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此篇系统地概述了周王朝兴衰的历史，勾画出一个天下朝宗、幅员辽阔的强大奴隶制王国的概貌，以及其间不同阶段不同君王厚民、爱民、伤民、虐民的不同政治作风，君臣之间协力相助共图大业抑或相互倾轧各执己见的不同政治气氛。

【原文】

周后稷，名弃。其母有邰氏女，曰姜原。姜原为帝喾元妃 ① 。姜原出野，见巨人迹，心忻然 ② 说，欲践之，践之而身动如孕者。居期而生子，以为不祥，弃之隘巷，马牛过者皆辟不践；徙置之林中，适会山林多人，迁之；而弃渠中冰上，飞鸟以其翼覆荐 ③ 之。姜原以为神，遂收养长之。初欲弃之，因名曰弃。

弃为儿时，屹如巨人之志。其游戏，好种树麻、菽，麻、菽美。及为成人，遂好耕农，相地之宜，宜穀者稼穑焉，民皆法则之。帝尧闻之，举弃为农师，天下得其利，有功。帝舜曰：“弃，黎民始饥，尔后稷播时百穀。”封弃于邰，号曰后稷，别姓姬氏。后稷之兴，在陶唐、虞、夏之际，皆有令德。

【注释】

①元妃：国君或诸侯的嫡妻。②忻然：喜悦貌；愉快貌。③覆荐：覆盖铺垫。

【译文】

周的始祖后稷，叫弃。他的母亲是有邰氏部族的女儿，叫姜原。姜原是帝喾的正妃。姜原出门去野外，看见巨人的脚印，心里非常高兴，想用脚踩上去，一用脚踩上去，她的身子震动的就像怀了孕似的。一年后生下了一个儿子，姜原认为这个孩子不吉祥，就将孩子丢弃在狭小的巷子里，但是从这里经过的马、牛都避开而不去踩他。于是就将他移至树林中，当时正好林子里有很多人，所以就又换了个地方，将他丢在沟渠的冰上，却有很多鸟儿飞来用翅膀覆盖在他的身上，垫在他的身下。姜原觉得这个孩子很神异，于是就将其收回并抚养他长大成人。因为开始想抛弃他，所以起名为弃。

弃在很小的时候，就有伟人的志向。他游戏时，喜欢种植麻、豆之类的庄稼，麻、豆种得都很好。等他成人后，就喜欢耕种农作物，研究什么样的土地适合种什么，适宜种谷物的就在此地种上谷物，百姓都纷纷效仿他。尧帝听说后，就推举弃担任农师的官，天下都因此而受益，他做出了很大的成绩。舜帝说﹕“弃，天下百姓开始饥饿时，你担任农师，适时地播种了五谷。”将弃封在邰地，称为后稷，另外取姓为姬姓。后稷的兴起，在陶唐、虞和夏的时代，都有美好的德行。

【原文】

后稷卒，子不窋立。不窋末年，夏后氏政衰，去稷不务，不窋以失其官而奔戎狄之间。不窋卒，子鞠立。鞠卒，子公刘立。公刘虽在戎狄之间，复脩后稷之业，务耕种，行地宜，自漆、沮度渭，取材用，行者有资，居者有畜积，民赖其庆。百姓怀之，多徙而保归焉。周道之兴自此始，故诗人歌乐思其德。公刘卒，子庆节立，国于豳。

庆节卒，子皇仆立。皇仆卒，子差弗立。差弗卒，子毁隃立。毁隃卒，子公非立。公非卒，子高圉立。高圉卒，子亚圉立。亚圉卒，子公叔祖类立。公叔祖类卒，子古公亶父立。古公亶父复脩后稷、公刘之业，积德行义，国人皆戴之。薰育戎狄攻之，欲得财物，予之。已复攻，欲得地与民。民皆怒，欲战。古公曰：“有民立君，将以利之。今戎狄所为攻战，以吾地与民。民之在我，与其在彼，何异。民欲以我故战，杀人父子而君之，予不忍为。”乃与私属 ① 遂去豳 ② ，度漆、沮，逾梁山，止于岐下。豳人举国扶老携弱，尽复归古公于岐下。及他旁国闻古公仁，亦多归之。于是古公乃贬戎狄之俗，而营筑城郭室屋，而邑别居之。 ③ 作五官有司。民皆歌乐之，颂其德。

【注释】

①私属：指私人的家奴﹑亲信。②豳(bīn）：古地名，在今中国陕西省旬邑县西南。③作五官有司：《集解》引《礼记》曰：”天子之五官曰司徒﹑司马﹑司空﹑司土﹑司寇，典司五众。”又引郑玄曰：”此殷时制。”作，设置。有司，官吏。古代设官分职，各有专司，所以称有司。

【译文】

后稷去世后，他的儿子不窋即位。不窋晚年，夏后氏政治衰败，废除农师不再务农，不窋因为丢了官职就逃奔到戎狄地区。不窋去世后，他的儿子鞠即位。鞠去世后，他的儿子公刘即位。公刘虽然生活在戎狄地区，但又重新修治了后稷的事业，致力于耕种。他考察土地适合种什么，从漆水、沮水，渡过渭水，伐取木材以供使用，使得出行的人有了资费，在家的人有了积蓄，民众的生活都依靠他好起来。百姓感念他，很多人都迁移过来归附他。周室从此开始兴盛，所以诗人创作诗歌来怀念他的功德。公刘去世后，他的儿子庆节即位，在豳地建立了国都。

庆节去世后，他的儿子皇仆即位。皇仆去世后，他的儿子差弗即位。差弗去世后，他的儿子毁隃即位。毁隃去世后，他的儿子公非即位。公非去世后，他的儿子高圉即位。高圉去世后，他的儿子亚圉即位。亚圉去世后，他的儿子公叔祖类即位。公叔祖类去世后，他的儿子古公亶父即位。古公亶父又重新修治了后稷、公刘的事业，他积聚德行，推行仁义，国人都爱戴他。戎狄的薰育部落前来攻打，想夺取财物，古公亶父就给了他们。不久他们又来攻打，想要夺取土地和百姓。百姓都愤怒了，准备与薰育作战。古公亶父说﹕“百姓拥立君主，是因为会有利于百姓。如今戎狄部落之所以前来攻打，是想得到我们的土地和百姓。百姓在我这里和在他们那里有什么区别呢？百姓想因为我的缘故而去打仗，我杀了他们的父子而做了他们的君主，我不忍心这样做。”于是就带着自己的家奴、亲信离开了豳，渡过漆水、沮水，越过梁山，停留在岐下。豳地的百姓全城扶老携幼，又全都来到岐下归附古公。等到其他附近的国家听说古公的仁爱，也有很多前来归附他。于是古公就废除了戎狄部族的习俗，营建城郭和房屋，设立邑落分别居住。又设置了五种官府机构以及负责的官员。百姓都谱歌作乐，歌颂他的功德。

【原文】

古公有长子曰太伯，次曰虞仲。太姜生少子季历，季历娶太任，皆贤妇人，生昌，有圣瑞。古公曰：“我世当有兴者，其在昌乎？”长子太伯、虞仲知古公欲立季历以传昌，乃二人亡如荆蛮 ① ，文身断发，以让季历。

古公卒，季历立，是为公季。公季脩古公遗道 ② ，笃于行义，诸侯顺之。

公季卒，子昌立，是为西伯。西伯曰文王，遵后稷、公刘之业，则古公、公季之法，笃仁，敬老，慈少。礼下贤者，日中不暇食以待士，士以此多归之。伯夷、叔齐在孤竹，闻西伯善养老，盍往归之。太颠、闳夭、散宜生、鬻子、辛甲大夫之徒皆往归之。

崇侯虎谮 ③ 西伯于殷纣曰：“西伯积善累德，诸侯皆向之，将不利于帝。”帝纣乃囚西伯于羑里。闳夭之徒患之。乃求有莘氏美女，骊戎 ④ 之文马 ⑤ ，有熊九驷 ⑥ ，他奇怪物，因殷嬖臣费仲而献之纣。纣大说，曰：“此一物足以释西伯，况其多乎！”乃赦西伯，赐之弓矢斧钺，使西伯得征伐。曰：“谮西伯者，崇侯虎也。”

西伯乃献洛西之地，以请纣去砲烙之刑。纣许之。

【注释】

①荆蛮：古代中原人对楚越或南人的称呼。②遗道：指前人留传下来的思想观点﹑政治主张﹑治理方法等。③谮(zèn）：说别人的坏话，诬陷，中伤。④骊戎：古族名。古戎人的一支。国君姬姓。在今陕西省临潼县一带。一说在今山西省析城﹑王屋两山之间。曾与秦的先世通婚。春秋初，晋献公伐之，得骊姬。后为晋国所并。⑤文马：毛色有文采的马。⑥九驷：三十六匹马。驷，四匹马。

【译文】

古公的长子叫太伯，次子叫虞仲。古公的妃子太姜生了小儿子季历，季历娶了太任，太姜和太任都是贤淑的女子。太任生下昌，有圣贤的祥瑞出现。古公说﹕“我们家将会有兴旺的人，大概是在昌身上吧？”长子太伯、虞仲知道古公想立季历以便传于昌，于是两人就逃往到荆蛮之地，在身上刺上花纹，剪断头发，将王位让给季历。

