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时报》新大楼和与之同名的时报广场隔着几个街区,坐落于第八大道的40街、41街之间,是出自意大利设计师伦佐·皮亚诺(Renzo Piano)之手的一幢52层建筑。大楼底层是《纽约时报》的多功能大厅,可对外出租作为活动场地,也用于举办《纽约时报》的“时代对话” 活动。生活在纽约的人有机会在这里见到他们喜爱的《时报》评论家或公共知识分子,甚至是扬基队球员。据大楼租赁办公室介绍,这是美国第一幢“整体装饰陶瓷幕墙的高层建筑” ,平滑如玻璃的建筑外墙拥有感光百叶窗系统,会根据光线强弱或云层厚薄自动开合。但很快楼内工作人员就对这神奇的系统失去了新鲜感,当百叶窗叶片的开合发出声响时,他们不得不学着仰头查看叶片的摆动,然后迅速将其重新调到自己想要的位置。
相比之下,1913年建成的、位于西区43街的老办公楼完全是另一番景象。老楼隐身于人声鼎沸的时报广场后面的一条街上,这幢阴沉的、窗户稀疏的灰色石头大厦,是一代又一代新闻工作者口中的“工厂”。正因如此,《纽约时报》在美国新闻界被称为“灰妇人”(Gray Lady)。尽管《纽约时报》新址是为迎接数字化时代的到来而建,但对待其传统媒体和新媒体的受众却是不偏不倚的。穿过大楼,你会发现自己正好站在纽约港务局和时报广场地铁站之间。记者们无论是在位于大楼14层的餐厅吃午餐,还是信步走来远眺窗外,整个纽约的无尽喧嚣都会一览无余。
新大楼象征着一系列承诺和愿景:《纽约时报》在此开启了全面整合的网络新闻编辑室时代,并成了一座象征新闻创新实践的、闪闪发光的玻璃灯塔,是纽约天际线上的标志性建筑,更意味着它在实现远大抱负的过程中不可避免会遇到的挑战。
这座新大楼似乎在努力使自己能承载这些愿景。大楼的三个出入口上方都悬挂着代表数十年报业传奇的《纽约时报》标志,每个标志的字样都异常醒目,引得众多游客在此驻足留影。但是,这些出入口并不拒人于千里之外,每一个都对公众开放,游客可以到光线充足的大厅欣赏公共艺术作品,还可参观玻璃天顶。但若想乘电梯进入楼内的新闻编辑室,保安人员就会过来拦阻。可以说,从玻璃墙、开放空间到新闻编辑室的内部设计都标志了全新的数字化新闻时代的到来。
《纽约时报》新闻编辑室连通二、三、四楼,由红色台阶相连,四楼的人可以直接看到二、三楼的工作情况。最重要的岗位都安排在三楼,在此,对当天纸质版新闻最重要的内容拍板的人的座位被刻意安排在负责网络新闻的人旁边,后者时时刻刻都在筛选和决定什么新闻能上《纽约时报》网站首页。至于高管,像执行主编和两位管理编辑 ,他们的座位挨着网站最重要的两位员工。
位于新闻编辑室中央的几个小隔间是制作首页新闻和网络运营的核心地带,这些小隔间的隔断并不高,以便工作组之间互相沟通。在这个区域工作的主要是不间断新闻部 的编辑、国内新闻首页和全球新闻首页的编辑,还有网站的图片编辑。网络运营部门被认为是新闻编辑室的核心,其位置离大人物很近也体现出了这一点,正是这些大人物在决定整个新闻编辑室的编辑策略。
然而,这样的位置安排和布局并不意味着人们真的会相互交流。根据我在新闻编辑室五个月的观察,我发现执行主编和管理编辑只专注于决定什么能上纸质版新闻的头版,并不过问网站首页编辑的工作,至少以一天的工作来看是这样的,然而每月3000万人次访问量的网络版仅由一位网页制作人负责。
新闻编辑室的人对于纸质版和网络版之间的“互不干涉”——其实是对双方缺少互动的委婉说法——是这么表述的:“这些人能来到这里,是因为他们具备优秀的新闻判断力、出色的文字编辑能力,能迅速完成工作且极少出错。”
而纸质版和网络版之间的关系也夹杂着矛盾:数字时代的《纽约时报》网络新闻工作的新现实,与传统报纸每日发行的特点并不适应。一方面,《纽约时报》1996年才创建了自己的网站,这在其160多年的历史上可谓一个巨大的转折点,但报纸仍是主要的收入来源,并为整个企业赢得重要的社会地位。另一方面,“传统”的纸媒记者其实也为网站写作,事实上,他们的文章几乎最终都会出现在网站上。他们习惯在写突发新闻的时候加入事态的最新进展,发到网上的长篇专题报道也常常配上了多媒体元素。高级编辑在发给新闻编辑室和公众的邮件里也习以为常地称《纽约时报》网站是新闻编辑室的未来。
2010年,《纽约时报》所面临的挑战并不仅仅是纸质版和网络版的关系。在现如今一周7天、一天24小时的全天候新闻环境中,《纽约时报》不仅要迅速在网上制作和发布一波新闻,也希望仍能占据新闻界的主导地位并拥有盖棺定论的话语权。此外,这份报纸也跟上了力图建立多媒体和交互式图形的时代潮流,它们都是新闻报道的新形式,能吸引读者留在网页上,更是提高点击率进而增加经济收益的又一途径。随着网络社交媒体的盛行,《纽约时报》打算好好利用这一势头,记者们却在争论这会不会增加其工作量(或职责)。而摆在《纽约时报》及其新闻工作者面前的问题,与经济压力、专业实践的变化以及技术创新出现的新情况息息相关:当简单地把文字粘贴到网上已不能满足受众的需求时,《纽约时报》该如何为网络制作新闻?该如何来定义新时代的新闻制作流程和价值?
