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信传

【题解】

韩信（约前231－前196），汉族，淮阴（今江苏淮安）人，西汉开国功臣，杰出的军事家，与萧何、张良并列为“汉初三杰”。曾先后为齐王、楚王，后贬为淮阴侯。为西汉开国立下赫赫战功，由于缺乏处世的智慧，后来遭汉高祖刘邦的疑忌，最后以谋反罪处死。

【原文】

韩信，淮阴人也 ① 。家贫无行 ② ，不得推择为吏，又不能治生为商贾 ③ ，常从人寄食。其母死无以葬，乃行营高燥地，令傍可置万家者。信从下乡南昌亭长食，亭长妻苦之，乃晨炊蓐食 ④ 。食时信往，不为具食。信亦知其意，自绝去。至城下钓，有一漂母哀之 ⑤ ，饭信，竟漂数十日。

信谓漂母曰：“吾必重报母。”母怒曰：“大丈夫不能自食，吾哀王孙而进食，岂望报乎！”淮阴少年又侮信曰：“虽长大，好带刀剑，怯耳。”众辱信曰：“能死，刺我；不能，出跨下。”于是信孰（熟）视。俯出跨下。一市皆笑信，以为怯。

及项梁度淮 ⑥ ，信乃仗剑从之，居戏（麾）下 ⑦ ，无所知名。梁败，又属项羽，为郎中 ⑧ 。信数以策干项羽 ⑨ ，羽弗用。汉王之入蜀，信亡楚归汉，未得知名，为连敖 ⑩ 。坐法当斩，其畴（俦）十三人皆已斩，至信，信乃仰视，适见滕公，曰：“上不欲就天下乎？而斩壮士！”滕公奇其言，壮其貌，释弗斩。与语。大说之，言于汉王。汉王以为治粟都尉，上未奇之也。

【注释】

①淮阴：县名。在今江苏淮阴市西南。②无行：放荡。③治生：谋生。④晨炊：一大早做饭。蓐食：在床上吃饭。⑤漂母：漂洗丝绵的老妇。⑥淮：淮河。⑦戏下：即麾下，部下。⑧郎中：侍卫帝王的小官。⑨干：进说之意。⑩连敖：管理粮仓的小官。畴（俦）：通“俦”，辈，一类人。滕公：夏侯婴，曾为滕县令，故有此称。上：这里指汉王刘邦。治粟都尉：管理粮饷的军官。

【译文】

韩信，淮阴县人。从小家庭贫穷，自己也没有好品行，既不能被推选去做官，又不会做买卖谋生，经常到别人家蹭饭。他母亲死后穷得无法安葬，就找了一块又高又干燥、宽阔的地方做坟地，在坟旁能安置下千万户人家。韩信曾投靠下乡南昌亭长吃饭，亭长的妻子不喜欢他，就很早起来把饭做好，在床上吃。到吃早饭的时候，韩信去了，没有给他准备饭食。韩信知道她的用意，自己离开了。韩信曾到城下钓鱼，有一位老妈妈在漂洗丝棉絮，很怜悯他，给他饭吃，几十天都是这样，直到漂洗完毕。韩信感激地对老妈妈说：“我将来一定要重重地报答你。”老人听了很生气，说：“你一个大丈夫不能养活自己，我是可怜你这位年轻人，才给你饭吃，难道是想要你的报答吗！”淮阴城有个青年欺侮韩信说：“你虽然个子高大，还爱好佩带刀剑，可实际上却是胆小鬼！”并当众污辱韩信说：“你要是不怕死，就用剑刺我；你要是怕死，就从我的胯下爬过去。”于是韩信盯着那个青年仔细地看了看之后，弯下身子，从他的裤裆下爬了过去。满街上看热闹的人都耻笑韩信，认为他没有出息，是个胆小鬼。

当项梁率军渡过淮水北上时，韩信带着剑去投奔他，在项梁的部下，做一个无名小卒。项梁失败后，又归顺项羽，项羽让他做郎中。韩信屡次向项羽献计献策，项羽不予采纳。汉王刘邦进入汉中，韩信从楚军逃出投奔汉王，在汉军中依然默默无闻，当个粮仓管理小吏。后来因犯法被判处死罪，同案犯十三人都已斩首，轮到韩信时，韩信抬头仰视，正好看见滕公夏侯婴，就质问：“汉王不是想统一天下吗？为什么要杀掉壮士？”滕公觉得韩信的话不同一般，又看他相貌长得很威武，就将他释放。和韩信谈话后，十分高兴，向汉王报告了情况。汉王任命韩信为治粟都尉，并没有重用他。

【原文】

数与萧何语，何奇之。至南郑 ① ，诸将道亡者数十人。信度何等已数言上，不我用，即亡。何闻信亡，不及以闻，自追之。人有言上曰：“丞相何亡。”上怒，如失左右手。居一二日，何来谒。上且怒且喜，骂何曰：“若亡，何也？”何曰：“臣非敢亡，追亡者耳。”上曰：“所追者谁也？”曰：“韩信。”上复骂曰：“诸将亡者已数十，公无所追；追信，诈也。”何曰：“诸将易得，至如信，国士无双 ② 。王必欲长王汉中，无所事信；必欲争天下，非信无可与计事者，顾王策安决。”

王曰：“吾亦欲东耳，安能郁郁久居此乎 ③ ？”何曰：“王计必东，能用信，信即留；不能用信，信终亡耳。”王曰：“吾为公以为将。”何曰：“虽为将，信不留。”王曰：“以为大将。”何曰：“幸甚。”于是王欲召信拜之。何曰：“王素嫚（慢）无礼，今拜大将如召小儿，此乃信所以去也。王必欲拜之。择日斋戒，设坛场具礼 ④ ，乃可。”王许之。诸将皆喜，人人各自以为得大将。至拜，乃韩信也，一军皆惊。

