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举作为官员选拔的一种方式,其历史极为久远;到了清代,渐渐成为皇帝任用官员时的重要参考。有上奏权的官员平时即有保举之责 ,而当新君登位或朝运发生危机时,皇帝常常下诏求贤,命各位大员保举人才。被荐举的官员,一时得不到任用,皇帝也会下旨“交军机处存记”,以待后来官职出缺时尽先补用。咸同年间,曾国藩、骆秉璋等人保举的官员,皆得以重用,成为后来“同光中兴”的功臣和重臣,保举也于此时达于鼎盛。由于这样的经验,慈禧太后和光绪帝对保举相当重视,经常下诏求贤。
马关议和的消息,激起了朝野上下的强烈反应,在条约签订前后,官员与公车上奏、电奏、上书要求拒约达154次,参加的人数超过2464人次。 光绪帝迫于战败的形势,于光绪二十一年四月初八日(1895年5月2日)御笔批准《马关条约》。四月十六日(5月10日),光绪帝发下朱谕,说明订约之原委,并提出战后之改革。此后京内外官员的奏议,由拒约渐渐转向改革。其中南书房翰林张百熙于闰五月初七日(6月29日)上奏时,附片要求下旨各省督抚保举人才:
……以中国之大,士民之多,岂无瑰玮绝特之士,可以共济时艰?特患求之不诚,用之不当,斯人才所以伏匿而不显也。古者进贤受上赏,蔽贤蒙显戮,故诸侯有贡士之法,汉制州郡不举孝廉者有罪。今之督抚,古之诸侯也,应请饬令保举人才。其有道术通明,操履笃实,才堪经国,识洞韬钤、与夫精熟时务,能制机器,通习天算、地舆及各国语言文字者,令其特疏保荐,不拘正途杂流已仕未仕。奏上之时,应科别其条,实举其长于某事,别白书之,不得一以雷同考语,含混了事……
张氏从中国传统政治学的理念出发,求贤于隐。他似乎并不知道,根据当时及后来亚洲各国近代化的进展来看,能够改变中国命运的人才,需要有计划、专门化地培养。该片当日呈送慈禧太后,闰五月十一日由慈禧太后发下。 两天后,闰五月十三日(7月5日),光绪帝明发上谕:
为政之要,首在得人。前谕中外臣工保荐人才,业经次第擢用。当兹时事多艰,尤应遴拔真才,藉资干济。著各部院堂官及各直省将军督抚等,于平日真知灼见,器识闳通,才猷卓越,究心时务,体用兼备者,胪列事实,专折保奏。其有奇才异能,精于天文、地舆、算法、格致、制造诸学,必试有明效,不涉空谈,各举所长,俾资节取。该大臣等当念以人事君之义,一秉大公,详加考核,倘或苟且塞责,谬采虚声,甚至援引私人,瞻徇情面,滥保之咎,例有专条,定惟原保之人是问。
其中“究心时务,体用兼备”一语,表示了此时的“真才”标准,“天文、地舆、算法、格致、制造诸学”,又有着战败后对新学的认知。然而,对于这一标准,当时官场的意见并不统一。御史杨福臻、给事中褚成博为此上奏,表示了不同的看法。
该旨下达后,保举人才的奏折纷至沓来。我在档案中查到52件相关的保折、片、单。
光绪帝收到的第一份保折,为吏部右侍郎长萃所上,保举副都统衔前驻藏帮办大臣延茂、前太仆寺少卿岑春煊、分发陕西试用道升允、分发江苏补用知府柯逢时,称四人“深明时务,久郁忠忱,才力足为干济之资,性情可保始终之一”。长萃的政治主张倾向于保守,在甲午战败、主张洋务与时务的李鸿章成了众矢之的时,此类政见风头正健。他称言:
抑又思之,臣工保荐人才,要不过后先奔走之任,至于调元赞化,辅治安邦,则惟圣心倚重之一二臣,得以审机宜而握枢纽。今念自宗臣而外,奴才素所深知者,协办大学士吏部尚书徐桐、军机大臣礼部尚书李鸿藻,公忠体国,守正不阿,众论之所翕服,薄海之所仰望。奴才尤愿皇上亲之信之,以端用人之本。则一切恃才逞私之辈,将必有所严惮而不敢出,而以身许国之真才,庶几得展所为矣。
以徐桐、李鸿藻来主持朝政,很可能是长萃此折的真实意图。以当时的政治语言之习惯,可以看出,其攻击的对象有二:一是李鸿章,另一是翁同龢。
另一件很有意思的保折,为翰林院侍讲王荣商保算学生萧开泰。王荣商没有上奏权,其条陈由翰林院掌院学士麟书、徐桐代奏。该折称:萧开泰,四十九岁,四川洪雅县监生,光绪十九年由四川学政瞿鸿禨咨送总理衙门,经过考试,认为是有用之才,留在同文馆听候差遣:
其人精于天算,兼晓制造,平日愤洋人之强筹,所以制御之法甚备。所著书十余种,皆确有心得。其最切实用者,一曰火镜:用玻璃板镕铸而成,借日光取火,厚二寸者,可烧三里外之敌船,厚至一尺者,可烧三十里外之敌船;一曰炮架:用牛皮水袋,可御敌炮,中设机关,两旁安凸镜,能使放炮有准,合之可成营垒,分之可肩负而行;一曰竹筏:左右用木轮驾驶,中安木槽,可仰卧放炮,以攻敌船;一曰海镜:能入水不濡,洞见海底,又推其法为暗船,可驶至敌船之下,运放水雷;一曰气球:如鸟鼓翼,前后左右,惟意所向,中置炸弹,可自上击下,以毁敌垒。以上各件,皆自出巧思,为制敌利器,除气球需银二千余两外,造成须待一年外,余皆价廉工省,每造一具,需费不过二百金,为时不过一月,即可告成……
王荣商是当时最富“知识”的人士,后也为内阁学士唐景崇所保;其所在的翰林院,又是最有“学问”的衙门。他所保举的人士,“掌握着”当时国家最为需要的克敌制胜的“技能”,然今人一眼即可看出,萧开泰只不过是利用聚光镜反射阳光之小技而行骗多年的术士。
兵部右侍郎徐树铭开出了很长的保单,共保举了19人:湖北布政使王之春、浙江按察使聂缉榘、江苏前署常镇道蔡钧、直隶候补道卫杰、分发浙江试用道许贞干、直隶候补道张鼎祐,以上6员“皆御侮之干城,济时之舟楫也”;福建粮道陈鸣志、福建汀漳龙道刘倬云、甘肃宁夏道周绶、山东登青莱道李兴锐,以上4员“有猷有为有守”、“公平练达”;直隶布政使陈宝箴、贵州布政使唐树森、江西按察使翁曾桂、福建按察使季邦桢、湖北按察使龙锡庆、湖南按察使俞廉三、两淮盐运使江人镜、浙江宁绍台道吴引孙、河南南汝光道朱寿镛,以上9员“皆淬精励志,力求振作者也”。 徐树铭的这一份保折虽在当时并没有立即起到相应的政治作用,但却展示出问题的实质:向朝廷保举人才当然是提议朝廷任用,说到底就是升官,然而朝廷的官缺都是固定的,这19人即便是全如徐树铭所言,但又何来如许官椅以安排这些人呢?如果再做下一步的思考,又可发现,若真有如谕旨中所称的“有奇才异能,精于天文、地舆、算法、格致、制造诸学,必试有明效,不涉空谈”者,朝廷中也没有相应的机构与官缺,又能将之安插于何处?
