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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整肃与软禁 |
尽管各种关于戊戌政变的私家著述中充满了慈禧太后回西苑后种种整肃和监禁的描写,且又栩栩如生,有如作者身在现场一般,但从档案中可以看到,慈禧太后对光绪帝身边太监的整肃却是在训政以后十多天才开始的,对光绪帝的监禁则更晚。因此,以下的叙说,主要是抄录有关档案,以纠正私家著述中没有根据的种种描写。
八月十三日(9月28日),也就是六君子赴刑就义的那天,慈禧太后决定,将原定十四日返回颐和园,推迟到二十日。内务府《杂录档》记:
八月十三日,总管宋进禄等为前传本月十四日皇上驻跸颐和园,今改为本月二十日驻跸。所有传出车辆、马匹、苏拉等俱于是日寅初在福华门外各该处照例预备。差首领何增盛传。
由此记载可见,光绪帝一行仍旧是从福华门动身,即从西苑出发。光绪帝的这一时间变动是与慈禧太后同步的。《内务府来文》中称:
八月十三日,总管宋进禄等为前传本月十四日圣母皇太后驻跸颐和园。今改为本月二十日驻跸。所有传出引导、跟随、车辆、马匹、苏拉俱于是日寅初在福华门外各该处照例预备。差首领何增盛传。
同样的记载又见于内务府的各种档册。 由于这一改动牵涉到原定八月十三日西苑纯一斋演戏,十五日、十六日颐和园颐乐殿演戏,在升平署的档案中又留下了一些记载:
八月十三日。敬事房传旨:里外人等出入西苑门,太监俱穿靴、戴帽。十五日、十六日之戏改纯一斋伺戏。十四日福寿班,十五日本家,十六日宝胜和班纯一斋伺候戏。
升平署太监的衣着规定,显示了西苑正加强警卫。原来的安排十四日并不演戏,结果又增演一天。从八月十三日至十六日,西苑纯一斋连续四天演戏。 又据宫中《穿戴档》、《起居注册》,这四天光绪帝天天伺慈禧太后看戏。这个时候陪太后看戏,是一件不太好应付的苦差事。慈禧太后再一次推迟回颐和园的时间,正是她感到了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她亲自来做。
八月十四日,慈禧太后决定停止南苑、天津的阅操。对光绪帝来说,南苑、天津阅操是提倡西法练兵,对慈禧太后来说,正可借此显示其对军队的统御。到了此时,这两个目的都已经悄然淡化。而荣禄进京后,已使得此次阅操指挥官的人选成了麻烦事。荣禄于十一日入京,十二日、十三日召见。十三日旨命荣禄入军机,并命北洋各军归其节制。十四日命荣禄以大学士管理兵部,并颁“节制北洋各军”关防。由此荣禄的官差各职为文渊阁大学士、军机大臣、总理衙门大臣、管理兵部事务、节制北洋各军。他已经不可能再承担更多的事务。天津方面的事务,临时由袁世凯署理,而他正是康党策动的人物。虽已派裕禄为直隶总督,但由其担任阅操的指挥官,还有一些军事知识上的欠缺。
从后来的事态来看,慈禧太后此时决定停止阅操,对其是相当有利的。由于八月十五日在前门外的中外冲突,英、俄、德、日、美、意等国各调其军队一小部从十七日起由大沽、天津开入北京使馆区,形势相当紧张。而南苑、天津的阅操原订计划是九月初五日至二十五日。
八月十五日,即中秋节这一天,慈禧太后决定不再返回颐和园。《内务府来文》中存有一文件:
八月十五日,总管李连英奉旨:于本月二十日圣母皇太后、皇上、皇后、瑾妃均不往颐和园去。前传引导、跟随、车辆、马匹、大车、苏拉等,均著一并撤回,勿庸准备。钦此。差首领任瑞祥传。
慈禧太后的这一道谕旨,并没有说明何时再回颐和园。 但颐和园却接到了明确的指示:
申刻,都甲由城内代来口信,今日奉懿旨:颐和园著撤班。钦此。
自慈禧太后住颐和园后,内务府须派一堂官住班,约为5日一换,以随时听候慈禧太后的指令。 由于堂官们皆住在城中,派住班经常很麻烦。八月初四日,慈禧太后去西苑后,颐和园的住班一直没有撤销。慈禧太后的此一懿旨撤销了颐和园的住班,也就是说,她暂时不会回来了。
从八月十三日到十五日,慈禧太后的旨意多变,最后决定不再回她颐养的颐和园,其中的原因为何,我还没有找到直接的证据。可以看到的是,这一天她在纯一斋看戏,并另下达一条命令:
八月十五日,储秀宫司房口传:乾清门侍卫、上虞备用处、銮仪卫、电灯处、轮船、闸军、颐和园,于明日叫内务府堂上的俱到储秀宫司房领赏。
这样适时的赏赐,慈禧太后最为擅长。八月十七日,她颁赏于驻守西苑各门的上三旗护军营, 十八日,再颁赏给负责她往来引导等责的内务府护军及司员。 而疏于值守的官兵也由内务府予以严惩。
八月二十二日,慈禧太后命内务府另调写字人4人以充实敬事房。 走向前台之后,政务多了起来,人手不够了。
慈禧太后不回颐和园的一个直接结果,就是开始对光绪帝和珍妃两处太监进行整肃。从档案中,我还看不出此一整肃从何日开始,但可以看到一个非常凶残的结果:
光绪二十四年八月十九日,敬事房奉懿旨:内殿太监杨瑞珍、杨长文,内殿司房太监张得名及珍妃下太监戴恩如,此四名干预国政,搅乱大内,来往串通是非,情节较重,实属胆大妄为,著交内务府大臣即日板责处死。再,内殿小太监苑长春著革去顶带,内殿司房太监张源荣、王吉祥、徐源寿,珍妃下太监孙海成,此五名实系结党,串通是非,著交内务府慎刑司重责二百板,永远枷号。又,珍妃下太监张田祥、卢田庆、李玉盛、苑福有、张长瑞,此五名均串通是非,不安本分,实属胆大,交慎刑司板责一百,枷号二年,年满请旨。以上太监等均著严加看守,如有疏脱,滋生事端,惟该大臣是问!钦此。
由此可见,审讯的日期为八月十九日(10月4日),且由慈禧太后亲自审决。以往负责审理太监的内务府慎刑司,此时已成为一个执行判决的部门。慈禧太后的审讯时间有多长,仅是当天,还是几天?档案中没有说明。但该懿旨中,被审的14名太监中有3名的名字写错,可见当时审讯的仓促。八月二十一日,由总管宋进禄等下发撤销14名太监所食银两的咨会,再度引用此懿旨,可知这14名太监的正确名字及在宫内的地位:
内殿太监杨瑞珍,镶黄旗广润管领下,每月食银四两五钱
内殿太监杨昌恩(前错为长文),正白旗恒宽管领下,每月食银四两五钱
内殿司房太监张得明(前错为得名),镶黄旗鄂麟管领下,每月食银三两五钱
内殿小太监苑长春,七品官职小太监,正白旗钟吉管领下,每月食银五两
内殿司房太监张源荣,镶黄旗文龄管领下,每月食银五两
内殿司房太监王吉祥,镶黄旗延祥管领下,每月食银二两五钱
内殿司房太监徐源寿,正白旗常瑞管领下,每月食银二两五钱
珍妃下太监戴恩如,正黄旗常贵管领下,每月食银二两五钱
珍妃下太监孙海成,正白旗常瑞管领下,每月食银二两五钱
珍妃下太监李玉盛,正黄旗钟麟管领下,每月食银二两
