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项羽（前232—前202），名籍，字羽，秦下相（今江苏宿迁西南）人，楚国名将项燕之孙。秦二世元年（前 209 ）从叔父项梁在吴中（今江苏苏州）起义，项梁阵亡后他率军渡河救赵王歇，巨鹿之战摧毁章邯的秦军主力。秦亡后称西楚霸王，实行分封制，封灭秦功臣及六国贵族为王。后与刘邦争夺天下，于前 202 年兵败，在垓下（今安徽灵璧南）乌江边自刎。项羽在战场上的无往不利，相对的却在政治上极其幼稚，这一点与刘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按河南大学王立群的话说：“项羽是一个非常可用之人，却坐在了用人之人的位置上。”这大约就是项羽的悲哀所在。

【原文】

项籍字羽，下相 ① 人也。初起，年二十四。其季父梁 ② ，梁父即楚名将项燕 ③ 者也。家世楚将，封于项，故姓项氏。籍少时，学书 ④ 不成，去；学剑 ⑤ 又不成，去。梁怒之。籍曰：“书足记姓名而已。剑一人敌，不足学，学万人敌耳。”于是梁奇其意，乃教以兵法。籍大喜，略知其意，又不肯竟。梁尝有栎阳逮 ⑥ ，请蕲狱掾 ⑦ 曹咎书抵栎阳狱史司马欣，以故事皆已 ⑧ 。梁尝杀人，与籍避仇吴中。吴中 ⑨ 贤士大夫皆出梁下。每有大繇（徭）役及丧，梁常主办，阴 ⑩ 以兵法部勒宾客子弟，以知其能。秦始皇帝东游会稽 ，渡浙江 ，梁与籍观。籍曰：“彼可取而代也。”梁掩其口，曰：“无妄言，族 矣！”梁以此奇籍。籍长八尺二寸，力扛鼎 ，才气过人，吴中子弟皆惮籍。

【注释】

①下相：秦县名。在今江苏宿迁西。②季父：最小的叔父。③项燕：战国末楚国名将，与楚王室同宗。④书：写字。⑤剑：指剑法。⑥栎阳逮：被栎阳县逮捕。⑦蕲狱椽：蕲县的狱吏。⑧已：完结。⑨吴中：指吴县（今江苏苏州市）一带。⑩阴：暗中。部勒：部署约束。 会稽：郡名。治吴县。 浙江：指今浙江省杭县以下的钱塘江。 族：杀尽全族。 扛鼎：双手举鼎。

【译文】

项籍，字羽，下相人。初起兵时，二十四岁。他的叔父叫项梁，项梁的父亲就是楚国名将项燕。项家世代作楚将，封在项地，所以姓项。项籍年少时，学习写字，没有成就，便放弃了；学习剑术，仍无成就，又放弃了。项梁很生他的气。项籍说：“认识文字够记个姓名就行了。剑术对抗一个人，不值得学习。我要学习能抵抗上万人的本事。”项梁对他的志向感到很惊奇，便教项籍兵法，项籍大喜，略微知道一点内容后，又半途而废了。项梁曾被栎阳官吏追捕，就请蕲县监狱的办事员曹咎写信给栎阳监狱的办事员司马欣，事情才算了结。项梁曾杀过人，和项籍到吴中避仇。吴中贤士大夫的才能都在项梁之下。每当吴中有大徭役和丧事，项梁常给主办，暗地用兵法组织宾客、子弟，借此了解他们的才能。秦始皇东游会稽，渡浙江，项梁和项籍一起观看。项籍说：“那个家伙，我们可以取而代之！”项梁捂住他的嘴，说：“别胡说，会灭族啊！”项梁因此认为项籍有奇志。项籍身高八尺二寸，力能举鼎，才能和胆气过人，吴中子弟都很畏惧他。

【原文】

秦二世元年，陈胜起。九月，会稽假守通素贤梁 ① ，乃召与计事。梁曰：“方今江西 ② 皆反秦，此亦天亡秦时也。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守叹曰：“闻夫子楚将世家，唯足下耳！”梁曰：“吴有奇士桓楚，亡在泽中，人莫知其处，独籍知之。”梁乃戒籍持剑居外侍。梁复入，与守语曰：“请召籍，使受令召恒楚。”

籍入，梁眴 ③ 籍曰：“可行矣！”籍遂拔剑击斩守。梁持守头，佩其印绶 ④ 。门下惊扰，籍所击杀数十百人。府中皆詟伏 ⑤ ，莫敢复起。梁乃召故人所知豪吏，谕以所为，遂举吴中兵。使人收下县 ⑥ ，得精兵八千人，部署豪桀（杰）为校尉、候、司马 ⑦ 。有一人不得官，自言。梁曰：“某时某丧，使公主 ⑧ 某事，不能办，以故不任公。”众乃皆服。梁为会稽将，籍为裨将 ⑨ ，徇 ⑩ 下县。

【注释】

①假守：兼摄郡守。通：殷通。②江西：指长江九江至南京段以西地区。③眴（shùn）：以目示意，使眼色。④印绶：指官印。⑤詟伏：吓得晕倒。⑥收下县：占领会稽郡所属各县。⑦校尉、侯、司马：当时军中的官职。⑧主：主持，主办。⑨裨将：副将。⑩徇：继续攻打。

【译文】

秦二世元年，陈涉等人在大泽乡起义。这年九月，一向认为项梁贤能的会稽代理郡守殷通，召其议事。项梁说：“大江以西的地方都反了，这是上天要灭亡秦朝啊。先下手就能制服人，后行动就被人家制服。”殷通叹息说：“听说先生是楚将世家之后，举大事只有靠足下了！”项梁说：“吴地奇士桓楚，逃亡在湖泽之中，人们不知道他的住处，只有项籍知道。”项梁就走出去，嘱咐项籍拿着剑在外面等候。项梁又进去，对郡守说：“请召见项籍，让他接受使命召唤桓楚。”

