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老师的一群学生关心论说文的作法,喜欢读报纸上的方块专栏,常常把自己喜爱的文章带到学校里来,跟同学们一块讨论。
且说这天,刘保成发现这样一篇短评:
不错,闹市施工建筑,像翻修马路,埋水管电线,居民行人要承担痛苦。在这个大原则之下,好政府、好官吏尽量减轻缩短人们的痛苦,没有效率的政府却无情地加重延长。
大都会交通繁忙,而交通又常常为修路的工程阻塞,而立了合同定下进度的工程,又总是一再延期。目前正在施工翻修的一条干道,拖了三年,到现在满街坑洞,废弃的材料和待用的材料长久堆积,尘沙漫天飞扬,加重了也延长了市民的痛苦。
台湾是个有台风的地方,每逢台风带来豪雨,马路积水成河,行人看不见水底有坑,一步错了就得游泳出来。我们亲眼看见摩托车的骑士一头栽进去,若非行人仗义营救,恐怕会淹死。成什么话!这样还能算是现代都市吗?
这般遭遇,常使都会中的小市民苍茫四顾,思量市长干什么去了?议会干什么去了?社团干什么去了?偏偏现在是冬天,冷风吹上行人的脸,把他们吹成孤儿。
这时候,我们选出的议员,应该站出来发表公开声明,谴责工程质量恶劣,或者提案彻查工程有无弊端。如果他不作声,请纳税人记住他的名字。这时候,市长应该站出来有个说法,作个交代,应该亲自到工地视察,督促改善,如果他不现身,请纳税人也记住他的名字。
痛苦也许无可避免,但“延长”和“加重”都可以预防,应当预防而不能预防,就是失职。你我身为选民,大家发个誓,许个愿,那失职的人,我们牢牢记住他的名字,他以后再出来竞选,咱们说什么也别投他,谁来拉票也别理,宁可把票投给他的敌手。
短评的作者署名“易言”。读完了,大家开始推理:骑摩托车的人栽进马路上的水坑里,正是在他们学校门外发生的意外事件。别的地方有没有发生过?没听说。写文章的人说他“亲眼看见”,莫非这位“易言”就住在学校附近?报纸的读者一向想知道时事短评的作者是谁,因为这一类短文贴近他们的生活。
从此他们注意易言的小专栏,两天以后,他们又看见一篇:
台北,一个姓吴的,跟一帮恶少结伙,去绑架仇人。他们把三个仇人押到郊外,痛打一顿,再强迫三人用自己的十根手指头挖坑,挖到血肉模糊,然后,用那个坑把三个人活埋了。姓吴的承认,他是从电影学来的。
香港一名大盗,开着号称“怪手”的挖土机,挖走银行门侧的自动提款机。那玩意儿的重量是七百五十公斤,牢牢地砌在钢筋水泥的墙壁里。他怎么会想到使用“怪手”?也是看电影,学作案。
广州来的报道说,两名十七岁的男孩,挟持一名十岁的孩童,先把他勒死,再打电话给他父亲勒索赎款。他们还把男童的眼珠子抠出来,以防警察从死者的瞳孔里看见凶手的影子。这一切,全是电影告诉他们的。
美国的例子就更可怕了:洛杉矶,十七岁的少年和他十五岁的表弟,非常喜欢一部叫《惊声尖叫》的电影,一连看了十几遍。一天,他们就模仿电影情节,用四把型式不同的刀子和一把螺丝起子,在母亲身上刺了四十五个伤口。任她尖叫死亡。
在达拉斯,七岁的男孩醉心于电视上的职业摔跤,摔死了他三岁的弟弟。
评论家谈论暴力问题,创造了新的名词:演示暴力过程供人观赏,谓之“暴力游戏”,暴力思想和技术,谓之“暴力文化”,公认两者有连带关系。美国儿童在年满十八岁时,已看过四万件谋杀游戏,二十万个骇人的暴力场面,中国呢?天知道中国的统计数字是多少?
长期密集的暴力表演,形成暴力文化。既是文化,也就自然而然跟着做,不知道那是错的。所以,有一天,他们犯了罪,站在法庭上受审,还无所谓,不后悔。暴力表演使许多人的心智麻木了,把许多人的恶性激发出来,不啻在人群中预置了无数定时炸弹。他们可能是幼年人,可能是青年人,也可能是中年人。
想不到,距离鲁迅写《救救孩子》八十年了,怎么反而听见有人哀呼“救救人类”?!