长萃、王荣商、徐树铭的三份保奏提示着当时的背景:一是当时官员的思想;二是当时的知识水准;三是当时的官僚体制。如此下诏求贤,而没有相应的政治改革,很可能失其原来的主旨,而流变成另一种形态。
如果以原折日期为序,先后上奏保举的官员有:刑部右侍郎江苏学政龙湛霖 、礼部右侍郎李文田、钦差大臣两江总督刘坤一、陕西布政使护理巡抚张汝梅 、署理两江总督湖广总督张之洞、湖南巡抚吴大澂 、大理寺卿浙江学政徐致祥 、河南巡抚刘树棠 、广东巡抚马丕瑶 、东河总督许振祎 、山东巡抚李秉衡 、内阁学士唐景崇 、仓场侍郎廖寿恒 、两广总督谭钟麟 、西藏办事大臣奎焕 、兼护湖广总督湖北巡抚谭继洵 、云贵总督松蕃 、伊犁将军长庚 、兵部右侍郎总理衙门大臣吴廷芬 、吉林将军长顺 、光禄寺卿曾广汉 、黑龙江将军恩泽 、安徽巡抚福润 、湖南巡抚陈宝箴 、大学士总理衙门大臣李鸿章 、户部右侍郎总理衙门大臣张荫桓、兵部尚书徐郙、东河总督任道镕 、南书房翰林张百熙 、奉天将军依克唐阿 、通政使安徽学政李端遇 、塔尔巴哈台参赞大臣富勒铭额 、闽浙总督边宝泉 ……
由于档案保管与整理诸情事,许多档案已失,或分类不确;且我看档有限,很可能也未能周全。当时保折应不止于此数。
在以上人士的保折中,最合光绪帝原诏旨意的,很可能是兵部尚书徐郙的奏折,他保举了六人:
二品衔直隶候补道姚文栋,沉潜笃实,专精舆地之学,尝随前出使大臣黎庶昌、洪钧、薛福成等,遍历外洋十余年之久,到处考察其兵制、舆图。复由印度至云南,穷乡僻壤人迹不到之处,裹粮深入,测量绘图,著述甚富。
二品衔准补直隶清河道高骖麟,器局深稳,精究格致之学,在北洋十余年,总办船坞、机器局,力求撙节,去年创造快炮,价廉器利,精巧不让外洋。署天津河间道,讲求水利,整顿营田,数月之间,开垦至数百顷之多。
礼部即补员外郎于式枚,器局闳通,学问渊粹,近随大学士李鸿章遍游各国,闻见更广,才识尤精。
三品衔候选道梁诚,幼年充美国肄业生,往外洋读书十年余,于各国语言文字、风土人情,无不洞晓,复为前出使大臣郑藻如、张荫桓等随员,游历各国,谙练老成,才大心细,精通翻译,熟悉洋情。
三品衔湖北候补知府章嘉谋,才识明通,屡膺繁剧,考究商务,长于理财,于中外出入盈虚之故,了如指掌。
二品顶戴安徽候补道维增,悃愊无华,实心任事,闻其督办皖南厘局,裁汰陋规,商民感激,收数独旺,颇著廉洁戆直之称。
从他保举的人才评语来看,若为属实,当为有用。徐郙对此要求“送部引见”,光绪帝当日下旨:“交军机处存记。” 按照当时的官场规则,被保举的官员一般是“交部引见”,由皇帝考察后下旨任用,或交军机处存记。当时的保折也大多请求将其保举的官员“送部引见”,光绪帝也大多予以批准。
然当时候补官员极多,官缺甚紧,被保举的官员交部引见后,大多发回原省,至多是交军机处存记。由此,光绪帝将徐郙所保六人直接交军机处存记,实际上是一种优遇。精通官场规则的张荫桓,也保举六人:安徽按察使赵尔巽、直隶候补道汤纪尚、二品顶戴候选道伍廷芳,请求“交军机处存记”,二品顶戴江苏候补道潘学祖、盐运使衔候选道梁诚、直隶试用知县吴永,请求“交部引见”,以示等差。 光绪帝对“交部引见”者,很顺快地答应了。 对要求“存记”者,查军机处相关档册,只有伍廷芳一人。( 详见附录 )徐郙保举的姚文栋等六人,虽交军机处存记,但没有得到起用,清朝政府机构中并没有可以发挥他们才华的部门,而荐主徐郙也不是朝中的有力人士。