【注释】

①南郑：县名，今陕西汉中市。②国士：国家英才。③郁郁：闷闷不乐。④坛场：指拜将的高台与广场。具礼：准备仪式。

【译文】

韩信多次与萧何交谈，萧何很赏识他的才能。汉军到达南郑，在半路上逃跑的将领有几十名。韩信考虑萧何等人已数次向汉王推荐他，可还是得不到重用，便也逃走了。萧何听说韩信逃走，来不及向汉王报告，就亲自去追赶。有人向汉王报告说：“丞相萧何逃跑了。”汉王大怒，如同失去了左右手一般着急。过了两天，萧何来拜见汉王。汉王既生气又高兴，骂道：“你也逃跑是为什么？”萧何回答说：“我哪敢逃跑呢，我是去追赶逃跑的人。”汉王问：“你追赶的是谁？”萧何回答说：“是韩信。”汉王又骂道：“诸将领中逃跑的已有数十人之多，你一个都没有去追；唯独去追韩信，这是骗人。”萧何说：“那些将领是容易得到的，至于像韩信这样杰出的人才，可以说是举世无双。大王你如果只想在汉中称王，那就用不着韩信；如果要争夺天下，除了韩信，就再没有能和你商议大事的人了。这要看大王如何来决策。”

汉王说：“我当然想杀回东方去，哪里能闷着老呆在这个地方等死呢？”萧何说：“如果大王决计向东进军，能重用韩信，韩信就会留下；如果不能重用，韩信终究要逃跑。”汉王说：“我看在你的面子上，就让他做一名将领吧。”萧何说：“即使让他做将领，韩信还是不会留下来的。”汉王说：“那就任命他为大将。”萧何说：“太好了！”于是汉王想立刻把韩信召来宣布对他的任命。萧何说：“大王你一向待人傲慢，不讲礼节，如今任命大将就像呼唤小孩子一样，这就是韩信要离开的原因。如果大王决心要任命他，应选个吉日，沐斋戒，设置高坛和广场，举行正式的封拜大将式，这样才行啊。”汉王答应了萧何的要求。将领听说汉王要设坛拜大将都很高兴，人人都以为要当大将了。等到封拜仪式举行时，才知大将竟是韩信，所有人都感到惊讶。

【原文】

信已拜，上坐。王曰：“丞相数言将军，将军何以教寡人计策？”信谢 ① ，因问王曰：“今东乡（向）争权天下，岂非项王邪？”上曰：“然”。信曰：“大王自料勇悍仁强孰与项王？”汉王默然良久，曰：“弗如也。”信再拜贺曰：“唯信亦以为大王弗如也 ② 。然臣尝事项王，请言项王为人也。项王意乌猝嗟 ③ ，千人皆废 ④ ，然不能任属贤将，此特匹夫之勇 ⑤ 也。项王见人恭谨，言语姁姁 ⑥ ，人有病疾，涕泣分食饮。至使人有功，当封爵，刻印刓 ⑦ ，忍不能予，此所谓妇人之仁也。项王虽霸天下而臣诸侯，不居关中而都彭城；又背义帝约，而以亲爱王，诸侯不平。诸侯之见项王逐义帝江南，亦皆归逐其主，自王善地。项王所过亡（无）不残灭，多怨百姓，百姓不附，特劫于威，强服耳。名虽为霸，实失天下心，故曰其强易弱。今大王诚能反其道，任天下武勇，何不诛！以天下城邑封功臣，何不服！以义兵从思东归之士，何不散！且三秦王为秦将。将秦子弟数岁，而所杀亡（无）不可胜计，又欺其众降诸侯。至新安，项王诈坑秦降卒二十余万人，唯独邯、欣、翳脱，秦父兄怨此三人，痛于骨髓。今楚强以威王此三人，秦民莫爱也。大王之入武关，秋豪亡（无）所害 ⑧ ，除秦苛法，与民约，法三章耳，秦民亡（无）不欲得大王王秦者。于诸侯之约，大王当王关中，关中民户知之。王失职之蜀，民亡（无）不恨者。今王举而东，三秦可传檄而定也。”于是汉王大喜，自以为得信晚。遂听信计，部署诸将所击。

【注释】

①谢：表示谦逊。②唯：应辞。③意乌猝嗟：怒吼声。④废：吓倒之意。⑤特：但。⑥姁姁（xǔxǔ）：和好貌。⑦刻印：言持印在手。刓（wán）：摩损印角。⑧秋豪亡所害：豪，通“毫”。亡，通“无”。言秋毫无犯。

【译文】

韩信封拜大将的仪式结束后，坐下。汉王问韩信说：“丞相多次向我举荐将军，你有什么计策交给我呢？”韩信谦逊地对汉王说：“当今能在东方和大王争夺天下的不就是项王吗？”汉王说：“当然是。”信说：“大王你自己估计，在勇猛、强悍和兵等方面与项王相比谁更强？”汉王沉默了好一会儿，说：“我不如项王。”韩信拜了两拜，赞赏地说：“我也认为大王不如他，然而，我曾事奉过项王，请让我谈谈项王的为人吧。王怒喝一声，成百上千人都会吓得一动不动；但不能任用有才能的将领，不过是只有勇猛的一介匹夫罢了。项王待人恭敬谦虚，言语温顺，有人生病会同情落泪，把自己的饮食分给他；所任用的人立了功，便加封爵位；把刻好的印信捏在手中，棱角都快磨光了还舍不得给人家，这就是所说的妇人的仁慈。项王虽称霸天下，使诸侯臣服，但他不占据关中却定都彭城；又违背义帝对诸侯的约定，把他所有亲信的人封为关中王，诸侯愤愤不平。诸侯看到王把义帝驱逐到江南，也都回去驱逐自己原来国君，占据富饶之地自立为王。项王军队所经之地，没有不遭摧残、毁灭的，天下百姓都恨他心里不愿意归附他，不过害怕他的威势，被迫服从罢了。虽然名义上他是天下的霸主，实际上早已失去人心，所以他的表面强大很容易变成衰弱。如今大王采取和项王完全相反的做法，任用天下英勇的人才，还有什么敌人不能被消灭！把天下城邑分封给有功之臣，还有什么人会不心服！率领正义之师又顺从将士东归的心愿，还有什么敌人打不垮！况且分封在秦地的三个王是原秦军的将领，率领秦地人民打仗多年，死亡和逃亡的不计其数，又欺骗他们的部下投降项羽。到了新安，项王用狡诈手段，活埋了秦军已投降的二十余万人，惟章邯、司马欣和董翳三人得以脱身。秦地的父老兄弟对这三个人恨入骨髓。如今西楚霸王依仗威势，强行封这三人为王，秦地的人民不会爱戴他们的。大王率军进入武关后，纪律严明，秋毫无犯，废除秦朝的苛刻法令，和关中人民约法三章，秦地人民没有不盼望大王到秦地。按照义帝与诸侯的约定，大王奉当是关中王，关中百姓不知道这件事，大王失去了应得的关中王爵位而被贬到汉中，关中人民没有不怨恨的。如今大王发兵东进，三秦王所属封地只要一封文书传下去就可以平定。”于是汉王十分高兴，自认为得到韩信太迟，就按照韩信的计策，部署各将领攻击的目标。

