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有为所撰《我史》,叙述了他从出生(咸丰八年,1858)到戊戌政变后逃亡日本(光绪二十四年,1898)四十年的个人历史。按当时人的记岁方式,为虚龄四十一岁。
《我史》的手稿本,由罗静宜、罗晓虹捐赠,1961年由文化部文物局转藏于中国革命博物馆,该馆现并入中国国家博物馆。2006年10月,我有幸读之。 原来长期被我视为谜团的写作时间,一下子得以解开。
从手稿本所录11篇跋文中可以看出,康有为《我史》写于日本。而在手稿本末尾,也有康有为亲笔写的这段话:
“诸子欲闻吾行事,请吾书此。此四十年乎,当地球文明之运,中外相通之时,诸教并出,新理大发之日,吾以一身备中原师友之传,当中国政变之事,为四千年未有之会;而穷理创义,立事变法,吾皆遭逢其会而自为之。学道救人,足为一世;生本无涯,道终未济。今已死耶,则已阅遍人天,亦自无碍,即作如是观也。后此玩心神明,更驰新义,即作断想,又为一生观也。九月十二日至日本,居东京已三月。岁暮书于牛込区早稻田四十二番之明夷阁。”
康于此中明确说明,该书的写作时间是光绪二十四年的“岁暮”;地点是东京的“早稻田”;而此时康已来日本三个多月,由于清政府的要求,日本政府正打算礼送其出境,前往美洲。康为此受到巨大压力,只能表示同意(后将详述)。
康称其写作此书的动机是“诸子欲闻吾行事,请吾书此”,即离开日本之际康的追随者要求留下他个人的记录,于是便写下了这本书。这一说法不那么确切。随康赴日的弟子叶湘南在手稿本末作跋语,称言:
“余年六十三得读先师手写年谱,如升其堂,如闻其语,悲喜交集……戊戌政变蒙难由香港东渡,同舟十日。弟子随行者,惟予一人,饮食起居,论学不辍,心境泰然。到日后,先师颜所居曰‘明夷阁’。此谱写定,予闻而未之见也。及游历欧美,不复能追随矣……”
叶湘南,字觉迈,号仲远,广东东莞人,举人,万木草堂学生。光绪二十三年曾随梁启超至湖南,为时务学堂分教习。 叶称此书“予闻而未之见”,与康说有着很大的差别。
《我史》的写作共用了多少天?康并没有说明,但《我史》近四万余字 ,不是一挥而可就的。《我史》手稿本共计88页,其中78页是康有为的笔迹,另有10页为康有为口授,由其弟子韩文举笔录,约3600字。在该笔录最后一页的页末,有注文:
“戊戌政变,先师出亡日本,先后奔随者不乏其人,文举亦与焉。某日某夜,先师口授政变情事,命笔述之。是时夜深矣。感怀旧事,迄今已三十余载矣。孝高适自上海来,携此册,促予书后。年已七十矣。计当时笔述凡十页
癸酉十月望后二日 韩文举记于香港”
韩文举(1864—1944),字树园,号孔庵,笔名扪蚤谈虎客,广东番禺人,监生。光绪十六年(1890)入万木草堂,号称长兴里十大弟子之一。 该跋语称,其流亡日本时,某日晚上康有为命其为之作笔录。在其笔录的10页纸上,有韩修改笔迹,也有康修改笔迹。一晚上录3600余字,可见当时康的精神状态十分兴奋,也可见韩熟悉此道而能胜任。若以此来计算,康有为的写作时间大约在十天左右。
从手稿本所录跋文可知,康有为离开日本时,并没有将手稿带走,而是交给其弟子罗普。罗普(1876—1949),原名文梯,字熙明,号孝高,麦孟华之妹婿。早年师从康有为,光绪二十三年(1897)入东京专门学校(即早稻田大学的前身)。 罗普此后一直将之随身携带。当时在东京的梁启超,肯定看过手稿本,其作《戊戌政变记》多以《我史》之意旨而散发,甚至大段直接引用《我史》。当然,康后来也看到了这部手稿本,并且在手稿上进行了修改。
就此而论,《我史》的写作时间十分确定,并没有什么问题。
我在这里插入一段关于《我史》抄录与传播之情况,然后再谈该书写作时间之疑问产生。
康有为的《我史》,生前没有发表,可以看到者,很可能只有罗普等极少数人。然在康去世后不久,各种抄本开始流传。
20世纪40年代,芮玛丽(Mary Wright)曾在康有为女儿康同璧家,将其所藏康有为资料拍成四个胶卷,现存于美国斯坦福大学。台北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郭廷以图书馆等处藏有复制本。其中即有《康南海自编年谱》,封面上并题“民国二十年六月付钞 颉刚记”。“颉刚”,即顾颉刚,字体为顾的亲笔。 此为顾颉刚1931年抄本(以下简称“顾抄本”)。 顾抄本非常完美,其最佳之处,就是将原注、眉批、眉注,都照其格式,原模原样地搬了过来。在该抄本的最后,还抄有一段跋文:
“此南海之自编年谱也。中缺丙申一年。乙未以前稿,据南海自跋,系抄没流落人间,为罗孝高所得。丁酉以后,乃戊戌岁暮在日本所作,亦归孝高。徐君善伯抄得副本。十八年,为任公作年谱,向之借录。此册中颇有误字,暇当借孝高原本为之一校也。