古公去世后，季历即位，这就是公季。公季遵循古公的理政办法，努力地施行仁义，诸侯都来归顺他。

公季去世后，他的儿子昌即位，这就是西伯。西伯也就是文王，他继承了后稷、公刘的事业，遵循古公、公季的法则，笃厚仁爱，敬重老人，慈爱幼儿。他对贤士谦下有礼，有时到了中午还顾不上吃饭来接待贤士，贤士因此多来归附于他。伯夷、叔齐在孤竹国，听说西伯敬重老人，就说为什么不前去归附西伯呢？太颠、闳夭、散宜生、鬻子、辛甲大夫等人也都前来归附他。

崇侯虎在殷纣面前中伤西伯说﹕“西伯积累善行、美德，诸侯都来归附他，这将对天子不利。”殷纣于是就将西伯囚禁在羑里。闳夭等人担心西伯，于是就寻求到有莘氏的美丽女子、骊戎国出产的有文采的马，有熊国出产的三十六匹马，还有其他珍奇古怪的物品，通过殷纣的宠臣费仲献给了纣。殷纣非常高兴，说﹕“这些中的一件就足以释放西伯，更何况这么多呢！”于是就赦免了西伯，并赐给他弓矢斧钺，使他有权能够征讨其他诸侯，殷纣说﹕“中伤西伯的是崇侯虎。”

西伯回去后就献出了洛水西岸的土地，请求纣废除炮烙的刑罚。纣就答应了。

【原文】

西伯阴行善，诸侯皆来决平 ① 。于是虞、芮之人有狱不能决，乃如周。入界，耕者皆让畔，民俗皆让长。虞、芮之人未见西伯，皆惭，相谓曰：“吾所争，周人所耻，何往为，祇取辱耳。”遂还，俱让而去。诸侯闻之，曰“西伯盖受命之君”。

明年，伐犬戎。明年，伐密须。明年，败耆国。殷之祖伊闻之，惧，以告帝纣。纣曰：“不有天命乎？是何能为！”明年，伐邘。明年，伐崇侯虎。而作丰邑，自岐下而徙都丰。明年，西伯崩，太子发立，是为武王。

西伯盖即位五十年。其囚羑里，盖益易之八卦为六十四卦。诗人道西伯，盖受命之年称王而断虞芮之讼。后十年 ② 而崩，谥为文王。改法度，制正朔矣。追尊古公为太王，公季为王季：盖王瑞自太王兴。

武王即位，太公望为师，周公旦为辅，召公、毕公之徒左右王，师脩文王绪业 ③ 。

【注释】

①决平：公平断案。②后十年：《正义》：”十当为；九‘。”③绪业：事业；遗业。

【译文】

西伯暗中实行德政，诸侯都来请他裁决纷争。当时虞、芮两国的人发生了争执不能解决，就来到周国。进入周国境内，发现种田的人都相互推让田界，人们都谦让老人。虞、芮两国的人还没有见到西伯，就都觉得很惭愧，互相说道﹕“我们所争执的，正是周国的人以为羞耻的，还去找西伯干什么呢？只能是自取其辱。”于是就返了回去，都相互谦让后离去。诸侯听说此事，都说﹕“西伯大概就是承受天命的君主。”

第二年，西伯征讨犬戎。下一年，又征讨密须。再下一年，打败了耆国。殷朝的祖伊听说后，非常恐惧，就将此事报告给了纣王。纣说﹕“我不是承受天命吗？他能有什么作为呢？”第二年，西伯征讨邘国。下一年，西伯征讨伐崇侯虎。他营建了丰邑，并将国都从岐下迁到丰邑。再下一年，西伯去世，太子姬发即位，这就是武王。

西伯大约在位五十年。他被囚禁在羑里时，据说将《易》的八卦增衍为六十四卦。诗人称赞西伯，认为他是承受天命那年就被拥立为王，因裁决虞和芮两国的争端而受到诸侯的拥护。后来过了九年，西伯去世，谥号为文王。文王曾改变了殷的法律制度，制定了新的历法。追奉古公为太王，公季为王季。大概帝王的瑞兆是从太王的时候兴起的。

武王即位后，太公望任太师，周公旦任宰相，召公、毕公等人任辅佐大臣，继承文王的事业。

【原文】

九年，武王上祭于毕。东观兵，至于盟津。为文王木主 ① ，载以车，中军。武王自称太子发，言奉文王以伐，不敢自专。乃告司马、司徒、司空、诸节 ② ：“齐栗 ③ ，信哉！予无知，以先祖有德臣，小子受先功，毕立赏罚，以定其功。”遂兴师。师尚父号曰：“总尔众庶，与尔舟楫，后至者斩。”武王渡河，中流，白鱼跃入王舟中，武王俯取以祭。既渡，有火自上复于下，至于王屋，流为乌，其色赤，其声魄云。是时，诸侯不期而会盟津者八百诸侯。诸侯皆曰：“纣可伐矣。”武王曰：“女未知天命，未可也。”乃还师归。

居二年，闻纣昏乱暴虐滋甚，杀王子比干，囚箕子。太师疵、少师彊抱其乐器而奔周。于是武王遍告诸侯曰：“殷有重罪，不可以不毕伐。”乃遵文王，遂率戎车三百乘，虎贲三千人，甲士 ④ 四万五千人，以东伐纣。十一年十二月戊午，师毕渡盟津，诸侯咸会。曰：“孳孳无怠！”武王乃作太誓，告于众庶：“今殷王纣乃用其妇人之言，自绝于天，毁坏其三正，离逷 ⑤ 其王父母弟，乃断弃其先祖之乐，乃为淫声，用变乱正声，怡说妇人。故今予发维共行天罚。勉哉夫子 ⑥ ，不可再，不可三！”

【注释】

①木主：木制的神位。上书死者姓名以供祭祀。又称神主。俗称牌位。②诸节：指接受王命的诸官吏。③齐栗：犹斋栗。敬慎恐惧的样子。④甲士：披甲的战士。泛指士兵。⑤离逷：疏远。⑥夫子：对将士的尊称。

【译文】

九年，武王在毕祭祀文王。然后去东方检阅军队，到达盟津。制作了文王的牌位，用车载着，供奉在军中。武王自称太子姬发，说是奉文王的旨意前去征讨，不敢独断独行。于是告令司马、司徒、司空和诸位接受王命的官员﹕“一定要恭敬慎重，要守信。我无知，只因先祖有德行，我才继承了先祖的功业。现在已经制定了赏罚制度，以确保完成先祖的功业。”于是就起兵。师尚父发号施令说﹕“集合你们的兵众，把好你们的船只桨楫，迟到的斩首。”武王乘船渡黄河，船行到河中央，有条白鱼跳进了武王所乘的船里，武王就弯腰捡起用来祭天了。渡过黄河后，有一团火从上覆盖而下，落到武王的房顶上，化为一只乌鸦，颜色是赤红的，发出魄魄的鸣叫声。这时，诸侯没有约定而会聚于盟津的有八百多个。诸侯都说﹕“纣可以讨伐了。”武王说﹕“你们还是不知道天命，现在还不可以。”于是就带领军队回去了。

过了两年，武王听说纣更加昏庸残暴，杀死了王子比干，囚禁了箕子。太师疵、少师彊抱着乐器逃到了周国。于是武王遍告诸侯说﹕“纣罪孽深重，不能不讨伐。”于是就遵从文王的旨意，率领战车三百辆，勇士三千名，士兵四万五千人，向东去讨伐纣。十一年十二月戊午日，军队全部渡过了盟津，诸侯都会聚于此。武王说﹕“要奋发努力，不能懈怠！”武王于是就写下了《太誓》，向众人宣告说﹕“现在殷王纣听信妇人的话，自绝于天，毁坏天地人的正道，疏远同族兄弟，抛弃先祖创制的乐曲，谱写淫糜之声，用淫乱的音乐去替代雅正的音乐，以取悦妇人。所以今天我姬发决定恭敬地执行上天的惩罚。努力吧，将士们，这样的讨伐不能再有第二次、第三次了！”

【原文】

二月甲子昧爽，武王朝至于商郊牧野，乃誓。武王左杖黄钺 ① ，右秉白旄，以麾。曰：“远矣西土之人！”武王曰：“嗟！我有国冢君，司徒、司马、司空，亚旅、师氏，千夫长、百夫长，及庸、蜀、羌、髳、微、纑、彭、濮人，称尔戈，比尔干，立尔矛，予其誓。”王曰：“古人有言‘牝鸡无晨。牝鸡之晨，惟家之索’。今殷王纣维妇人言是用，自弃其先祖肆祀 ② 不答，昬弃 ③ 其家国，遗其王父母弟不用，乃维四方之多罪逋逃是崇是长，是信是使，俾暴虐于百姓，以奸轨于商国。今予发维共行天之罚。今日之事，不过六步七步，乃止齐焉，夫子勉哉！不过于四伐五伐六伐七伐，乃止齐焉，勉哉夫子！尚 ④ 桓桓 ⑤ ，如虎如罴，如豺如离，于商郊，不御克奔 ⑥ ，以役西土 ⑦ ，勉哉夫子！尔所不勉，其于尔身有戮。”誓已，诸侯兵会者车四千乘，陈师牧野。