项籍进来，项梁向项籍使了个眼色，说：“可以行动了！”于是项籍就拔剑斩了郡守的头。项梁提着郡守的头，挂着郡守的印。郡守左右随从都惊慌骚乱，项籍砍杀了百十余人。满衙门的人都吓得趴在地上，没有谁敢站起来。项梁就召集以前熟悉的干练官吏，讲明这样做是要大起义，于是调集吴中兵员。派人征集下属各县丁壮，得到精兵八千，项梁任命吴中豪杰担任校尉、军侯、司马。有一个人未被任用，去跟项梁争辩。项梁说：“前些时候某人死了，让您主办某件事，没能办成，因此不任用您。”众人都佩服。于是项梁担任会稽将军，项籍担任副将，巡视下属各县。

【原文】

……宋义所遇齐使者高陵君显见楚怀王曰：“宋义论武信君必败，数日果败。军未战先见败征，可谓知兵矣。”王召宋义与计事而说之，因以为上将军；羽为鲁公，为次将，范增为末将。诸别将皆属，号卿子冠军 ① 。北救赵，至安阳 ② ，留不进。秦三年 ③ ，羽谓宋义曰：“今秦军围巨鹿，疾引兵渡河，楚击其外，赵应其内，破秦国必矣。”宋义曰：“不然。夫搏牛之虻不可以破虱。今秦攻赵，战胜则兵罢，我承其敝；不胜，则我引兵鼓行而西，必举秦矣。故不如先斗秦、赵。夫击轻锐，我不如公；坐运筹策，公不如我。”因下令军中曰：“猛如虎，佷如羊 ④ ，贪如狼，强不可令者，皆斩。”遣其子襄相齐 ⑤ ，身送之无盐 ⑥ ，饮酒高会。

天寒大雨，士卒冻饥。羽曰：“将戮力而攻秦，久留不行。今岁饥民贫，卒食半菽 ⑦ ，军无见粮，乃饮酒高会，不引兵渡河因赵食 ⑧ ，与并力击秦，乃曰‘承其敝’。夫以秦之强，攻新造之赵，其势必举赵。赵举秦强，何敝之承！且国兵新破 ⑨ ，王坐不安席，扫境内 ⑩ 而属将军，国家安危，在此一举。今不恤士卒而徇私，非社稷之臣也。”羽晨朝上将军宋义，即其帐中斩义头，出令军中曰：“宋义与齐谋反楚，楚王阴令籍诛之。”诸将詟服，莫敢枝梧 。皆曰：“首立楚者，将军家也。今将军诛乱。”乃相与共立羽为假上将军 。使人追宋义子，及之齐，杀之。使桓楚报命于王。王因使使立羽为上将军。

【注释】

①卿子：对人之尊称。冠军：对上将军之称。②安阳：古邑名。今河南安阳。③秦三年：秦二世三年（前207）。④佷（hěn）：狠。⑤相齐：辅助齐国。⑥无盐：秦县名。今山东东平东。⑦半：乃“芋”之误。芋：芋芳。菽：豆类。⑧因赵食：在赵地取粮而食。⑨国兵新破：指楚义军败于定陶之事。⑩扫境内：调动全部楚军。 枝梧：抗拒。 假上将军：代理上将军。

【译文】

……宋义所遇到的齐国使者高陵君显见楚怀王说：“宋义认定武信君必败，过了几天，果然失败了。军队没有交战就预先看到了失败的征兆，这也可以说是懂得兵法。”楚王召见宋义，同他商讨大事，非常喜欢他，就安排他担任上将军；项羽封为鲁公，担任次将；范增担任末将。各部将领都隶属于宋义，号为卿子冠军。北上救赵，行军到安阳，停留不前。秦二世三年，项羽对宋义说：“现在秦军把赵国围困在钜鹿，我们迅速率领部队渡过漳河，楚军攻打他们的外围，赵军在内响应，必定能打败秦军。”宋义说：“不。打牛虫的力气不可用来消灭虱子。现在秦军进攻赵军，打胜了军队会很疲惫，我们可趁机利用他们的疲惫；打不胜，我们应率领部队大张旗鼓地西进，一定能够推翻秦朝。因此不如先让秦、赵两军相斗。披甲执戟，我宋义不如您；坐着运筹决策，您不如我宋义。”于是在军中下达命令：“凶猛如虎，执拗如羊，贪婪如狼，倔强不听命令的，一律斩首。”随后派他的儿子宋襄去辅助齐王，亲自送到无盐，大摆宴席。当时天寒大雨，士兵冻饿。项羽说：“正该全力攻打秦军，他却久留而不前。如今年成荒歉，人民贫苦，士兵只能吃一半豆子一半蔬菜的饭食，军中无存粮，他却饮酒盛会，不领兵渡河征用赵国的粮食，与赵国合力攻秦，却说‘利用他们的疲惫。凭秦朝的强大，进攻新建的赵国，势必战胜赵国。赵国被占领而秦军就更加强大，哪里还有什么疲惫的机会可以利用呢！况且我军队最近吃了败仗，国王坐卧不安，把全国兵力集中起来交给将军，国家安危，在此一举。现在他不体恤士兵，却去钻营私利，一定不是国家的大臣。”项羽早晨进见上将军宋义时，就在帐中斩了宋义的头，出帐向军中发布命令说：“宋义与齐国阴谋反楚，楚王密令我杀死他。”诸将都畏服，无人敢反抗。都说：“首先拥立楚王的是将军家，现在又是将军诛灭了乱臣贼子。”于是大家拥立项羽为代理上将军。派人追赶宋义的儿子，追到齐国把他杀了。派遣桓楚向怀王报告，怀王派使臣立项羽为上将军。

【原文】

羽已杀卿子冠军，威震楚国，名闻诸侯。乃遣当阳君、蒲将军将卒二万人渡河 ① 救巨鹿。战少利，陈馀复请兵。羽乃悉引兵渡河。已渡，皆湛舡 ② ，破釜甑 ③ ，烧庐舍，持三日粮，视士必死，无还心。于是至则围王离，与秦军遇，九战，绝甬道，大破之，杀苏角，虏王离。涉闲不降，自烧杀。当是时，楚兵冠诸侯。诸侯军救巨鹿者十余壁，莫敢纵兵。及楚击秦，诸侯皆从壁上观。楚战士无不一当十，呼声动天地。诸侯军人人惴恐。于是楚已破秦军，羽见诸侯将，入辕门，膝行而前，莫敢仰视。羽由是始为诸侯上将军。兵皆属焉。