十八,五,十四,丁文江”
据此可以知道,顾抄本录自丁文江1929年抄本,丁文江抄本录自徐善伯抄本,徐善伯抄本录自罗普。徐善伯,名良,是康有为的大弟子徐勤(君勉)之子。 “丙申”,即光绪二十二年。
丁文江于1929年派人抄录《我史》,正是“为任公(梁启超)作年谱”作资料准备之用。 丁此项工作的主要助手是赵丰田。 赵丰田在1936年燕京大学《史学年报》第2卷第1期发表《康长素先生年谱稿》,在引用及参考书目中称:
“《康南海自编年谱》,丁文江氏副钞本。(原钞本在罗孝高君手内)是谱起生年,止四十一岁(光绪廿四年)。乙未以前系旧作,丁、戊二年系戊戌十二月在日本补作,中缺丙申一年。”
可见赵所使用者,为丁文江抄本,并提出罗普处另有“原钞本”。顾抄本为何会在康同璧的文件中,尚不得知,由此却可知康同璧之所藏为顾抄本。香港中文大学图书馆特藏室有20世纪50年代一油印本,题名为:“南海康先生自编年谱”。该版本很可能就是康同璧1958年或1959年在北京自费油印的。我将之与顾颉刚抄本一一相校,文字上基本相同。中国人民大学图书馆藏有另一抄本,其封面从右向左竖题:“戊寅年四月初八日/康南海自编年谱/何凤儒题”。 从文字校对来看,很有可能是抄自顾颉刚抄本。
由此可知,康有为《我史》至少有罗普抄本、徐良抄本、丁文江抄本、顾颉刚抄本、何凤儒抄本、康同璧油印本。康有为弟子张伯桢著有《南海康先生传》,内容与《我史》几乎相同,由此可知张伯桢也有一抄本。
问题出在前引丁文江跋文称:“此南海之自编年谱也。中缺丙申一年。乙未以前稿,据南海自跋,系抄没流落人间,为罗孝高所得。丁酉以后,乃戊戌岁暮在日本所作,亦归孝高。”这段跋语中包含着太多的问题。丁的依据是,徐良抄本于光绪二十一年(1895)结尾处,录有康有为眉批:
“此谱为光绪二十一年乙未前作,故叙事止于是岁。门人罗孝高不知从何得之,盖戊戌抄没,落于人间,而孝高得之也。更甡七十记。”
“更甡”是康有为晚年之号,“七十”当为虚岁七十,时为1927年(民国十六年)。是年3月8日(二月初五)康有为在上海度过七十岁生日,数日后遂离沪去青岛,3月31日(二月二十八日)在青岛寓所病逝。这一眉批应是康逝世前不久添加的。 康有为此处宣称,他曾于光绪二十一年写过自传,且被抄没后,又被罗普所获。丁据此认为,康在光绪二十一年写完其前半,到日本后又作其后半。“更甡七十记”这段眉批,我所见到的各抄本、刊本皆录之。
然而我查看《我史》的手稿本,不仅没有这一条眉批,而且也不缺丙申一年,也就是说,康有为在日本完整地写下了从出生到光绪二十四年的内容;由此似又可推论,康在光绪二十一年很可能就没有写过自传。其中最有力的证据是,从手稿本所附11篇跋文中可知,1933年罗普先是在上海,后在广州与香港展示《我史》手稿本,请康有为弟子作跋语,如罗普真藏有光绪二十一年手稿本,定当同时展示,而所有的跋文都没有提到此事。
那么,康有为的这条眉批又写在何处?我以为,很可能是写在其中的一个抄本上的。就情理而言,不会写在徐良抄本上,最大的可能是写在罗普抄本上的。我可举出一条证据:即手稿本第64页眉左角,也就是韩文举笔录之起始,有康有为亲笔眉批:“可照抄。卷四。”“可照抄”三字,似为康给罗普下达的指示。
根据丁文江跋文可知,徐良的抄本有康有为的“更甡七十记”之眉批,同时缺“丙申”一年,张伯桢写《南海康先生传》也缺“丙申”一年,看来他们两人使用的是同一版本。丁不仅称“此册颇有误字”,还提出“暇当借孝高原本为之一校”,他是否又做到了呢?从顾颉刚抄本来看,顾氏是做到了。“丙申”年即光绪二十二年的内容,约二百余字,顾抄本是补抄在页眉上的。 至于丁氏所提到的“误字”,顾抄本共有眉注17条,以作为校注。
也正是康有为“更甡七十记”之眉批引出的歧意,使得《我史》的写作时间混乱不清。丁文江等人被康牵了鼻子走。我以为,丁文江、顾颉刚等人没有看到《我史》的手稿本,不然的话,以其才华识力,定会很快看出破绽。由此又可以推论,顾颉刚用于相校的不是手稿本而是罗普的抄本。我将顾抄本与手稿本相校对,发现只是个别文字上的差误,而没有内容上的差别,由此又可推知,罗抄本是忠实于手稿本的。
问题的要害是,康有为于光绪二十一年似未写其自传,罗普手中也没有光绪二十一年的手稿本,那么,康有为“更甡七十记”的用意究竟为何?从手稿本来看,康后来对《我史》有不小的修改和添加,大体改到光绪十八年;康已将手稿本分为五卷;康在手稿本有五处修改之贴条;据此似可以认为,康有为晚年打算较大规模地修改《我史》,并准备出版,但没有完成便去世了。而康写“更甡七十记”一段眉批,很可能意味着他打算进行诸如《戊戌奏稿》一般的再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