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胜传

【题解】

本章叙述陈胜其人其事。陈胜、项羽，都是秦未起义英雄，《史记》列项羽于本纪，列陈涉于世家，给以崇高的历史地位；《汉书》合列于传，主要是由体例所决定，同时也寓贬低其历史地位之意。出于编排体例上的考虑，我们将二人分开立传。《史记》热情歌颂陈涉的英雄业绩，同时也总结其失败的经验教训，《汉书》基本上取材于《史记》，对史实毫无篡改，态度是忠实的，只是评论人物的功过，态度有所偏倚。

【原文】

陈胜，字涉，阳城 ① 人。吴广，字叔，阳夏 ② 人也。胜少时，尝与人佣耕 ③ 。辍耕之垄上，怅然甚久，曰：“苟富贵，无相忘！”佣者笑而应曰：“若为佣耕，何富贵也？”胜太息曰：“嗟乎，燕雀安知鸿鹄 ④ 之志哉！”秦二世元年 ⑤ 秋七月，发闾左戍渔阳 ⑥ 九百人，胜、广皆为屯长。行至蕲大泽乡 ⑦ ，会天大雨，道不通，度已失期。失期法斩，胜、广乃谋曰：“今亡亦死 ⑧ ，举大计亦死，等死 ⑨ ，死国 ⑩ 可乎？”

胜曰：“天下苦秦久矣。吾闻二世，少子，不当立，当立者乃公子扶苏。扶苏以数谏故不得立，上使外将兵。今或闻无罪，二世杀之。百姓多闻其贤，未知其死。项燕为楚将，数有功，爱士卒，楚人怜之。或以为在。今诚以吾众为天下倡，宜多应者。”

广以为然。乃行卜。卜者知其指意，曰：“足下事皆成，有功。然足下卜之鬼乎！”胜、广喜，念鬼，曰：“此教我先威众耳。”乃丹书帛曰“陈胜王”，置人所罾鱼腹中。卒买鱼享食，得书，已怪之矣。又间令广之次所旁丛祠中，夜构火，狐鸣呼曰：“大楚兴，陈胜王。”卒皆夜惊恐。旦日，卒中往往指目胜、广。

【注释】

①阳城：县名。在今河南方城东。②阳夏（jiǎ）：县名。今河南太康。③佣耕：被雇佣种地。④鸿鹄（hǔ）：天鹅。⑤秦二世元年：公元前209年。⑥发闾左：征调里巷左边的居民。渔阳：秦郡名，治渔阳（在今北京市密云西南）。⑦蕲：县名，在今安徽宿县东南。大泽乡：在今安徽宿县东南。⑧亡亦死：触法逃亡而死。⑨等死：同样是死。⑩死国：为夺取国家大权而死。二世：秦始皇之子，由赵高等拥立，在位仅三年。公子扶苏：秦始皇的长子，被赵高与二世害死。上：这里指秦始皇。项燕：战国末楚国的名将。行卜：向占卜者问吉凶。念鬼：寻思卜者要他们卜问鬼神的用意。丹书帛：用朱砂在丝绸上写字。罾（zē ng）：渔网。这里是捕获的意思。狐鸣：学狐狸叫。指目：指指划划地注视。

【译文】

陈胜，字涉，阳城人。吴广，字叔，阳夏人。陈涉年轻时，曾和别人一起受雇给人家种田。一次在田埂上休息，心情失落了很久，最后说：“要是富贵了，谁都不要忘了谁。”受雇的伙伴们笑着应声问道：“你被雇佣来耕田，有什么富贵呢？”陈胜叹息说：“唉，燕雀哪能知道天鹅的志向啊！”秦二世元年秋七月，政府征调聚居里巷左侧的民户戍边渔阳的有九百人，陈胜、吴广都担任屯长。走到蕲大泽乡时，天降大雨，道路不通，估计已误了报到期限。误了期限根据法律都要斩首。陈胜、吴广就合计：“如今逃走也是死，起义干一番大事也是死，同样是死，死于国事不是更好吗？”陈胜说：“天下人受苦于暴秦统治很久了。我听说二世皇帝是少子，不应当继位，当继位的是公子扶苏。扶苏以多次劝谏的缘故不能立为太子，始皇帝派他到外地领兵。如今有人听说他无罪，二世杀害了他。老百姓都听说扶苏贤能，还不知道他已死去。项燕为楚国将军，多次立功，爱护士兵，楚国人都爱戴他。有的人以为他死了，有的人以为他外逃躲起来了。现在要是我们假冒扶苏和项燕，为天下人带个头，应该会有许多人响应。”