【注释】

①河：指漳河。②舡（xiāng，又读chuán）：船。③釜甑（fǔzéng）：泛指炊具。釜：锅。甑：蒸饭用具。

【译文】

项羽杀掉卿子冠军之后，威震楚国，名声传遍诸侯。他于是派当阳君、蒲将军统兵二万渡过漳河，援救钜鹿。战事稍许有利一些，陈馀又请求援兵。项羽就统率全部军队渡过漳河。渡河后沉掉全部船只，砸毁锅碗，烧掉营垒，命令士卒每人只带三天的干粮，向士兵表示要决一死战，无退还之心。于是一到钜鹿就包围王离，与秦军九战，截断他们的运粮甬道，大败秦军，杀了苏角，俘虏了王离。涉闲不肯投降楚军，自焚而死。这个时候，楚军雄冠诸侯。诸侯援军前来救钜鹿的有十多座营寨，都不敢出兵。等到楚军攻打秦军时，诸侯军的将领都在壁垒上观看。楚军战士无不以一当十，杀声震天。诸侯军无不人人颤栗惊恐。打败秦军后，项羽召见诸侯将领时，将领进入辕门全都跪着前进，没有谁敢仰视。项羽从此开始成为诸侯的上将军，各路诸侯之兵都隶属于他。

【原文】

章邯军棘原 ① ，羽军漳南 ② ，相持未战。秦军数却，二世使人让章邯。章邯恐，使长史欣请事 ③ 。至咸阳，留司马门 ④ 三日，赵高不见，有不信之心。长史欣恐，还走，不敢出故道。赵高 ⑤ 果使人追之，不及。

欣至军，报曰：“事亡（无）可为 ⑥ 者。相国赵高颛国主断。今战而胜，高嫉吾功；不胜，不免于死。愿将军熟计之。”陈馀亦遗章邯书曰：“白起 ⑦ 为秦将，南并鄢、郢 ⑧ ，北坑马服 ⑨ ，攻城略地，不可胜计，而卒赐死。蒙恬 ⑩ 为秦将，北逐戎人 ，开榆中 地数千里，竟斩阳周 。何者？功多，秦不能封，因以法诛之。今将军为秦将三岁矣，所亡失已十万数，而诸侯并起兹益多。彼赵高素谀日久，今事急，亦恐二世诛之，故欲以法诛将军以塞责，使人更代以脱其祸。将军居外久，多内隙 ，有功亦诛，亡（无）功亦诛，且天之亡秦，无愚智皆知之。今将军内不能直谏，外为亡国将，孤立而欲长存，岂不哀哉！将军何不还兵与诸侯为从 ，南面称孤，熟与身伏斧质 ，妻子为戮乎？”

【注释】

①棘原：古地名。在今河北平乡南。②漳南：漳河之南。③长史：官名。欣：司马欣，章邯的部将。④司马门：宫廷的外门。由司马守卫，故得名。⑤赵高：秦朝权臣。⑥事无可为：事情不好办了。⑦白起：战国时秦国名将。⑧鄢、郢：鄢，春秋楚国别都，在今湖北宜城市。郢，战国时楚国都，在今湖北江陵西北。⑨马服：马服君，战国时赵将赵奢的封号。这里指赵奢之子赵括。⑩蒙恬：秦朝名将，被赵高害死。 戎人：指匈奴。 榆中：古地区名。在今河套一带。 阳周：县名。在今陕西绥德西。 多内隙：在朝廷内有许多对头。 为从：从，通“纵”合纵，联合。 斧锧：泛指刑具。

【译文】

章邯的军队驻扎在棘原，项羽的军队驻扎在漳南，两军相持，尚未交战。秦军几次后撤，秦二世派人责问章邯。章邯恐惧，派长史司马欣请示。司马欣到了咸阳，在司马门等待三天，趟高不接见，有不信任之心。长史司马欣恐惧，逃奔回军，不敢走原路。趟高果然派人追赶他，但没有追到。

司马欣回到军中，报告说：“相国趟高在朝中当权，下面的人不可能有作为。现在作战如果能够胜利，赵高必定嫉妒我们的功劳；战斗不能胜利，则免不了一死。请将军深思熟虑这种处境。”陈馀也写信给章邯说：“白起为秦将，南征兼并鄢郢，北坑赵括大军，攻城略地，不可胜数，而被赐死。蒙恬为秦将，北逐匈奴，开拓榆中土地几千里，竟被斩于阳周。这是为什么呢？就是因为功劳太多，秦朝无法再给最高封赏，就找借口按国法杀掉他们。如今将军做秦将三年了，损失兵员总计有几十万人，而诸侯军纷纷起事，并且越来越多。那赵高素来爱献媚奉承，时曰已久，现在形势危急，也害怕二世杀他，因此想用国法杀掉将军来推掉责任，派人接替将军来解脱他的祸殃。将军在外面时间久，朝廷内多嫌隙，有功也是死，无功也被杀。况且上天要灭亡秦朝，无论智者愚者都看得很清楚了。现在将军对内不能直谏，在外成了亡国将军，孑然一身却想长久生存下去，岂不可怜！将军何不倒戈，与诸侯联合攻秦，自立为王，这跟身伏斧砧、妻儿被杀相比，哪样更好呢？”

【原文】

章邯狐疑，阴使候始成使羽 ① ，欲约。约未成，羽使蒲将军引兵渡三户 ② ，军漳南，与秦战，再破之。羽悉引兵击秦军汗水上 ③ ，大破之。邯使使见羽，欲约。羽召军吏谋曰：“粮少，欲听其约。”军吏皆曰：“善。”羽乃与盟洹水南殷虚上 ④ 。已盟，章邯见羽流涕，为言赵高。羽乃立章邯为雍王，置军中。使长史欣为上将，将秦军行前。

