堂本尼托是第一个,德拉诺船长给了他满满一罐水;但是,尽管他口渴难耐,也是鞠躬致谢多次以后,才大口喝起来。旁观的黑人都为他周到的礼数而鼓掌欢呼。

两个不太干瘪的南瓜留给了客舱,剩余的当场切碎供大家享用。但是,软面包、糖和苹果酒,德拉诺船长打算全留给西班牙人,尤其是堂本尼托。但后者拒绝了,他的公平无私让美国人很是高兴。于是,周围所有的人每人都分得一点儿,除了一瓶苹果酒,巴博坚持要留给自己的主人。

这里要提一下,小船第一次来的时候,美国人不允许自己的人登上大船,这次也一样,他不愿给甲板添乱。

深受这片欢腾的场面的影响,德拉诺船长心中此时只有慷慨仁慈。从最近种种迹象来看,最多一两个小时后就要起风,于是,他安排小船开回猎海豹船,下令所有的能抽身的人都把水桶装上筏子,到有水的地方把桶装满。还有,他吩咐向主管带话,如果这条船没有像预计那样在日落之前下锚,叫他不用担心自己,因为当晚是满月,他(德拉诺船长)要留在船上,如果起风了,他随时可以充当舵手。

两位船长并肩站着看着小船开走——仆人凑巧发现主人丝绒袖子上的一块污渍,便一声不响地把它擦去。美国人说很遗憾“圣多米尼克号”没有小船,只有一条不适合海上航行的大艇,它就像沙漠上骆驼的枯骨一样,完全褪色,像一只罐子一样倒扣在船中央,一头微微翘起,下面成了一家家黑人栖身的洞穴,大多是女人和小孩。他们有的蹲在旧草垫上,有的待在黑乎乎的拱顶上的座位上,远远看去,他们就像聚居在一起的蝙蝠,栖身在舒服的山洞里,时而,三四岁大的、赤身露体的、乌黑的小孩儿从洞口冲进冲出。

“要是您有三四条小船,堂本尼托,”德拉诺船长说,“我觉得,您这些黑人如果用力划船,倒可以帮点儿忙的。——您起航的时候就没带小船吗,堂本尼托?”

“都给风暴打碎了,先生。”

“太糟了。还有许多人,您都损失了。小船和人都损失了。——风暴一定很猛啊,堂本尼托。”

“难以言表。”西班牙人战栗着说。

“告诉我,堂本尼托,”德拉诺船长更加感兴趣地说,“告诉我,刚过合恩角高地遇到风暴了吗?”

“合恩角?——谁说过合恩角?”

“您自己说的啊,就在您给我讲航行经过时说的。”德拉诺船长答道,对西班牙人这种自食其言的行为大为震惊,就像他自食其心一样。“您自己,堂本尼托,您说过合恩角。”他强调地重复道。

西班牙人转过身去,弓着身子,停了片刻,就像要从空中跳进水里一样。

这时,一个传令的白人小伙子从这里路过,他正在执行自己的分内职责,每半小时看客舱里的时间,然后去前水手舱,敲响那里的大钟。

“主人,”仆人停下了擦主人袖口的事,对专心致志的西班牙人说,脸上怯弱而忧心忡忡的神情,就像一个担负着职责的人,一旦解除了职责,就担心会惹得下达命令的人生气,而且会影响其利益一样,“主人告诉过我,无论他在哪里、无论在做什么事,一定要立刻提醒他刮脸的时间。麦圭尔已经去敲午后第一个半小时的钟了。就是现在。主人去客厅好吗?”

“哦——好的。”西班牙人答道,吃了一惊,就像恍然从梦中回到现实,然后对德拉诺船长说,过一会儿接着谈。

“如果主人想和堂亚玛撒接着谈,”仆人说,“何不让堂亚玛撒去客厅坐主人旁边,主人说,堂亚玛撒听,巴博抹泡沫、磨刀。”

“好啊,”德拉诺船长说,对这个周到的建议很满意,“好啊,堂本尼托,除非您不愿意,我愿意和您去。”

“就这样吧,先生。”

三人朝船尾走的时候,美国人不禁把这看成主人反复无常的又一个奇怪的表现——正午极为准时地刮脸。不过,他也认为这一定和仆人的担忧和忠诚有关,因为及时的分心可以让主人免于发作越来越坏的恶劣心情。

叫作客厅的地方是船尾楼上一个小型甲板舱室,在大客舱的顶楼。其中一部分曾经是高级船员的卧舱,他们去世后,卧舱的隔板拆掉了,就变成了一个宽敞、透气的客厅。由于没有华贵的家具和五花八门的摆设造成的混乱,作为一个奇怪的附属设施,这里有点儿像怪癖的单身乡绅那宽大而乱糟糟的大厅,供他在里面的鹿角上悬挂狩猎装、烟荷包,在角落里放置钓鱼竿、火钳和手杖。

如果说这二者原本没有可比性,但只要看看周围的大海,就知道它们有多像了。毕竟,在某个方面,乡村和大海是嫡亲兄弟。

客厅的地板铺有席子。上方,四五只旧滑膛枪插在横梁上平行的小洞里。客厅的一边有一张捆在甲板上的爪形腿旧桌子,上面有一本带拇指孔的弥撒书,书的上方有一个固定在舱壁上的细细的十字架。桌子下有一两把带齿的弯刀,还有一支刀削的鱼叉,下面是一些旧索具,就像一堆穷修士的腰带。还有两张骨架凸起的白藤长靠椅,年代久远而发黑,看上去就像宗教法庭法官使用的拉肢刑架一样让人不舒服,旁边还有一张宽大而丑陋的扶手椅,后背上装有粗笨的理发用靠头,用一颗螺丝调节高低,活像中世纪怪异的刑具。一个角落里有一个存放旗帜的壁柜,露出各种颜色的船旗,有的卷起,有的卷了一半,还有的横放着。对面是一个笨重的脸盆架,由一整块黑色桃花芯木做成,台面上是分格的架子,有梳子、刷子以及其他洗漱用具。一张褪色的草编女式吊床挂在旁边,上面是乱糟糟的床单,枕头像眉头一样皱巴巴的,仿佛一个受到烦心事和噩梦轮番折磨的人在上面睡过。

客厅的远端、船尾正上方的地方开有三个洞,算是窗子,也算是舷窗,从这里,人可以往外看,炮也可以朝外放,依情况而定。此刻没有人也没有炮,只是木架子上粗大的带环螺栓和其他生锈的铁器说明曾有过二十四磅炮。

德拉诺船长进去的时候,看了看那吊床,问道:“您在这里睡觉,堂本尼托?”

“是的,先生,天气好转以来就睡这里。”

“这看起来像个宿舍、起居室、帆蓬库房、小教堂、武器库,也像个小衣橱,堂本尼托。”德拉诺船长说道,朝四周看了看。

“是的,先生,条件有限,不能安排得规规矩矩。”

仆人胳膊上搭着毛巾,恭候主人上座,堂本尼托示意准备好了,坐上藤椅,为了让客人方便,移动藤椅对着一张长椅,仆人开始操作,卷起主人衣领,松开围巾。

黑人有一种素质,奇怪地使其适合侍候人的职业,大多数黑人是天生的男仆和理发师——摆弄梳子、刷子就像击打响板一样得心应手,舞动起来都同样兴高采烈。而且,他们操作起这些工具非常麻利,不可思议地无声无息、顺畅轻快、姿态优雅、赏心悦目,有人观看时更为起劲。最了不起的是他们幽默的天赋。这里不是指嘻嘻哈哈的打趣。他们的幽默不是这样,而是一种轻松愉快、举手投足间的和谐,仿佛上帝把黑人整个调成了快乐的乐曲。

由于这些素质,加上心智简单的人的知足感所产生的温顺,以及自认地位低下的人有时固有的盲目的依附心理,我们很容易理解,为什么那些忧郁症患者,例如,约翰逊和拜伦——就像这个忧郁症患者堂本尼托一样——会打心底里喜欢雇用黑人、理发匠、制造弓箭的人做自己的仆人,而绝不使用一个白人。但是,如果黑人有一种素质,使其没有病态或玩世不恭的人那种令人讨厌的怪癖,如果他主要就是这些使人喜爱的品质,那么,他在一个仁慈的人面前又会如何表现呢?和外人打交道的时候,德拉诺船长往往心平气和,他本性非常仁慈,而且很随和、很幽默。在家里,他常常非常满意地坐在门口,观看人身自由的黑人干活儿或者玩耍。如果航行时船上碰巧有一个黑人水手,他总是喜欢和他闲聊,甚至打趣。实际上,就像大多数善良、活泼的人一样,德拉诺船长对待黑人,不仅很慷慨,而且很温和,就像别人对待纽芬兰犬一样。

迄今为止,在“圣多米尼克号”上发现的情况使他一贯的好性情受到压抑。但在客厅里,他从先前的不安状态缓和过来以后,由于种种原因,他比今天这之前任何时候都更随和。看见那个黑人,胳膊上搭着毛巾,对主人如此殷勤,干着刮脸这样普通的活儿,他对黑人的心肠又软了下来。

他最开心的是又一次看见非洲人偏爱鲜亮色彩和绚丽表演的现象,这个黑人从船旗柜里预先拿来一块五颜六色的旗帜,把它当作围嘴儿夸张地塞在主人下巴下。

西班牙人刮脸的方式和其他国家的人有所不同。他们用一个脸盆,专门叫作理发盆,一边挖一个缺口,和下巴完全贴合,涂泡沫时下巴抵着缺口;涂泡沫不用刷子,而用肥皂在盆中蘸水,再抹到脸上。

这次刮脸,由于缺少淡水,只好用海水;抹肥皂的只是上唇和喉咙以下的部分,其余部分蓄着文明须,无须涂抹。

对于德拉诺船长来说,这些步骤很是新鲜,所以他好奇地坐着观看,没有说话,此时堂本尼托也没想接着谈。

放下脸盆,黑人在一堆剃刀中挑选,选出一把最锋利的,之后,再熟练地在自己摊开的结实、光洁而油滑的手掌上磨蹭;然后,他打了个即将开始的手势,在半途稍停片刻,一只手拿剃刀,另一只手很专业地在西班牙人细长的脖子上的肥皂泡沫中揉搓。看着闪着寒光的剃刀离自己这样近,堂本尼托紧张得一个战栗,由于泡沫,他的脸色更显苍白,而衬托着黑人乌黑的身体,泡沫显得更为扎眼。至少在德拉诺船长看来,这个场面相当少见,看着这两人这个姿态,他不禁胡思乱想,那黑人是个刽子手,那白人,头枕在断头台上。但这只不过是又一个胡思乱想,来去也就一瞬间,也许最理性的人也在所难免。