吴广认为他说得有理。便去卜卦。卜卦人明白他们的意图，说：“您的事都成，有大功。但是您要向鬼神问卜啊！”陈胜、吴广很高兴，心里琢磨透了问鬼的事，便说：“这是教我们先借鬼神在众人中取得威望。”于是，他们用朱砂在帛上写了“陈胜王”三个字，偷偷塞进人家用罾网捞起来的鱼肚中。戍卒买鱼烹食，得到鱼肚中的帛书，感到很奇怪。陈胜又私下让吴广到驻地树丛的神祠中，夜间点起火堆，装作狐狸嗥叫呼喊道：“大楚兴，陈胜王。”戍卒们夜间惊恐不安。次日早晨，戍卒中间都谈论着这事，指指点点地看着陈胜、吴广。

【原文】

胜、广素爱人，士卒多为用。将尉 ① 醉，广故数言欲亡，忿尉，令辱之，以激怒其众。尉果笞广。尉剑挺 ② ，广起夺而杀尉。胜佐之，并杀两尉。召令徒属曰：“公等遇雨，皆已失期，当斩。藉弟 ③ 令毋斩，而戍死者固什六七 ④ 。且壮士不死则已，死则举大名耳。侯王将相 ⑤ ，宁有种乎！”徒属皆曰：“敬受令。”乃诈称公子扶苏、项燕，从民望也。袒右 ⑥ ，称大楚。为坛而盟，祭以尉首。胜自立为将军，广为都尉。攻大泽乡，拔之。收兵而攻蕲，蕲下。

乃令符离 ⑦ 人葛婴将兵徇蕲以东，攻铚、酂、苦、柘、谯 ⑧ ，皆下之。行收兵 ⑨ ，比至陈 ⑩ ，兵车六七百乘，骑千余，卒数万人。攻陈，陈守令皆不在，独守丞与战谯门中。不胜，守丞死。乃入据陈。数日，号召三老豪桀（杰）会计事。皆曰：“将军身被坚执锐，伐无道，诛暴秦，复立楚之社稷，功宜为王。”胜乃立为王，号张楚。于是诸郡县苦秦吏暴，皆杀其长吏，将以应胜。乃以广为假王，监诸将以西击荥阳。令陈人武臣、张耳、陈馀徇赵，汝阴人邓宗徇九江郡。当此时，楚兵数千人为聚者，不可胜数。

【注释】

①将尉：率领戍卒的军官。②剑挺：拔出剑。③藉弟：藉，通“假”。藉弟，即使。④什六七：十分之六七。⑤侯王将相宁有种乎：侯王将相难道是天生的贵种吗！⑥袒右：袒露右臂。秦代尚左，陈胜改为袒右。⑦符离：县名。在今安徽宿县东。⑧铚（zhì）、酂（cuó）、苦、柘（zhè）、谯：都是秦县名。铚在今安徽宿县西，酂在今河南永城西，苦在今河南鹿邑，柘在今河南柘城西北，谯在今安徽亳县。⑨行收兵：招收士兵。⑩陈：县名。今河南淮阳。守令：试署之县令。“皆”字疑为衍文。守丞：试署之县丞。谯门：有谯楼的城门。张楚：张大楚国之意。战国时，大泽乡属楚地。

【译文】

陈胜、吴广一向很关心他人，戍卒中很多人听他们的差遣。押送戍卒的将尉喝醉了，吴广故意多次扬言要逃跑，以激怒将尉，让他当众侮辱自己，借以激怒众人。将尉果然鞭打了吴广。当将尉拔剑之际，吴广奋起夺剑杀死将尉。陈胜也前来协助，合力杀死两个将尉。召集下属说：“你们遇雨，误了期限，应当杀头。即使不被杀，戍边而死的人本来就有十之六七。况且壮士不死则已，要死就要举世留下大名。王侯将相哪有天生的种啊！”下属都应和道：“恭敬地接受命令。”于是便冒称公子扶苏、项燕举行起义，顺从民意。戍卒们都裸露右臂，号称大楚。他们修筑高坛盟誓，祭品用将尉的头。陈胜自立为将军，吴广为都尉。攻下大泽乡。招兵进攻蕲县，又攻下。

