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有为称其写《我史》时间为:“九月十二日至日本,居东京已三月,岁暮书于……” 九月十二日为1898年10月26日,三个月后即十二月十二日,即1899年1月23日,该年的除夕是1899年2月9日,如果以其十天的写作时间来计算的话,那么,似可推测在十二月初八日之后到除夕之间。
康有为写作之期也就是他将被迫离开日本之时。 在东京的三个月,并不是康人生的高峰而是其低谷,写《我史》时又恰处于谷底,他的心情之不快是容易想见的。 也因为如此,《我史》写了诸多在北京乃至在上海、香港的经历,惟独对长达三个月日本生活却不置一词。最能明显地表达他生活场景与心情状态的,是于此时写的一首诗,题《冬月夜坐》:
“门径萧条犬吠悲,
微茫淡月挂松枝。
纸屏板屋孤灯下,
白发逋臣独咏诗。”
夜晚的“门径”本应当是萧条的,而此处的“萧条”似不止是夜晚。犬声就是犬声,从犬声中听出悲哀的,是本心的悲哀。这个时候的他,是寂寥的,是惆怅的,是孤独的,而这种孤独的心情引发出来的,是一种孤芳自赏,是对自己往日英雄史诗般的历程,自我作一番英雄史诗般的抒展。在这种文字的书写中,康有为感到了自我的完美,自我的净化,自我的超然,没有了人人皆有的私念,没有了弥漫于政坛的种种阴谋,以力图表明自己“以救中国”,乃至于“以救地球,区区中国,杀身无益”的伟大抱负与高尚情怀。在这个冬月夜晚的“纸屏板屋孤灯下”,在这一个“白发逋臣”奋笔中,自我咏唱着已被理想化神圣化纯洁化美丽化的英雄史诗,其名称也起得十分了得非同凡响——《我史》!现实中的屈曲伸发出他意念中的张扬,何等样的高官,何等样的对手,都在他的笔下蜷伏着,而他自身,尽管已经是一个失败者,伤痕累累,却凌凌然于绝顶之上。在这样的场景下写出来的诗歌或可以千古流唱,写出来的散文或可以不朽,然写出来的历史却似不可能是完全可靠的信史,更何况康有为又是一个“万事纯任主观”的人,“一个狂热的人和空想家”。
由此而形成了康有为在《我史》中的第一定理:康是正确的,没有任何错误;是一个神秘政治图谱的发现者,发现了“伪经”,更发现了“改制”;是一个经历灾难而不死的人,仅从北京的逃亡途中“凡十一死”,而“曲线巧奇,曲曲生之”。康在《我史》的尾歌中,激情地唱道:“吾以一身备中原师友之传,当中国政变之事,为四千年未有之会,而穷理创义,立事变法……”就在这个“纸屏板屋孤灯下”的冬月夜。
由此而形成了康有为在《我史》中的第二定理:康虽然是失败者,但失败的原因是守旧者的阻碍,是当政者未能听从其谋。尽管康还是一个“布衣”、还是一个举人、还是一个进士、还是一个学习主事、还是一个未上任的总理衙门章京,实属微员;但他的对手一开始就地位很高:徐桐、孙毓汶、李联英、李文田、徐用仪、刚毅、许应骙、荣禄乃至于慈禧太后本人,与此高位重权人士相争而败,非为人算而只不过是形势使然;对李鸿章、张之洞、翁同龢、张荫桓、廖寿恒、孙家鼐,《我史》也采用了一种略高一等的口气,指责他们未能听从其意,尤其是翁同龢,经常使用下达命令的语气。
若从历史的角度来看,康有为能够成就这一番大事业也属偶然。康的团体,即康党,是一个很小的团体,支持者也不多,力量应当说是很小的。 他能够登上政治舞台,很大程度上在于当时的国际形势,即德国、俄国、英国等国在租借地、借款等方面咄咄逼人的压迫,使清朝感到了极大的压力。在召见康有为的当天,光绪帝也召见了张元济,说了一番颇有感触的话。张在后来的私信中透露:
“玉音垂问,仅三十余言。大旨谓外患凭陵,宜筹保御,廷臣唯喏,不达时务(讲求西学人太少,言之者三)。旧党阻挠,部议拘执,帖括无用,铁路当兴。一一皆亲切言之。”
也正是光绪帝的这种认识,采用了康有为的一些主张,开始了中国历史上色彩煊斓悲情催泪的一幕——戊戌变法;康有为及其党人由此乘风扬帆,激情浩荡。戊戌变法之失败,当然是由于慈禧太后的政变,但我仍然能够感到,根据康有为派的政治力量,按照康有为派的政改方案,若慈禧太后未在八月初六日发动政变,他们似乎也不可能走得很远……
我也由此找到了解读《我史》的方式:降低康有为的声调,查找他的私念,指出他的错误。这表面上似乎是将康有为“矮小化”,我却以为,这是力图将之还原为“真实”。
“真实”虽是历史学家难以企及的彼岸,但毕竟是他们心中不灭的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