这时,由于西班牙人突然一动,围着脖子的旗帜松了一点儿,一道宽宽的褶子像窗帘一样从扶手一直拖到地板上,在上面一片纹饰线条和黑、蓝、黄的底色上面,露出鲜红的斜线上一座关着门的城堡和白色的跃立狮子。

“城堡和狮子,”德拉诺船长叫道,“啊,堂本尼托,您用的可是西班牙国旗啊。幸好是我,而不是国王看见了,”他笑道,“不过,”他转向黑人,“都一样,我想,旗帜很喜庆。”这句玩笑话逗得黑人笑了。

“主人,”他说,重新调整了旗帜,轻轻把头朝椅靠上按了按,“主人。”剃刀在喉咙旁边一闪。

堂本尼托又一个战栗。

“您千万不能抖啊,主人。——瞧,堂亚玛撒,我给主人刮脸时,他老是发抖。主人也知道,我也从来没刮出血,但是,如果主人抖成这样,我也说不准有这样的时候呀,主人。”他继续说道,“堂亚玛撒,您二位接着谈暴风的事,主人可以听,有时他也可以回答。”

“啊,好的,那些风暴,”德拉诺船长说道,“风暴当然可怕,堂本尼托,不过我越想您这次航行,我越想不明白的是风暴之后的灾难。按照您的讲述,您用了两个多月从合恩角到圣玛丽亚,如果是我来驾驶,遇到顺风,也就是几天的路程。当然,您遇到无风的天气,而且时间很长,但是,一连两个月都没有风,这很不寻常啊。堂本尼托,要是别的先生给我讲这样一个故事,我倒觉得有点儿可疑啊。”

这时,西班牙人脸上突然一愣,和先前在甲板上那表情差不多,也许他吃了一惊,也许船在无风的时候突然颠簸了一下,也许是仆人一时手没拿稳。不管是什么原因吧,就在这时,剃刀刮出血了,血点沾在了喉咙下面奶油色的泡沫上。黑人理发师抽回剃刀,依旧一副专业的样子,背对德拉诺船长,面对堂本尼托。他拿着滴着血的剃刀,悲伤而有些自嘲地说:“瞧啊,主人——您抖得太厉害了——这是巴博第一次刮出血。”

即使是在英格兰詹姆士一世面前拔刀,即使是当着国王的面的刺杀,那个怯弱的国王也不可能吓成像堂本尼托现在这个样子。

可怜的家伙,德拉诺船长想,他紧张成那个样子,就连理发师刀上的鲜血都不敢看;这个神经质的病人,他连自己的一滴血都不敢看,我竟然想象他图谋把我的血都放掉,这可能吗?说真的,亚玛撒·德拉诺,你今天不对劲啊。回家后不能说出去啊,傻乎乎的亚玛撒。呸,呸,他像个谋杀者,是吗?他倒更像谋杀的对象啊。呸,呸,今天的经历是个很好的教训。

这些想法流过诚实的海员心头时,仆人从胳膊上拿下毛巾,对堂本尼托说:“主人,请回答堂亚玛撒吧,我这会儿把剃刀上这难看的东西擦掉,再蹭一下。”

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的脸转了一下,让西班牙人和美国人都看得到,他脸上的神情似乎表示,让自己的主人继续交谈,这样可以体贴地把他的注意力从这件讨厌的事故上转移开。堂本尼托似乎很高兴地抓到了这个送上的机会,像背书一样对德拉诺船长讲,不仅无风的日子格外地长,而且船遇到了麻烦的洋流,以及别的事情。有些不过是重复先前讲过的话,无非是想解释从合恩角到圣玛丽亚的航程为什么那样长,不时夹进几句话,顺便称赞黑人们的良好表现,只是不如先前讲的那么可信。

这些细节讲得断断续续,在仆人用剃刀刮脸的空当之间,故事和称赞的话继续讲下去,声音比以前更加嘶哑。

此时,德拉诺船长又一次不安起来,在他的想象中,西班牙人的表现颇有些虚伪,而且相应的,仆人阴沉而缄默也显然很虚伪。所以,主仆二人也许出于某种目的,以语言和行为,还有堂本尼托四肢的颤抖等方式,故意在他面前演一出欺诈的戏。从先前提到的悄悄地交谈这个事实来看,怀疑他俩串通一气并非没有根据。那么,在他面前演出理发师刮脸这出戏的目的何在呢?最终,德拉诺船长觉得这想法又是胡思乱想,也许是堂本尼托展现那丑陋的国旗这一举动有些演戏的成分,所以无意间造成了这种想法,所以,船长很快就把它排除了。

刮脸结束了,仆人为了使自己兴奋起来,掏出一小瓶香水,倒了几滴在自己头上,起劲地揉搓起来,猛烈的动作使他脸上的肌肉奇怪地抽动。

他接下来的动作是舞动梳子、剪刀和刷子;一遍又一遍,理一绺发卷,剪掉一撮翘起的胡子,轻柔地擦刷鬓角,还有其他各种大师般娴熟的即兴按压。此时,堂本尼托就像任何顺从地落在理发师手里的绅士那样,任其摆布,至少和刚才动剃刀那个环节相比,现在要自在一些了。他脸色如此苍白、坐姿如此僵硬,那黑人就像一个努比亚雕刻师在做塑像头的最后一道打磨的工序。

终于结束了,西班牙人脖子上的旗帜去掉了,卷了起来,扔回旗子柜,黑人哈着热气吹去主人头上的断毛,免得断毛掉进脖子。衣领和围巾也整理好了,绒领上的一根棉绒也轻轻扫掉。仆人退后一步,停下脚步,脸上带着克制的、自满的神色,观察自己的主人片刻,就好像这是自己妙手打扮出的作品。

德拉诺船长半开玩笑地为他的成就道贺,同时也向堂本尼托表示祝贺。

但是,无论是淡水、香波、忠诚,还是亲切的客人,都未能使西班牙人高兴起来。德拉诺船长见他故态复萌,仍然郁闷、难以亲近,仍然坐着不动,以为对方不愿让自己在场,便起身离去,借口是要看看天气,是否如自己所料有了起风的迹象。

他朝主桅走去,站在那里想着刚才的事情,心中总有些说不清的不安。这时,他听到客厅附近有声音,他转过身,看到那个黑人,手捂着脸颊。德拉诺船长走向前去,发现他的脸在流血。他正要问其原因,黑人的哭诉使他明白了。

“唉,主人的病什么时候才会好啊;只有怪病造成的坏心情才会使主人这样对待巴博啊;他用剃刀划巴博的脸,就因为意外,巴博才割了主人一个小小的口子嘛;这么多日子以来,这是头一次嘛。唉,唉,唉——”他手捂住脸颊。

德拉诺船长想,难道西班牙人私下惩罚自己可怜的朋友是为了泄愤吗?难道他竟然以这种愠怒的方式迫使我走开吗?唉,奴隶主的专横使人产生丑恶的冲动啊!可怜的家伙。

他正要开口向黑人表示同情,又小心地忍住了,他走回客厅。

这时,主仆二人走向前来,堂本尼托靠在仆人身上,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

不过是友好的打闹吧,德拉诺船长想。

他向堂本尼托打过招呼,二人并排慢慢走着。刚走了几步,服务员走过来,行了额手礼,通报说请到客舱用午餐。他是一个高个子酋长模样的黑白混血儿,一身东方人打扮,三四张马德拉斯手帕一层层绕在头上,形成一个宝塔形缠头。

在两个船长去客舱的路上,混血儿走在前面,他一边走一边不断转身微笑鞠躬领路,其优雅的仪态映衬出小个子光头巴博的卑微,巴博似乎深感自己地位低下,只是侧目看着优雅的服务员。但在德拉诺船长看来,这部分反映了纯血统非洲人对那个混血儿特有的态度。至于服务员的态度,即使不是出于他相当的自尊,也表明了他极力讨好主人的最大愿望。这难能可贵,既有基督徒的善意,又有切斯特菲尔德爵士般的雅致。

德拉诺船长饶有兴趣地发现,这混血儿的肤色是混合的,而面容确实是欧洲人的,而且是典型欧洲人的。

“堂本尼托”,他悄悄说,“我很高兴看见您这位‘一枝黄’招待。看见他英俊的模样,我想起了有一次有个巴巴多斯种植园主对我说的简直就是胡说八道。他说,如果混血儿有一张端正的欧洲人脸,要当心他,他是个魔鬼。您这位招待比英格兰的乔治王更端正,瞧他点头、鞠躬、微笑,分明是个国王——好心肠、有礼貌的国王。他的声音多悦耳啊,是不是?”