【注释】

①黄钺：饰以黄金的长柄斧子。天子仪仗，亦用以征伐。②肆祀：祭名。谓以全牛全羊祭祀祖先。③昏弃：蔑弃，弃绝。昏，通”泯”。④尚：表示命令或希望。⑤桓桓：威武的样子。⑥克奔：斩杀败降的敌人。⑦西土：指周部族所居的故地。大致在今陕西省。

【译文】

二月甲子日拂晓，武王就到了位于商都郊外的牧野，进行誓师。武王左手拿着饰以黄金的长柄斧子，右手举着白色旗帜，用来指挥军队。他说﹕“辛苦了，远远来自西方的将士们。”武王又说﹕“喂！我的友好邻邦的君主，司徒、司马、司空、亚旅、师氏、千夫长、百夫长，以及庸、蜀、羌、髳、微、纑、彭、濮各国的人们，举起你们的戈，排好你们的盾，立好你们的矛，让我们来宣誓。”武王说﹕“古代有人说﹕‘母鸡不报晓，倘若母鸡报晓，这个家庭就要败落。’如今纣王只听信妇人的话，废弃祭祀祖先的事不闻不问，抛弃家国，抛开亲族兄弟不加任用，却对四方作恶多端逃往来的人加以厚爱、加以尊重、加以信任、加以任用，让他们欺压百姓，在商国胡作非为。现在我姬发恭敬地执行上天的惩罚。今天的战斗，每前进六七步，就要停下来整齐军队，将士们要努力啊！每经过四次、五次、六次、七次冲刺，就要停下来整齐军队，将士们要努力啊！希望你们要勇猛，像老虎、熊罴、豺狼、螭蛟。在商都的郊外，不要斩杀败降的殷朝士兵，要让他们帮助周朝，将士们要努力啊！如果你不努力，你自身就将遭杀戮。”誓师完毕，诸侯来会的兵车有四千辆，在牧野摆开了阵势。

【原文】

帝纣闻武王来，亦发兵七十万人距武王。武王使师尚父与百夫致师，以大卒驰帝纣师。纣师虽众，皆无战之心，心欲武王亟入。纣师皆倒兵以战，以开武王。武王驰之，纣兵皆崩畔纣。纣走，反入登于鹿台之上，蒙衣其殊玉，自燔于火而死。武王持大白旗以麾诸侯，诸侯毕拜武王，武王乃揖诸侯，诸侯毕从。武王至商国，商国百姓咸待于郊。于是武王使群臣告语商百姓曰：“上天降休！”商人皆再拜稽首，武王亦答拜。遂入，至纣死所。武王自射之，三发而后下车，以轻剑击之，以黄钺斩纣头，县大白之旗。已而至纣之嬖妾 ① 二女，二女皆经自杀。武王又射三发，击以剑，斩以玄钺 ② ，县其头小白之旗。武王已乃出复军。

其明日，除道，脩社及商纣宫。及期，百夫荷罕旗以先驱。武王弟叔振铎奉陈常车，周公旦把大钺，毕公把小钺，以夹武王。散宜生、太颠、闳夭皆执剑以卫武王。既入，立于社南大卒之左，右毕从。毛叔郑奉明水 ③ ，卫康叔封布兹，召公奭赞采，师尚父牵牲。尹佚筴祝曰：“殷之末孙季纣，殄废先王明德，侮蔑神祇不祀，昏暴商邑百姓，其章显闻于天皇上帝。”于是武王再拜稽首，曰：“膺更大命，革殷，受天明命。”武王又再拜稽首，乃出。

【注释】

①嬖妾：指爱妾。②玄钺(yuè）：古代铁制斧形兵器。③明水：古代祭祀所用的净水。

【译文】

纣王听说武王来攻，也发兵七十万人来迎战武王。武王命太师尚父率领百名勇猛之士出去挑战，接着用大部队冲杀纣王军。纣军虽然人数众多，但都没有作战之心，心里盼着武王赶快攻入。纣军都纷纷掉头攻打殷纣的军队，为武王开道。武王奔驰而来，纣军全部崩溃，士兵都背叛了纣王。纣王逃走，回到城里，登上鹿台，穿上用珠宝装饰的华丽衣服，投入火海自焚而死。武王手持白旗指挥诸侯，诸侯都参拜武王，武王也拱手回礼，诸侯全部服从。武王来到商都，商国的百姓都到郊外来迎候武王。这时，武王让群臣告诉商国的百姓说﹕“上天要降福给你们！”商国的百姓都再次跪拜叩头，武王也回拜行礼。进入城中。武王来到纣王自焚的地方，向纣的尸体射了三箭然后才下车，又用轻吕宝剑刺杀纣的尸体，并用饰以黄金的长柄斧子斩下了纣的头颅，悬挂于大白旗上。然后又到纣的两个宠妃那里，二人都已经自杀。武王又对她们射了三箭，用剑刺杀，用黑色的斧头斩下了她们的头颅，悬挂在小白旗上。武王做完这些就出城返回军营。

第二天，修治道路，修复祭祀土地的社坛和商纣的宫殿。到了规定之日，百名勇士扛着罕旗在前面开道，武王的弟弟叔振铎护着已经陈列好插有太常旗的仪仗车，周公旦手持大斧，毕公手持小斧，左右护卫武王。散宜生、太颠、闳夭也都拿着剑护卫武王。进了城，武王站在社坛南边的军队左边，左右辅卫的人全都跟从。毛叔郑捧着净水，卫康叔铺好用公明草编织的席子，召公奭献上彩帛，师尚父牵着牲畜。尹佚宣读祝文说﹕“殷的末代子孙季纣，废弃先王的英明德政，侮辱天地神灵而不去祭祀，暴虐商邑的百姓，他罪恶昭彰，被天皇知道了。”于是武王再次跪拜叩头，说﹕“我承受着上天之命，革除殷朝暴政，接受上天圣明的旨命。”武王又再次跪拜叩头，然后就走了出去。

【原文】

封商纣子禄父殷之馀民。武王为殷初定未集，乃使其弟管叔鲜、蔡叔度相禄父治殷。已而命召公释箕子之囚。命毕公释百姓之囚，表商容之闾。命南宫括散鹿台之财，发钜桥之粟，以振贫弱萌隶。命南宫括、史佚展九鼎保玉。命闳夭封比干之墓。命宗祝享祠于军。乃罢兵西归。行狩，记政事，作武成。封诸侯，班赐宗彝 ① ，作分殷之器物。武王追思先圣王，乃襃封神农之后于焦，黄帝之后于祝，帝尧之后于蓟，帝舜之后于陈，大禹之后于杞。于是封功臣谋士，而师尚父为首封。封尚父于营丘，曰齐。封弟周公旦于曲阜，曰鲁。封召公奭于燕。封弟叔鲜于管，弟叔度于蔡。馀各以次受封。

武王征九牧之君，登豳之阜，以望商邑。武王至于周，自夜不寐。周公旦即王所，曰：“曷为不寐？”王曰：“告女：维天不飨殷，自发未生于今六十年，麋鹿在牧，蜚鸿 ② 满野。天不享殷，乃今有成。维天建殷，其登名民三百六十夫，不显亦不宾灭，以至今。我未定天保，何暇寐！”王曰：“定天保，依天室，悉求夫恶，贬从殷王受。日夜劳来定我西土，我维显服，及德方明。自洛汭延于伊汭，居易毋固，其有夏之居。我南望三涂，北望岳鄙，顾詹有河，粤詹雒、伊，毋远天室。”营周居于雒邑而后去。纵马于华山之阳，放牛于桃林之虚；偃干戈，振兵释旅：示天下不复用也。

【注释】

①宗彝：宗庙祭祀所用酒器。②蜚鸿：蠛蠓，虫名。

【译文】

武王将殷朝剩下的民众封给纣的儿子禄父。武王因为殷刚刚平定还没有安定下来，于是就派弟弟管叔鲜、蔡叔度辅助禄父来治理殷。然后命召公去释放被囚禁的箕子，命毕公去释放被囚禁的百姓，还到商容居住的里巷去表彰他。命南宫括散发鹿台仓库的钱财，发放钜桥粮库的粮食，以救济贫弱的民众。命南宫括、史佚展示九鼎和宝玉。命闳夭增填比干的墓土。命主官祭祀的官员在军中祭祀阵亡的将士。然后罢兵回到西方。途中巡视各诸侯国，记述政事，写下了《武成》。又分封诸侯，颁赐祭祀用的酒器，写下了《分殷之器物》。武王追忆古代的圣王，褒扬并封神农氏的后代于焦地，封黄帝的后代于祝地，封尧的后代于蓟地，封舜的后代于陈地，封大禹的后代于杞地。于是又分封功臣谋士，太师尚父是第一个受封的，将尚父封在营丘，国号为齐。封弟弟周公旦于曲阜，国号为鲁。封召公奭于燕国。封弟弟叔献于管国，封弟弟叔度于蔡国。其他人按照次序依次受封。