珍妃下太监张田祥,正白旗恒深管领下,每月食银二两
珍妃下太监卢田庆,正白旗恒深管领下,每月食银二两
珍妃下太监苑福有,正白旗奎昌管领下,每月食银二两
珍妃下太监张昌瑞(前错为长瑞),正白旗常瑞管领下,每月食银二两
当时光绪帝的内殿共有太监94人,其中总管2人,为赵文泰和郝寿禄。首领5人,为张景洋、尹来玉、邓志山、王贵安、李荣明。小太监13人,为得庆、春福、得意、得如、春华、福玉、喜顺、福庆、喜春、玉梅、长平、长兰、春来。学规矩太监5人,食四两太监7人,食三两太监7人,食二两五钱太监9人,食二两太监46人。其中的“小太监”是因其年龄小,多为贴身照顾生活之人,其地位有时经常超过总管或首领。从上引被审讯太监所食银两来看,还不是大太监,大多只能算是普通太监,但有一位除外,即七品官职小太监苑长春,他是光绪帝身边照顾生活的小太监。 由于是慈禧太后亲自审讯,一切都打破了常规,内务府慎刑司和刑部都没有审讯记录,我们今天难以查出他们的具体罪名。而上引懿旨中的罪名又过于简略:“干预国政”一语,似牵涉至政治问题;“搅乱大内”一语,其意是破坏了宫内的等级秩序?生活规则?或违反了宫内的各种规矩?“串通是非”一语,其意更不清楚,是宫内此14人互相串通,结成一党?还是宫内外串通,结交外官?只有“结党”的罪名比较清楚,这些人形成了一个小团体。
慈禧太后整肃太监的手段是极为罕见的狠毒。4名太监被活活打死,此已违反《大清律》中五刑的规定。按《大清律》,五刑中的杖刑最高数为“杖一百”;可慈禧太后用此酷刑还不解气,第二天又发下懿旨:
八月二十日,敬事房口传,奉懿旨:昨日交出板责处死太监四名,不必买棺盛殓,即著抛入万人坑。钦此。
另10名太监分别被板责100板或200板,已是血肉横飞,慈禧太后还分别给予“永远枷号”、“枷号二年”的刑罚。按例稽查的大理寺为此咨会内务府:
大理寺为咨行事。准内务府慎刑司文称:光绪二十四年八月十九日敬事房奉懿旨:内殿小太监苑长春著革去顶带,内殿司房太监张源荣、王吉祥、徐源寿,珍妃下太监孙海成,此五名实系结党,串通是非,著交内务府慎刑司重责二百板,永远枷号。钦此。除将太监苑长春、张源荣、王吉祥、徐源寿、孙海成五名枷号外,相应咨行查照等因前来。查各衙门永远枷号人犯,例系由本寺稽查,并将该犯等年貌、籍贯造具细册,咨送过寺,以便派司员先行赴贵衙门查验加封。俟加封后,本寺堂官再行定期前往查验可也。须至咨者。右咨内务府。光绪二十四年九月十七日。
此后,大理寺于十月十八日派司员查验加封,二十二日由堂官查验。 查《大清律》,枷号分两种:“寻常枷号重二十五斤。重枷重三十五斤。枷面各长二尺五寸,阔二尺四寸。至监禁人犯止用细链,不用长枷。” 戴此枷号度过余生,以今人的眼光来看,实为生不如死。
由于慈禧太后懿旨中命对枷号太监“严加看守”,内务府大臣为此还下达了一项恩威并举的命令:
光绪二十四年八月二十一日奉堂谕:查慎刑司管狱官二员,有值宿之责,是在狱人犯皆宜归其典守稽查,职任极为重要。现有钦奉懿旨饬交枷号之情罪重大太监,防范自须加意。该管狱官等尤当倍加小心,按班常川住宿,严密稽察,毋得稍涉大意。倘能始终勤慎,除于年满时核其资劳,按班升补外,仍于存记,酌派优差,以示奖励。如有旷班不到者,亦必照例参办,决不宽贷。凛之。慎之。