【原文】

汉王举兵东出陈仓 ① ，定三秦。二年，出关，收魏、河南 ② ，韩、殷王皆降 ③ 。令齐、赵共击楚彭城 ④ ，汉兵败散而还。信复发兵与汉王会荥阳，复击破楚京、索间 ⑤ ，以故楚兵不能西。汉之败却彭城，塞王欣、翟王翳亡汉降楚，齐、赵、魏亦皆反，与楚和。汉王使郦生往说魏王豹 ⑥ ，豹不听，乃以信为左丞相击魏。信问郦生：“魏得毋用周叔为大将乎？”曰：“柏直也。”信曰：“竖子耳。”遂进兵击魏。夏阳以木罂缶度军 ⑦ ，袭安邑 ⑧ 。魏王豹惊，引兵迎信。信遂虏豹，定河东，使人请汉王：“愿益兵三万人，臣请以北举燕、赵，东击齐，南绝楚之粮道，西与大王会于荥阳。”汉王与兵三万人，遣张耳与俱，进击赵、代 ⑨ 。破代，擒夏说阏与 ⑩ 。信之下魏、代，汉辄使人收其精兵，诣荥阳以距楚。

【注释】

①陈仓：县名。在今陕西宝鸡市东。②魏、河南：指魏王魏豹、河南王申阳之地。③韩、殷王：指韩王郑昌、殷王司马卬。④令：《史记》作“合”。齐：疑衍。赵：赵王赵歇。⑤京：县名。在今河南荥阳东南。索：邑名。在今河南荥阳县。⑥郦生：郦食其。⑦夏阳：县名。在今陕西韩城南。木罂缶（y ī ng fǒu）：木制的瓮、盆等器物。⑧安邑：县名。在今山西复县西北。⑨赵、代：指当时的赵王张耳、代王陈馀。⑩夏说：代王陈馀的丞相。阏（yù）与：邑名。在今山西和顺县。距：通“拒”，抵抗。

【译文】

汉王发兵经过陈仓向东进军，平定了三秦。汉二年，引兵出函谷关，收服了魏王和河南王，韩王、殷王都投降。接着联合齐国、赵国的军队共同攻击楚都彭城，汉兵战败，溃散而还。壁信又发兵与汉王会师荥阳，又进攻楚军于塞和塞之间，大败楚军，因此，楚军不能西进。汉军在彭城败退之后，塞王司马欣、翟王董翳从汉军逃跑出来，投降了楚军。齐、赵和魏也都背叛，与楚讲和。汉王遣使郦生游说魏王豹，魏豹不听，于是任命信为左丞相攻击魏国。盘问郦生：“魏能不用周叔为大将吗？”郦生回答说：“大将是柏直。”信说：“他不过是个奴才。”遂进军攻打魏国。从夏阳用木制的瓮、盆浮水渡河，偷袭安邑。魏王豹大为惊恐，急忙领兵迎击韩信，韩信就俘虏了魏豹，平定河东。韩信派人求见汉王说：“希望再增兵三万人，我请求乘胜北进，征服燕、赵两国，向东攻击齐国，向南断绝楚国的粮道，最后向西与大王会师荥阳。”汉王同意给韩信增兵三万，派张耳和韩信一起，向北攻打赵和代。打垮了代军，在阏与活捉了夏越。韩信攻取魏国和代国后，汉王就派人调回他的精锐部队，开到荥阳抗拒楚军。

【原文】

信、耳以兵数万，欲东下井陉击赵。赵王、成安君陈馀闻汉且袭之，聚兵井陉口，号称二十万。广武君李左车说成安君曰：“闻汉将韩信涉西河，虏魏王，擒夏说，新蹀血阏与 ① 。今乃辅以张耳，议欲以下赵，此乘胜而去国远斗，其锋不可当。臣闻‘千里馈粮 ② ，士有饥色；樵苏后爨 ③ ，师不宿饱’。今井陉之道，车不得方轨 ④ ，骑不得成列，行数百里，其势粮食必在后。愿足下假臣奇兵三万人，从间路绝其辎重 ⑤ 。足下深沟高垒勿与战，彼前不得斗，退不得还，吾奇兵绝其后，野无所掠卤（虏），不至十日，两将之头可致戏（麾）下。愿君留意臣之计，必不为二子所禽（擒）矣。”成安君，儒者，常称义兵不用诈谋奇计，谓曰：“吾闻兵法‘什则围之，倍则战。’今韩信兵号数万，其实不能 ⑥ ，千里袭我，亦以罢矣。今如此避弗击，后有大者，何以距之？诸侯谓吾怯，而轻来伐我。”不听广武君策。

【注释】

①蹀血：犹言踏血，形容杀人流血之多。②馈粮：运粮。③樵苏：打柴草。爨（cuàn）：生火做饭。④方轨：两车并行。⑤间路：小道。辎（z ī）重：行军时由运输部队携带的物资，主要是粮草。⑥不能：这里是说兵不到数万。

【译文】

韩信和张耳率领数万军队，想要东进拿下井陉，攻打赵国。赵王和成安君陈馀听说汉军要来袭击赵，就集结重兵守井陉口，号称有二十万。广武君李左车给成安君献计说：“我听说汉将韩信渡过西河，俘虏了魏王，活捉了夏说，刚刚血战阏与。现在又以张耳为辅佐，计议要攻打赵国，这是乘胜而远离国土的战斗，进攻的锋芒锐不可当。但我听说‘从千里之外运送军粮，士兵就会面有饥色；临时打柴割草做饭，军队就经常吃不饱。’如今井陉的道路狭窄，不能通过并行的两辆战车，骑兵不能排成行列行进，大部队行军前后数百里，那种形势下军粮一定是在部队的后面。希望你暂时借我精兵三万，从小路去拦截他们的辎重粮草。你要深挖战壕，高筑营垒，拒不迎战。他们向前进不能交战，向后退不能回去，我率奇袭部队截断他们的后路，使他们在野外抢掠不到任何粮食，不到十天，两位将领的首级就能送到你的帐前。希望你认真考虑，我保证你一定不会被这两个人所俘虏。”成安君是个书呆子，经常宣称正义的军队不使用诈谋诡计，说道：“我听说兵法上讲‘兵力过敌人十倍就可以包围他们，超过一倍就可以交战。’如今韩信的军队号称几万，其实没有那么多，且千里跋涉来袭击我们，也已精疲力竭了。现在对这样的敌人还退避不出击，以后如遇到更强大的敌人，我们怎样来抗拒呢？诸侯会认为我们胆怯，而轻易地来攻打我们。”因而他没有采纳广武君的计策。