武王召来九州的君长，登上豳地附近的山丘，遥望商朝的国都。武王回到周都，夜里都不能入睡。周公旦来到武王的住所，问﹕“您为什么不能入睡呢？”武王说﹕“告诉你吧﹕上天不享用殷朝的祭品，从我姬发没有出生到现在已经六十年，麋和鹿在郊外，蠛蠓遍野。上天不保佑殷朝，才使我们今天取得了成功。当初承受天命建立殷，任用贤人三百六十人，虽然政绩不显著但也不至于灭亡，才使殷朝维持到现在。我还不能使上天赐给周朝的国运永葆不变，哪里顾得上睡觉呢？”他接着说﹕“我要确保周朝的国运不可改变，使天下人都归附于王室，找出那些不归顺的恶人，像惩罚纣王一样惩罚他们。日夜操劳招来贤人来到我们的西土。我要办好各种事情，直到使德教光明四射。从洛水延续到伊水，居处平坦没有险固，是从前夏代的居住地。我向南望到三涂，向北望到太行，回头看到黄河，审视洛水、伊水地区，觉得这是一个建都的好地方。于是对在洛邑监理周都进行了测量规划而后离去。将马放养在华山南面，将牛放养在桃林的原野上，让军队放下干戈兵器，收整并解散军队，向天下表示不再用武了。

【原文】

武王已克殷，后二年，问箕子殷所以亡。箕子不忍言殷恶，以存亡国宜告。武王亦丑，故问以天道。

武王病。天下未集，群公惧，穆卜 ① ，周公乃祓斋，自为质，欲代武王，武王有瘳。后而崩，太子诵代立，是为成王。

成王少，周初定天下，周公恐诸侯畔周，公乃摄行政当国。管叔、蔡叔群弟疑周公，与武庚作乱，畔周。周公奉成王命，伐诛武庚、管叔，放蔡叔。以微子开代殷后，国于宋。颇收殷馀民，以封武王少弟封为卫康叔。晋唐叔得嘉穀 ② ，献之成王，成王以归周公于兵所。周公受禾东土，鲁天子之命。初，管、蔡畔周，周公讨之，三年而毕定，故初作大诰，次作微子之命，次归禾，次嘉禾，次康诰、酒诰、梓材，其事在周公之篇。周公行政七年，成王长，周公反政成王，北面就群臣之位。

【注释】

①穆卜：恭敬地卜问吉凶。②嘉谷：生长奇异的禾，古人以之为吉祥的征兆。亦泛指生长茁壮的禾稻。

【译文】

武王攻克殷朝，两年后，询问箕子殷朝灭亡的原因。箕子不忍心说殷的罪过，就向武王讲了一些国家生死存亡的道理。武王也有些不好意思，所以询问了天地自然规律的事。

武王生病了。那时天下还没有统一，众臣非常担心，就虔诚地进行占卜，周公斋戒沐浴，祓除秽恶，情愿以自身为抵押，代替武王承受病痛，武王的病情有了好转。后来武王去世，太子诵即位，这就是周成王。

成王年纪小，周朝又刚刚平定天下，周公担心诸侯背叛周朝，就代理称王管理政务，主持国事。管叔、蔡叔等兄弟怀疑周公，就和武庚一起作乱，背叛了周朝。周公奉成王的命令，讨伐并诛杀了武庚、管叔，流放了蔡叔，用微子开接续殷家后代，在宋地建国。又收集殷朝的残余民众，封给武王的小弟弟，封他为卫康叔。晋唐叔得到一种象征吉祥的谷物，将其献给了成王，成王将它赠给在军营中的周公，周公在东方接受了嘉谷，颂扬了天子的圣命。当初，管叔、蔡叔背叛周朝，周公前去讨伐，经过三年，终于彻底平定，所以先写下了《大诰》，又写下了《微子之命》，接着又写下了《归禾》，再写下了《嘉禾》，后又写下了《康诰》、《酒诰》、《梓材》，这些事情都记载在有关周公的篇章中。周公主持政务七年，成王长大了，周公就将政权交还给了成王，面北站在臣下的位置上。

【原文】

成王在丰，使召公复营洛邑，如武王之意。周公复卜申视，卒营筑，居九鼎焉。曰：“此天下之中，四方入贡道里均。”作召诰、洛诰。成王既迁殷遗民，周公以王命告，作多士、无佚。召公为保，周公为师，东伐淮夷，残奄，迁其君薄姑。成王自奄归，在宗周，作多方。既绌殷命，袭淮夷，归在丰，作周官。兴正礼乐，度制于是改，而民和睦，颂声兴。成王既伐东夷，息慎来贺，王赐荣伯作贿息慎之命。

成王将崩，惧太子钊之不任，乃命召公、毕公率诸侯以相太子而立之。成王既崩，二公率诸侯，以太子钊见于先王庙，申告 ① 以文王、武王之所以为王业之不易，务在节俭，毋多欲，以笃信临之，作顾命。太子钊遂立，是为康王。康王即位，遍告诸侯，宣告以文武之业以申之，作康诰。故成康之际，天下安宁，刑错 ② 四十馀年不用。康王命作策毕公分居里，成周郊，作毕命。

康王卒，子昭王瑕立。昭王之时，王道微缺 ③ 。昭王南巡狩不返，卒于江上。其卒不赴告，讳之也。立昭王子满，是为穆王。穆王即位，春秋已五十矣。王道衰微，穆王闵文武之道缺，乃命伯申诫太仆国之政，作《命》。复宁。

【注释】

①申告：反复告诫。②刑错：亦作”刑措”。亦作”刑厝”。置刑法而不用。③微缺：衰败残缺。

【译文】

成王住在丰邑，命召公再去营建洛邑，以顺从武王的心愿。周公多次占卜，反复视察，最终营建成功，将九鼎安放在那里。说﹕“这里是天下的中心，四方进贡的道路都一样长。”于是就写下了《召诰》、《洛诰》。成王将殷朝的遗民迁徙到那里，周公向他们宣告成王的命令，写下了《多士》、《无佚》。召公担任太保，周公担任太师，向东讨伐淮夷，灭亡了奄国，并迁移他的国君到薄姑。成王从奄回来后，在宗周写下了《多方》。成王废除了殷礼后，袭击了淮夷，回到丰邑写下了《周官》。重新修订了礼仪，法令、制度也同时进行了修改，百姓和睦，颂扬的歌声四处兴起。成王讨伐了东夷以后，息慎前来朝贺，成王命荣伯写下了《贿息慎之命》。

成王将要去世，担心太子钊不能胜任，于是就命召公、毕公率领诸侯辅佐太子登位。成王去世后，召公、毕公率领诸侯带太子拜谒先王的宗庙，反复告诫他文王和武王开创周朝王业的艰难，要他一定要节俭，不要有太多的欲望，以笃厚诚信的态度登临王位，于是写下了《顾命》。太子钊于是即位，这就是康王。康王即位，通告天下诸侯，宣告文王、武王的业绩并反复说明，写下了《康诰》。所以成康时代，天下安宁，刑法四十多年没有使用。康王命令毕公写作策书，让民众分别村落居住，划定周都郊外的境界，作为周都的屏卫，为此写下《毕命》，记录了毕公受命这件事。

康王去世，他的儿子昭王瑕即位。昭王的时候，王道衰败残缺。昭王到南方巡视没有返回，死在了江中。他死的时候没有向诸侯报丧，是因为忌讳这件事。让昭王的儿子满即位，这就是穆王。穆王即位时，已经五十岁了。王道衰败残缺，穆王闵惜文王、武王的大业残缺，就命伯反复告诫太仆要管理好国家政事，并写下了《命》，国家又恢复了安宁。

【原文】

穆王将征犬戎，祭公谋父谏曰：“不可。先王燿德不观兵 ① 。夫兵戢而时动，动则威，观则玩，玩则无震。是故周文公之颂曰：‘载戢干戈，载櫜弓矢，我求懿德，肆于时夏，允王保之。’先王之于民也，茂正其德而厚其性，阜其财求而利其器用，明利害之乡，以文脩之，使之务利而辟害，怀德而畏威，故能保世以滋大。’‘昔我先王世后稷以服事虞、夏。及夏之衰也，弃稷不务，我先王不窋用失其官，而自窜于戎狄之间。不敢怠业，时序其德，遵脩其绪，脩其训典，朝夕恪勤，守以敦笃，奉以忠信。奕世 ② 载德，不忝 ③ 前人。至于文王、武王，昭前之光明而加之以慈和，事神保民，无不欣喜。商王帝辛大恶于民，庶民不忍，载武王，以致戎于商牧。是故先王非务武也，劝恤民隐而除其害也。夫先王之制，邦内甸服 ④ ，邦外侯服 ⑤ ，侯卫宾服，夷蛮要服 ⑥ ，戎翟荒服。甸服者祭，侯服者祀，宾服者享，要服者贡，荒服者王。’‘日祭，月祀，时享，岁贡，终王。先王之顺祀也，有不祭则脩意，有不祀则脩言，有不享则脩文，有不贡则脩名，有不王则脩德，序成而有不至则脩刑。于是有刑不祭，伐不祀，征不享，让不贡，告不王。于是有刑罚之辟，有攻伐之兵，有征讨之备，有威让之命，有文告之辞。布令陈辞而有不至，则增脩于德，无勤民于远。是以近无不听，远无不服。’‘今自大毕、伯士之终也，犬戎氏以其职来王，天子曰‘予必以不享征之，且观之兵’，无乃废先王之训，而王几顿乎？吾闻犬戎树敦，率旧德而守终纯固，其有以御我矣。”王遂征之，得四白狼四白鹿以归。自是荒服者不至。