而内务府慎刑司一下子收监14名要犯,其枷铐及监房皆有不足,只得向刑部调用枷、铐各30付, 并修理该司的南、北监房。
慈禧太后对太监的整肃并没有到此结束,此后继续追究有关太监的连带责任。八月二十日,她又下令:
敬事房奉懿旨:关防营总管张进喜,因失查太监不法来往,串通是非,著革去总管,发往打牲乌拉,五年给官兵为奴。钦此。
“关防营总管”即为乾清宫总管之一张进喜,五品官职,每月食银十四两,是一位大太监。八月二十一日,她再下令:
敬事房奉懿旨:内殿总管赵文泰、郝寿禄,俱因失查太监不法等情,著从宽各罚月银一年。钦此。
赵文泰,又写作赵文太,五品官职,每月食银十两;郝寿禄,六品官职,每月食银六两。他们均是慈禧太后为光绪帝选择的身边人,于是年七月初八日刚刚升职。对于光绪帝的内殿,慈禧太后一直未放权。 此次的处罚已降到找不到任何过错的内殿总管身上,光绪帝不能给予任何保护。以后光绪帝身边的大小太监们还又有谁敢违背慈禧太后的旨意?光绪帝身边的一切完全处于慈禧太后的控制下了。
袁世凯告密之后,慈禧太后因恐外人的干涉对有关当事人不审而诛,谭嗣同之密谋仍为隐情。就一般逻辑而言,就慈禧太后的性格而言,她必不会放手。整肃光绪帝、珍妃身边的太监以探隐情,自是顺理成章之事。但慈禧太后放出的整肃手段如此酷烈, 肯定是这14名太监的活动触犯了她的根本——政治权力乃至生命,而且,很可能与她此时最痛恨的康有为、张荫桓有关。
慈禧太后的整肃,当时在宫中引出了紧张空气。八月二十一日,内殿太监尹得福、苏敬芳听说同伴张得明板责处死后逃走。尹得福,48岁,南皮人,每月食银四两五钱;苏敬芳,27岁,静海人,每月食银二两。 而尹得福逃走后,竟身怀小刀重入禁宫,在景运门被护军捕获,送往刑部。 据当时的审讯记录,尹得福怀刀闯门是企图复仇,最后也被处死。
八月十九日慈禧太后整肃光绪帝、珍妃身边的太监后,她与光绪帝、珍妃的关系也降至冰点。原有的亲情已不复存在,而对光绪帝与珍妃采取直接行动也是必然之事。八月二十三日(10月8日),内务府奉宸苑《传帖簿》中有一记录:
春字九十三号。传兴隆厂为四扇门钉安门攒钌铞事。
奉宸苑即管理西苑等处的衙门,《传帖簿》是奉宸苑记录外请工匠所发“传帖”的记录,“春字”是其发帖的编号,“兴隆厂”是京城中有资格承接皇家活计的营造商,而“四扇门”就在瀛台涵元殿一带, “门攒”疑是门闩,“钌铞”是将门扣住的金属件。兴隆厂的这一活计是什么意思?可以往下看。
第二天,二十四日,内务府奉宸苑《记事簿》中有记:
总管刘得寿奉旨:瀛台桥迤南安搭木板棚房二座,东西朝房迤北安搭木板棚二座,著奉宸苑今日急刻成做修理。钦此。
又,总管阮进寿传:北海大闸闸板糟朽二块,赶紧添换。栏杆破烂,赶紧修齐。莫误。
《记事簿》是奉宸苑记录重要工匠事务的档册,大多为由太监传下的光绪帝和慈禧太后的谕旨。其中刘得寿为乾清宫的总管太监之一;阮进寿的身份更为特别,他是北海的总管太监,同时又是慈禧太后身边的小太监。 当天的《传帖簿》又记:
春字第九十四号。为传兴隆厂,奉旨:瀛台过河桥添安木板棚二座,赶紧今日进安事。
春字第九十五号。为传兴隆厂,北海大闸闸板栏杆事。
此中的“木板棚”、“闸板栏杆”的活计又是为什么?可以再往下看。
第三天,八月二十五日,该《记事簿》的记载可以明确无误地说明前两天的活计具有什么样的性质:
立大人(立山)面奉懿旨:所有瀛台两傍楼梯及各门座,全行堵砌妥协。再仁曜门迤西至荷风蕙露亭灰土海墁,改墁砖甬路。钦此。
该日的《传帖簿》对此也有记录:
春字第九十六号。帖子一件,为传兴隆厂。奉立大人谕:面奉懿旨,瀛台两傍楼梯及门座全行堵砌,多加人夫事。
由此可见,八月二十三日在四扇门“钉安门攒钌铞”,并不是简单的活计。二十四日的4座“木板棚房”更是针对光绪帝的。“瀛台桥南”,已在瀛台,“东西朝房以北”还不能确定位置,很可能在涵元殿一带,4座“木板棚房”是一种住下等人的简易房屋。在此建简易房,且要求当日完成,只有一种可能,即为看守光绪帝的人员建值班用房。“闸板栏杆”是为了加强西苑警卫,以防有人潜入。而到了二十五日,负责管理奉宸苑事务的内务府大臣立山奉到的慈禧太后懿旨更为明确,将瀛台涵元殿的楼梯及瀛台所有建筑的门座全部“堵砌”,光绪帝出行的道路只能在其看守的眼下,其活动的空间受到了限制。仁曜门即勤政殿通往瀛台的正门,荷风蕙露亭在勤政殿西侧丰泽园以西,两地皆在南海的北岸,“灰土海墁”是指南海此段原来的土堤,此一段土堤改“墁砖甬路”,很可能是为了巡逻的警卫更方便地观察瀛台。 由此可以大体断定,八月二十三日起,光绪帝已被软禁。
此后的两日,瀛台等处的监禁设施继续增加。奉宸苑《记事簿》记:
二十六日,总管阮进寿奉旨:四扇门外安搭木板棚一座,著奉宸苑今日急刻成做修理。钦此。
二十七日,立大人面奉旨:淑清院北门堵砌,明日要齐。又,瀛台前两楼梯满砌,明早将材料送至四扇门。又,北海蚕坛后进水闸,清挖积土,闸板糟朽,赶紧更换。又,日知阁外织女桥,清挖淤泥,半截河闸棱包铁,安铁壁(箅)子等因。又,首领李文泰奉旨:罩子门内安搭木板棚一座;半截河清理闸口,安铁壁(箅);淑清院元光门上闩封锁。钦此。
奉宸苑《传帖簿》记:
二十六日。春字第九十八号。为传兴隆厂,阮总管口传,奉旨:四扇门外搭木板棚一座事。
二十七日。春字一百号。为传兴隆厂,淑清院北门堵砌;瀛台前两楼梯满砌;北海蚕坛后进水闸清挖积土,闸板糟朽,赶紧安换。日知阁外织女桥清挖淤泥,半截河闸棱包铁,添安铁壁(箅)子事。
木板棚已搭建到四扇门,很可能意味着看守已到涵元殿门外。淑清院在勤政殿以东,此时是珍妃的寝宫,其北门堵砌,使之遥望瀛台都不可能,其元光门上闩封锁,意味着珍妃也被软禁。日知阁在淑清宫沿岸向南,下有水闸,是三海的出水口,织女桥在今南长街,三海之水由日知阁经此进入天安门前金水桥,于此处清淤泥、安铁箅,仍是防人潜入。
西苑一下子有如此许多的活计,每日须进许多工匠。为防范工匠于此中生事,又对进出的工匠加强管理。奉宸苑《记事簿》记:
二十八日,阮总管口传,奉旨:水西门每日进匠时,著带匠官会同海司房点数放进,晚间点数放出等因。
水西门本有带匠官,海司房是西苑负责工程等事务的衙门,双重查验是为了防止带匠官因人头熟络而徇私情。进、出点数,是为了防止混入混出。从奉宸苑《传帖簿》来看,此后进匠,须在前一天报名单,以便带匠官、海司房官员核对放入放出。
八月二十九日,奉宸苑《记事簿》还有一条意义不明的记载:
阮总管口传,奉旨:御膳房宫门内安大锁、门闩,门外安大钌铞。今日门内安小锁、钌铞。
相应的内容在奉宸苑《传帖簿》中也有记载。然而,这一条记载我还看不太明白。御膳房宫门的大锁究竟起什么作用?难道御膳房关门了?难道处在软禁中的光绪帝伙食也将降格减等了?