汉元年 ⑤ ，羽将诸侯兵三十余万，行略地至河南 ⑥ ，遂西到新安 ⑦ 。异时诸侯吏卒徭役屯戍过秦中 ⑧ ，秦中遇之多亡（无）状 ⑨ ，及秦军降诸侯，诸侯吏卒乘胜奴虏使之，轻折辱秦吏卒。吏卒多窃言曰：“章将军等诈吾属降诸侯，今能入关破秦，大善：“即不能，诸侯虏吾属而东，秦又尽诛吾父母妻子。”诸将微闻其计，以告羽。羽乃召英布、蒲将军计曰：“秦吏卒尚众，其心不服，至关不听，事必危。不如击之，独与章邯、长史欣、都尉翳 ⑩ 入秦。”于是夜击坑秦军二十余万人。

【注释】

①候：军候。②三户：漳水上的三户津。③汗水：发源于太行山，向东南流入漳水。久已堙废。④洹水：今河南安阳市北的安阳河。殷墟：殷朝的故都之一。在今河南安阳西小屯村。⑤汉元年：即公元前206年。⑥河南：今河南黄河以南地区。⑦新安：县名，治所在今河南新安西。⑧秦中：指关中地区。⑨无状：很不礼貌。⑩都尉翳：即董翳，在秦军中任都尉。

【译文】

章邯心存犹豫，暗派军候始成出使项羽军，求订和约。和约尚未订成，项羽派蒲将军领兵渡过三户渡口，屯驻在漳南，与秦军接战，再次打败秦军。项羽统率全军在汗水进攻秦军，把他们打得大败。章邯派人进见项羽，求订和约。项羽召集军官们商议说：“我们缺少粮食，答应他们的和议为好。”军官们都说：“好。”项羽就与章邯在洹水南边的殷墟会谈。订完盟约，章邯见了项羽，流着眼泪，诉说趟高的种种行为。项羽于是封章邯为雍王，安置在楚军中。让长史司马欣担任上将军，统率秦军为先锋。

汉元年，项羽率领诸侯兵三十多万人，一路进军攻占城池，打到河南，接着又到达新安。诸侯军中的官兵去服徭役或防守边疆路过秦中时，秦中官兵对待他们多有无礼之处，等到秦军投降了诸侯，诸侯军中的官兵很多乘胜把秦军官兵当奴隶俘虏使唤，随便侮辱折磨秦官吏、士兵。很多秦军官兵暗地议论说：“章将军等人诈骗我们投降诸侯，如果能够入关破秦，那是大好事；如果不能，诸侯军俘虏我们去东方，秦朝定会杀尽我们的父母妻儿。”将领们暗中偷听到这些议论，报告项羽。于是项羽召集黥布、蒲将军等人商议：“秦军官兵人数很多，内心不服，到关中不听指挥，事情就危险了，不如杀掉他们，只和章邯、长史司马欣、都尉董翳等进入秦地。”于是楚军夜间出其不意地坑杀了秦兵二十多万人。

【原文】

至函谷关，有兵守，不得入。闻沛公已屠咸阳，羽大怒，使当阳君 ① 击关。羽遂入，至戏（麾）西鸿门 ② ，闻沛公欲王关中，独有秦府库珍宝。亚父范增亦大怒，劝羽击沛公。飨 ③ 士，旦日合战，羽季父项伯素善张良。良时从沛公。项伯夜以语良。良与俱见沛公，因伯自解于羽。明日，沛公从百余骑至鸿门谢羽，自陈“封秦府库，还军霸上以待大王，闭关以备他盗，不敢背德。”羽意既解，范增欲害沛公，赖张良、樊哙得免。语在《高纪》。

后数日，羽乃屠咸阳，杀秦降王子婴，烧其宫室，火三月不灭；收其宝货，略 ④ 妇女而东。秦民失望。于是韩生说羽曰：“关中阻山带河，四塞之地，肥饶，可都以伯 ⑤ 。”羽见秦宫室皆已烧残，又怀思东归，曰：“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韩生曰：“人谓楚人沐猴而冠 ⑥ ，果然。”羽闻之。斩韩生。

【注释】

①当阳君：即英布。②戏西：戏水以西。鸿门：地名。今称项王营，在今陕西临潼东。③飨：犒劳。④略：通“掠”，掳掠。⑤伯：通“霸”，称霸。⑥沐猴而冠：把猴子沐浴一番后，穿上人的衣服。比喻虚有其表。

【译文】

项羽军过函谷关时有兵把守，不能进入。听说沛公已经拿下咸阳，项羽大怒，派当阳君等人攻关。攻下后项羽进入了函谷关，到达戏水西面的鸿门，听说沛公想当关中王，独占秦朝府库珍宝。亚父范增也大怒，劝项羽对沛公展开袭击。于是设酒宴让士兵饱餐一顿，准备第二天交战。项伯是项羽的叔父，向来与张良要好。张良这时跟随沛公，项伯就连夜奔往沛公的军营，把事情都告诉了张良。张良带项伯一起去见沛公，求项伯解除项羽的疑心。次日，沛公带领一百多骑兵到鸿门拜见项羽，解释道：“封存秦朝府库，退军到霸上以便恭候大王，闭关是为了防备盗贼，不敢违背大王恩德。”这是项羽已经打消杀害沛公的主意，范增还想杀沛公，多亏张良、樊啥才得幸免。事情详见《高帝纪》。

过了几天，项羽领兵洗劫咸阳，杀了秦朝降王子婴，烧了秦朝宫室，大火三个月不灭；他夺取秦朝的财宝和美女往东而去，秦民大失所望。这时韩生劝说项王道：“关中依恃山河险阻，四面要塞，土地肥沃，可以建都称霸。”项王看到秦朝宫室都已焚烧残破，又思恋家乡想要回倒东方，说：“富贵时不回家乡，就如穿着锦绣衣服在夜间行走。”韩生说：“人家说楚国人是猴子戴人帽，果真如此。”项王听到后大怒，便杀了韩生。