【原文】

信使间人窥知其不用 ① ，还报，则大喜，乃敢引兵遂下。未至井陉口三十里，止舍 ② 。夜半传发 ③ ，选轻骑二千人，人持一赤帜，从间道萆（蔽）山而望赵军 ④ ，戒曰：“赵见我走，必空壁逐我 ⑤ ，若疾人，拔赵帜，立汉帜。”令其裨将传餐 ⑥ ，曰：“今日破赵会食。”诸将皆呒然 ⑦ ，阳应曰：“诺。”信谓军吏曰：“赵已先据便地壁，且彼未见大将旗鼓，未肯击前行，恐吾阻险而还。”乃使万人先行，出，背水陈（阵）。赵兵望见大笑。

平旦 ⑧ ，信建大将旗鼓，鼓行出井陉口，赵开壁击之，大战良久。于是信、张耳弃鼓旗，走水上军，复疾战。赵空壁争汉鼓旗，逐信、耳。信、耳已入水上军，军皆殊死战，不可败。信所出奇兵二千骑者，候赵空壁逐利 ⑨ ，即驰入赵壁，皆拔赵旗帜，立汉赤帜二千。赵军已不能得信、耳等，欲还归壁，壁皆汉赤帜，大惊，以汉为皆已破赵王将矣，遂乱，遁走。赵将虽斩之，弗能禁。于是汉兵夹击，破虏赵军，斩成安君泜水上，禽（擒）赵王歇。

【注释】

①间人：侦探员。②止舍：停止行军而宿营。③传发：传令出发。④蔽山：隐蔽于山上使敌不见。⑤空壁：全军出动。壁：指营垒。⑥裨（pí）将：副将。传餐：传令用简单的饭食。⑦呒（fǔ）然：懵然。⑧平旦：天亮。⑨逐利：追逐战利品。

【译文】

韩信派探员探查到陈馀不采用广武君的计策，回来报告，韩信大喜，才敢率军前往。在离井陉口不到三十里的地方停下来宿营。半夜时传令出发，挑选了二千名轻装骑兵，每人拿一面红旗，从小道上山，隐蔽在山上观察赵军，告诫大家说：“赵军看到我军败退逃走，一定会倾巢出动追击我军，这时候你们火速冲进赵军营垒，拔掉赵军旗帜，插上汉军旗帜。”又让副将传令下去就地先吃点干粮，告诉将领们说：“今日攻破赵国之后将大宴将士！”将领们都不敢相信，假装答应：“挺好。”韩信又对执事军官说：“赵军已先占据了有利地形，扎下营寨，并且他们在没有看到我军大将的旗鼓时，是不会出来攻击我军的先锋部队的，恐怕我们到了关隘的险要地方退了回去。”韩信于是调遣了一万人先出发，出了井陉口，背靠河水摆开阵势。赵军望见这种阵势大笑起来。

天亮后，韩信竖起大将的旗号，擂响战鼓，大张旗鼓地走出井陉口。赵军打开营垒，攻击汉军，激战很久。这时，韩信和张耳假装不能支持，抛弃旗鼓急速逃入在水边列阵的军中，回头又进行激战。赵军果然倾巢出动争抢汉军的旗鼓，追赶韩信和张耳。韩信和张耳已进入河边的军阵，将士们都拼死决战，不可能被打败。韩信派出去的那二千轻骑兵，等到赵军倾巢出动争夺战利品的时候，就飞速冲进赵军营垒，全部拔掉赵军的旗帜，插上汉军的两千面红旗。赵军看到不能取胜，捉不住韩信和张耳等人，想要退回营垒，发现营垒都是汉军红旗，大为惊慌，以为汉军已打败了赵王和他的将领，阵势大乱，纷纷逃跑。赵军将领虽斩杀逃兵，但无法阻止。于是汉军前后夹击，大败赵军，俘虏大批人马，在泜水边斩了成安君陈馀，捕获赵王歇。

【原文】

信乃令军毋斩广武君，有生得之者，购千金 ① 。顷之，有缚而至戏（麾）下者，信解其缚，东乡（向）坐，西乡对，而师事之。诸校效首虏休 ② ，皆贺，因问信曰：“兵法有‘右背山陵，前左水泽 ③ ’，今者将军令臣等反背水陈，曰破赵会食，臣等不服。然竟以胜，此何术也？”信曰：“此在兵法，顾诸君弗察耳。兵法不曰‘陷之死地而后生，投之亡地而后存’乎 ④ ？且信非得素拊循士大夫 ⑤ ，经所谓驱市人而战之也 ⑥ ，其势非置死地，人人自为战。今即予生地，皆走，宁尚得而用之乎！”诸将皆服曰：“非所及也。”

【注释】

①购：这里是悬赏之意。②诸校：诸部。效首虏：献上首级和俘虏。休：休止。这里是完毕之意。③右背山陵，前左水泽：此与《孙子·行军篇》：“丘陵堤防，必处其阳而右背之”的说法相同。④“陷之死地而后生”等句：引自《孙子·九地篇》。⑤拊循：抚慰。这里是训练之意。⑥市人：集市之人，比喻乌合之众。

【译文】

韩信传令军中，不得斩杀广武君，有谁能活捉到他就奖赏千金。不一会儿，就有人捆绑着广武君送到军营，韩信立即解开了他身上的绳索，请他面向东坐，自己面向西对坐，像对待老师那样对待他。各将领献完首级和俘虏，都向韩信祝贺，乘机问韩信道：“兵法上说‘布列军阵右边和背后靠山，前面和左边靠水’，这次将军反而命令我们背水列阵，还说打败赵军会餐，我们都不信服。然而竟然胜利了，这是什么战术呢？”韩信说：“这种列阵在兵法上是有的，只不过诸位没有留神看就是了。兵法上不是说‘陷入死地而后苦战得生，处在绝境而后死战得存’吗？况且我韩信率领的并不是平素受到我长期训练而完全听从我指挥的将士，这就是兵书上所说的‘临时驱赶着市民去打仗’，这种形势下，非把士兵置于死地，让他们人人自动为生存而奋勇作战不可；如果把军队部署在容易逃命的开阔地，都会不战而逃跑，怎么能用他们来克敌制胜呢！”将领们都佩服地说：“将军这样高的谋略不是我们所能及。”