九月初一日(10月15日),慈禧太后命总管内务府大臣每天带医生为光绪帝看病。为此内务府大臣也选派司员随其照料。内务府《堂谕堂交》中有此一文件:
堂交。奉堂谕:现奉懿旨,派出本堂等每日带领医士在皇上前请脉。自应遴派妥员随同照拂。著派堂掌稿笔帖式文起、重英、文秀、文珣、文荫、继森、联堃、有庆,每日二员跟随本堂等妥协带领,以昭慎重。特谕。此交。九月初一日。
前已叙及,光绪帝本就有病,而八月初十日发出选医入京之诏却是一个政治行为。此次慈禧太后派内务府大臣每日带医为光绪帝请脉,似非为关心光绪帝的身体,而有其政治目的。九月初三日,内务府上报了光绪帝的医案。第二天,内务府奉宸苑《值宿档》中有一记载:
光绪二十四年九月初四日。由奏事处交出本月初三日皇上脉案一纸,奉懿旨:交各衙门堂官阅看。钦此。
在专制社会中,皇帝的病况是绝对的秘密,以证明天子至圣至明。慈禧太后向京中各衙门堂官公布光绪帝的病情,实际上是一种政治试探。这一天的光绪帝身体状态极差:
九月初三日。卢秉政、庄守和、朱焜、李德昌、陈秉钧、范绍相,请得皇上脉息:左右寸细软,左关微弦而数,右关虚数,左尺虚数,右尺数页无力。症属肝肾久亏,脾胃均弱。昨夜前半夜未眠,后半夜眠不甚沉。晚昨(昨晚)大便一次,溏涤,今早大便二次,稀溏色白,兼有糟粕未化。少腹气坠,有时头晕眼涩,耳鸣而塞,口渴咽干,时或作痒,咳嗽少痰。腰痛,腿膝无力,麻木空痛。神倦喜卧。小便频数,色白而少。气怯懒言,语多则牵引少腹作抽。时或牙痛、口疮,手指作胀。常上(时常)恶寒。有时胸满糟杂作呕。面色晃白,左颧色青而滞,右颧淡白。下部潮湿寒冷,夜梦闻金声则遗精,或滑清,有时似滑未滑。躺卧难以转侧,不能久坐久立,不耐劳苦。总由心肾不交,肝气郁结,阴不潜阳,虚热上蒸于肺,中气不足,升降失宜。至于梦闻金声遗精,此心不藏神、肾不藏精、肺不藏魄所致。拟中培脾胃,下固肾真,上清肺气,滋养肝阴之方,以图缓效。今议用八珍麦味地黄汤,加减调理。
潞党参、四钱,焦於术、三钱,茯苓神、三钱,杭白芍、三钱,淮山药、三钱,干地黄、三钱,川杜仲、二钱,麦冬、三钱(米炒),山萸肉、二钱,补骨脂、一钱五分(盐炒),菟丝子、二钱(酒炒),炙甘草、一钱。
引用:金石斛、三钱,芡实、三钱,莲子肉、三钱。
此医案中的医生名单很可能是按照当时的名级排列的,卢秉政为知府、朱焜为同知、陈秉钧为郎中,皆是外省推荐而来的;庄守和为花翎二品顶带太医院院使,李德昌为花翎二品顶带太医院右院判,范绍相为三品顶带太医院御医。 从病情报告来看,光绪帝浑身上下都是病,眼、耳、口、牙、喉、腰、腿、膝、指、头、胸、腹均感不适,而大小便、脉息也不正常。其中相当多的部分是光绪帝的自述,如“神倦喜卧”、“气怯懒言”、“不能久坐久立”等,但这些现象并不能说明光绪帝得了什么病。光绪帝确实有病,这主要是遗精病,其病因虽然不清楚,但此病伴随其一生。其余的症状,大约任何一个失意的政治家都会出现,更何况自八月初四日慈禧太后回西苑后,光绪帝每天都是在身心疲惫之中过日子。连续一个月,任何再健康的人,都不可能不出现“神倦”、“气怯”、“不能久坐久立”的现象。而医生开出的诊断也不仅是病理上,且兼具精神上的:“心肾不交,肝气郁结,阴不潜阳,虚热上蒸于肺,中气不足,升降失宜”;“心不藏神,肾不藏精,肺不藏魄”。这样一份病情报告由慈禧太后下发到六部九卿各大臣,实际上是宣布,光绪帝的身体根本不能担负起乾纲独断的皇帝的责任!