龚玫读了这篇文章,向吴强、刘保成、金善葆等人挥舞报纸,大喊:“我知道文章是谁写的了!”大家的脑袋朝文章凑过来合计一番,没错,小专栏的执笔人是杨老师,他前天对同学们说过,媒体可以是“美体”,也可以是“霉体”,全看怎么使用。
大家到办公室找杨老师,杨老师笑一笑,证实同学们的推测。
“老师为什么早没告诉我们呢?”金善葆问。
“写这种小专栏,作者照例使用笔名,有人来问,不说谎,没人来问,自己不张扬。”吴强提出一个比较重要的问题:“老师!您这篇文章的写法,跟以前在课堂讲的方法不一样?”
杨老师说:“对!说来话长,我们上课的时候再谈。”
“其实,《媒体·霉体》的写法,和我以前讲过的文章作法,仍然是一致的。”杨老师说。
我以前说,写论说文先有一个是非判断的句子,接着列举证据,用算术公式表示,是3=1+1+1。现在把排列的次序换了一下,写成1+1+1=3,也就是先列举证据,后建立是非判断。
你们看,《媒体·霉体》先举五个案例作证据,指出电视和电影中的暴力表演,会在社会上产生暴力行为。暴力表演太多了,无法都写出来,所以下面使用统计数字,使读者以此类推,想象后果之严重。最后该下结论了,没有出现是非判断的句子,以反问的语气让读者去思考,是非判断却在题目里抢先预告,它说媒体也是霉体。
杨老师用强调的语气说:
文章并非只有一种固定的作法,所有的作法都可以变化。还有,文章作法有我们已经知道的方法(前人留下来的方法),还有我们不知道的方法(今人和后人继续创新增添的方法),教书的人只能教已知的方法,也鼓励实验未知的方法,不过要注意,升学考试一定要用已知的方法,考场可不是你的实验室哟!
龚玫发问:“老师说过,媒体也是美体,媒体提供知识娱乐和新闻,对社会有很大的贡献,怎么没有写出来?”
杨老师歉然一笑:这种小专栏有它的局限,它只有巴掌大一块地方,只能写几百字,如果面面倶到,恐怕多半要写成一篇大纲,读起来枯燥无味。它多半要重点突出,吸引读者的注意力。再说,小专栏的文章由新闻报道引起动机,社会上发生了活埋仇人的新闻,报纸上也就立刻出现《媒体·霉体》这样的文章。
最后,杨老师说:“我也有很多材料,证明媒体也是‘美体’,只要有机会,随时可以再写一篇。”
“饭前便后一定洗手。”我们都从小接受这样的教育,照情理推想,人人都养成了洗手的习惯,彼此都可以放心。
可是,有位市议员说,据他调查,那些路边摊卖食物的人,便后并不洗手。他的报告使人大吃一惊。谁没吃过路边摊?逛夜市,吃小吃,还是招揽游客的文化特色呢。岂有此理,大家这样看重你,你怎么可以?你太对不起顾客了!
我们推想,路边摊做生意取水困难,只好“免洗”,另外有些地方,既卖食品,又有自来水“哗哗”流淌,他们的手当然干干净净。谁知道,据美国一个叫“国际研究公司”的机构调查,食品店里拿最低工资的人,便后不洗手。为什么?理由总是有的吧,我们可以推想,他们待遇低,心情坏,自暴自弃。大餐厅收费高,小费多,工作人员一定不会如此。
很不幸,这个想法又错了!由法国来的消息说,一个法国人上餐馆,闻出花生米有尿味。他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回家以后,用他的工程知识和天才设计了一套装置,如果上厕所的人不洗手,厕所的门打不开,人走不出来。
有人推想,中国人的民族性不好,大家懒得洗手。其实不然,你看,这里那里,天下乌鸦,这不是种族问题,这是习惯问题,坏习惯哪个民族都有。法国那位发明家枉费心血,没有几家餐馆采用他的装置。从这些地方可以发现普遍的人性。
《纽约时报》。说,美国每年有九千人因不洁食物而死,有八千万人因不洁食物而病,数字令人吃惊。食品不洁,原因很多,无论如何一双手难脱干系。难怪有人尽量不吃外面的东西,自己带饭盒,食物简单,但是卫生可靠。单身汉别偷懒,加入烹饪班学几手,自求多福,还可以用它广结善缘。
当然还是要寄望餐馆、食品店、路边摊知过能改,他们毕竟是社会上必须有的行业,为自己的利益,他们也必须设法增加社会对他的依赖,而非使社会减少依赖。
从此,全校学生每天打开报纸,第一件事就是找“就事论理”的小专栏。倒也不是每篇都爱看,有时候,不大懂得他说什么,有时候,对他讨论的问题没有兴趣。这天看《洗手》,人人发出会心的微笑,你问我洗手了没,我问你洗手了没有。爱找材料的人到厕所里去观察,发现谁不洗手,就当做新闻大声传播。有人说,他很想待在厕所里三天不出来,统计不洗手的人有多少?不洗手的原因是什么?年级是不是一个因素?