“是的,先生。”

“不过,告诉我,就您对他的了解,难道他不一直是一个善良、可信赖的人吗?”德拉诺船长说,他停了一下,这时候,招待行了屈膝礼,消失在客舱里,“我很好奇,想知道个究竟。”

“弗朗西斯科是个好人。”堂本尼托呆滞地答道,就像一个冷淡的裁判一样,既不褒也不贬。

“哦,我也这么看。我们白种人有一种很奇怪、也很不可信的说法:如果一点点我们的血混入非洲人的血,不但不会提高后者的品质,反而会恰如其反,好比把硫酸倒入黑色肉汁里,也许可以改善颜色,但不会提高总体品质。”

“毫无疑问,毫无疑问,先生,不过,”看了看巴博,“不要说黑人,你提到的那位种植园主所说的话,我倒听说很适合我们那个地方的西班牙和印第安混血儿。不过我对此一无所知。”他懒懒地说。

这时他们进了客舱。

午餐很简单。德拉诺船长送来的鲜鱼烧南瓜、饼干和咸牛肉,留给堂本尼托的那瓶苹果酒,还有“圣多米尼克号”的最后一瓶白葡萄酒。

他们进门的时候,弗朗西斯科和两三个黑人助手,正俯身桌上做最后的调整。见主人来了,他们退后,弗朗西斯科微笑着鞠躬,西班牙人不屑一顾,挑剔地对客人说,他不喜欢多余的侍候。

招待离开后,主客落座,像一对没有孩子的夫妇,各坐一头。堂本尼托示意德拉诺船长入座,尽管自己身体虚弱,还是坚持客人先就座。

黑人在堂本尼托脚下放了一个脚垫,背后放了一个靠垫,然后站到德拉诺船长的后面,而不是他主人的后面。起初,德拉诺船长有点儿吃惊,后来才明白,黑人站那个位置,是为了侍候主人——因为面对着他,就更容易预见到他的任何需要。

“您这个伙计可是异乎寻常地聪明啊,堂本尼托。”德拉诺船长隔着桌子小声说。

“您说得对,先生。”

就餐当中,客人又回到堂本尼托讲的故事的细节,请他做一些更详细的解释。他问道为什么坏血症和热病造成那么多白人的死亡,而黑人死的还不到总数的一半。这个问题似乎把那场瘟疫的惨景又带到西班牙人的眼前,又使他回想到自己形单影只的寂寞,而在那之前,他身边有那么多朋友和下属,这时,他双手颤抖、面无血色、语不成声;但是,对过去清晰的回忆似乎被此刻模糊的恐惧所打断。他惊恐的眼睛出神地看着前方。他看到的只是仆人的手把白葡萄酒向他推过去。最后,几小口酒勉强使他缓过劲来。他随口提到,不同的种族体质不同,所以有些种族对某些疾病抵抗力较强。在他的客人看来,这说法倒也新鲜。

不久,德拉诺船长想和主人谈谈自己为堂本尼托所提供的东西的价钱问题——因为自己要严格对船东负责——这些东西包括一套新帆以及别的设备。很自然他希望能私下和他谈这种事情,所以他希望仆人离开一下。他想象堂本尼托可以几分钟无须仆人的侍候。但是,他等了一会儿,他觉得,谈话进行的时候,无须提醒,堂本尼托自会认识到有这个必要。

但是,堂本尼托没有。最后,德拉诺船长盯着主人的眼睛,大拇指朝身后稍稍比画,悄声说:“堂本尼托,抱歉,但是,我必须和您谈点事情,但现在不太方便放开了谈。”

听了这话,西班牙人变了脸色,这是因为他很恼怒这句话是在暗指他的仆人。停了片刻之后,他让客人放心,说让黑人留下肯定没有坏处;因为他失去了高级助手以来,巴博(现在看来,他原先的职务是管理奴隶)不仅是他的贴身随从和陪伴,而且在各方面都是他信赖的人。

这一来,德拉诺船长再也无话可说了;但是,他不禁有点儿恼怒,自己给了他这么多实实在在的帮助,而自己这样微不足道的希望竟然满足不了。转念一想,他不过是发发牢骚罢了;于是,他往杯里倒了点酒,开始谈正事了。

船帆和别的设备的价钱谈好了。但在谈的过程中,美国人注意到,自己起初提供帮助的时候受到热烈欢呼,而转为生意交易后,对方竟然如此冷漠无情。事实上,堂本尼托屈尊听这些细节,似乎更多是出于一般礼节,而丝毫没有想到对他本人和他的航行,这都是巨大的帮助。

很快,他的态度变得更加冷淡。让他谈话的努力都白费了。在暴躁心情的折磨中,他坐着捻着胡须,而他的仆人一言不发,漫无目的地把白葡萄酒瓶慢慢推来推去。

午餐结束了,他们坐在铺有垫子的船尾肋板上,仆人把一只枕头放在主人背后。长时间持续无风的天气已经影响到了空气。堂本尼托重重地叹了口气,好像喘不过气来似的。

“到客厅去吧,”德拉诺船长说,“那里透气些。”但是,主人依旧沉默而一动不动地坐着。

与此同时,他的仆人手拿一把大羽毛扇子跪在他面前。弗朗西斯科蹑手蹑脚地走过来,递给黑人一小杯香水,黑人不时用香水按摩主人的眉毛,把太阳穴上的头发抚平,就像保姆对小孩一样。他没说话,只是凝视主人的眼睛,似乎要在堂本尼托烦恼的时候,用忠诚的目光默默地使他振作。

船上的钟敲响两点,透过客舱窗户,看到了大海的涟漪,而且是大家期待的方向。

“那边,”德拉诺船长叫道,“我告诉过您的,堂本尼托,瞧啊!”

他站起身来,说话的语气兴高采烈,期望使对方振作起来。但是,虽然此刻堂本尼托旁边深红色的窗帘轻抚到他的脸颊,他似乎并不期待微风,宁可无风。

可怜的人啊,德拉诺船长想,惨痛的经历使他明白,涟漪并不能产生风,就如一只燕子并不能带来春天。但是这次他错了。我会把他的船开到岸边,我要证明这是真的。

委婉地提了提他虚弱的身体状况后,德拉诺船长让主人安静地待在原处,他(德拉诺船长)会很乐意承担起最好地利用这阵风的责任。

上了甲板,德拉诺船长吃惊地看到了阿土法尔,没想到他在这里,石碑一样地矗立在门口,就像一座黑色大理石雕看门人,守卫在埃及墓地的门廊。

但在此时,他的吃惊也许纯粹是身体上的。阿土法尔的样子和擦斧子的人形成强烈的对照:阿土法尔哪怕在不高兴的时候也显得温顺,而擦斧子的人却以耐心表明他们的勤奋。而这两种情况都表明,虽然堂本尼托的权威也许很宽松,但是,只要他决心行使权力,不管多么粗野或者魁伟的人都会或多或少俯首听命。

德拉诺船长从墙上抓起一把喊话筒,轻快地朝船尾楼前边走去,尽可能以最标准的西班牙语发出指令。几个水手和许多黑人都很高兴,顺从地听命,要把船驶进海湾。

德拉诺船长下令升起下辅助帆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个声音在一字不差地复述自己的命令。转过身去,他看到巴博,此时担当起原来的指挥奴隶的职务。他的协助相当有用。破烂的船帆和歪斜的帆桁很快就有了条理。只有在振奋起来的黑人欢唱时,转帆索或升降索才往上拉动。

多能干的人啊,德拉诺船长想,稍加训练就是好水手。瞧,就连妇女也一边拉绳一边唱起歌来。这些人肯定是加纳黑人妇女,我听说她们都是勇敢的士兵。谁在掌舵啊?这人肯定是一把好手。

他走了过去。

“圣多米尼克号”的舵柄很笨重,连接着一个个巨大的水平滑车。每一个滑车前站着一个黑人,舵柄头的位置上,是一个西班牙水手,他和大家一样脸上挂着充满希望的表情,相信微风就要来到。

原来他就是那个绞车上表情非常羞怯的人。

“嗨,是你啊,伙计,”德拉诺船长喊道,“好啊,现在不害怕了——看前方,保持方向。好样的,对吧?要开进海湾,是不是啊?”

“是的,先生。”那人低声答道,紧紧握住舵柄头。这时,美国人没有发现,两个黑人侧眼看着水手。

看见舵位一切正常,船长到船首楼,去看那里的情况。

船现在足以对付激流。黑夜即将到来,微风肯定会加强。

干完眼下必须干的活儿之后,德拉诺船长对水手下达了最后几道命令,然后去船尾向客舱里的堂本尼托报告进展,也希望趁他的仆人在甲板上的机会和他聊几句。

船尾楼下,在相对的方向,有两个通向客舱的入口,一个较远,所以路程也较长。看见仆人还在上面,德拉诺船长选了最近的那个入口——也就是刚才提到的那道门,阿土法尔还站在那里——他加快脚步,来到客舱门口,他停了一下,稍微平复一下急迫的心情。然后,想好了要说的话,他走了进去。朝西班牙人走过去的时候,他听到窗口传来脚步声,与自己的脚步同步。从对面的门口,仆人手拿一个盘子,也走了进来。

“这该死的忠实的家伙,”德拉诺船长想,“真烦人的巧合。”

如果不是微风带来的令人鼓舞的信心,烦人的很可能是别的事情了吧。即便这样,他突然不由自主地把巴博和阿土法尔联系起来,心里觉得微微一震。

“堂本尼托,”他说,“我给您带来了好消息,微风没停,还会加强。还有,您那个大个子时钟阿土法尔就站在外面。是您下的命令,对吧?”

堂本尼托往后一缩,好像受到别人温和的挖苦,而对方又说得老练、堂皇、彬彬有礼,自己无从反驳一样。

他就像一个被活剥了皮的人一样,德拉诺船长想,谁能碰他一下而不吓得他后缩呢?

仆人在主人前面走过,调整了靠垫,这使西班牙人想到了礼节,他僵硬地答道:“您说得对。那个奴隶到了你看见他的地方,是我下的命令。如果时刻到了我还在下面,他必须站在那里等着我。”

“是啊,对不起,这样对待他,就像对待被废黜的前国王一样。唉,堂本尼托,”船长笑道,“从您许可别人干的事来看,我认为,您打心底里是个严厉、苛刻的主人。”

堂本尼托又一次往后一缩,在善良的船长看来,这一次是真正出于良心上的痛苦。

这一来,谈话很压抑了。德拉诺船长提醒他注意,这时已经可以感觉到龙骨劈开海水的晃动,但是没用,堂本尼托双眼无神,他的回应只是只言片语,很是冷漠。

渐渐地,风不断增强,托着“圣多米尼克号”快速地驶向海湾。绕过一片陆角,远处的猎海豹船清晰可见。

这期间,德拉诺船长又回到甲板,在那里待了一会儿。最后他改变了航向,让船离暗礁保持较宽距离,然后,他又回到下面。

他想,这次我可以让这位可怜的朋友高兴起来了。

“情况越来越好了,堂本尼托,”进门时他高兴地叫道,“不久您就不用担心了,就一会儿。经过漫长而痛苦的航行,您知道,铁锚下到海里,压在船长心头的大石头就解除了。我们的情况好极了,堂本尼托。我的船就在那边。从这道侧窗看呐,就在那边,过来了!‘单身汉的快乐’,我的好朋友。哈,这风真使人振奋啊。哈哈,今晚您得和我喝杯咖啡。我的老厨师会给您煮杯只有苏丹 才品尝过的咖啡。您看如何,堂本尼托,怎么样?”