自八月初六日慈禧太后训政后,各国驻华公使馆非常注意当时的政治走向,尤其是光绪帝本人的生命安全及慈禧太后废帝的可能性。上引光绪帝的病情报告,也为日本驻华公使馆所获,并于九月十四日其公使矢野文雄将之以本公第116号信的附件,发给日本首相兼外相大隈重信。
由于英国等国公使的干预,总理衙门被迫同意由一名外国医生给光绪帝看病并出具诊断书。九月初四日,法国公使馆医生多德福(Dr.Detheve)给光绪帝看病。事后,多德福向清廷递交了病情诊断书。内务府奉宸苑《值宿档》有录,全抄于下:
由堂来抄,光绪二十四年九月初四日法国驻京使署医官多德福蒙约诊视大皇帝,并恭悉交亲(亲交)病原说略,熟思面答之语,现得悉:身体虚弱,颇瘦,劳累,头面皮白。饮食尚健,消化滞缓,大便微泄,色白,内有未能全化之物。呕吐无常,气喘不调,胸间堵闷,气怯时止时作。当日蒙允于听,肺中气音尚无异常现症,而运血较乱,脉息数而无力。头痛、胸间(闷)、虚火、耳鸣、头晕,似脚无跟,加以恶寒,而腿膝尤甚。自觉指木,腿亦酸疼。体有作痒处。耳亦微聋,目视之力较减。腰疼至于生行小水之功,其乱独重。一看小水,其色淡白而少。迨用化学将小水分化,内中尚无蛋青一质,而分量减轻。时常小便频数而少,一日之内于小便相宜似乎不足。在说略注意遗精为要,系夜间所遗,感动情欲,昼间则无,而且白日似不能兴举。
详细察悉皇帝圣恙,实知由于腰败矣。按西医名曰:腰火长症。若问腰之功用,则平人饮食之物入内,致化其有毒之责(质)作为渣滓,由血运至腰,留合小水而出,以免精神受毒。设若腰败,则渣滓不能合小水而出,血复运渣滓散达四肢,百体日渐增积,以致四肢百体有如以上所开之乱。
至于施治之法,总宜不令腰过劳累而能令渣滓合小水同出之一。养生善法,总之莫善于惟日食人乳或牛乳,他物不宜入口。每日约食乳六斤左右,而食牛乳时,应加入辣格多思,约一两五钱(此物系化取牛乳之精洁者,译名乳糖)。如此食乳须数天矣。若以药而论,则用外洋地黄末,实属有功于腰,干擦可安痛楚。西洋有吸气罐,用之成效依然。照此养身之法,行之小便调和,喘气闷堵可除,以致病身大愈。
其遗精之症,软弱而少腹皮肉既亦虚而无力,不克阻精之妄遗。宜先设法治腰,然后止遗精益易也。
敝医官情殷效力,管见若此,详加以闻。
这是清方的记载。该病案可能是当时法国人所译,文字不甚流畅,但意思清楚。日本驻华公使矢野文雄当时得到一份法国公使馆致总理衙门的诊断书,并将之呈报首相兼外相大隈重信。该件为法文,今请近代史研究所黄庆华先生翻译如下,读者可以对照来看。
法国驻华公使馆多德福医生诊断书——1898年10月20日呈总理衙门
1898年10月18日,法国公使馆医生多德福博士奉中国皇帝的谕旨,入宫诊病。通过陛下欣然提供的记录并回答询问,对陛下的病情做出如下诊断。
体质衰弱,明显消瘦,精神不振,面色苍白。
食欲尚好,但消化缓慢,轻度腹泻。排泄物呈白色,且未完全消化。频繁呕吐。气闷导致呼吸不均匀,发作时更显焦虑。肺部听诊未见异常。
血循环不好,常出现紊乱。脉弱而频数,头痛,胸闷热;耳鸣,头晕,站立困难。
除上述症状,腿、膝部明显发凉,手指触觉不明显,小腿痉挛,全身发痒,轻度耳聋,目光迟钝,腰痛。
尿频最为关键。表面看,尿液白而透明,尿量不大;化验未见蛋白,尿浓度减淡。陛下尿频,量少,24小时内尿量低于正常尿量。陛下强调遗精,常发生在夜间,之后出现快感。这类梦遗,多由白日自觉勃起功能减退所致。
经认真分析这些不同症状,我确信此病系肾脏损伤引起,欧洲称“肾炎”或“慢性肾炎”。