【原文】

初，怀王与诸将约，先入关者王其地。羽既背约，使人致命于怀王。怀王曰：“如约。”羽乃曰：“怀王者，吾家武信君所立耳，非有功伐，何以得颛主约？天下初发难，假立诸侯后以伐秦。然身披坚执锐首事，暴露于野三年，灭秦定天下者，皆将相诸君与籍力也。怀王亡（无）功，固当分其地王之。”诸将皆曰：“善。”羽乃阳尊怀王为义帝 ① ，曰：“古之王者，地方千里，必居上游。”徙之长沙，都郴 ② 。乃分天下以王诸侯。

【注释】

①义帝：众所尊戴者曰义。②郴：今湖南桂阳。

【译文】

当初，怀王与诸将领约定，先进入潼关的可在关中称王。项羽已经背叛了盟约，项王派人请示怀王，怀王说：“按先前约定的办。”项羽说：“怀王是我项家武信君拥立的，他没有什么功劳，怎么能专断自己当盟主立盟约呢？全国初起事时，暂时拥立诸侯后裔为王，以便讨伐秦朝。然而披甲持枪，首先起事，风餐露宿于荒野经历三年，灭秦平定天下的，都是各位将相和我的军队啊！怀王尽管无功，仍应分给他土地，尊他为王。”诸将都说：“好。”于是项羽表面上推尊怀王为义帝，说：“古代称王的，拥有领地千单，必定定居在水的上游。”于是让怀王迁徙到长沙，建都郴县。然后划分天下封地让诸侯称王。

【原文】

羽与范增疑沛公，业已讲解，又恶背约，恐诸侯叛之，阴谋曰：“巴蜀道险，秦之迁民皆居之。”乃曰：“巴蜀亦关中地。”故立沛公为汉王，王巴蜀、汉中。而参 ① 分关中，王秦降将以距塞汉道。乃立章邯为雍王，王咸阳以西。长史司马欣，故栎阳狱吏，尝有德于梁；都尉董翳，本劝章邯降。故立欣为塞王，王咸阳以东至河；立翳为翟王，王上郡。徙魏王豹为西魏王，王河东。瑕丘公 ② 申阳者，张耳嬖臣也，先下河南，迎楚河上。立阳为河南王。赵将司马卬定河内，数有功，立卬为殷王，王河内。徙赵王歇王代。赵相张耳素贤，又从入关，立为常山王，王赵地。

当阳君英布为楚将，常冠军，立布为九江王。番君吴芮帅百粤佐诸侯，从入关，立芮为衡山王。义帝柱国共敖将兵击南郡，功多，因立为临江王。徙燕王韩广为辽东王。燕将臧荼从楚救赵，因从入关，立荼为燕王。徙齐王田市为胶东王。齐将田都从共救赵，入关，立都为齐王。故秦所灭齐王建孙田安，羽方渡河救赵，安下济北数城，引兵降羽。立安为济北王。田荣者，背梁不肯助楚击秦，以故不得封。陈馀弃将印去，不从入关，然素闻其贤，有功于赵，闻其在南皮 ③ ，故因环封之三县。番君将梅鋗功多，故封十万户侯。羽自立为西楚伯王，王梁、楚地九郡，都彭城 ④ 。

【注释】

①参：通“三”。②瑕丘公：瑕丘县令。③南皮：县名。在今河北南皮北。④彭城：今江苏徐州，秦时属西楚。

【译文】

项王、范增怀疑沛公想要占有天下，已经和解之后，又顾忌违约，怕诸侯背离，就暗中谋划道：“巴郡、蜀郡道路艰险，秦朝流放的人都在蜀地。”于是说：“巴郡、蜀郡也是关中七地。”因此立沛公为汉王，领有巴郡、蜀郡、汉中。而把关中划为三份，封秦朝降将为王，用以阻挡汉王。封章邯为雍王，占领咸阳以西地区。长史司马欣，前任橾阳狱吏，曾对项梁有过恩德；都尉董翳，原来劝过章邯投降楚军。因此立司马欣为塞王，占领咸阳以束至黄河地区；立董翳为翟王，占领上郡。改封魏王豹为西魏王，占领河东。瑕丘公申阳是张耳亲近之臣，先攻下河南，在黄河边迎接楚军，因此立申阳为河南王。趟将司马印平定河内，屡次立功，立司马印为殷工，占领河内。改封赵王歇为代王。赵相国张耳向来贤能，又跟随入关，立张耳为常山王，占领趟地。

当阳君英布为楚将，常勇冠诸军，立英布为九江王。番君吴芮率领百粤兵协助诸侯，又随从入关，立吴芮为衡山王。义帝的柱国共敖领兵攻南郡，功劳多，立共敖为临江王。改封燕王韩广为辽东王。燕将臧荼跟随楚军援救赵国，接着跟随入关，立臧荼为燕王。改封齐王田市为胶束王。齐将田都跟着一起援救了赵国，接着跟随入关，立田都为齐王。从前被秦朝灭亡的齐王田建的孙子田安，当项羽正渡河救趟时，攻下了济北几座城市，领兵投降项羽，于是立田安为济北王。田荣背离项梁，又不肯派兵跟随楚军攻打秦军，因此不封。陈馀丢下将印离去，不随入关，但一向知道他贤能，对赵国有功劳，知道他在南皮，因此把南皮周围三县封给他。番君的部将梅锅功劳多，因此封为十万户侯。项王自封为西楚霸王，占领梁楚地区九个郡，建都彭城。

【原文】

……汉王劫五诸侯兵，凡五十六万人，东伐楚。羽闻之，即令诸将击齐，而自以精兵三万人南从鲁出胡陵。汉王皆已破彭城，收其货赂美人，日置酒高会。羽乃从萧晨击汉军而东，至彭城，日中，大破汉军。汉军皆走，迫之穀、泗水 ① 。汉军皆南走山，楚又追击至灵辟 ② 东睢水上。汉军却，为楚所挤，多杀。汉卒十余万皆入睢水，睢水为不流。汉王乃与数十骑遁去。语在《高纪》。太公、吕后间求汉王，反（返）遇楚军。楚军与归，羽常置军中。汉王稍收散卒，萧何亦发关中卒悉诣荥阳，战京、索间，败楚。楚以故不能过荥阳而西。汉军荥阳，筑甬道 ③ ，取敖仓食。