【注释】

①观兵：显示兵力。②奕世：累世，代代。③不忝：不辱；不愧。④甸服：古制称离王城五百里的区域。⑤侯服：古代王城外围，按距离远近划分的区域之一。⑥要服：古五服之一。古代王畿以外按距离分为五服。相传一千五百里至两千里为要服。

【译文】

穆王将要征伐犬戎，祭公谋父劝谏说﹕“不可以。先王只显扬德化而不显示兵力。兵器按照时机而动用，一旦动用就会显示威严，如果经常显示就会成为儿戏，儿戏就不会使人害怕。因此周公的颂歌中说﹕‘收起干戈，藏起弓箭，我注重美德，华夏都传遍，那么王业就会保全。’先王对待百姓，端正他们的德行，使他们的性情纯厚，增加他们的财富，改善他们的器用，让他们明白利害的所在，用礼法来教育他们，使他们趋利避害，心中怀有感恩戴德之情而又惧怕其威严，所以才能保住先王的事业时代相承乃至日益壮大。以前我们的祖先世代担任农官，为虞、夏两朝谋事。等到了夏朝衰败，废弃农师不务正业，我们的先祖不窋因此丢掉了官职，自己逃到戎狄地区。他不敢荒废农业，时时宣扬先王的德行，遵循先王开创的事业，修正他的教化法令，一天到晚恭敬勤恳，用敦厚笃实的态度来严格遵守，用忠实诚服的态度来奉行。世代继承德政，不辱没先祖。到了文王、武王时，他们发扬先祖的光明美德，再加上慈祥和善，敬奉鬼神，保护百姓，没有不高兴的。商王帝辛对百姓犯下了很大的罪恶，百姓不能忍受，都高兴地拥戴武王，以至于在商郊牧野展开了战争。所以先王并不是崇尚武力，而是关怀民众的疾苦而为民除害。先王的制度，王城五百里的区域是甸服，甸服以外五百里的区域是侯服，侯服以外起武卫作用的实行宾服，蛮夷地区实行要服，戎翟地区为荒服。甸服地区的诸侯供奉天子每天祭祀的祭品，侯服地区负责供应每月祭祀的祭品，宾服地区负责供应四时的祭品，要服地区每年都要向周王纳贡，荒服地区要来朝见天子。’‘祭礼一天一次，祀礼一月一次，献享一季一次，进贡一年一次，荒服只须永远都承认周王室的正统地位即可。先王推行的这种祭祀制度，有不来供奉祭祀，就得修正自己的思想；不供月祀的，便须修正自己的言论；有不供时享的，就要修正自己的法律制度；有不供岁贡的，就要修治上下尊卑的名分，有不来朝见的，就应修正自己的德行。一次做到了这些，如果还有不按照规定做的，就动用刑罚。于是惩罚不参与日祭的，攻讨不参与月祀的，亲自出兵征讨不献时享的，责备不按年纳贡的，劝谕不想臣服的。于是也就有了刑罚的法规、讨伐的军队、征讨的措施、威严责备的诰命，以及晓谕劝诫的文辞。倘若谴责的诏命和劝谕的文辞都发布了，还有不朝贡者，则天子就更要加强自己的德行，而不是让百姓受苦受累去远征。所以才能使近地诸侯无不听从，远处民族无不臣服。’‘如今，自从犬戎的两位君主大毕和伯士去世之后，接下来的首领还是遵奉周王，尽职尽责，但是您却说‘我定要按不享之罪名来讨伐他们，并向他们炫耀我的武力’，这难道不是废弃了先王的遗训，毁坏先王的制度吗？我听说犬戎部落树立了敦厚的风尚，遵循先人的传统美德，始终恪守淳朴坚定的品性，这样他们就已经有了抵御我们的条件和基础了。”穆王还是进行了征伐，只得到了本来犬戎就可以职贡的四头白狼和四只白鹿。但此后，荒服地区便没有部族前来朝见了。

【原文】

诸侯有不睦者，甫侯言于王，作脩刑辟 ① 。王曰：“吁，来！有国有土，告汝祥刑 ② 。在今尔安百姓，何择非其人，何敬非其刑，何居非其宜与？两造具备，师听五辞。五辞简信 ③ ，正于五刑。五刑不简，正于五罚。五罚不服，正于五过。五过之疵，官狱内狱，阅实其罪，惟钧其过。五刑之疑有赦，五罚之疑有赦，其审克之。简信有众，惟讯有稽。无简 ④ 不疑，共严天威。”“黥辟疑赦，其罚百率，阅实其罪。劓辟疑赦，其罚倍洒 ⑤ ，阅实其罪。膑辟疑赦，其罚倍差 ⑥ ，阅实其罪。宫辟疑赦，其罚五百率，阅实其罪。大辟 ⑦ 疑赦，其罚千率，阅实其罪。墨罚之属千，劓罚之属千，膑罚之属五百，宫罚之属三百，大辟之罚其属二百：五刑之属三千。”命曰甫刑。

【注释】

①刑辟：刑法。辟，法度，法律。②祥刑：同”详刑”。谓善用刑罚。③简信：确凿无疑。简，诚实。信，确实。④无简：指没有确凿证据。⑤倍洒：加倍或为五倍，即二百锾或五百锾。⑥倍差：于加倍之外又加差数，这里就是加一倍半，指比劓刑加一倍半，为五百锾。⑦大辟：死刑。五刑之一。

【译文】

诸侯中不和睦的，甫侯就报告给穆王，于是制定了刑法。穆王说﹕“喂，过来！你们这些有国家和土地的人，我告诉你们一种完善的刑法。现在你们要使百姓安定，不就是选择贤人吗？不就是严肃地对待刑法吗？不就是量刑的轻重适宜吗？原告和被告都到了，法官就用五种方法来考察供词。五种方法都核实验证了，就要用五种刑律来对其进行判决。如果五刑使用不当，就依照五罚来惩处。如果五罚也处理不当，不能使人心服，就要按五种过失来处罚官员。五种过失的弊病，即依仗官势，图报恩怨，贪赃枉法，收受贿赂，徇私枉法等，这些一定要查清罪证，处罚要与所犯过失相当。五刑有疑问的则有赦免的办法，五罚有疑问的则有赦免的办法，要审慎地加以考察。核实验证一定要有众多的途径，审理案件一定要有案可查。如果没有核实就不能仅凭怀疑判案，要恭敬谨慎地执行上天的判决。”“判处黥刑有疑问的地方就从轻处治，可罚金百钱，但事先一定要核实他的罪过。判处劓刑有疑问的也从轻处治，可罚金二百钱，事先也要核实他的罪过。判处膑刑有疑问的，可从轻处治，可罚金五百钱，事先一定要核实他的罪过。判处宫刑有疑问的也从轻处治，可罚金六百钱，事先一定要核实他的罪过。判处死刑有疑问的地方也从轻处治，可罚金一千钱，事先一定要核实他的罪过。墨刑的法律条文有一千条，劓刑的法律条文有一千条，膑刑的法律条文有五百条，宫刑的法律条文有三百条，死刑的法律条文有二百条，总计五种刑罚的法律条文有三千条。”命名为《甫刑》。

【原文】

穆王立五十五年，崩，子共王繄扈立。共王游于泾上，密康公从，有三女奔之。其母曰：“必致之王。夫兽三为群，人三为众，女三为粲。王田不取群，公行不下众，王御不参一族。夫粲，美之物也。众以美物归女，而何德以堪之？王犹不堪，况尔之小丑乎！小丑备物，终必亡。”康公不献，一年，共王灭密。共王崩，子懿王囏立。懿王之时，王室遂衰，诗人作刺。

懿王崩，共王弟辟方立，是为孝王。孝王崩，诸侯复立懿王太子燮，是为夷王。

夷王崩，子厉王胡立。厉王即位三十年，好利，近荣夷公。大夫芮良夫谏厉王曰：“王室其将卑乎？夫荣公好专利而不知大难。夫利，百物之所生也，天地之所载也，而有专之，其害多矣。天地百物皆将取焉，何可专也？所怒甚多，而不备大难。以是教王，王其能久乎？夫王人者，将导利而布之上下者也。使神人百物无不得极，犹日怵惕惧怨之来也。故颂曰‘思文 ① 后稷，克配 ② 彼天，立我蒸民 ③ ，莫匪尔极 ④ ’。大雅曰‘陈锡载周’。是不布利而惧难乎，故能载周以至于今。今王学专利，其可乎？匹夫专利，犹谓之盗，王而行之，其归鲜矣。荣公若用，周必败也。”厉王不听，卒以荣公为卿士，用事。

【注释】

①思：助词，放在形容词前，不必译出。文：文德。②克：能够。配：匹配。③蒸民：众民；百姓。④匪：同”非”，不。尔极：等于说”极尔”，意思是把你当做榜样。

【译文】

穆王在位五十五年去世，他的儿子共王繄扈即位。共王到泾水边游玩，密康公跟随着他，有三个女子来投奔他。密康公的母亲说﹕“一定要将她们献给共王。三只兽在一起就是群，三个人在一起就是众，三个女子在一起就是粲。天子打猎不猎取群兽，诸侯外出巡视对民众要谦下行事，天子选妃嫔不娶三个同族的女子。此三人均为美丽的女子，别人将她们献给你，你有什么样的德行能够消受得起呢？君王尚且不能承受，更何况你这样的小人物呢？小人物拥有这样的宝物，国家一定会灭亡。”康公不肯将三个女子献出去。一年后，共王灭掉了密国。共王去世，他的儿子懿王囏即位。懿王在位时，周王室开始衰败，诗人作诗讽刺。