【原文】

于是问广武君曰：“仆欲北攻燕 ① ，东伐齐，何若有功？”广武君辞曰：“臣闻‘亡国之大夫不可以图存 ② ，败军之将不可以语勇。’若臣者，何足以权大事乎！”信曰：“仆闻之，百里奚居虞而虞亡 ③ ，之秦而秦伯（霸），非愚于虞而智于秦也，用与不用，听与不听耳。向使成安君听子计，仆亦擒矣。仆委心归计 ④ ，愿子勿辞。”

广武君曰：“臣闻‘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亦有一得。’故曰‘狂夫之言，圣人择焉。’顾恐臣计未足用，愿效愚忠。故成安君有百战百胜之计，一日而失之，军败鄗下 ⑤ ，身死鄗水上。今足下虏魏王，禽（擒）夏说，不旬朝破赵二十万众 ⑥ ，诛成安君。名闻海内，威震诸侯，众庶莫不辍作怠情 ⑦ ，靡衣偷食 ⑧ ，倾耳以待命者。然而众劳卒罢，其实难用也。今足下举倦敝之兵，顿之燕坚城之下，情见力屈 ⑨ ，欲战不拔，旷日持久，粮食单竭。若燕不破，齐必距境而以自强。二国相持，则刘、项之权未有所分也。臣愚，窃以为亦过矣。”信曰：“然则何由？”

广武君对曰：“当今之计，不如按甲休兵，百里之内，牛酒日至，以飨士大夫，北首燕路 ⑩ ，然后发一乘之使，奉咫尺之书，以使燕，燕必不敢不听。从燕而东临齐，虽有智者，亦不知为齐计矣。如是，则天下事可图也。兵故有先声而后实者，此之谓也。”信曰：“善。敬奉教。”于是用广武君策，发使燕，燕从风而靡。乃遣使报汉，因请立张耳王赵以抚其国。汉王许之。

【注释】

①仆：古时男子谦逊的自称。燕：这里指燕王臧荼。②图存：谋划国家生存的大事。③百里奚：春秋时虞国人，秦穆公用为相，助兴霸业。④委心归计：犹言倾心求教。⑤鄗：县名。在今河北高邑县东。⑥不旬朝：不足半天，即不到半天功夫。旬：足。⑦辍作：停止耕作。⑧靡衣偷食：言穿好衣，贪饮食，只图吃穿。⑨情现力屈：真情暴露，威势挫减。⑩北首燕路：摆出向北攻燕的态势。首：趋向。

【译文】

于是韩信问广武君道：“我想向北攻取燕国，向东讨伐齐国，你看怎样才能获得成功？”广武君谦让说：“我听说‘亡了国的臣子不配谋划国家的存亡，打了败仗的将领没有资格谈论勇敢’。像我这样一个兵败国亡的俘虏，哪里有资格商量大事呢？”韩信说：“我听说，百里奚在虞国而虞国灭亡，到了秦国而秦国称霸，并不是他在虞国时愚蠢而到了秦国就聪明了，而是在于国君用不用他，采纳不采纳他的意见。假使当初成安君听了你的计策，我韩信也早被你俘虏了。我完全听从你的计策，希望你不要推辞。”

广武君说：“我听说‘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所以说‘即使是狂人的话，圣人也可以有选择地采纳’。不过恐怕我的计策不一定值得听取，但我愿意向你奉献我的诚心。本来成安君有百战百胜的计策，然而一旦失策，军队在鄗城之下战败，自己也死于泜水之上。如今将军俘虏魏王，活捉夏说，不到一上午打垮赵军二十万，杀成安君。名扬天下，威震诸侯，连敌国的农夫都预感大军即到来，无不放弃耕作，心灰意懒，好吃好穿，侧起耳朵等待你下令进军的消息。然而，你的部队已经很疲惫，实际上难以继续作战。如今将军率领这样疲惫的士兵，困顿在燕国坚固的城池下面，实情暴露给敌人，声势削弱了，想要攻城攻不下，旷曰持久，粮食耗尽。如果燕国攻不破，齐国必然拒守边境，使自己强大起来。汉军与燕、赵二国相持下去，那么刘邦和项羽两方的轻重就分不出来了。我的见识浅陋，但私下认为攻燕伐齐也是一种失策啊。”韩信说：“那该怎么办呢？”

广武君回答说：“现在最好的办法，不如按兵不动。这样方圆百里之内，每天都有人送来牛肉美酒，宴请将领们，摆出向北进攻燕国的样子，然后派一名使者，拿着一封书信，到燕国去，燕国一定不敢不听。降服了燕国，大军东向逼近齐国，虽有聪明的人，也不知道该怎样替齐国谋划了。这样，争夺天下的事就可以实现了。用兵本来有先虚张声势后采取实际行动的，我所说的就是这种情况。”韩信说：“很好，感谢你的赐教。”于是采用广武君的计策，派使者出使燕国，燕国听到消息立即投降。韩信就派人报告汉王，并因此请求立张耳为赵王，以镇抚赵国。汉王答应了他的请求。

【原文】

楚数使奇兵度河击赵，王耳、信往来救赵，因行定赵城邑，发卒佐汉。楚方急围汉王荥阳，汉王出，南之宛、叶，得九江王布 ① ，入成皋 ② ，楚复急围之。四年，汉王出成皋，度河，独与滕公从张耳军修武 ③ ，至，宿传舍 ④ 。晨自称汉使，驰入壁。张耳、韩信未起，即其卧 ⑤ ，夺其印符，麾召诸将易置之。信、耳起，乃知独汉王来，大惊。汉王夺两人军，即令张耳备守赵地，拜信为相国，发赵兵未发者击齐。信引兵东，未度平原 ⑥ ，闻汉王使郦食其已说下齐。信欲止，蒯通说信令击齐 ⑦ 。语在《通传》。信然其计，遂渡河，袭历下军 ⑧ ，至临菑 ⑨ 。齐王走高密 ⑩ ，使使于楚请救。信已定临菑，东追至高密西。楚使龙且将，号称二十万，救齐。