起初,西班牙人兴奋地抬起头来,热切地朝猎海豹船看了看,仆人默默而关心地凝视着他的脸。突然,疟疾般的冷战那老毛病又一次袭来,他瘫倒在靠垫上,一言不发。

“您没回答。嘿,这一天您是我的主人,礼节可不是单方的啊。”

“我不能去。”他答道。

“什么?又不会累着您的。两艘船靠得紧紧的,免得互相碰撞。无非是从甲板到甲板,和从一间屋子到另一间一样。嘿,嘿,您绝不能拒绝我。”

“我不能去。”堂本尼托决然而厌烦地重复道。

他竟然连最后一点儿礼貌的表示也抛弃了,他形容枯槁、死气沉沉,贴着肉啃咬着薄薄的指甲,他看了看,几乎是瞪着客人,似乎陌生人的在场打扰了他完全沉溺在病痛的时刻。此时,船头划海水的哗哗声越来越欢快地从舷窗传来,似乎在责备他阴暗的颓丧,似乎要告诉他,不管你多不高兴,大自然一点儿也不在乎。这是谁的错呢?但是,他晦暗的心情正处于低谷,和煦的风正处于高峰。

这个人的举止已经超过了先前表现出的单纯的孤傲和怪癖,就连宽容而好脾气的客人也忍受不下去了。完全不知如何解释这种行为,他认为,病态的怪癖,无论有多么极端,也不是充分的、说得过去的借口,他自己的行为对此也无法解释,所以,德拉诺船长的自尊心也被唤醒了。他自己也缄口不言了。但是,这对于西班牙人来说没什么两样。因此,德拉诺船长离开了他,再次回到甲板。

此时,船离猎海豹船不到两英里路程。捕鲸船也在极速驶过来。

长话短说,在德拉诺船长熟练的指挥下,不久之后,两条船并排着下了锚。

在回到自己的船之前,德拉诺船长本来打算给堂本尼托通报一下商定的提供设备的具体细节。但是,既然“圣多米尼克号”已经安全下锚,自己也不愿再次受到别人冷脸相待,他决定立刻下船,顾不得礼节,也不想再提生意的事。他决定无限期推迟未来的安排,今后根据情况再做打算。他的小船已准备好接他回去,但堂本尼托仍然待在下面。那好吧,德拉诺船长想,既然他没有教养,那自己就更需要彬彬有礼。他下楼走进客舱,打算客套地、也带点指责意味地道个别。但是,他非常满意地看到,堂本尼托相当难堪,似乎已经感受到横遭自己轻慢的客人相当体面的责备,所以在仆人的搀扶下,站起身来,抓住客人的手,颤巍巍地,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但是,这良好的征兆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又回到先前冷漠的状态,他默默地倒在靠垫上,更加郁闷,双目躲躲闪闪。德拉诺船长相应地以冷冰冰的表情报之,点头离去。

从客舱到舷梯的通道很狭窄,像隧道一样昏暗,他刚走到一半,就听到一个响声,就像监狱里执行死刑的丧钟一样。这是船上那口破钟整点的声音,在这昏暗的走廊上悲哀地回荡。即刻,随着这丧钟的哀鸣,他不可遏制地预感到要出大事,无数迷信的怀疑涌上心头。他停了一下,在不等这几句话说完的一瞬间,以前所怀疑的一个个细节在心中闪现。

迄今为止,由于他豁达的天性,总是为合理的担忧寻找这样那样的解释。为什么西班牙人时常拘泥礼节,而现在却不顾礼仪,甚至不送一送即将离去的客人呢?难道是由于生病吗?这一天更为讨厌的拘泥礼节又做何解释呢?他最后激动的样子又回到心头。他站起身,抓住客人的手,手伸向帽檐致意,然而转瞬之间,又退回到可怕的沉默和冷漠的状态。难道这意味着此前有个不可告人的阴谋,到了最后一刻又心生懊悔,而转眼之间又无情地铁了心肠?他最后的眼光似乎在凄凉而无声地对德拉诺船长表示永久的告别。为什么拒绝当晚去猎海豹船做客的邀请呢?那个犹太人在当晚自己就要背叛的人的餐桌上照样吃喝,难道西班牙人心肠比他软吗?今天发生的这一切神秘和无法解释的事情,如果不是为了偷袭而故弄玄虚,还能意味着别的吗?阿土法尔,那个假装的反抗者,无非是个按时出现的影子,就在那一刻他溜到门口外面。他是个放哨的,而且不止于此,他亲口承认过,是谁把他安插在那里的呢?那个黑人现在还埋伏在那里吗?

西班牙人在后,他安排的人在前:从黑暗中冲到亮处这是他偶然的选择。

随后,他咬紧了牙关、攥紧了拳头,他从阿土法尔身边走过,徒手站在亮处。他看见自己结实的船安宁地躺在下锚地,近在正常召唤也听得见的距离;他看见自己家人一样亲切的小船,上面有自己熟悉的面孔,它在“圣多米尼克号”旁边的碎浪上孜孜不倦地起伏;然后,他扫了一眼自己所在的甲板,看见那些严肃的拆麻絮的人,他们的手指仍在不停地穿梭;他听到那些擦斧子的人,他们勤勉地哼唱着低沉单调的曲子,仍然专心致志地忙于手中的活儿;这一切之上,他看到了仁慈的大自然,正在傍晚怡然自得地休息;太阳落入西边安静的宿营地,隔着帐幕发出的光温柔得就像亚伯拉罕帐篷里的灯火;虽然不远处是戴着铁镣的黑人,但是,他着迷地看着、听着这一切,他放松了咬紧的牙关、攥紧的拳头。对于那些嘲弄过自己的幻象,他又一次觉得可笑,他觉得有些惭愧,哪怕是一瞬间沉迷在这些幻象中,实质上也就像无神论者一样,暴露出自己对无所不知的上帝的怀疑。

按照他的命令,小船正在向舷梯靠拢,但耽误了几分钟。这期间,想到这一天他对一个陌生人所做的善意的帮助,一丝淡淡的满足悄然涌上心头。啊,不管受惠的人是多么不知感激,但做了好事之后,自己的良心不会得不到感激的。

下船的时候,刚踏上船侧舷梯的第一段梯子,他扭头看看甲板。

就在这时,他听到有人亲切地叫着自己的名字,他高兴而惊讶地看见堂本尼托走向前来——气色罕见地好,好像在这最后时刻,他急于弥补自己最近的失礼。出于本能的热情,德拉诺船长停下脚步,转身朝他走去。这时,西班牙人精神上越发热情,而体力上承受不了;于是,为了扶住他,仆人把主人的手放在自己赤裸的肩头,并按住他的手,使自己成了一把拐杖。

两个船长见面了,西班牙人热情地拉着美国人的手,同时诚挚地看着他的眼睛,和以前一样,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我冤枉他了,德拉诺船长自责地想:他表面的冷淡欺骗了我,他从来就没想冒犯我。

这时,仆人似乎担心这场面继续下去会使主人受不了,似乎巴不得立刻结束。于是,他继续让自己充当主人的拐杖,走在两位船长中间,一道向侧舷梯走去;而堂本尼托似乎满心真诚的歉意,不愿放开德拉诺船长的手,所以隔着黑人的身体把德拉诺船长的手握在手里。

很快,他们站在船边,俯瞰着小船,小船上的船员都好奇地抬头看着他们。德拉诺船长停了一下让西班牙人放开自己的手,表情尴尬的德拉诺船长抬起腿,要踏上面前的舷梯,但堂本尼托还是没放开他的手。他激动地说:“我不能往前走了,我必须和您告别了。别了,我亲爱的堂亚玛撒。回吧——回吧!”他突然松开了自己的手:“回去吧,上帝会更好地照顾您,我最好的朋友。”

德拉诺船长大为感动,本想再逗留一会儿;但是,看到仆人温顺而责备的眼神,他匆匆说了声再见,便登上自己的小船,堂本尼托待立在舷梯上,连连说再见。

在船尾坐下后,德拉诺船长最后一次挥手告别,然后下令开船。船员们手中的桨是竖着的,船老大把船推了一段距离,桨才完全放进水里。就在这时,堂本尼托越过舷墙跳了下来,落在德拉诺船长旁边;同时,他对着他的船喊叫,但声音非常疯狂,小船上的人都听不懂他在喊什么。但是,三个西班牙水手,不约而同似的,从船的不同地方跳进海里,向他们的船长游来,似乎想要救他。

负责小船的船老大十分惊愕,连忙问这是什么意思。德拉诺船长轻蔑地朝不可思议的本尼托·塞莱诺笑了笑,答道他本人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但是,他觉得西班牙人似乎想给自己船上的人一个印象,这条船要绑架他。德拉诺船长高声喊道:“让开——就饶了你们的性命。”他吃惊地看着大船上那乱哄哄的人群,其中叫得最响亮的是那几个擦斧子的人。他抓住堂本尼托的喉咙,又高喊道:“这个图谋不轨的海盗想要谋杀我!”霎时间,仆人手拿匕首,应声从头顶上的栏杆处纵身跳了下,似乎要竭忠尽瘁,照顾主人直到最后一刻。这期间,那三个西班牙水手似乎要帮黑人一把,正想爬上被大船挡住的船头。这时,所有的黑人,看到他们危在旦夕的船长,似乎都非常愤怒,像乌黑的雪崩一样黑压压地伏在舷墙上。

所有这一切,前前后后的一件又一件事情,都发生在转瞬之间,过去、现在和将来都难以分开。

看见黑人扑过来,德拉诺船长几乎在抓住西班牙人的同时把他扔在一边,他向旁边一闪,双手高举,将握着匕首对着自己心脏直冲而下的黑人牢牢抓住,动作之敏捷,仿佛那黑人是故意掉在那里做船长的靶子似的。黑人手中的匕首给夺下,被扔到舱底,伸开的桨划动起来,小船快速地划过海面。