于是派符离人葛婴带兵攻略蕲县以东地区，进攻铚、酂、苦、柘、谯等县，全都攻下。行进中不断招兵扩军，等到达陈县时，已有战车六、七百辆，骑兵千余人，步兵数万人。攻打陈县城时，郡守、县令都不在，留下守丞在谯门中抵抗。不胜，守丞战死，便入城占领陈县。过了几天，陈胜下令召来乡官三老、地方豪绅集会议事。三老、乡绅们说：“将军您身披镗甲、手执锐利武器，讨伐无道，铲除暴秦，重建楚国，论功应该称王。”于是陈胜被拥立为王，号称张楚。在这时，各郡县苦于秦吏暴政的，都杀死他们的官吏以响应陈涉。于是任命吴广为代理王，督率各将领向西进攻荥阳。命令陈县人武臣、张耳、陈馀攻占赵地，命令汝阴人邓宗攻占九江郡。此时，楚地义军数千人聚集一起，无法数清有多少人。

【原文】

……是时，诸将徇地者不可胜数。周市北至狄 ① ，狄人田儋杀狄令，自立为齐王。反击周市。市军散，还至魏地，立魏后故宁陵君咎 ② 为魏王。咎在胜所，不得之魏。魏地已定。欲立周市为王，市不肯。使者五反（返），胜乃立宁陵君为魏王，遣之国，周市为相。将军田臧等相与谋曰：“周章军已破，秦兵且至，我守荥阳城不能下，秦军至，必大败。不如少遣兵，足以守荥阳，悉精兵迎秦军。今假王骄，不知兵权 ③ ，不可与计，非诛之，事恐败。”

因相与矫陈王令以诛吴广，献其首于胜。胜使赐田臧楚令尹 ④ 印，使为上将。田臧乃使诸将李归等守荥阳城，自以精兵西迎秦军于敖仓 ⑤ 。与战，田臧死，军破。章邯进击李归等荥阳下，破之，李归死。阳城人邓说 ⑥ 将兵居郯，章邯别将击破之，邓说走陈。铚人五逢将兵居许 ⑦ ，章邯击破之。五逢亦走陈。胜诛邓说。

【注释】

①狄：秦县名。在今山东高青东南。②魏后故宁陵君咎：魏咎，战国时魏国贵族的后裔，曾被封为宁陵君。③兵权：用兵的权变。④令尹：楚官名。相当于丞相。⑤敖仓：秦朝建立在荥阳北面敖山上的大粮仓。⑥邓说（yue）：陈胜的部将。郯：为“郏”之误，秦县名。在今河南郏县。⑦许：秦县名。在今河南许昌市东。

【译文】

……正在这时，各地将领攻城略地的，数不胜数。周市向北进军到狄县，狄县人田儋杀死狄县令，自立为齐王，在齐地起兵，进攻周市。周市军溃散，回到魏地，打算立原魏王后裔宁陵君咎为魏王。当时咎在陈胜那里，不能到魏地。魏地平定后，人们想拥立周市为魏王，周市不肯。使者先后五次往返于陈王与魏之间，陈胜才答应立宁陵君咎为魏王，并遣送他回魏国。周市最后做了丞相。将军田臧等共同策划说：“周章的军队已经溃散，秦兵早晚要来，我们包围荥阳城却久攻不下，秦军一到，我们必定会失败。不如留下少量部队，以包围荥阳，调动全部精兵迎击秦军。现在代理王吴广骄横，不懂兵家权谋，无法和他共事，不杀了他，恐坏了大事。”