我在阅读档案时发现,以上保举的官员,大多数属于“察吏安民”的性质,这与光绪帝下诏求贤的主旨并不吻合,也与甲午战后“卧薪尝胆”的“自强”风尚不那么合拍。其中最典型的是礼部右侍郎李文田,出奏保举游智开:
今日求才,先求忠谠切实之才,然后一切奇才异能算法格致之类,始能收其实用……前广东布政使游智开,在护理广东巡抚任内,缘参劾属员,不得其职,郁郁移疾而去。寻其所劾什九劣员,自该藩司去后,所经参劾者固早经开复,此后吏治益杂。如南海知县潘泰谦、香山知县杨文骏等,皆异常贪酷,罄竹难书。自非皇上圣明,简放马丕瑶、谭钟麟先后到粤,将劣员等重与参革,则粤民几无苏息之望矣……臣窃念今日最要在得民心,得民心在澄吏治。顾守正不阿之性或歉于循良,爱民如子之诚或短于刚劲。该藩司政声极著,风力亦遒,前在直隶永平府等任,遗爱在民,及升任四川藩司护理川督之时,办理重庆教案,尤得蜀民爱戴……
他要求“重与录用,以储边才”。 李文田是广东人,对家乡的吏治极为关注,该折也反映出其对前任两广总督李瀚章的不满。“察吏安民”本是中国传统政治学中的精要,虽说战败后的中国亟须改革,但体恤民情,安良除霸,什么时候也不失其重要性。
在上奏保举的人士中,最值得注意的有两位:一是钦差大臣两江总督刘坤一,先后共六次上奏,保举官员24人。 战事虽为大败,他仍保举其营务处冯锡仁、曾丙熙、粮台毛庆蕃、支应局唐际春、转运局林志道。当他回到两江本任后,又保举了一大批下属,其评语多为“察吏安民”。另一位是署理两江总督湖广总督张之洞,先后四次上奏,保举33人。 他有着一种天下己任的大气概,保举的官员并不限于两江或湖广,而是全国性的,由此建立一个大的关系网络;然仔细查阅其名单,可知相当多的官员出于其幕中;他保举的人员,后又有一些大吏再次保举,很可能此中也另有运作。
此次甲午战后的保举,时间长达两年多。 一些人由此得到了起用或提升,如游智开(广西布政使)、任道镕(东河总督)、于荫霖(署安徽布政使)、俞廉三(山西布政使)、恽祖翼(浙江布政使)、袁世凯(直隶按察使)、黄遵宪(湖南长宝盐法道)、蔡钧(江苏苏松太道)、罗丰禄(驻英公使)、伍廷芳(驻美公使)……但起用与升官者仍是少数,大量被保举的官员由光绪帝交军机处存记。我在档案中找到军机处存记档册多种,整理出附表,细心的读者若将保折名单与存记名单相核,可以体会出当时政治的许多内情。
甲午战后的下诏求贤,明显未获成效,中国政治并未因之改变方向。先前由战败而求贤,以求励精图治,而在实际操作中,变成上层大吏扩充势力提拔下属、下层官员特别是候补官员得保获缺升官发财的良机。 其中得到起用、升任、存记者,并非其真符合谕旨中要求的“有奇才异能,精于天文、地舆、算法、格致、制造诸学,必试有明效,不涉空谈”之条件,而在于荐主的实力。甲午战后的中国政坛依然如旧,没有太多的新鲜气息,只是各派实力稍有变化,李鸿章之船开始进水,慢慢倾斜,张之洞部队已成规模,与刘坤一并列为政坛的两大集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