就在这时,德拉诺船长的左手又一次攥住瘫软的堂本尼托,顾不得他已昏死过去,他的右脚踩着筋疲力尽的黑人,他的右手划着后桨,眼睛凝视前方,鼓舞自己的水手竭尽全力。

这时,负责小船的船长最终摆脱了扒在船后的西班牙水手之后,他面朝船尾,正在划着桨协助船老大。突然,他叫船长注意那黑人的举动;同时,一个葡萄牙桨手喊他注意西班牙人说的话。

低头一看,德拉诺船长看到那黑人在舱底蛇一样地扭动,一只松开的手握着一把匕首——另一把事先藏在毛衣里的短匕首——正要朝他主人的心脏刺去,一脸的深仇大恨,分明要置主人于死地;而西班牙人惊慌失措,拼命徒劳地朝后缩,嘴里结结巴巴地说着什么,只有葡萄牙人才听得懂。

那一瞬间,德拉诺船长一直迷失在黑暗中的心里,突然划过一道明亮的闪光,无比清楚地解开了一个个谜团:堂本尼托神秘的举止,当天每一件奇怪的事情,还有过去“圣多米尼克号”的旅程。他打开了巴博的手,但更受打击的是自己的心。他无比怜悯地松开了抓住堂本尼托的手。原来,这个黑人跳上船来,不是要刺杀德拉诺船长,而是要刺杀堂本尼托。

黑人的双手都被抓住,德拉诺船长眼里的阴翳完全消散,他抬头朝“圣多米尼克号”看去,他看到那船上的黑人秩序井然,没有喧嚣,似乎也不再关心堂本尼托,而是露出了海盗的真面目,他们挥舞着斧头、刀子,就是一帮疯狂的海盗。那六个加纳黑人就像苦行僧一样在船尾跳舞。受到黑人的阻挡而未能跳下海的西班牙小伙子们,正飞快地朝最高的帆桁上爬,那几个没有跳进海里,反应也不够快的西班牙水手,则只好无可奈何地在甲板上和黑人混在一起。

同时,德拉诺船长向自己的大船高喊,下令升起炮口,伸出枪支。但这时,“圣多米尼克号”的缆绳已经砍断,褪色的船体摇摇晃晃朝大海驶去,缆绳的断头鞭子一样抽打,扯掉了盖在船头尖嘴上的帆布片,船头雕饰上赫然出现一个人头骷髅,还有下面石灰涂抹的句子“追随领袖”。

看见了骷髅,堂本尼托掩面痛哭:“就是他,阿兰达!那是我遭到谋杀、还没埋葬的朋友!”

靠近了猎海豹船,德拉诺船长叫人扔下绳子,他把黑人捆了起来,他未做反抗,然后叫上面的人把他拉上甲板。然后,他想把此时几乎瘫软的堂本尼托扶到船边,但是,堂本尼托尽管虚弱无力,却拒绝移动,也不让别人搬动,除非先把黑人弄上船,看不见了才行。而一旦得到保证已经处置妥当,他不再拒绝上船。

立刻派了小船回去拖起那三个在海上游水的水手。此时,枪炮已经准备好开火,但是,“圣多米尼克号”已经溜到猎海豹船的后方,所以只有船尾的一门炮能派上用场,用这门炮,他们放了六发,希望打掉正在逃跑的船的帆桁,让它动弹不得。但是,这六炮只打断了几根无足轻重的帆索。很快,那条船就驶出了炮火的射程,完全驶出了海湾。黑人们簇拥在船头斜桁周围,一会儿对着白人高声叫骂,一会儿高举着手对着此时已经暗下来的大海欢呼——就像逃出了捕鸟人之手的乌鸦在呱呱乱叫。

第一想法是起锚追赶。但转念一想,还是用捕鲸船和舰载小船追赶更为有效。

问起堂本尼托“圣多米尼克号”上有些什么武器,他答道,船上的武器都无法使用,在暴动开始的时候,一个客舱乘客死前把仅有的几把滑膛枪的枪栓都弄坏了。但是,堂本尼托用尽力气恳求美国人不要追赶,无论用大船还是小船——因为那些黑人无疑成了亡命徒,如果受到追击,他们只会把所有白人统统杀光。但是,考虑到这个警告出自一个精神为悲痛所摧毁的人之口,美国人没有放弃自己的计划。

小船已经装备好了,德拉诺船长下令二十五人上船。他正要上船,堂本尼托抓住他的胳膊:“您救了我的命,先生,而现在您却要去送死吗?”

因为涉及自己的利益、客户的利益并且出于对船东的责任,下属们都强烈反对船长亲自出动。考虑了一下他们的反对意见,德拉诺船长觉得只好留下;于是,他指定大副担任指挥,他是一个身体结实而意志坚定的人,曾经在武装民船上干过,在他的敌人的传说中,他就是个海盗。为了鼓舞水手们的士气,他告诉他们说,西班牙船长已经放弃了自己的船,那条船和上面的货物价值至少在一万金币以上。把船夺过来,很大一部分就是他们的。水手们的回答是一声呐喊。

逃跑的船已经驶出海湾。此时已经临近夜晚,但月亮正在升起。奋力划了很久以后,小船终于追到了离船尾不远适合趴在桨上放枪的地方。黑人们没有子弹,他们的回击就是尖叫。但在第二轮开火的时候,黑人们像印第安人一样掷出了斧子。一把斧子斩断了一个水手的指头,另一把击中了捕鲸船的船头,砍断了一根绳子,最后一把像伐木工的斧子一样扎进船舷边。大副拔起还在颤动的斧子,猛掷回去,击中了大船船尾已经毁坏的瞭望台,砍进了木头里。

黑人的攻击实在猛烈,小船上的白人只好退到斧子击不到的更安全的距离,他们知道近距离肉搏不可避免,所以尽量诱使黑人傻乎乎地把斧子漫无目标地乱扔一气,像箭一样掉进海里,这样在近身搏斗时就没有了这种致命的武器。尽管黑人很快就识破了白人的策略,但仍有不少人失去了斧子,只好抄起推杠,不过后来表明,换成推杠之后,倒更适合进攻。

与此同时,趁着大风,大船继续劈波斩浪,两只小船先后落在后面,追上去后,又是新一轮射击。

射击主要是朝着船尾,因为此时主要是黑人扎堆聚集在那里。但是,由于射杀或击伤黑人并不是目的,把船和他们一起抓住才是目的。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必须爬上去;但是,它开得那样快,靠小船根本做不到。

这时,大副心中闪过一个想法。看到大船上那些西班牙小伙子还在尽可能地爬在高处,便叫他们跳到帆桁上,把船帆砍下来。船帆被砍下了。就在这时,由于后面将要说明的原因,两个水手打扮,而且身份非常清楚的西班牙人被打死了,不是死于小船的射击,而是死于一个狙击手的子弹;事后才知道,就在这时,在小船的一轮齐射中,黑人阿土法尔和掌舵的西班牙人被击毙。这一来,没了船帆,领头的也死了,黑人是控制不了这条船了。

桅杆吱吱嘎嘎响着,大船笨拙地迎着风转过来,船头慢慢落入了小船的视线,船头的骷髅在地平线上的月光照射下发出反光,一道巨大的、尖耸的阴影落在水面上。那尸骨伸出的一条胳膊似乎预示着白人们的复仇。

“跟我上!”大副喊道。两条小船一起靠向前去,大伙儿奋力爬上大船。水手们捕海豹的钢叉和短剑与黑人的斧子和推杠搅在一起。黑人妇女蜷缩在船中部的大艇上,她们唱起哀号的歌,其伴奏就是武器的撞击。

有一阵,进攻受到阻碍,黑人猛冲过来挡住了攻击。几乎被击退的水手们还没有站稳脚跟,就像鞍上的骑兵一样,一条腿跨在船舷,另一条腿悬在空中,像挥鞭的赶车人一样挥舞着手中的短剑。但是,这收效甚微,他们差点儿被打退。这时,他们聚集成一个团结一心的小队,一声呐喊,跳到了船上,在和敌人的遭遇中,又自动分开。就在吸几口气的时间内,只听见一阵模糊的闷声,就像水中一条条箭鱼穿过一群群鲑鱼的声音。随即,西班牙水手和小船上的白人合为一体,势不可挡地把黑人朝船尾赶去。但是,黑人很快在船尾主桅处横着筑起一道木桶和沙袋的障碍,在障碍后面,他们虽然对讲和或休战的喊声不屑一顾,也只好暂停下来。但是,斗志正旺的水手们穷追不舍,一刻也不停地跨过障碍,又重新围了上去。此时,黑人已经筋疲力尽,只是困兽犹斗。狼一样血红的舌头从黑色的嘴里伸出。但是,白人水手们咬紧牙关、一声不哼,五分钟之后,就将大船拿下。

大约二十个黑人被杀死。除了子弹打死的,许多是给砍死的。他们的伤口大多是长仞的猎海豹鱼叉所致,就像在普雷斯顿斯战役 中,苏格兰人用长柄弯刀斩杀的英格兰人一样。白人一方没有死一个人,只有几个受了伤,有几个还伤得很重,包括大副。活下来的黑人被暂时关押起来,大船在午夜时分被拖回海湾,又一次下锚。

随后的细节不再赘述,长话短说,经过两天的修理,两条船一同开往智利的康塞普西翁,随后又开到秘鲁的利马。在利马的总督府,调查了事件的整个经过。

在航行的中途,倒霉的西班牙船长由于精神紧张得以消除,身体和精神都出现了恢复的迹象;但是,他预感到自己好不起来了,就在到达利马之前,他又垮了,身体十分虚弱,被人架着上了岸。听说了他的故事和不幸的经历,诸王之城一个宗教机构给他提供了一个条件不错的修养处所,在那里,除了医生和牧师照顾,还有一位修士自愿夜以继日给他提供看护和安慰。

以下摘录译自一份西班牙官方文件,希望可以说明先前所讲述的事情,特别是“圣多米尼克号”出发的确切港口以及在漂流到圣玛丽亚岛之前的真实经历。

但是,在介绍摘录之前,先做一点说明。

这份文件选自许多份文件,做了节译,其中包含了第一个出庭的堂本尼托的证词。当时,从常识和常理的角度来看,这些证词许多都甚为可疑。法庭倾向于认为,由于证人在这之前受到很大刺激,故而胡乱说了些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但是,幸存的水手随后的证词证实了他们船长的陈述中好几个最为离奇的细节,因此也证明了其他细节。于是,在最后裁决中,法庭采纳了这些证词,并据此做出了死刑判决,倘若这些证词没有得到证实,法庭本来会驳回的。