【注释】

①穀、泗水：穀，通“谷”。谷水、泗水都流经彭城的东北面。②灵辟：辟，通“壁”。灵璧在今安徽宿县西北。③甬道：古代两旁有墙垣遮蔽的通道。

【译文】

……汉王率领五个诸侯国的军队，共五十六万人，东进攻打楚国。项王得知，就命令诸将攻打齐国，而亲自率精兵三万人南进，从鲁县出胡陵。汉军都已攻入彭城，掳掠财物、珍宝和美女，每天备酒盛会。项王从萧县发起攻击，清早往东打到彭城，中午时分，大败汉军。汉军全线溃败，接连挤进谷水、泅水。汉兵都向南逃亡到山地，楚军又追击到灵辟东南的睢水边。汉军退却，被楚军逼迫，死亡惨重。汉兵十多万人都掉进了睢水，睢水被堵而不能流动。汉王才得以带几十名骑兵逃走。详见《高帝纪》。太公、吕后从小道寻找汉王，回来时碰上了楚军。楚军就把他们一起带回，项羽把他们安置在军营里。汉王逐渐聚集各路败军，萧何也发动关中兵士齐赴荥阳，在荥阳南面的京邑、索亭之间作战，挫败了楚军。楚军因此不能越过荥阳西进。汉军驻扎荥阳，修筑甬道，靠它取得敖仓的粮食。

【原文】

三年，羽数击绝汉甬道，汉王食乏，请和，割荥阳以西为汉。羽欲听之。历阳侯范增曰：“汉易与耳，今不取，后必悔之。”羽乃争围荥阳。汉王患之，乃与陈平金四万斤以间楚君臣。语在《陈平传》。项羽以故疑范增，稍夺之权。范增怒曰：“天下事大定矣，君王自为之！愿赐骸骨归 ① 。”行未至彭城，疽发背死 ② 。于是汉将纪信诈为汉王出降，以诳楚军，故汉王得与数十骑从西门出。令周苛、枞公 ③ 、魏豹守荥阳。汉王西入关收兵，还出宛、叶间，与九江王黥布行收兵。羽闻之，即引兵南。汉王坚壁不与战。……汉果数挑楚军战，楚军不出。使人辱之，五六日，大司马怒，渡兵汜水。卒半渡，汉击，大破之，尽得楚国金玉货赂。大司马咎、长史欣皆自刭汜水上。咎故蕲狱掾，欣故塞王，羽信任之。羽至睢阳，闻咎等破，则引兵还。

【注释】

①愿赐骸骨：辞官引退的客套话。骸骨：身体的代称。②疽（jū）：一种恶性的疮。③枞公：可能姓从。“枞”通“从”。

【译文】

汉高帝三年，项王多次侵夺汉军甬道，汉王缺粮，请求讲和，划分荥阳以西归汉。项王想听从讲和，历阳侯范增却说：“现在汉军容易对付，如果不攻取，以后必定后悔。”项王就和范增急速包围荥阳。汉王忧虑，就给陈平四万两黄金来离间项王君臣关系。项王因此便怀疑范增，渐渐剥夺他的权力。范增大怒，说：“天下事大体已定，君王自己去干吧！希望您赐我这把老骨头，回到家乡去。”项王应许了他。范增启程，还未到彭城，发背疮而死。于是，汉军将领纪信诈称汉王前去降楚，欺骗楚军，因此汉王得以与数十骑从西门逃出。汉王派周苛、枞公、魏豹把守荥阳。汉王向西入关集合部队，又往南跑到宛县、叶县一带，招得九江王英布，边行军边收集逃散士兵。项羽听说后，随即带兵南行。汉王加固壁垒不与他交战。……汉军果然多次向楚军挑战，楚军都没出战。汉军派人辱骂楚军，五六天后，大司马发怒，指挥部队渡汜水。士兵刚渡过半数，汉军出击，大败楚军，尽得楚军财物。大司马曹咎、长史司马欣都在泛水边自刎了。曹咎原是蕲县监狱属官，司马欣原是塞王，项王信任他们。这时项王到睢阳，听说曹咎等兵败，就领兵同转。

【原文】

汉军方围钟离眜于荥阳东，羽军至，汉军畏楚，尽走险阻。羽亦军广武相守，乃为高俎 ① ，置太公其上，告汉王曰：“今不急下，吾亨 ② 太公。”汉王曰：“吾与若 ③ 俱北面受命怀王，约为兄弟，吾翁即汝翁。必欲亨乃翁 ④ ，幸分我一杯羹。”羽怒，欲杀之。项伯曰：“天下事未可知。且为天下者不顾家，虽杀之无益，但益怨耳。”羽从之。

乃使人谓汉王曰：“天下匈匈，徒以吾两人，愿与王挑战，决雌雄，毋徒罢天下父子为也。”汉王笑谢曰：“吾宁斗智，不能斗力。”羽令壮士出挑战。汉有善骑射曰楼烦 ⑤ ，楚挑战，三合，楼烦辄射杀之。羽大怒，自被甲持戟挑战。楼烦欲射，羽瞋目叱之。楼烦目不能视，手不能发，走还入壁，不敢复出。汉王使间问之，乃羽也，汉王大惊。于是羽与汉王相与临广武间而语。汉王数 ⑥ 羽十罪。语在《高纪》。羽怒，伏弩射伤汉王。汉王入成皋。

【注释】

①高俎：古代祭祀时摆牲肉的高案。②亨：通“烹”，用大锅煮。③若：你。④乃：你。⑤楼烦：我国西北方的一个善骑射的民族。这里的射者可能是楼烦族人。⑥数（shǔ）：指责。

【译文】

汉军正在荥阳东面包围了钟离眜，项羽率军来到，汉军畏惧楚军，全部奔往险要地带。项羽军也驻扎在广武县进行防守，于是做了一张高几案，把刘太公放在上面，通告汉王说：“如果不赶快投降，我就烹杀太公。”汉王说：“我与项王一起面向北接受怀王的命令，相约为兄弟，我的老爹就是你的老爹。定要烹杀你的老爹，那我希望你分给我一杯肉汤。”项王大怒，要杀太公。项伯说：“天下大事不可预料，况且争夺天下的人不顾全家，即使杀了他也没有好处，只会添祸罢了。”项王听从了他的话。