懿王去世，共王的弟弟辟方即位，这就是孝王。孝王去世，诸侯又重新扶立懿王的太子燮，这就是夷王。

【原文】

王行暴虐侈傲，国人谤王。召公谏曰：“民不堪命矣。”王怒，得卫巫，使监谤者，以告则杀之。其谤鲜矣，诸侯不朝。三十四年，王益严，国人莫敢言，道路以目。厉王喜，告召公曰：“吾能弭谤 ① 矣，乃不敢言。”召公曰：“是鄣之也。防民之口，甚于防水。水壅而溃，伤人必多，民亦如之。是故为水者决之使导，为民者宣之使言。故天子听政，使公卿至于列士献诗，瞽献曲，史献书，师箴，瞍赋，矇诵，百工谏，庶人传语，近臣尽规，亲戚补察，瞽史教诲，耆艾 ② 脩之，而后王斟酌焉，是以事行而不悖。民之有口也，犹土之有山川也，财用于是乎出：犹其有原隰衍沃 ③ 也，衣食于是乎生。口之宣言也，善败于是乎兴。行善而备败，所以产财用衣食者也。夫民虑之于心而宣之于口，成而行之。若壅其口，其与能几何？”王不听。于是国莫敢出言，三年，乃相与畔，袭厉王。厉王出奔于彘。

【注释】

①弭谤：禁止非议。②耆艾：尊长；师长。亦泛指老年人。③原隰衍沃：平坦低湿而肥美的土地。原隰，广平低湿的地方；衍沃，土地平坦而肥美。

【译文】

厉王执政残暴骄纵，国人都在议论他的过失。召公劝谏厉王说﹕“百姓不能忍受您的暴政了。”厉王大怒，找到一个卫国的巫师，让他监视那些议论的人，只要报告了厉王，就立即处死。这样议论的人少了，但诸侯也都不来朝拜了。三十四年，厉王更加严厉，国人没有人敢说话，就是在路上遇到也只是以目示意。厉王非常高兴，对召公说﹕“我能禁止议论，国人都不敢说话了。”召公说﹕“这是堵塞了他们的口。堵住人民的嘴，比堵塞河水还难。水因被堵塞而决口，伤害人一定会很多，不让百姓说话也是这样。所以治水的人开通河道使水流顺畅，治理民众的人广开言路让他们讲话。因此君王治理国政，让公卿到列士的官员献上讽喻政治的诗篇，盲人乐师献上反映民事的乐曲，史官献上用以借鉴的史书，乐师献上劝诫的言辞，让无眸的盲乐师朗读公卿到列士的官员献上的诗篇，让有眸而失明的盲乐师诵读劝诫的言语，让百官进谏，百姓的意见能够被传达，身边的臣子要竭力劝谏，亲属要补察过失，乐师、太史施加教诲，朝中的年长者帮助修治，然后由君王反复考虑后决定，这样事情做起来就不会错误。百姓有嘴巴，就像大地有山川一样，财利都从这里生产出来；百姓有嘴巴，就像大地有平坦低湿而肥美的土地一样，衣食所需都从这里生产出来。口能够发表意见，政事的好坏也就可以从这里看出来了。好的就施行，坏的就防止，就跟大地产生财利和衣食一样。民众心中所想通过口表达出来，是考虑好了才去做的。如果堵住他们的嘴巴，那么还有几个人肯拥护您呢？”厉王不听。于是国人没有人敢说话，三年以后，大家一起叛乱，袭击了厉王。厉王逃到彘。

【原文】

厉王太子静匿召公之家，国人闻之，乃围之。召公曰：“昔吾骤谏王，王不从，以及此难也。今杀王太子，王其以我为雠而怼怒 ① 乎？夫事君者，险而不雠怼 ② ，怨而不怒，况事王乎！”乃以其子代王太子，太子竟得脱。

召公、周公二相行政，号曰“共和”。共和十四年，厉王死于彘。太子静长于召公家，二相乃共立之为王，是为宣王。宣王即位，二相辅之，脩政，法文、武、成、康之遗风，诸侯复宗周。十二年，鲁武公来朝。

宣王不脩籍于千亩，虢文公谏曰不可，王弗听。三十九年，战于千亩，王师败绩于姜氏之戎。

宣王既亡南国之师，乃料民 ③ 于太原。仲山甫谏曰：“民不可料也。”宣王不听，卒料民。

四十六年，宣王崩，子幽王宫湦立。幽王二年，西周三川皆震。伯阳甫曰：“周将亡矣。夫天地之气，不失其序；若过其序，民乱之也。阳伏而不能出，阴迫而不能蒸，于是有地震。今三川实震，是阳失其所而填阴 ④ 也。阳失而在阴，原必塞；原塞，国必亡。夫水土演而民用也。土无所演，民乏财用，不亡何待！昔伊、洛竭而夏亡，河竭而商亡。今周德若二代之季 ⑤ 矣，其川原又塞，塞必竭。夫国必依山川，山崩川竭，亡国之征也。川竭必山崩。若国亡不过十年，数之纪也 ⑥ 。天之所弃，不过其纪。”是岁也，三川竭，岐山崩。

【注释】

①怼(duì）怒：怨怒。②雠怼：仇恨，怨恨。③料民：计点人口；清查民户。④填阴：为阴气所镇伏。填，通”镇”。⑤季：末，末世，末年。⑥数之纪也：《集解》引韦昭曰：”数起于一，终于十，十则更，故曰纪也。”数，数目，数字。纪，极，终。

【译文】

厉王的太子静藏在召公的家中，国人听说后，就围住了召公的家。召公说﹕“以前我多次劝谏厉王，厉王不听，才招致了这样的祸患。现在杀了太子，君王就会认为我将他作为仇敌而发泄愤怒怨恨吧？侍奉君主的人，即使遇到险境也不怨恨，即使怨恨也不发怒，更何况是侍奉天子呢？”于是就用自己的儿子代替了厉王的太子，太子才得以逃脱。

召公、周公两人共同辅政，称为“共和”。共和十四年，厉王在彘去世。太子静在召公家长大，两位辅相共同拥立太子为周王，这就是宣王。宣王即位后，两位辅相辅佐他，修明政教，效法文王、武王、成王、康王的遗留下来的风教，诸侯又重新尊奉周王室。十二年，鲁国武公前来朝拜君王。

宣王不肯去千亩耕种籍田，虢文公劝谏说不可以这样。宣王不听。三十九年，宣王与犬戎在千亩交战，被姜戎打败。

宣王失去了南方的军队，于是就在太原清点人口准备征兵。大臣仲山甫劝谏说﹕“人口是不可以清点的。”宣王不听，最终还是清点了人口。

四十六年，宣王去世，他的儿子幽王宫湦即位。

幽王二年，西周附近的三条河流都发生了地震。伯阳甫说﹕“周朝将要灭亡了。天地自然之气，不能失掉他的秩序。如果失掉了秩序，那是有人使它乱的。阳气伏在下边不能出来，阴气压迫着它无法上升，于是就发生了地震。如今三条河流都发生了地震，是因为阳气失去了它在上边的位置而被阴气压在了下面。阳气失去了它在上边的位置而被阴气压在了下面，水源就一定会被堵塞，水源被堵塞，国家一定会灭亡。水土气息通畅才能供民众所用。土地得不到滋润，民众就会财用匮乏，国家不灭亡还等待什么呢？以前伊水、洛水枯竭，夏朝灭亡，黄河枯竭，商朝就灭亡。如今周朝的德运也像夏、商的末年一样了。国家河流的水源又被堵塞，水源被堵塞，河流一定会枯竭。一个国家必须依靠山川，高山崩塌，河流枯竭，这是国家灭亡的征兆。河流枯竭，高山就一定会崩塌。这样国家的灭亡超不过十年，因为十刚好是数字的一个循环。上天所要抛弃的，不会超过十年。”这一年，三川枯竭，岐山崩塌。

【原文】

三年，幽王嬖爱 ① 褒姒。褒姒生子伯服，幽王欲废太子。太子母申侯女，而为后。后幽王得褒姒，爱之，欲废申后，并去太子宜臼，以褒姒为后，以伯服为太子。周太史伯阳读史记曰：“周亡矣。”昔自夏后氏之衰也，有二神龙止于夏帝庭而言曰：“余，褒之二君。”夏帝卜，杀之与去之与止之，莫吉。卜请其漦 ② 而藏之，乃吉。于是布币而策告之，龙亡而漦在，椟而去之。夏亡，传此器殷。殷亡，又传此器周。比三代，莫敢发之，至厉王之末，发而观之。漦流于庭，不可除。厉王使妇人裸而譟之。漦化为玄鼋 ③ ，以入王后宫。后宫之童妾 ④ 既龀 ⑤ 而遭之，既笄 ⑥ 而孕，无夫而生子，惧而弃之。宣王之时童女 ⑦ 谣曰：“檿弧 ⑧ 箕服 ⑨ ，实亡周国。”于是宣王闻之，有夫妇卖是器者，宣王使执而戮之。逃于道，而见乡者后宫童妾所弃妖子出于路者，闻其夜啼，哀而收之，夫妇遂亡，饹于褒。褒人有罪，请入童妾所弃女子者于王以赎罪。弃女子出于褒，是为褒姒。当幽王三年，王之后宫见而爱之，生子伯服，竟废申后及太子，以褒姒为后，伯服为太子。太史伯阳曰：“祸成矣，无可奈何！”