【注释】

①九江王布：英布。②成皋：邑名。在今河南荥阳县西北。③滕公：夏侯婴。④传舍：客馆。⑤卧：指卧处。⑥平原：指平原津。在今山东平原县西南。⑦蒯通：即蒯彻。当时著名的辩士。⑧历下：邑名。在今山东历城西。⑨临菑：当时齐的国都。今山东临淄。⑩高密：邑名。在今山东高密县西。

【译文】

楚国多次派突袭部队渡过黄河袭击赵国，赵王张耳和韩信来救援，在军队的过往中安定了赵国的城邑，后又调派军队去支援汉王。楚军正把汉王紧紧围困在荥阳，汉王突围出来，向南到宛县、叶县一带，收服了九江王英布，进入成皋，楚军又急忙包围了他们。汉四年，汉王逃出成皋，渡过黄河，独自与滕公投奔张耳军队的驻地修武县。到了修武，住在客栈。第二天早晨，自称是汉王的使臣，骑马直入赵军营内。张耳和韩信还没有起床，汉王就在他们的卧室夺取了他们的印信和兵符，用军旗召集将领，调换了他们的职位。韩信、张耳起来后，才知道汉王一个人来到营内，大吃一惊。汉王夺下两人的军队，就命令张耳防守赵地，任命韩信为相国，征发赵国没有调到荥阳的军队攻打齐国。韩信领兵东进，还未渡过平原津，听说汉王已经派郦食其说服齐王归顺了。韩信想要停止前进，蒯通劝韩信继续进攻齐国，此事记载在《蒯通传》。韩信认为他的计策是对的，就领兵渡过黄河，袭击齐国历下的军队，乘胜打到齐国都城临菑。齐王田广逃到高密，派使者到楚国请求援救。韩信平定了临菑，向东追赶齐王到高密西面。楚王也派龙且统率兵马，号称二十万，援救齐国。

【原文】

齐王、龙且并军与信战，未合 ① 。或说龙且曰：“汉兵远斗，穷寇久战，锋不可当也。齐、楚自居其地战，兵易败散。不如深壁，令齐王使其信臣 ② 招所亡城，城闻王在，楚来救，必反汉。汉二千里客居齐，齐城皆反之，其势无所得食，可毋战而降也。”龙且曰：“吾平生知韩信为人，易与耳 ③ 。寄食于漂母，无资身之策。受辱于跨下，无兼人之勇，不足畏也。且救齐而降之，吾何功？今战而胜之，齐半可得 ④ ，何为而止！”遂战，与信夹潍水陈（阵） ⑤ 。信乃夜令人为万余囊，盛沙以壅水上流，引兵半度，击龙且。阳不胜，还走。龙且果喜曰：“固知信怯。”遂追度水。信使人决壅囊，水大至。龙且军太半不得度，即急击，杀龙且。龙且水东军散走，齐王广亡去。信追北至城阳，虏广，楚卒皆降，遂平齐。

【注释】

①未合：尚未接战。②信臣：亲信之臣。③易与：容易对付。④齐半可得：言齐地可收复其半。⑤夹潍水阵：在潍水两岸对阵。

【译文】

齐王田广和楚将龙且的军队联合起来准备和韩信大战，还未交锋。有人劝龙且说：“汉兵远离本土作战，是久经战斗没有退路的敌人，进攻的锋芒不可阻挡。齐、楚两军在自己的地域内作战，士兵容易逃散。不如深沟高垒，坚守不战，让齐王派他的亲信大臣去招抚失掉的城邑，这些城邑的百姓听到齐王还在，楚军又来援救，一定会反叛汉军。汉军客居在两千里以外的齐国，齐国的城邑都背叛他们，那种情况下必然没有地方得到粮食，可不战而使汉军投降。”龙且说：“我向来了解韩信的为人，他是容易对付的。过去曾依靠漂洗丝棉絮的老妈妈吃饭，连养活自己的能力都没有；还当众受过从人家胯下爬过去的侮辱，没有胜遇他人的勇气，没有什么可怕的。况且我来援救齐国，不战而使韩信投降，那我还有什么功劳呢？如果通过交战而战胜了他，齐国一半土地就可以得到，为什么不呢！”于是决定交战，与韩信在潍水两岸摆阵。韩信连夜派人做了一万多个袋子，装满沙子堵住壅水的上游，带领一半部队渡河袭击龙且，假装战败往回逃。龙且果然高兴地说：“我本来就知道韩信胆小。”便越过渡水追击韩信。韩信派人挖开堵塞河水的沙袋，河水汹涌而下。龙且的大半部队不能渡过去，韩信立即猛烈截杀，杀死了龙且。龙且在潍水东岸的部队四散逃走，齐王也逃跑了。韩信追击败兵到越区，俘虏了齐王田广。楚军士兵全部投降，就这样平定了齐国。

【原文】

信使人言汉王曰：“齐夸诈多变，反覆之国，南边楚，不为假王 ① 以填（镇）之，其势不定。今权轻，不足以安之，臣请自立为假王。”当是时，楚方急围汉王于荥阳，使者至，发书 ② ，汉王大怒，骂曰：“吾困于此，旦暮望而来佐我 ③ ，乃欲自立为王！”张良、陈平伏后蹑汉王足，因附耳语曰：“汉方不利，宁能禁信之自王乎？不如因立，善遇之，使自为守。不然，变生 ④ 。”汉王亦寤（悟） ⑤ ，因复骂曰：“大丈夫定诸侯，即为真王耳，何以假为！”遣张良立信为齐王，征其兵使击楚。

【注释】

①假王：暂时代理之王。填，通“镇”，镇守。②发书：打开书。③而：你。④变生：发生变故。⑤寤，通“悟”，醒悟。

【译文】

韩信派人向汉王上书说：“齐国狡诈多变，是个反复无常的国家，南边又靠近楚国，如果不设立一个代理国王来镇抚，局势就不会稳定。现在我的权力太小，不足以安定齐地，我请求自立为代理齐王。”正当这时，楚军把汉王紧紧围困在荥阳，韩信的使者来到，汉王打开书信看后，大发雷霆，骂道：“我被围困在这，日夜盼望你来辅助我，你竟要自立为王！”张良、陈平在后面暗中踩了一下汉王的脚，凑近他耳边说：“汉军正处在不利的形势，怎么能够禁止韩信自己称王呢？不如就此机会立他为王，好好对待他，让他自己镇守齐国。不这样，就可能发生事变。”汉王也明白过来，又骂道：“大丈夫平定了诸侯，就应当称王，为什么要做代理国王！”于是派张良前去，立韩信为齐王，征调他的部队攻打楚军。