事实上,这家全国顶尖媒体机构在2010年给出的答案,颇有点像拉斯维加斯赌场里的自助餐,编辑、执行主编和记者都在努力让《纽约时报》能满足所有人的所有要求。纸质版仍继续决定着工作流程的轻重缓急,但网站要不断更新,记者无论如何都会在截稿时间前写出稿子来。网站将充斥各种互动内容和多媒体内容,报纸也会积极学习社交媒体的策略。但是,一位记者告诉我:“我们不能总是这样,既要写博客,又要做视频,还要为纸质版写稿。我们不可能件件事情都玩得转。”另一位记者兼编辑苏珊·埃杰利(Susan Edgerley)对我说:“我们会在这个数字化时代获得成功,因为《纽约时报》总喜欢做到最好,每件事上都是这样。” 由此可见《纽约时报》的内部存在着一个相当大的矛盾:新闻工作者实际所能做到的,与机构对网络版的殷切期望(希望能像纸质版一样做到最好)之间是有着巨大差距的。尽管此刻看来,本书所讨论的内容相对于新闻编辑室不断发生的变化而言,已是过去时了,但本书恰好提供了这样一个立足点,回顾2010年的《纽约时报》及其所发生的事,在其昔日传奇和远大前景之间选取一个时刻来进行考察。当时,《纽约时报》无疑是美国最具影响力的新闻机构,而且拥有新闻阅读量最大的网站。从统计数据来看,新闻编辑室是这样的,但实际上其内部是另一番景象——一家机构及其新闻工作者正在适应数字化带来的变革。
本书旨在从内部视角向读者展示《纽约时报》,以此反映新闻工作者是如何依据新兴的网络新闻价值观——即时、互动和参与——来平衡网络版和纸质版的内容生产所带来的挑战的。它们来自我在2010年1月至6月间对新闻编辑室(主要是待在商业版)长达五个月、总计超过700小时的实地观察。从中,你将看到新闻工作者是如何在一个随需应变的即时新闻环境中工作、应对挑战的,又是如何处理工作惯例以便适应不断向一个渴望新鲜内容的网站供应素材的压力的。你还会看到,在遇到对互动内容——从视频到在线图形——的新需求时,记者面临的机遇和挑战。此外,本书还记录了记者是如何看待(或者不考虑)一个活跃的受众能够对信息进行反馈并生产内容这件事的,在这方面,幸亏有了社交媒体。在新闻编辑室,我看到了网络新闻工作的三种核心价值观——即时、互动和参与——是如何作为矛盾和变化的基点应运而生的,那么在本书中,我将就《纽约时报》如何处理这三种价值观进行分析和叙述。
我的主要观点是:网络新闻世界有了引导新闻工作的新价值观。新闻工作者必须考虑如何适应一个全天候的新闻环境的需求,如何适应一个互动式参与的社会环境的需求,如何适应一个一家媒体对大众传播的模式已被颠覆的世界的需求。其结果是对新闻工作惯例的改革,尽管此举存在争议,但它使新的新闻价值观得以形成,即即时、互动和参与。相应地,这些价值观也正在调整新闻工作和专业实践。应该说,旧的新闻价值观依然存在,会从工作惯例和内外部的力量之中反映出来。比如,客观性原则仍是一种战略性仪式,一种可以自夸的专业愿景。但重要的是,新闻工作者如今正在调整他们融入自己工作流程和职业理想的方式,以便在一个完全不同于过去的环境里工作。
因此,各位将会从本书中看到,当一线的人们还在厘清各种令人费解的问题时,新闻工作者已经陷入了传统和变革的夹缝中。“灰妇人”外表看起来很严肃,殊不知在其内部,记者们正在为自己的稿子能够成为每天最重要的五个报道之一,并且站上头版、出现在全球新闻网站领头羊——《纽约时报》的首页而奋战。也就是说,记者们在努力接受新的工作指令:必须在获得登上纸质版头版的荣耀的同时拿出新内容放到网上,必须使网站能满足那些想探索文字之外的故事的用户,必须通过社交媒体平台接触更多的读者。这些“必须”,不管记者喜欢与否都已经成为现实,这些新兴的价值观正在调整新闻实践,并为《纽约时报》的新闻工作设置新标准。这些价值观是否受欢迎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们是否在功能上意味着对新闻业的重新定位。在此,我们将通过新闻编辑室工作人员的日常活动,看到对于这些新价值观的意义的争论以及这些价值观在新闻编辑室的地位。
即时、互动、参与这三种价值观源于《纽约时报》业已(或尚未)形成的工作惯例,并且这三个专业术语将有助于厘清一些问题,比如优先考虑什么、目的何在以及在数字时代组织新闻生产的必要条件。相应地,这三种价值观也构成了本书的框架,并帮助我们理解新闻编辑室内部工作机制的核心所在。当新闻工作者试图对什么样的新闻应该报道、应该以何种方式报道形成自己的理解时,他们会接受这些价值观。这些价值观反映出了纸质版新闻与网络版新闻之间的关系,反映出了多媒体的动力以及对加入社交媒体的推动。我使用这些术语还有一个原因,即考虑到它们符合对网络化数字环境的研究和新闻学术研究的理论框架。以即时、互动、参与为背景,研究2010年的《纽约时报》,还可以与它面对其他新闻编辑室的竞争时所遇到的诸多挑战形成对话。不过,在我开始将这些价值观置于《纽约时报》及其新闻工作者的语境中进行介绍之前,我会先说明为什么研究《纽约时报》这个特例可以为整体的新闻研究提供重要的借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