【注释】

①嬖(bì）爱：宠爱。②漦(chí）：鱼或龙之类的唾液。③玄鼋(xuányuán）：蜥蜴。④童妾：婢女；小妾。⑤龀(chèn）：女子七岁换牙叫”龀”。”既龀”是已过七岁，”未既龀”是未满七岁，此遗”未”字。⑥笄(jī）：古代特指女子十五岁可以盘发插笄的年龄，即成年。⑦童女：幼女，处女。⑧檿(yǎn）弧：山桑木制的弓。⑨箕服：箕木制的盛矢桶。

【译文】

三年，幽王宠爱褒姒，褒姒生下儿子伯服，幽王就想废掉太子。太子的母亲是申侯的女儿，是幽王的王后。后来幽王得到了褒姒，非常宠爱她，就想废掉申后，并废掉太子宜臼，以立褒姒为王后，立伯服为太子。周太史伯阳阅读了关于历史记载的书籍后说﹕“周朝要亡国了。从前夏后氏衰败时，有两条神龙降落在夏帝的宫廷上说﹕“我们是褒国的两位先君。”夏帝就进行占卜，是将它们杀掉，还是赶走，还是留下，结果没有一个是吉利的。又占卜说要留下神龙的唾液并储藏起来，这才吉利。于是陈列币帛祭品，以简策向神龙祷告，神龙消失了而留下了它们的唾液，夏王让人将这唾液藏在了匣子里。夏朝灭亡后，这个匣子就传给了殷朝。殷朝灭亡后，这个匣子又传给了周朝。连续三代，没有人敢打开它。到了厉王末年，打开匣子看里面的唾液。唾液流到廷堂上，不能除掉。厉王就命妇人赤裸着身体大声喊叫，唾液就化为一只蜥蜴，爬进了厉王的后宫。后宫的一个刚刚换牙不到七岁的小婢女遇上了蜥蜴，结果这个小婢女成年后就怀孕了，没有丈夫就生下了孩子。她非常害怕，就将孩子扔掉了。宣王时，幼女们唱这样的歌谣﹕“山桑木制的弓，箕木制的盛矢桶，会将周朝灭亡。”宣王听到了这首歌，正好有一对夫妇卖山桑木制的弓，箕木制的盛矢桶，他就派人将他们捉来杀掉。夫妇二人逃到路上，看到了后宫的小婢女扔掉的孩子，听到她在黑夜里啼哭，非常可怜，就收养了她。夫妇二人继续逃亡，逃到了褒国。后来褒国人得罪了周朝，就请求献上小婢女扔掉的女孩子以赎罪。被扔掉的女孩子是褒国献出，所以就叫褒姒。幽王三年，幽王到后宫，看到褒姒就非常喜爱，褒姒生下了儿子伯服，幽王竟然废掉了申后和太子，立褒姒为王后，立伯服为太子。太史伯阳说﹕“祸患已经造成，没有办法了。”

【原文】

褒姒不好笑，幽王欲其笑万方 ① ，故不笑。幽王为烽燧大鼓，有寇至则举烽火。诸侯悉至，至而无寇，褒姒乃大笑。幽王说之，为数举烽火。其后不信，诸侯益亦不至。

幽王以虢石父为卿，用事，国人皆怨。石父为人佞巧善谀好利，王用之。又废申后，去太子也。申侯怒，与缯、西夷犬戎攻幽王。幽王举烽火徵兵，兵莫至。遂杀幽王骊山下，虏褒姒，尽取周赂而去。于是诸侯乃即申侯而共立故幽王太子宜臼，是为平王，以奉周祀。

平王立，东迁于雒邑，辟戎寇。平王之时，周室衰微，诸侯彊并弱，齐、楚、秦、晋始大，政由方伯 ② 。

四十九年，鲁隐公即位。

五十一年，平王崩，太子洩父蚤死，立其子林，是为桓王。桓王，平王孙也。

桓王三年，郑庄公朝，桓王不礼。

五年，郑怨，与鲁易许田。许田，天子之用事太山田也。八年，鲁杀隐公，立桓公。

十三年，伐郑，郑射伤桓王，桓王去归。

【注释】

①万方：多种方法。②方伯：一方诸侯之长。

【译文】

褒姒不爱笑，幽王使用多种方法想让她笑，褒姒最终仍然没有笑。幽王设置了烽火台和大鼓，如有敌寇前来侵犯就点燃烽火。一次，幽王点燃烽火，诸侯全都赶来，到了后发现没有敌寇，褒姒于是大笑起来。幽王非常高兴，因此多次点燃烽火。后来诸侯都不相信了，也渐渐不来了。

幽王任虢石父做卿，执掌朝政，结果百姓都怨声载道。虢石父为人谄佞巧诈，善于阿谀奉承，贪财好利，幽王却重用他。幽王还废掉了申后，废掉了太子。申侯大怒，就联合缯国、西夷犬戎一起攻打幽王。幽王点燃烽火召集诸侯的救兵，诸侯没有一个人赶来。于是申侯就将幽王杀死在骊山下，俘虏了褒姒，将周朝的财物全部拿走才离去。于是诸侯就同申侯一起拥立原来幽王的太子宜臼，这就是平王，由他来继承周王室的祭祀。

平王即位后，将都城向东迁到洛邑，以避免犬戎的侵袭。

平王时，周王室衰落，诸侯间强国兼并弱国，齐国、楚国、秦国、晋国开始强大，政事由各方诸侯中的首领来掌管。

四十九年，鲁隐公即位。

五十一年，平王去世，太子洩父也早已去世，就立他的儿子林为王，这就是桓王。桓王就是平王的孙子。

桓王三年，郑庄公前来朝拜，桓王却不以礼相待。

五年，郑国怨恨桓王，就同鲁国交换了许田。许田是天子用来祭祀泰山的专用田。八年，鲁国人杀害了隐公，立桓公为王。

十三年，桓王率军讨伐郑国，郑国人射伤了桓王，桓王就撤回去了。

【原文】

二十三年，桓王崩，子庄王佗立。庄王四年，周公黑肩欲杀庄王而立王子克。辛伯告王，王杀周公。王子克奔燕。

十五年，庄王崩，子釐王胡齐立。釐王三年，齐桓公始霸。

五年，釐王崩，子惠王阆立。惠王二年。初，庄王嬖姬姚，生子穨，穨有宠。及惠王即位，夺其大臣园以为囿，故大夫边伯等五人作乱，谋召燕、卫师，伐惠王。惠王饹温，已居郑之栎。立釐王弟穨为王。乐及遍舞，郑、虢君怒。

四年，郑与虢君伐杀 ① 王穨，复入惠王。惠王十年，赐齐桓公为伯。

二十五年，惠王崩，子襄王郑立。

襄王母蚤死，后母曰惠后。惠后生叔带，有宠于惠王，襄王畏之。三年，叔带与戎、翟谋伐襄王，襄王欲诛叔带，叔带饹齐。齐桓公使管仲平戎于周，使隰朋平戎于晋。王以上卿礼管仲。管仲辞曰：“臣贱有司也，有天子之二守国、高在。若节春秋来承王命，何以礼焉。陪臣敢辞。”王曰：“舅氏，余嘉乃勋，毋逆朕命。”管仲卒受下卿之礼而还。九年，齐桓公卒。十二年，叔带复归于周。

【注释】

①伐杀：杀戮。

【译文】

二十三年，桓王去世，他的儿子庄王佗即位。

庄王四年，周公黑肩想杀掉庄王而改立王子克。辛伯报告了庄王，庄王就杀了周公。王子克逃到燕国。

十五年，庄王去世，他的儿子釐王胡齐即位。

釐王三年，齐桓公开始称霸。

五年，釐王去世，他的儿子惠王阆即位。

惠王二年，当初庄王宠爱姚姬，生下了儿子穨，穨很受宠爱。等到惠王即位时，强夺大臣的园地来作为饲养野兽的场所，所以大夫边伯等五人作乱，他们打算召集燕国、卫国的军队来讨伐惠王。惠王逃到温地，后来又到郑国的栎地居住。边伯等人拥立釐王的弟弟穨为王，他们用尽各种乐器来舞蹈娱乐。郑国、虢国的国君都非常气愤。

四年，郑国和虢国两国对穨进行讨伐，并杀死了他，重新迎回惠王。惠王十年，赐齐桓公为诸侯的首领。

二十五年，惠王去世，他的儿子襄王郑即位。

襄王的母亲很早就去世了，继母就是惠后。惠后生下叔带，很受惠王的宠爱，襄王很害怕。三年，叔带和戎族、翟族谋划攻打襄王，襄王想诛杀叔带，叔带逃到了齐国。齐桓公派管仲去劝说戎族和周讲和，派隰朋去劝说戎族和晋国讲和。襄王以上卿的礼节来款待管仲，管仲辞谢说﹕“我只是个低贱的官员，在齐国还有天子任命的上卿守臣国氏和高氏在，如果他们在春秋时节来朝见天子，您该以什么礼节来接待他们呢？我冒昧地辞谢了。”襄王说﹕“你是我舅舅家的使者，我奖赏你的功劳，就不要拒绝我的好意了。”但管仲最终只接受了下卿的礼仪就回国了。九年，齐桓公去世。十二年，叔带又回到了周朝。