【原文】

楚以亡龙且，项王恐，使盱台 ① 人武涉往说信曰：“足下何不反汉与楚 ② ？楚王与足下有旧故。且汉王不可必 ③ ，身居项王掌握中数矣，然得脱，背约，复击项王，其不可亲信如此。今足下虽自以为与汉王为金石交，然终为汉王所禽（擒）矣。足下所以得须臾 ④ 至今者，以项王在。项王即亡，次取足下。何不与楚连和，三分天下而王齐？今释此时，自必于汉王以击楚，且为智者固若此邪！”信谢曰：“臣得事项王数年，官不过郎中，位不过执戟 ⑤ ，言不听，画策不用，故背楚归汉。汉王授我上将军印，数万之众，解衣衣我，推食食我，言听计用，吾得至于此。夫人深亲信我，背之不祥。幸为信谢项王。”武涉已去，蒯通知天下权在于信，深说以三分天下，鼎足而王。语在《通传》。信不忍背汉，又自以功大，汉王不夺我齐，遂不听。

【注释】

①盱台（x ūy í）：县名，今江苏盱眙县。台，通“眙”。②与楚：犹言助楚。③必：深信之意。④须臾：从容，苟延。⑤执戟：郎中宿卫执戟。

【译文】

西楚丧失了大将龙且，项王害怕了，派盱眙人武涉前去游说齐王韩信：“足下为什么不反叛汉王归顺楚国呢？楚王与足下有旧交。况且汉王很不可信，他落在项王手里好几次，但他一脱身，就背弃盟约，又进攻项王，他不可亲信已到了这种程度。现在足下虽然自认为与汉王有牢固的交情，但终究要被他捉拿的。足下所以能够延迟到今天，是因为还有项王在。一旦项王被灭，就轮到收拾你了。为何不与楚国联合，成为三分天下有其一的齐王呢？现在放过这个机会，自己必定要投靠汉王攻击楚国，一个聪明人原来就是这样的吗！”韩信辞谢说：“我曾侍奉项王多年，官不过是个郎中，职位不过是持戟的卫士，我进言不听，献计策不用，所以才背离楚国而归从汉国。汉王授予我上将军印信，让我统领数万人马，脱下自己衣服给我穿，把自己的食物分给我吃，听从我的意见，采纳我的计谋，所以我才能达到现在的地位。人家这样真诚地亲近和信任我，我背叛了人家，是不会有好结果的。希望你替我韩信辞谢项王。”武涉走后，蒯通知道天下定局的关键在于韩信，进一步用三分天下鼎足而王的观点劝说韩信。他的话记载在《蒯通传》。韩信不忍心背叛汉王，又自认为功劳大，汉王不会夺取自己的齐国，便没听蒯通的话。

【原文】

汉王之败固陵，用张良计，征信将兵会陔下。项羽死，高祖袭夺信军，徒信为楚王，都下邳 ① 。信至国，召所从食漂母赐千金。及下乡亭长钱百 ② 曰：“公，小人，为德不竟 ③ 。”召辱己少年令出跨下者，以为中尉 ④ ，告诸将相曰：“此壮士也，方辱我时，宁不能死 ⑤ ？死之无名，故忍而就此 ⑥ 。”

项王亡将钟离眛家在伊庐 ⑦ ，素与信善。项王败，眛亡归信。汉王怨眛，闻在楚，诏楚捕之。信初之国，行县邑，陈兵出入。有变告信欲反，书闻，上患之，用陈平谋，伪游于云梦者 ⑧ ，实欲袭信，信弗知。高祖且至楚，信欲发兵，自度无罪。欲谒上，恐见禽（擒）。人或说信曰：“斩眛谒上，上必喜，亡（无）患。”信见眛计事，眛曰：“汉所以不击取楚，以眛在。公若欲捕我自媚汉，吾今死，公随手亡矣。”乃骂信曰：“公非长者！”卒自刭。信持其首谒于陈 ⑨ 。高祖令武士缚信，载后车。信曰：“果若人言，狡兔死，良狗亨。”上曰：“人告公反。”遂械 ⑩ 信。至洛阳，赦以为淮阴侯。

【注释】

①下邳：县名。今江苏邳县南。②钱百：言赐百钱。③为德不竟：谓不能善始善终。因下乡亭长待其晨炊蓐食。④中尉：掌管巡城捕盗的武官。⑤死：与“杀”同义。⑥此：指现在功业。⑦伊庐：乡名。今江苏灌云县东北。⑧云梦：古泽名。在今洪湖洞庭湖一带。⑨陈：县名。今河南淮阳。⑩械：加上刑具。

【译文】

汉王在固陵打了败仗，采用张良的计策，征召韩信率领部队到垓下会师。项羽死后，汉高祖用突然袭击的办法夺取了韩信的军权，改封齐王韩信为楚王，定都下邳。韩信到了楚都，召见过去给他饭吃的那位漂母，赠送她一千金。到下乡亭长处，赠送他一百钱，说：“你是小人，做好事有始无终。”又召见曾经侮辱自己，叫自己从胯下爬过去的那个年轻人，任命他做楚国的中尉。韩信对各位将相说：“这是个壮士。当他侮辱我时，我难道不能杀死他吗？但杀死他没有名目，所以忍了下来，才达到今天这样的成就。”