项王便派人对汉王说：“天下纷纷扰扰几年，只是因为我们两个人罢了，希望与汉王挑战决一雌雄，别白白熬苦天下的百姓啊！”汉王笑着谢绝道：“我宁肯斗智，不能斗力。”项王命令壮士出营挑战。汉军有善于骑马射箭的楼烦胡人，楚兵挑战三个回合，楼烦射手就射杀他们。项王大怒，于是亲自披甲持戟挑战。楼烦射手正要射箭，项王怒目呵斥。楼烦射手不敢用眼看，不敢用手发射，奔回营垒，再也不敢出来了。汉王派人间接打听，原来挑战的就是项王。汉王大吃一惊。遣时项王就靠近汉王，互相面对广武涧对话，汉王列数项王十大罪状。事情详见《高帝纪》。项王发怒，埋伏的弓箭手射中了汉王。汉王跑进成皋。

【原文】

……时，汉关中兵益出，食多，羽兵食少。汉王使侯公说羽，羽乃与汉王约，中分天下，割鸿沟 ① 而西者为汉，东者为楚，归汉王父母妻子。已约，羽解而东。五年，汉王进兵追羽，至固陵 ② ，复为羽所败。汉王用张良计，致齐王信、建成侯、彭越兵，及刘贾入楚地，围寿春 ③ 。大司马周殷叛楚，举九江兵随刘贾，迎黥布，与齐、梁诸侯皆大会。羽壁垓下，军少食尽。汉帅诸侯兵围之数重。羽夜闻汉军四面皆楚歌，乃惊曰：“汉皆已得楚乎？是何楚人多也！”起饮帐中。有美人姓虞氏，常幸从，骏马名骓 ④ ，常骑。乃悲歌慷慨，自为歌诗曰：“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 ⑤ 。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⑥ ！”歌数曲，美人和之。羽泣下数行，左右皆泣，莫能仰视。

【注释】

①鸿沟：古代最早沟通黄河和淮河的人工运河，位于古代成皋一带，今河南省郑州荥阳。②固陵：今河南太康南淮阳县柳林一带。③寿春：今安徽省六安寿县。④骓（zhuī）：黑白相间的马。⑤逝：这里是前进之意。⑥奈若何：对你怎么办？

【译文】

……这时，汉关中派出的士兵大量增加，粮多，项王兵疲粮少。汉王派遣侯公前往游说项王，项王就跟汉王订约：平分天下，划鸿沟以西的地方属汉国，鸿沟以东的地方属楚国，归还汉王的父母妻儿。约定后，项羽收兵东归。汉王五年，汉军进兵追击项羽军队，到达固陵县，又被项羽打败。汉王用张良的计策，调集齐王韩信、建成侯彭越的部队，又让刘买率兵入楚地，包围寿春。大司马周殷背叛楚国，率领九江全部士兵追随刘贾，迎接黥布，与齐国、梁国等诸侯全部会合起来。项羽军队在垓下筑起营垒，兵少粮尽，汉军及诸侯兵重重包围楚军。晚上听到汉军四面都唱着楚歌，项羽就大惊道：“汉军都已经得到楚的土地了吗？为什么楚人这么多！”于是起身，在营帐中饮酒。有位美人姓虞，经常受宠随从；有匹骏马名叫骓，经常骑它。这时项羽慷慨悲歌，作诗吟唱道：“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歌唱了数首，有美人伴唱。项羽泪下数行，侍从人员也都哭泣，不忍抬头观看。

【原文】

于是羽遂上马，戏（麾）下 ① 骑从者八百余人，夜直溃围南出驰。平明，汉军乃觉之，令骑将灌婴以五千骑追羽。羽渡淮，骑能属者百余人。羽至阴陵，迷失道，问一田父，田父给（dài） ② 曰“左”。左，乃 ③ 陷大泽中，以故汉追及之。羽复引而东，至东城，乃有二十八骑。追者数千，羽自度不得脱，谓其骑曰：“吾起兵至今八岁矣，身七十余战，所当者破，所击者服，未尝败北，遂伯有天下。然今卒困于此，此天亡我，非战之罪也。今日固决死，愿为诸军快战，必三胜，斩将，艾旗，乃后死，使诸君知吾非用兵罪，天亡我也。”于是引其骑因四颓山而为圜（圆）陈（阵）外向，汉骑围之数重。羽谓其骑曰：“吾为公取彼一将。”令四面骑驰下，期山东为三处。于是羽大呼驰下，汉军皆披靡 ④ 。遂杀汉一将。是时，杨喜为郎骑，追羽，羽还叱之，喜人马俱惊，辟易 ⑤ 数里。与其骑会三处。汉军不知羽所居，分军为三，复围之。羽乃驰，复斩汉一都尉，杀数十百人。复聚其骑，亡两骑。乃谓骑曰：“何如？”骑皆服曰：“如大王言。”

【注释】

①戏下：麾下。②给：欺骗。③乃：仅，但。④披靡：形容军队溃败。⑤辟易：惊退。

【译文】

于是项羽上马，部下壮士骑马相随的有八百多人，当夜突围往南，飞马奔驰。天亮后汉军才发觉，命令骑将灌婴率领五千骑兵追赶。项羽渡过淮河，骑兵能跟得上的只有一百多人而已。项羽到达阴陵，迷失了方向，问一个农夫，农夫骗他说：“往左。”往左走便陷进了大沼泽地，因此汉军追赶上来了。项羽又领兵东奔，到达东城，这时只有二十八个骑兵了。汉军骑兵追赶的有几千人。项羽料想自己不能逃脱，便对他的骑兵们说：“我起兵到现在八年了，身经七十多次战斗，我对抗的敌人都要败亡，我打击的敌人都要降服，不曾败阵，这才霸有天下。然而今天终于困在这里，这是上天要灭亡我，并非作战的过错。今天一定要决死一战，愿为诸君痛快一战，一定要接连三次获胜，斩将，砍旗，然后战死。让诸君知道是上天要灭亡我，并不是作战的过错。”