独有吴强,心里想的是作文。果然“文无定法”,这篇《洗手》的写法又和《媒体·霉体》不同。怎么一句推想连一句推想,全是由推想写成?
放学后,他单独和杨老师讨论这个问题。杨老师说:
不错,这篇短评有三个地方使用了“推想”,有两个地方不用推想两个字,也是推想的语气。
不过这篇短评并非完全建立在推想上,而是建立在证据上。四个证据是:市议员的调查,国际研究公司的报告,法国人发明的特别装置,还有《纽约时报》的新闻报道。我没有把四个证据排列在文章开头,也没有排列在文章结尾,我把它们分散布置在文章里。用什么连接?怎样贯串一气?用五个“推想”。这样写比较活泼。
“推想”是证据的延伸,从已知延伸到未知,它也是论说文的一种技巧。使用推想要小心,用推想得来的结论往往不可靠。成语不是有“瓜李之嫌”吗,你在果树下面整理头上的帽子,人家在远远的地方推想,以为你偷水果。你在瓜田里弯腰穿鞋,人家在远远的地方推想,以为你偷瓜。其实全错了。
杨老师说:“你看,洗手不停地推想,也不停地推翻推想,暗示推想不可轻易使用。同时文章因此有起伏。有峰回路转柳暗花明的趣味。”
夜晚,杨先生埋头写他的专栏。
镭射笔是什么东西?一年以前还有人这样问,现在,镭射笔很普遍了,太普遍了,出售儿童玩具的商店,都拿镭射笔做赠品,供孩子们玩耍
小孩子玩镭射笔,安全吗?有心人开始忧虑。镭射笔的形状像笔,功能像灯,能像手电筒射出一道镭射光来。听说用镭射光开刀吗?那么用镭射笔射人,虽然光的能量极小,也能把人的眼睛照痛了。所以各国民小学要禁止学童带镭射笔进学校了。
还有别的顾虑没有?有!镭射笔能射出光点,指向挂在墙上的图表,使听讲的人注意某一部分内容。有一种利用镭射瞄准的枪,在暗中射出光点,直指目标,光点即是弹着点。于是,这样的事情发生了:夜晚,街头,有一个顽皮少年,用镭射笔射出光点,指向值勤的警员,你可以想象这等事十分危险,警员夜间在街头执行勤务,精神比较紧张,如果哪位警员以为自己被人用枪瞄准了,如果他觉得生命正受到威胁,如果他以其职业训练、固定反应,立即拔枪还击,如何得了。
还好,那个顽皮少年仅仅被警方当做恐吓罪嫌侦办。那个被镭射笔瞄准的警员很镇定,很老练,没有过度反应,了不起,应该受到表扬,你说是不是?
怎样表扬?至少,舆论可以称赞他。“称赞一切可以称赞的行为。”能在浊世中起一点澄清的作用。至少,孩子的父母可以写信给警察局长,请他注意部下优秀的表现,全局的警员都可能得到无形的指引和有形的鼓舞。健全的社会,就是这样“针尖挑土”建造的。
镭射笔的问题怎么办?镭射笔是成人的文具,不是儿童的玩具。今天儿童玩具是大企业,大生意,玩具的品种数不清,新品种新设计应接不暇,任你精挑细选,兴利除弊,何必姑息镭射笔?儿童没有见识,希望商家有;商家没有见识,希望家长有;家长没有见识,希望政府有。说到此处,无路可退,最后责任在政府。
文章写到这里,杨先生从头看一遍,心中暗想,“我又换了个写法。这次全篇用对话的口吻,好像两个人一路商商量量往下说,不是自问自答,也不再一人独白。读这篇文章的人,会觉得仿佛面对作者,谈天说地,读者一定会喜欢这一份亲切自然的情味。但愿我的学生,明天都一读这篇短文,但愿他们,尤其是吴强,能发现这次不同的写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