* * * * * * * * *

本人,堂约瑟·德·阿波斯及帕迪拉,国王陛下王室税收公证官、本省及本教区神圣十字公证员……

兹此证明,根据法律规定,在一七九九年九月二十四日开始的指控“圣多米尼克号”塞内加尔黑人犯罪案件中,下列陈述系当着本人之面做出。

第一个证人堂本尼托·塞莱诺的证词。

是年,是月,是日,胡安·马汀尼兹·德·多扎斯博士阁下、王国最高法院大法官,熟悉监督管辖区法律,传令“圣多米尼克号”船长堂本尼托·塞莱诺出庭,他躺在担架上出庭,由教士英菲勒兹陪护。在国王陛下王室税收公证官、本省及本教区神圣十字公证员堂约瑟·德·阿波斯及帕迪拉面前,法官大人接受了堂本尼托·塞莱诺的宣誓,他摸着十字架,向我主上帝起誓,所说所答皆为真话。在问及航程开始时的方向时,他说,在去年五月二十日,他驾船从智利瓦尔帕莱索港出发,前往秘鲁卡亚俄港。船上载有农产品及一百六十个黑人,有男有女,大多数属于堂亚历山德罗·阿兰达,一位阿根廷门多萨市绅士。船上计有船员三十六人,还有一些乘客。部分黑人名单如下:

【在文件原件随后附有一份名单,有五十个姓名、简介和年龄,名单根据复原的阿兰达的文件和此摘录中证人的回忆整理而成。】

何塞,十八九岁,此人是其主人堂亚历山德罗的仆人,西班牙语流利,侍候主人四到五年……一个黑白混血儿,名叫弗朗西斯科,客舱招待,性格善良,声音优美,曾在瓦尔帕莱索市多个教堂唱过歌,布宜诺斯艾利斯省本地人,年纪约三十五岁……一个很精明的黑人,名叫达哥,多年为西班牙人挖掘坟墓,年纪四十六岁……四个老年黑人,生于非洲,年龄六十到七十,健康良好,以给船堵漏为生,四人姓名如下:第一个叫木里,被杀死(还有他儿子迪阿米罗);第二个,那克塔;第三个,约塔,也被杀死;第四个,哥凡……六个成年黑人,年龄三十到四十五岁,都未开化,生于加纳黑人中——马汀可、炎、乐可比、玛鹏达、彦拜欧、阿肯——其中四人被杀……一个身强力壮的黑人,名叫阿土法尔,据说是非洲一个酋长,其主人们都很尊敬他……一个小个子塞内加尔黑人,和西班牙人生活多年,年纪约三十,此黑人名叫巴博……证人记不得其他黑人的姓名,有待发现堂亚历山德罗的其他文件会有相应记载,再呈送法庭……三十九个妇女儿童,年龄不等。

【名录结束,证词继续:】

……所有黑人都睡在甲板上,这是航行的惯例,无人戴镣铐,因为其主人、证人的朋友阿兰达告诉他,这些黑人都很温顺……离开港口后第七天,凌晨三点,所有西班牙人都在睡觉,只有两个高级船员值班,是水手长胡安·罗伯斯和船匠胡安·鲍提斯特·盖耶特,还有舵手和他的下手。虽然在反叛过程中黑人控制了舱口,还是有六七个受伤的人穿过舱口进了驾驶舱。在反叛过程中,大副和另一个人(他记不起他的名字了)也企图从舱口跑上来,但一开始就受了伤,只好回到船舱。证人决定破晓时分从升降口扶梯冲上来,黑人巴博就守在这里,他是反叛的元凶,还有阿土法尔,他是帮凶,证人规劝他们停止这种残暴行为,同时还问他们目的何在,而且主动提出听从他们的命令就是。但尽管如此,他们还是当着他的面把三个人绑起来,活活扔进海里。他们叫证人上来,说不会杀他。他上去之后,黑人巴博问他那一带海域有没有可去的黑人国家,他回答他们说没有。随后,黑人巴博叫他把他们送往塞内加尔,或是附近的圣尼古拉斯群岛,他回答说,这不可能,因为距离太远,必须绕过合恩角,而且缺乏食物、船帆和淡水。但是黑人巴博回答说他必须把他们送到那里去,食物和水的问题,他们完全配合证人就是。谈话进行了很久,他被迫顺从了他们,因为他们威胁说无论如何都必须把他们送去塞内加尔,否则就杀光所有白人。他告诉他们,航行最缺的是淡水,所以要去岸上取水,然后才能继续航程,黑人巴博同意了。于是证人转舵开往中途口岸,希望遇到西班牙船或者外国船,这样就可以获得拯救。十一二天之后,他们看到了陆地,于是沿着秘鲁纳斯卡海岸附近航行。证人注意到,黑人此时变得非常躁动不安,因为他没有上岸取水,黑人巴博威胁说第二天必须弄到水。他告诉巴博,自己看得很清楚,海岸很陡,地图上标注的河流没有发现,还有其他不能上岸的种种理由。他还说最好的办法是去圣玛丽亚岛,那里可以容易地得到水和食物,那个岛是片沙漠,外国人常去那里取水。证人没有去附近的秘鲁的皮斯科,也没去沿岸的其他港口,因为黑人巴博好几次威胁他说,只要在沿岸看到任何城镇,或者有人住的地方,他就要把白人杀光。证人决定去圣玛丽亚岛,按照他的计划,他是想尝试一下,看能不能在途中或岛上发现能帮助自己的船只,或者乘小船逃亡阿鲁科附近的海岸。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立刻转向驶往圣玛丽亚岛。黑人巴博和阿土法尔每天都商量如何行事,才能回到塞内加尔,要不要把白人都杀掉,特别是要不要杀掉证人。离开纳斯卡海岸八天之后,黎明之后不久,证人正在值班,黑人们开会之后不久,黑人巴博来到证人值班的地方,告诉他,他已决定要杀掉自己的主人堂亚历山德罗·阿兰达,因为不这样做,他和他的同伴就不能保证获得自由;还有,为了让水手们屈服,他要给他们一个警告,如果任何人和他作对就是同样的下场;让堂亚历山德罗死,就是一个最好的警告。但是,最后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当时证人不理解,只知道他们就是要杀掉堂亚历山德罗。还有,在他们动手之前,黑人巴博还叫证人把大副兰兹叫上来,按照证人的猜测,因为兰兹是个很好的航海家,黑人巴博担心手下的人会把他和堂亚历山德罗等人一起杀掉。证人从青年时代就是堂亚历山德罗的朋友,便为他求情,但是没有用,因为黑人巴博回答说这不可能,任何西班牙人如果胆敢在这件事和别的事上违抗他的意志都得死。于是,证人叫了自己的大副兰兹,他只好上来了,黑人巴博立刻命令加纳黑人马汀可和加纳黑人乐可比下去执行谋杀。这两个人提着斧子到了堂·亚历山德罗的铺位,他们乱刀把他砍得半死,再拖上甲板,打算就这样把他抛下海,但黑人巴博把他们挡住了,他下令就在甲板上当他的面把人杀掉。事情干完之后,他下令把尸体头朝前拖下去。此后三天,证人再没看见尸体……堂阿隆佐·锡东尼亚,一个老头儿,长期住在智利的瓦尔帕莱索,不久前得到秘鲁民事法庭的任命,这次就是乘船去赴任,他就睡在堂亚历山德罗对面的铺位。堂亚历山德罗的喊叫声把他惊醒了,他惊恐地看见黑人们手里提着血淋淋的斧子,于是从旁边的舷窗跳进海里,淹死了。证人没有能力施以援手,或把他拉上来……杀害阿兰达后不久,他们把他的同祖父母的堂弟,中年人,门多萨的堂法兰西斯科·马萨带上甲板,同时带上甲板的还有年轻的堂乔昆、最近才从西班牙来的马奎斯·德·阿兰波拉扎和他的西班牙仆人彭斯,还有阿兰达的三个年轻职员,约瑟·莫扎里、洛伦佐·巴嘎斯和何门尼基多·干迪克,都来自西班牙加的斯。为了达到随后将要揭示的目的,黑人下令饶过堂乔昆和何门尼基多·干迪克的性命;但是,堂法兰西斯科·马萨、约瑟·莫扎里、洛伦佐·巴嘎斯、仆人彭斯,还有水手长胡安·罗伯斯、水手长的助手曼努·维斯卡亚和罗德里格·赫塔,以及四个水手,黑人巴博下令把这几个人活活扔进海里,这些人没做反抗,只是请求饶命。水手长胡安·罗伯斯水性很好,他在水面上挣扎的时间最长,他做了最后的忏悔,最后的遗言是请本证人为他的灵魂向救助女神祷告……随后三天,证人多次向黑人巴博打听堂亚历山德罗遗体的下落。他说,如果遗体还在船上,他请求巴博下令把遗体保存好,以后上岸埋葬,黑人巴博未做回答。直到第四天太阳升起的时候,证人来到甲板上,黑人巴博指给他看了一具骷髅,已经用它取代了船首饰像克里斯托弗·哥伦布,新大陆的发现者。黑人巴博问他那是谁的骷髅,还问他,是否能从骷髅的颜色看出那是白人的头颅。证人双手掩面,黑人巴博走到他身边,手指着船头,说了大意是这样的话:“从这里到塞内加尔,要忠于黑人,否则从精神上和肉体上,你都得追随你的领袖而去……”在同一天上午,黑人巴博把西班牙人一个又一个带上前来,问他那是谁的骷髅,是否能从骷髅的颜色看出那是白人的头颅。每一个西班牙人都捂住了脸,然后,黑人巴博对每一个人重复了对证人说过的话……西班牙人当时聚集在船尾,黑人巴博训斥他们,说他什么都做得出来。他说证人(为黑人开船)可以继续航行,他警告他和所有西班牙人,如果他看见他们(西班牙人)说了任何话或者密谋和他们(黑人)作对,他们的下场,无论是灵魂还是肉体,就跟堂亚历山德罗一样——他每天重复这个警告。就在这之前,他们把厨师捆起来,要把他扔进海里,就因为他说了句他们没听明白的话,最后因为证人求情,黑人巴博才饶了他一命。几天之后,证人想尽办法要救剩下的白人的命,所以为了和平和安宁,他对黑人们说,他愿意起草一个协议,一方由自己和所有能写字的水手签字,另一方由黑人巴博代表自己和所有黑人签字。在协议中,证人保证把他们送到塞内加尔,而黑人也不再杀人,证人还正式把船移交给他们,包括船上的货物。当时,黑人们对这个协议表示满意,于是安静了下来……但在第二天,为了保证白人不能逃跑,黑人巴博下令把所有小船统统破坏掉,除了那条不能下海的大艇和一条状态良好的独桅帆船,因为需要这条船把水桶放下去,黑人巴博下令把它放进了货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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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以后漫长而艰难的航行的各种细节如下所述,包括灾难性的无风天气造成的后果,节选一段如下:】