于是把他的人马分为四队，向四方冲杀而队形成环阵，兵器利刃都向外指。汉军已重重包围。项羽对他的骑兵们说：“我为诸位斩他一将。”命令骑兵们四面奔驰而下，约定到山的东边分三处集合。于是项羽大声呼喊奔驰而下，汉军都随之溃散，于是就斩杀了一员汉将。这时杨喜任郎骑，追赶项羽，项羽回头怒目呵斥，杨喜本人和马都受惊吓，退避好几里地。项羽与骑士们分三处会合。汉军不知道项羽在哪里，就分为三路，重新包围。项羽继续奔驰，又斩杀一名汉军都尉，杀掉数十上百人。又聚集他的骑兵，仅损失两名而已。项羽就问骑兵道：“怎么样？”骑兵们都佩服地说：“正像大王说的一样。”

【原文】

于是羽遂引东，欲渡乌江 ① 。乌江亭长檥 ② 船待，谓羽曰：“江东虽小，地方千里，众数十万，亦足王 ③ 也。愿大王急渡。今独臣有船。汉军至，亡（无）以渡。”羽笑曰：“乃天亡我，何渡为！且籍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而西，今亡（无）一人还，纵江东父兄怜而王我，我何面目见之哉？纵彼不言，籍独不愧于心乎！”谓亭长曰：“吾知公长者也，吾骑此马五岁，所当无敌，尝一日千里，吾不忍杀，以赐公。”乃令骑皆去马，步持短兵接战。羽独所杀汉军数百人。羽亦被十余创。顾见汉骑司马吕马童曰：“若非吾故人乎？”马童面之 ④ ，指王翳曰：“此项王也。”羽乃曰：“吾闻汉购我头千金，邑万户，吾为公得。”乃自刭。王翳取其头，乱相輮蹈 ⑤ 争羽相杀者数十人。最后杨喜、吕马童、郎中吕胜、杨武各得其一体。故分其地以封五人，皆为列侯。

【注释】

①乌江：渡口名。在今安徽和县东北。在乌江附近，古有乌江亭，今有乌江镇。②檥：船拢岸。③足王：足以称王。④面之：向视项羽。面：向；有说背。⑤蹈：践踏。

【译文】

这时，项王就带兵向东，准备渡乌江。乌江亭长停船靠岸等着他，对项羽说：“江东虽小，土地纵横千里，民众几十万，也足以称王了。希望大王急速渡江。现在只有我有船，汉军来到，无船渡江。”项王笑着说：“上天要灭亡我，我渡江干什么呢！况且我和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西征，如今没有一个人返回，纵使江东父老怜爱我而以我为王，我有什么面目去见他们？纵使他们不说，难道我内心深处不感到惭愧吗！”于是对亭长说：“我知道您是一位厚道的人。我骑这匹马五年了，所向无敌，曾经一日行走千里，不忍杀掉，把它送给您吧！”于是命令骑兵下马步行，手持短兵器交战。仅项籍杀死的汉军就有几百人，项羽身上也受伤十多处。回头看见汉军骑司马吕马童说：“你不是我的熟人吗？”吕马童面对项王，指给王翳说：“这就是项王！”项王说：“我听说汉王悬赏千金买我的头，封邑万户。我给你们一些恩德吧！”就自刎而死。王翳取下项羽的头。其他人互相践踏争夺项羽躯体，相互残杀的有几十个人。到最后，杨喜、吕马童、郎中吕胜和杨武各得项羽一肢体。于是划分封地，封五人都为列侯。

【原文】

赞曰：……周生 ① 亦有言，“舜盖重童子”，项羽又重童子 ② ，岂其苗裔 ③ 邪”？何其兴之暴也！夫秦失其政，陈涉首难，豪桀（杰）蜂起，相与并争，不可胜数。然羽非有尽寸 ④ ，乘势拔起陇亩之中 ⑤ ，三年，遂将五诸侯兵灭秦，分裂天下而威海内，封立王侯，政繇（由）羽出，号为“伯王”，位虽不终，近古以来未尝有也。及羽背关怀楚 ⑥ ，放逐义帝，而怨王侯畔（叛）己，难矣。自矜功伐，奋其私智而师古，始霸王之国，欲以力征经营天下，五年卒亡其国，身死东城，尚不觉寤，不自责过失，乃引“天亡我，非用兵之罪”，岂不谬哉！

【注释】

①周生：姓周的儒生。②重童子：一个眼球，两个瞳孔。童，通“瞳”。③苗裔：后裔，后代。④尺寸：这里是指很少的封地。⑤陇亩之中：田间，引申为民间。⑥背关怀楚：指项羽放弃关中，而怀念故土（楚国）。

【译文】

班固评论说：……周生曾说遇，“舜的眼睛有双瞳子”，又听说项羽也有双瞳子，项羽难道是舜的后裔吗？为什么这样突然兴起呢？秦朝政令失误，陈涉首先发难，英雄豪杰蜂拥而起，互相争斗，数不胜数。可是项羽没有尺寸的封地，却在民间乘势而起，经历三年，就率领五国诸侯灭亡秦朝，分裂天下而威震海内，封立王侯，政令由项羽发布，号称霸王，王位虽然没有善终，近古以来是没有出现过的。等到他背叛“先入关者称王关中”的盟约，怀念楚国东归，驱逐义帝，埋怨诸侯王们背叛自己，他的处境就艰难了。自负战功，逞个人的智能而不效法古代圣贤，开始认为自己在干霸王的事业，要用武力征伐来经营天下，其结果是五年时间就亡了国，死在东城，还不觉悟，不责备自己的过失，竟然说“天要亡我，不是作战用兵的过错”，岂不是荒谬吗！ asJCYK/Sp3Ty6swXf4Udrl2KrwDPNAWjvW/azFJONf7EMVIEEsRKF8YzXqs8UmE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