项王的逃亡将领钟离昧，家住伊庐，向来和韩信交好。项王死后，他逃归韩信。汉王怨恨钟离昧，听说他在楚国，就下令楚国逮捕他。韩信刚到楚国时，巡行各县邑，进出都派军队警卫。有人上书告发楚王韩信要谋反，看到告发信，汉高祖有些担忧。他采用陈平的计谋，名义上去游览云梦泽，其实是要袭击韩信，韩信不知道。高祖将要到达楚国时，韩信想起兵反叛，但考虑自己没有罪过；想朝见皇帝，又担心被擒拿。有人劝韩信说：“杀了钟离昧去朝见皇帝，皇帝一定高兴，就没有祸患了。”韩信去见钟离昧商量此事，钟离昧说：“汉王之所以不攻取楚国，是因为我钟离昧在你这里。你如果要捉拿我去讨好汉王，我今天死了，你也会跟着送命的。”于是骂韩信道：“你不是一个忠厚诚实的人！”说完便自杀了。韩信拿着钟离昧的首级，到陈县朝见汉高祖，汉高祖命令武士把韩信捆绑起来，装在后面的车上。韩信说：“果然像人们所说的‘狡猾的兔子死了，优良的猎狗就要遭烹杀’。”皇帝说：“有人告发你谋反。”就给韩信戴上刑具。到了洛阳，赦免了韩信的罪过，封他为淮阴侯。

【原文】

信知汉王畏恶其能，称疾不朝从 ① 。由此日怨望，居常鞅鞅 ② ，羞与绛、灌等列 ③ 。尝过樊将军哙，哙趋拜送迎，言称臣，曰：“大王乃肯临臣。”信出门，笑曰：“生乃与哙等为伍！”上尝从容与信言诸将能各有差。上问曰：“如我，能将几何？”信曰：“陛下不过能将十万。”上曰：“如公何如？”曰：“如臣，多多益办耳 ④ 。”上笑曰：“多多益办，何为为我擒？”信曰：“陛下不能将兵，而善将将，此乃信之为陛下禽（擒）也。且陛下所谓天授，非人力也。”后陈豨 ⑤ 为代相监边，辞信，信挚其手，与步于庭数匝，仰天而叹曰：“子可与言乎？吾欲与子有言。”豨因曰：“唯将军命。”信曰：“公之所居，天下精兵处也，而公，陛下之信幸臣也。人言公反，陛下必不信；再至，陛下乃疑；三至，必怒而自将。吾为公从中起 ⑥ ，天下可图也。”陈豨素知其能，信之，曰：“谨奉教！”

【注释】

①不朝从：不朝见，不侍从。②鞅鞅：不满。③绛、灌：指绛侯周勃、颍阴侯灌婴。④多多益办：也作“多多益善”。⑤陈豨：刘邦的将领，为代国相。⑥从中起：从京师为内应。

【译文】

韩信知道汉王嫉妒自己的才能，装病不去朝见和随从出行等事。常心怀怨恨，羞于与绛侯、灌婴处于同等地位。曾去拜访樊啥将军，樊啥用小步行拜的礼节迎送，口称臣子，说：“大王竟肯光临臣下家门。”韩信出门时笑着说：“我这一生竟和樊啥等人共同谋事！”皇帝曾经跟韩信在闲暇时谈论将领们的才能高下。皇帝问道：“像我这样，能带多少兵？”韩信说：“陛下不过能带十万。”皇帝问：“像你这样如何？”韩信说：“像我这样，越多越好。”皇帝笑着说：“越多越好，你为什么被我捉住了呢？”韩信说：“陛下不善于带兵，却善于驾驭将领，这就是我被陛下捉住的原因。况且陛下的权力是上天赐予的，不是一般人所能达到的。”后来陈豨被任命为代相国监边兵，向韩信辞行。韩信拉着陈豨的手，同他在庭院里来回踱步好几圈，仰天叹息说：“有话可以和你谈吗？有些话我想对你谈谈。”陈稀说：“一切听从将军的吩咐！”韩信说：“你所管辖的区域，是天下精兵聚集的地方，而你又是陛下所亲信宠爱的臣子。如果有人说你反叛，陛下必定不相信；这种话再次传来，陛下就会怀疑了；第三次传来，陛下一定会大怒而亲自带兵讨伐。我为你从京城起兵做内应，天下就可以图谋了。”陈豨向来了解韩信的才能，相信他，便说：“谨从指教！”

【原文】

汉十年，豨果反，高帝自将而往，信称病不从。阴使人之豨所，而与家臣谋，夜诈赦诸官徒奴 ① ，欲发兵袭吕后、太子。部署已定，待豨报，其舍人得罪信，信囚，欲杀之。舍人弟上书变告信欲反状于吕后 ② 。吕后欲召，恐其党不就，乃与萧相国谋，诈令人从帝所来，称豨已死，群臣皆贺。相国绐信曰 ③ ：“虽病，强入贺。”信入，吕后使武士缚信，斩之长乐钟室 ④ 。信方斩，曰：“吾不用蒯通计，反为女子所诈，岂非天哉！”遂夷信三族。高祖已破豨归，至，闻信死，且喜且哀之，问曰：“信死亦何言？”吕后道其语。高祖曰：“此齐辩士蒯通也。”召欲亨之。通至自说 ⑤ ，释弗诛。语在《通传》 ⑥ 。

【注释】

①官徒奴：官府管制的罪犯。②上书变告：向朝廷告发非常变故。③绐（dài）：欺骗。④长乐钟室：长乐宫中悬钟之室。⑤自说：自己解释。⑥《通传》：即《蒯通传》。

【译文】

汉高祖十年，陈豨果然反叛，高帝亲自带兵前往讨伐，韩信装病没有跟随。暗中派人到陈豨的住所。韩信就和臣子谋划，在深夜假传令，赦免各官府的罪犯和奴隶，准备发兵袭击吕后、太子。部署妥当，等待陈豨回报。一个家臣得罪了韩信，韩信把他囚禁起来，准备杀他。家臣的弟弟上书，向吕后告发韩信准备反叛。吕后想把韩信召来，但恐怕他不肯就范，就与萧相国商议，派人假装从皇帝那来，说陈豨已死了，群臣都要去朝贺。相国欺骗韩信说：“你虽然有病，还是勉强进宫去朝贺一下吧。”韩信一进宫，吕后便命武士把他绑起来，在长乐宫的挂钟室斩杀他。韩信在被斩时说：“我没有采用蒯通的计策，反为一妇人所欺骗，这难道不是天意吗！”于是韩信三族被诛灭。高祖镇压了陈豨后归来，到达京城，听说韩信已死，又是高兴又是怜悯，问道：“韩信临死前说了些什么？”吕后把韩信说的话讲了一遍。高祖说：“此人就是齐国的说客蒯通。”把蒯通召来要烹死他。蒯通到后作了解释，得到赦免没有被杀。此事记载在《蒯通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