正常情况下,血液流经肾脏时,将营养交换后的残渣滤出;而这类残渣对肾脏器官正是一种毒素。当肾脏损伤不能将这些毒素随尿排出时,这些物质便由血液带到其他脏器,在那里堆积,引起脏器运行紊乱,出现上述症状。
目前,有必要对饮食做出规定,以不使肾脏承受过重的负担,并且有利于残渣随尿液排出。最佳的食品是牛奶,不能吃其他食物。仅喝牛奶或人奶即可,每天喝3—4升,奶中加50克乳糖。这种饮食制度应坚持若干个月。
药物治疗:洋地黄粉疗效最好。腰痛可以通过按摩和诱导法减轻。
一旦排尿正常,气闷消失,病情就会明显好转。
遗精是由体虚引起的,特别是小腹肌肉衰弱,不能控制精液的流出。目前首先要重视肾功能,要加紧治疗。肾脏功能恢复了遗精问题即迎刃而解。谨向陛下陈明愚见,渴望能减轻陛下的病痛。
这位法国医生听了胸部,也检验了小便,他的诊断是,光绪帝得了肾病。他开出的医方也很特别,即改变饮食,只喝人乳或牛乳。参照后来光绪帝的医案,此医嘱并未实行。至于光绪帝的遗精病,法国医生认为,是小腹肌肉衰弱所致,不能固精止滑。从今天的医学知识而言,肾病虽很麻烦,也需要多多休息,但并不影响政治决策中的思维能力和判断能力。
慈禧太后公布光绪帝医案的用心,当时的中外政治家看得十分清楚。其中最有名的是两江总督刘坤一给荣禄的电报,已为各位研究先进所引。我在这里还要指出的是,当时英国、日本等国所施加的压力。在此前后,英、俄、德、日、美、意等国军队开进了北京使馆区,东交民巷与西苑只有很近的距离,慈禧太后在决策时不能毫无顾忌。
内务府奉宸苑《值宿档》共留下了31份病案,时间从九月初三日至十月十八日,中有间隔。从这些医案中可以看出,光绪帝一直处在精神上和生理上的病困之中。 他的遗精病也是时止时复。 在此等的苦难中,光绪帝也有一次小小的反抗。九月十八日,他发下一道朱谕:“卢秉政脉理欠通,用药固执,著即回广东。钦此。” 卢秉政是由两广总督谭钟麟所荐,由于康有为的缘故,光绪帝对谭钟麟并无好感。此次逐回卢秉政,很可能出自对谭的戒心而非卢氏的医术。光绪帝此一反抗获得了小小的成功。对照《值宿档》医案,卢秉政此日起果然不再出现。 然在此时给皇帝看病,也不是一件好差事,不久后陈秉钧以其母病求退。 又据宫中《穿戴档》、《起居注册》,光绪帝每天都向慈禧太后请安,陪同见大臣,也时常侍膳、陪看戏;又据军机处《随手登记档》等档册,他依旧作朱批,不过只是例行,不见实际内容。他也亲自参加皇朝的各种仪礼,接见召见和引见的官员。在慈禧太后的注目下,他空有皇帝的名号,而不再拥有相应的政治权力。
时间一天天地过去,冬天来了,太液池开始上冻。为了隔断光绪帝与外界的联系,奉宸苑奉到了命令:
光绪二十四年十一月十九日,阮总管口传,奉旨:瀛台周围沿边河面,现已冻冰,著奉宸苑刻急派人赶紧打开一丈余尺,务见亮水,并由明日起派拨人夫进入镩打,不准冻上。仍由该管官员代进差,毕,退出。钦此。
从此开始,瀛台岸边每天又多了一群徒劳地与天气相对抗的人们。由于光绪帝从小陪慈禧太后看戏,对此也有心得,其中最爱响器,即锣、鼓、镲、钹之类。据当时的艺人称,其鼓板的尺寸、点子相当讲究。在此烦闷的病中,他也玩一点响器以自我消遣,松懈一下过紧的神经。十二月十一日,升平署总管太监马得安当面奉到慈禧太后懿旨:
以后传内务府差务等项,先请旨后传。皇上若要响器家伙等,先请旨后传。
从此光绪帝下达给内务府的旨意,即便是要几件乐器之类的小事,也须经过慈禧太后的批准。
这一年,光绪帝为27周岁,这样的日子他以后又过了1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