因而他们假借陈王命令诛杀吴广，把吴广的头献给陈胜。陈胜派使者赐给田臧楚国令尹的大印，任命他为上将军。田臧就派部将李归等驻守在荥阳城外，自己带领精兵西进，在敖仓迎击秦军。双方交战，田臧战死，军队溃散。章邯进军攻击李归等于荥阳城下，击溃了他们。李归战死。阳城人邓说率军驻在郏县，被章邯的另一支部队击败，邓说率军溃逃到陈县。绖县人五逢率军驻扎在许县，章邯击溃了他，五逢也散逃到陈县。陈胜诛杀了邓说。

【原文】

……章邯已破五逢，击陈，柱国房君死。章邯又进击陈西张贺军。胜出临战，军破，张贺死。腊月，胜之汝阴 ① ，还至下城父 ② ，其御 ③ 庄贾杀胜以降秦。葬砀 ④ ，谥曰隐王。胜故涓人将军吕臣为苍头军，起新阳，攻陈，下之，杀庄贾，复以陈为楚。……陈胜王凡六月。初为王，其故人尝与佣耕者闻之，乃之陈，叩宫门曰：“吾欲见涉。”宫门令 ⑤ 欲缚之。自辩数 ⑥ ，乃置，不肯为通。胜出，遮道而呼涉。

乃召见，载与归。入宫，见殿屋帷帐，客曰：“夥 ⑦ ，涉之为王沈沈 ⑧ 者！”楚人谓多为夥，故天下传之“夥涉为王” ⑨ ，由陈涉始。客出入愈益发舒 ⑩ ，言胜故情。或言“客愚无知，专妄言，轻威”。胜斩之。诸故人皆自引去，由是无亲胜者。以朱防为中正，故武为司过，主司群臣。诸将徇地，至，令之不是者，系而罪之。以苛察为忠。其所不善者，不下吏，辄自治。胜信用之，诸将以故不亲附。此其所以败也。

【注释】

①汝阴：秦县名。今安徽阜阳。②下城父：古聚落名。在今安徽涡阳东南之下城父聚。③御：赶车的人。④砀（dàng）：秦县名。在今河南夏邑东。⑤宫门令：掌管守卫宫门的官。⑥辩数：一条条地分辩。⑦夥（huǒ）：惊叹词。⑧沈沈：通“湛湛”，喜乐之义。有说深邃貌。⑨夥涉：相传为陈胜的外号。⑩发舒：放纵。中正：主管人事的官。司过：负责监察的官。令之不是者：不服从命令的人。

【译文】

……章邯击溃五逢，进攻陈县，上柱国房君蔡赐战死。章邯又进兵攻击陈县西的张贺军。陈胜亲自上阵督战，军队被击溃，张贺战死。十二月，陈胜到汝阴，转至下城父，他的车夫庄贾杀害了他后投降秦军。陈胜葬在砀县，谧号为隐王。陈胜旧时侍臣吕臣后来当了将军，建立了一支青巾裹头的“苍头军”，后起兵新阳，攻克了陈县，杀死庄贾，又以陈县为楚都。……陈胜称王共六个月。称王之初，他的旧友曾与他一道佣耕过的人听到此事，就赶来陈县，敲宫门说：“我要见陈涉。”宫门长官要把他捆起来。经他们一再解说，才给予宽赦，仍不给他通报。等陈王出门时，他拦路高喊陈涉的名字。

陈胜听到喊声，就召见了他，和他同车回宫。进了王宫，看到了殿堂房屋、帷幕帐帘，客人说：“好多啊！陈涉做了王，深宫大宅这样阔气！”楚国人叫“多”为“伙”，所以天下流传开来，“伙涉为王”这句话由陈涉开始。这位客人进出越发放肆无拘，任意谈论陈胜的往事。有人劝陈胜说：“你这个客人愚昧无知，胡言乱语，有损您的威严。”陈胜便杀了那位客人。随后所有陈胜的老熟人都自动离去，从此便没有亲近陈胜的人了。陈胜任用朱防做中正官，任胡武为司过官，主管群臣事务。将领们攻占城邑，回到陈县复命时，办事不合命令的人，便抓起来治罪，以苛刻、严厉为忠。凡是跟这两人关系不好的，不交有关官吏审问，他们就亲自任意惩治。陈胜信任此二人，诸将因此不亲附陈胜。这就是陈胜失败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