无风天气的第五天,船上所有的人都难忍酷热、缺水,五人死于惊厥和发狂。黑人们变得非常暴躁,就因为大副兰兹在操作象限仪的时候,偶然给证人打了个手势,本来无害,而黑人认为这可疑,便把他杀了。事后他们也感到后悔,因为船上剩下的白人中,除了证人,只有他懂得航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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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后每天发生的事,无非使人回想到过去的不幸和痛苦,此处略去不表。从纳斯卡起航算起的七十三天中,他们严重缺水,而且遭受前述的无风天气的种种折磨,然后,八月十七日大约下午六点,他们终于到达圣玛丽亚岛。这时,他们在离美国船“单身汉的快乐号”很近的地方下了锚,这艘美国船也停泊在这个海湾,由慷慨的亚玛撒·德拉诺船长指挥。但在早上六点,他们已经看到了海岸,一看到停在远处的船,黑人们很紧张,因为他们没有料到会在这里遇到船只。黑人巴博叫他们不必害怕,他立刻命令用帆布把船头的骷髅盖起来,装成正在维修的样子,还叫人把甲板稍微整理了一下。黑人巴博和黑人阿土法尔商量了一会儿,黑人阿土法尔主张开走,但黑人巴博不同意,他自己想到了应对的办法。最后,他来到证人面前,此后证人对美国船长说的话、做的事,皆为黑人巴博教唆……黑人巴博警告他,如果他稍微改变主意,或者说任何话或者做任何眼神泄露了过去和现在的状况,他会即刻杀了他。当着所有同伴的面,黑人巴博亮出了随身携带的匕首,他说,这把匕首和他的眼睛一样警觉。然后,黑人巴博对他所有的同伙宣布自己的计划,大家都对这个计划感到满意。为了掩盖真相,他想出了许多对策,有些对策是既有欺骗又有防卫,其中就是让以上提到的六个加纳黑人做他的卫队。他把他们安排在船尾楼的前头,做出擦斧子的样子(斧子也是船上的货物),其实真正的目的是让他们在必要的时候按照他的口令使用和分发斧子。还有一个策略是让他的左膀右臂阿土法尔戴上铁镣,其实铁镣瞬间就可以拿掉。他告诉了证人在每一个对策中期望他做的每一个细节,以及在每一种情况下要讲的故事,同时威胁他,只要他稍有改变,立刻就得死。黑人巴博知道黑人们会非常暴躁,所以指定了四个上了年纪的堵缝工黑人尽力维持甲板上的秩序。他一遍又一遍地训斥西班牙人和他的同伴,告诉他们自己的目的、对策,以及本证人将要讲的故事,以免他们说错了露了馅儿。从他们看到美国船到亚玛撒·德拉诺船长登上船的两到三小时之间,他们做出并完善了这些计划。大约早晨七点半的时候,亚玛撒·德拉诺船长乘小船来到,受到大家的热烈欢迎。证人尽可能强迫自己扮演主要船东和完全自由的船长的角色,他告诉亚玛撒·德拉诺船长,他来自布宜诺斯艾利斯,载着三百个黑人开往利马;过了合恩角后,许多黑人死于热症;由于类似的灾难,所有的高级船员和大部分普通船员已经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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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证词继续,详细复述了由巴博口授给证人,再由证人讲给德拉诺船长听的虚构的故事,以及德拉诺船长仁慈的帮助等事项,此处从略。在虚构的、奇怪的故事之后,证词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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慷慨的亚玛撒·德拉诺船长整个白天都在船上,傍晚六点下锚后才离船。这一天,证人按照前述规定,一直向他讲述种种虚构的灾祸,没有机会给他讲一个字的实情,也没有能力做丝毫的暗示,说明自己知道真相;因为黑人巴博扮演一个殷勤的仆人的角色,满脸都是谦卑的奴隶顺从的表情,一刻也没有离开证人。此举是为了监督证人的行为和言辞,因为黑人巴博很了解西班牙人;附近还有别的人也不断地监视着,他们也了解西班牙人……有一次,在证人站在甲板上和亚玛撒·德拉诺谈话的时候,黑人巴博向他(证人)打了个暗号叫他过去,证人做得很自然,就像自己走过去一样。把他叫过去后,黑人巴博要他从亚玛撒·德拉诺那里了解他的船的细节、船员数量、武器装备等情况。证人问道:“有什么用?”黑人巴博的回答是,你自己想得到的。证人想到这可能伤害慷慨的亚玛撒·德拉诺船长,很是悲伤,于是最初拒绝了提出这些问题,与黑人巴博据理力争,让他放弃这个新的计划。黑人巴博给他看了匕首刀尖。在获得了所需信息后,黑人巴博又把他叫到一边,告诉他,就在当夜,他(证人)将不再是一艘船的船长,而是两艘船的船长,因为美国船的大部分船员都要下海捕鱼,六个加纳黑人就够了,不需别的人手,就可以轻易把它拿下来。他还说了别的事情,目的相同,证人的恳求也是白费。在亚玛撒·德拉诺船长登船前,丝毫也没有提过夺取美国船的事,证人没有能力阻止这个计划……在有些事情上,他的记忆很混乱,他不能清楚地回忆出每一个事件……前面已述,傍晚六点刚刚下锚,美国船长告辞。他突然产生一个冲动,证人相信这个冲动来自于上帝和他的天使。在告别之后,他跟随亚玛撒·德拉诺船长走上了船舷的上缘,他就站在那里,借口是要目送亚玛撒·德拉诺坐上自己的小船;在小船推开的时候,证人从上缘跳了下去,跳上了小船,他不知道怎样做到的,上帝护佑着他;还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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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此处,原件接下来记述证人逃跑之后发生的事情,如何夺回“圣多米尼克号”的经过,如何开到海岸边,还有众人许多感谢之词,例如,向慷慨的亚玛撒·德拉诺船长表示“永远的感激”,等等。证词接下来简述黑人们的表现,以记录他们各自在过去的事件中的责任,这是按照法庭的要求所提供的材料,作为判决的依据。以下就摘自这一部分:】

他相信,尽管所有的黑人在起初不知道叛乱的计划,但计划定出之后,他们都是赞同的……黑人约瑟,十八岁,堂亚历山德罗的仆人,就是他在叛乱之前把客舱里的情况报告黑人巴博的。这件事的根据,就是在前一天半夜,他的铺位就在客舱里他的主人的下面,他曾多次溜到主谋和他的帮凶所在的甲板上,和黑人巴博多次密谈,大副好几次看见他参加密谈。就在那个晚上,大副赶走他两次……在堂亚历山德罗被半死不活地拖到甲板上后,黑人巴博下令乐可比和马汀可杀害堂亚历山德罗,而就是这个黑人约瑟,在黑人巴博没有叫他动手的情况下,亲手杀死了他的主人……黑白混血儿招待弗朗西斯科是反叛者中的干将之一,在各个方面,他都是黑人巴博一手培养的工具。就在客舱进餐之前,他为了讨好黑人巴博,向他建议在慷慨的亚玛撒·德拉诺船长的盘子里下毒。这件事的根据是黑人们的供词,但是,黑人巴博因为另有安排,所以阻止了弗朗西斯科……加纳黑人乐可比是其中最凶悍的一个。就在夺回船的那一天,他拼死抵抗,一手一把斧子,就在第一轮登船时,他用斧子砍伤了亚玛撒·德拉诺的大副的胸部,这事大家都知道。证人还看见,乐可比用一把斧子砍伤了堂法兰西斯科·马萨,然后在黑人巴博的命令下,又把他活活扔下了船。此外,如前所述,他还参与了谋杀堂亚历山德罗·阿兰达和其他客舱乘客的罪行。尽管加纳黑人拼死和小船上来的人搏斗,但这个乐可比和炎还是活了下来。炎和乐可比一样凶残,在巴博的指使下,是他自愿把堂亚历山德罗剔成了骨架,这是黑人们事后告诉证人的,但他毫无人性,绝不会承认。就是炎和乐可比两人在半夜时分把骷髅钉在了船头,这也是黑人们告诉证人的。骷髅下的那几个字是黑人巴博写的,自始至终,黑人巴博是主谋,每一件谋杀都是由他下令,他是叛乱的元凶。阿土法尔是他的副手,但是,阿土法尔没有亲手杀人,黑人巴博也没有亲手杀人……阿土法尔在和小船的战斗中中弹身亡,那是在登船之前。老年黑人妇女对叛乱是知情的,也承认她们对主人堂亚历山德罗的死是满意的;如果不是黑人巴博阻止,她们会把那些西班牙人折磨致死,而不是像巴博那样下令把他们杀死了事;黑人妇女尽最大的努力企图除掉证人。在每一桩谋杀的过程中,她们又是唱歌又是跳舞——不是欢快地唱歌跳舞,而是严肃地唱歌跳舞。和小船的战斗和其他行动中,她们为黑人唱起忧伤的歌,而这忧伤的歌比其他的歌更能鼓舞黑人的斗志,这就是她们的目的。这件事可信,因为黑人们都如是说。

证人认识的三十六个船员中——除了乘客(所有乘客现已死亡)——只有六人活了下来,另有四个客舱服务员和甲板服务员,他们不算船员——黑人们打断了一个客舱服务员的胳膊,还砍了他几斧子。

【接下来是各个时段比较随意的陈诉。下面是摘录:】

亚玛撒·德拉诺船长在船上期间,水手们也多次尝试给他暗示事情的真相,何门尼基多·干迪克就是其中一个。但这些努力都没产生效果,一是担心招致杀身之祸,二是这些暗示往往和事情的真相自相矛盾,再者亚玛撒·德拉诺的豪爽和虔诚也使他无法想到如此的罪恶……路易斯·盖尔哥,一个年纪约六十的水手,曾经在国王的海军中服役,他也曾企图给亚玛撒·德拉诺船长传递暗示;但是,他的意图虽然没暴露,却受到怀疑,黑人找借口把他带走,最后去了货舱,在那里被除掉了。这是黑人们后来说的……因为亚玛撒·德拉诺船长在场,一个甲板服务员觉得有希望得到解救,但他做得不够谨慎,说了句和自己的期待有关的、模棱两可的话,当时和他一起吃东西的黑人小伙子听见了,也听懂了,于是就给了他头上一刀,伤很重,不过,这个服务员的伤现在已经好了。同样,在船下锚前不久,一个船员,当时在掌舵,冒着危险诱使黑人们当着他的面无意地说了句希望解救之类的话,不过这个海员事后很小心,所以逃过一劫……这些陈述是要向法庭表明,从叛乱开始至结束,证人和他的手下不可能有其他的作为……阿兰达的三个职员之一何门尼基多·干迪克曾经在海员中生活过,他被迫穿上水手服,所以看起来完全是个水手;所以他,干迪克,在美国人登船前被小船上的滑膛枪误射致死;在惊恐中,他爬上后桅索,朝着小船喊道,“不要登船”,因为他害怕在他们登船时,黑人会杀了他。美国人以为他是站在黑人一边,便朝他开了两枪,结果他受伤后从后桅索掉进海里淹死了……年轻的堂乔昆,阿兰波拉扎侯爵,就像第三个职员何门尼基多·干迪克一样被迫穿上了普通水手的衣服。有一次,堂乔昆因为害怕而畏缩,黑人巴博命令加纳黑人乐可比把柏油烧烫了,浇到他手上……堂乔昆因为美国人的另一个错误而被杀,而这个错误不可能避免,因为在小船靠近时,黑人把一把斧子绑在他手上,就像手举斧子的样子,逼着他出现在舷墙上缘。看他手拿武器,姿势可疑,他被当成投敌的水手而射杀了……在堂乔昆身上发现一个秘藏的宝石,据发现的文件证实,在平安完成从西班牙的航程,顺利到达目的地利马时,堂乔昆准备把这颗宝石献给利马慈悲女神的神殿……这颗宝石,还有已故堂乔昆的其他财产,现在由教会医院的教友保管,以待可敬的法庭的发落……由于证人当时的状况,加之小船出发前时间仓促,美国人事先没有得到警告,说在船员打扮的人中间,还有一个乘客和一个职员被黑人巴博装扮成了船员……除了行动中被杀的黑人,在把船夺回、晚上下锚之后,还有一些被镣铐锁在甲板铁环上的黑人被杀,这是西班牙水手干的,而后才得到阻止。一得到报告,亚玛撒·德拉诺船长动用自己所有权力加以阻止,特别是,他亲手打倒了马汀尼·格拉,格拉发现一个铐着的黑人身上穿着自己的一件旧上衣,在上衣口袋里找到了一把剃刀,正要用剃刀朝这个黑人的脖子上划去。高贵的亚玛撒·德拉诺船长还从水手巴塞洛缪·巴罗手中夺下一把短刀,当时水手正用这把短刀猛刺一个被镣铐锁着的黑人,在对白人进行屠杀时,巴罗暗暗藏起了这把刀,而就在当天,就是这个黑人和另一个黑人把他摔倒在地,还骑在他身上……在船落入黑人巴博手中之后发生了许多事,经历的时间很长,证人在此不能尽述;但是,他所说的都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最主要的事情,而且发誓所说的都是真相。证词都对他念过,也都得到了他的确认。

他说自己年纪二十九岁,身心疲惫。最终得到法庭释放之后,自己再也不回智利的家,他要去外阿格尼亚山修道院,以自己的名誉签名,画十字祈求上帝保佑;然后,他要和来时一样,在担架上随教士英菲勒兹回到教会医院。

本尼托·塞拉诺。

罗扎斯医生。

如果说本尼托·塞拉诺的证词可以比作开启之前诸多谜团的钥匙的话,那么,如今的“圣多米尼克号”船体就是一个突然掀开大门的地下密室。

迄今为止,这份证词提供了事件发端时各种不可避免的错综复杂的细节,但是,由于这份证词的性质,不仅需要按事件发生的先后顺序加以整理,而且许多事件还需要反思或者不按先后次序加以回顾,以下几段叙述就属于这种性质,也是事情的结尾。

前面已经稍微提到,在开往利马的漫长顺利的航程途中,有一段时间堂本尼托的健康稍有好转,至少情绪上多少稳定下来。在他病情彻底恶化之前,两位船长有过多次亲切的交谈——这种兄弟之间推心置腹的谈话和以前的吞吞吐吐形成巨大的反差。

他一次又一次地提到,要扮演巴博逼迫他扮演的角色是多么艰难。

“唉,我亲爱的堂亚玛撒,”有一次堂本尼托说,“那时,有多少次您以为我喜怒无常、忘恩负义——而且,您现在也承认曾经怀疑我企图谋杀您——那些时刻,我的心都死了。我无法正眼看您,我在想,在这条船和您的船上,有多少双罪恶的手正在威胁着我慷慨的恩人。上帝有眼啊,堂亚玛撒,如果只是为了我自己的生命安全,我不知道是否有足够的勇气跳上您的船。我当时还想到,如果您,我亲爱的朋友,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和您的人回到自己的船上,而当天晚上在吊床上受到偷袭,那么,您再也不会在这个世界醒来。只要想一想您走在这甲板上、坐在这客舱里,而您经过的每一寸地面下面都是蜂窝般的陷阱。而只要我稍微有一点儿暗示,采取哪怕是最小的行动让您了解实情,其最终的结果都是死亡,立刻的死亡,您和我——这一切都完了。”

“那是的,那是的,”德拉诺船长吃惊地叫道,“我救了您倒不值一提,是您救了我的命,堂本尼托,而且是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

“不对,我的朋友,”西班牙人答道,恭敬得近乎虔敬,“您有上帝护佑,是您救了我的命。想象您做的那些事——您微笑、闲聊、比画、指点。而大副兰兹根本不敢做这些,他们就把他杀了。您有天王护佑,领着您安然走过这一道道伏兵。”

“是啊,一切都归功于上帝,我知道。但是,那天早上我的心情格外地好,看到那许多痛苦——简直惨不忍睹——我的性格、热情和慈悲之心这三者都和谐地交织在一起。否则,如您所说,我和黑人打交道的时候,很可能会遭遇不测。还有,我说的这些好心情使我一次又一次打消了疑虑,在当时,警觉之心不但救不了别人,还会搭上我自己的性命。”

“完全正确,”堂本尼托悲哀地说,“那一天您都和我在一起,和我站在一起,坐在一起,一起交谈,看着我,一起吃饭,一起喝酒;而您最后的动作却是把我这个最无辜的人、最可怜的人当作坏人紧紧攥在手里。欺诈和谋略竟可以发挥到这种程度啊。在那样的情况下,对一个自己毫不了解的人的行为做出判断,就是圣贤都会犯错啊。而您是被迫置于那样的处境,而您却及时地醒悟。无论任何情况下,但愿所有的人都能这样啊。”

“我理解您的意思。您说得很透彻,堂本尼托,而且很沉痛。但是过去的都过去了,为何还要自责呢?忘了它吧。瞧,明媚的太阳、蓝色的大海和蓝天把这一切都忘记了。它们都翻开了新的一页。”

“因为它们没有记忆,”他闷闷不乐地答道,“因为它们不是人类啊。”

“但是,这温柔的季风正吹拂着您的脸颊,堂本尼托,难道这不像朋友一样使您康复吗?温暖的朋友,季风就是忠实的朋友。”

“是忠实地把我送进坟墓啊,先生。”他不吉利地答道。

“您已经得救了,堂本尼托,”德拉诺船长叫道,他越来越惊讶和痛苦,“您已经得救了,您头上还有什么阴影呢?”

“那个黑人。”

接下来就是沉默,这个郁郁寡欢的人坐在那里,慢慢地、无意识地拢了拢披风,好似拉紧了裹尸布。

当日再无交谈。

在谈到上面的话题的时候,闷闷不乐的西班牙人有时候以沉默结束,而提到其他事情,他根本默默无言。在这样的场合,他原来的缄默日益加重。最糟糕的事情就不提了,为了说明情况,此处只提一两件事。在提到以上事情的那一天,他非常不情愿地穿上了那件非常正式、非常昂贵的披风。那把镶银的佩剑,表面是绝对权力的象征,实际却是空有躯壳的鬼魂。死气沉沉的剑鞘,里面空空如也。

至于那个黑人,是他的头脑策划并领导了这次叛乱,他的身体不足以承受这样重大的阴谋,就在小船上,面对身强力壮的对手,他瘦小的身体只能束手就擒。眼见大势已去,他再也不说话,强迫他也没用。他的态度表明:既然事已至此,我无话可说。给他戴上铁镣和其他人关在一起后,他被送往利马。航行中,堂本尼托没去见他。当时没有,后来也没有,也不愿看他一眼。他拒绝出庭,法官强迫他出庭,他昏了过去。单凭水手们的证言就证实了巴博的法律身份。然而,西班牙人提到他时,再也不肯提他的名字,只说那个黑人,除此之外,他再也不愿看他,也做不到。

几个月之后,黑人被骡尾巴拉上了绞刑架,无言地走到尽头。他的尸体被烧成了灰,但在随后的几天里,他的头颅,这个难以琢磨的蜂巢,被挂在了利马广场的高杆上任凭白人观赏。越过广场,它遥看着圣巴塞洛缪教堂,那里安息着后来收殓的阿兰达的尸骨;越过雷马克大桥,它遥看着外阿格尼亚山上的修道院;在那里,被法庭释放三个月之后,堂本尼托躺在棺材里,真正追随他的领袖而去。 RQgNmlGlIKkJ10HBtZM/RRVOnxvMhwbF2+JhvfUeDGNVEUYDyl+2BpDbBBeAUZu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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