【原文】

十三年，郑伐滑，王使游孙、伯服请滑，郑人囚之。郑文公怨惠王之入不与厉公爵，又怨襄王之与卫滑，故囚伯服。王怒，将以翟伐郑。富辰谏曰：“凡我周之东徙，晋、郑焉依。子穨之乱，又郑之由定，今以小怨弃之！”王不听。十五年，王降翟师以伐郑。王德翟人，将以其女为后。富辰谏曰：“平、桓、庄、惠皆受郑劳，王弃亲亲翟，不可从。”王不听。十六年，王绌翟后，翟人来诛，杀谭伯。富辰曰：“吾数谏不从。如是不出，王以我为懟乎？”乃以其属死之。

初，惠后欲立王子带，故以党开翟人，翟人遂入周。襄王出饹郑，郑居王于氾。子带立为王，取襄王所绌翟后与居温。十七年，襄王告急于晋，晋文公纳王而诛叔带。襄王乃赐晋文公珪鬯 ① 弓矢，为伯，以河内地与晋。二十年，晋文公召襄王，襄王会之河阳、践土，诸侯毕朝，书讳曰“天王狩于河阳”。

二十四年，晋文公卒。

三十一年，秦穆公卒。

【注释】

①鬯(chàng）：古代祭祀用的酒，用郁金草酿黑黍而成。

【译文】

十三年，郑国讨伐滑国，襄王派游孙、伯服去替滑国求情，郑国人将他们囚禁了起来。郑文公怨恨惠王回到朝廷后，不将酒器玉爵送给郑厉公，还怨恨襄王帮助卫国、滑国，所以就囚禁了伯服。襄王很生气，想借翟国军队来攻伐郑国。富辰劝谏说﹕“周室向东迁都，依靠的就是郑国、晋国。子穨作乱，还是由郑国平定的，现在怎么能因为一点小怨就抛弃它呢？”襄王不听。十五年，襄王派翟国军队去讨伐郑国。襄王感激翟人，就立翟王的女儿为王后。富辰劝谏说﹕“平王、桓王、庄王、惠王都受到郑国的好处，君王您现在却抛弃亲族郑国，去亲近翟国，这样做不行！”襄王不听。十六年，襄王废掉了翟后，翟人前来诛杀，杀死了谭伯。富辰说﹕“我多次劝谏而不听从，如果这时不挺身而出，君王会觉得我是在怨恨他吧？”于是于是他就带着他的属从同翟国人进行了殊死的战斗。

当初，惠王王后想立子带为王，所以就让自己的亲信去为翟人开路，翟人这才攻入了周都。襄王逃到郑国，郑国将他安置在氾地居住。子带被立为王，他娶了襄王废除的翟族王后，并和她一起居住在温地。十七年，襄王向晋国求救，晋文公接纳了襄王而诛杀了叔带。襄王于是就赐给晋文公玉珪、香酒和弓箭，让他担任诸侯首领，并将河内地区赐给了晋国。二十年，晋文公召见襄王，襄王与他在河阳、践土相会，诸侯也都来朝拜，史书上为了避讳以臣召君的事实，就说﹕“周天子在河阳巡视。”

二十四年，晋文公去世。三十一年，秦穆公去世。

【原文】

三十二年，襄王崩，子顷王壬臣立。顷王六年，崩，子匡王班立。匡王六年，崩，弟瑜立，是为定王。

定王元年，楚庄王伐陆浑之戎，次洛，使人问九鼎。王使王孙满应设以辞，楚兵乃去。十年，楚庄王围郑，郑伯降，已而复之。十六年，楚庄王卒。

二十一年，定王崩，子简王夷立。简王十三年，晋杀其君厉公，迎子周于周，立为悼公。

十四年，简王崩，子灵王泄心立。灵王二十四年，齐崔杼弑其君庄公。

二十七年，灵王崩，子景王贵立。景王十八年，后太子圣而蚤卒。二十年，景王爱子朝，欲立之，会崩，子丐之党与争立，国人立长子猛为王，子朝攻杀猛。猛为悼王。晋人攻子朝而立丐，是为敬王。

敬王元年，晋人入敬王，子朝自立，敬王不得入，居泽。四年，晋率诸侯入敬王于周，子朝为臣，诸侯城周。十六年，子朝之徒复作乱，敬王饹于晋。十七年，晋定公遂入敬王于周。

三十九年，齐田常杀其君简公。

四十一年，楚灭陈。孔子卒。

四十二年，敬王崩，子元王仁立。元王八年，崩，子定王介立。

定王十六年，三晋灭智伯，分有其地。

【译文】

三十二年，襄王去世，他的儿子顷王壬臣即位。顷王在位六年去世，他的儿子匡王班即位。匡王在位六年去世，他的弟弟瑜即位，这就是定王。

定王元年，楚庄王征伐陆浑的戎族，驻扎在洛水一带，派人去询问九鼎的轻重大小。定王派王孙满设法用言辞应付了过去，楚兵这才离开。十年，楚庄王围攻郑国，郑国国君投降，不久又恢复了郑国。十六年，楚庄王去世。

二十一年，定王去世，他的儿子简王夷即位。简王十三年，晋人杀了他们的国君晋厉公，从周朝将子周迎回，立为悼公。

十四年，简王去世，他的儿子灵王泄心即位。灵王二十四年，齐国的崔杼杀死了他的国君齐庄公。

二十七年，灵王去世，他的儿子景王贵即位。景王十八年，王后生的太子很聪明，但很早却去世了。二十年，景王喜爱子朝，想立他为国君，景王正好这时去世了，于是子丐的群党就和他争夺王位，而国人却拥立景王的长子猛为王，子朝就去攻杀猛。猛就是悼王。晋人攻打子朝而拥立子丐为王，这就是敬王。

敬王元年，晋人送敬王回朝，因子朝自立为王，敬王不能进去，就居住在泽地。四年，晋率领诸侯把敬王护送回国，子朝做了臣子，诸侯给周修筑都城。十六年，子朝的党徒们又起来作乱，敬王逃奔到晋国。十七年，晋定公终于把敬王护送回国了。

三十九年，齐人田常杀了他的国君简公。

四十一年，楚国灭亡了陈国。孔子去世。

四十二年，敬王去世，他的儿子元王仁即位。元王八年，元王去世，他的儿子定王介即位。

定王十六年，韩国、赵国、魏国三家灭亡了智伯，分了他的土地。

【原文】

二十八年，定王崩，长子去疾立，是为哀王。哀王立三月，弟叔袭杀哀王而自立，是为思王。思王立五月，少弟嵬攻杀思王而自立，是为考王。此三王皆定王之子。

考王十五年，崩，子威烈王午立。

考王封其弟于河南，是为桓公，以续周公之官职。桓公卒，子威公继立。威公卒，子惠公继立，乃封其少子于巩以奉王，号东周惠公。

威烈王二十三年，九鼎震。命韩、魏、赵为诸侯。

二十四年，崩，子安王骄立。是岁盗杀楚声王。

安王立二十六年，崩，子烈王喜立。烈王二年，周太史儋见秦献公曰：“始周与秦国合而别，别五百载复合，合十七岁而霸王者出焉。”

十年，烈王崩，弟扁立，是为显王。显王五年，贺秦献公，献公称伯。九年，致文武胙 ① 于秦孝公。二十五年，秦会诸侯于周。

二十六年，周致伯于秦孝公。三十三年，贺秦惠王。三十五年，致文武胙于秦惠王。四十四年，秦惠王称王。其后诸侯皆为王。

四十八年，显王崩，子慎靓王定立。慎靓王立六年，崩，子赧王延立。王赧时东西周分治。王赧徙都西周。

【注释】

①胙(zuó）：古代祭祀时供的肉。

【译文】

二十八年，定王去世，他的长子去疾即位，这就是哀王。哀王即位三个月，他的弟弟叔乘其不备杀死了哀王而自立为思王。思王即位五个月，他的小弟弟嵬攻杀了思王而自立为考王。这就是考王。这三个王都是定王的儿子。

考王十五年，考王去世，他的儿子威烈王午即位。

考王将他的弟弟封在河南，这就是桓公，让他来承续周公这个官职。桓公去世，他的儿子威公继任。威公去世，他的儿子惠公继任，于是就将他的小儿子封在巩地以侍奉周王，称为东周惠公。

威烈王二十三年，九鼎震动。威烈王下令韩、魏、赵为诸侯国。

二十四年，威烈王去世，他的儿子安王骄即位。这一年，盗贼杀死了楚声王。

安王即位二十六年去世，他的儿子烈王喜即位。列王二年，周太史儋拜见秦献公说﹕“以前周国和秦国是合在一起的，后来分开了，分开五百年后又合在了一起，合在一起十七年后，称霸统一天下的人就会出现。”

十年，烈王去世，他的弟弟扁即位，这就是显王。

显王五年，向秦献公表示祝贺，献公称霸。九年，将祭祀周文王和武王的祭肉送给了秦孝公。二十五年，秦在周国与诸侯会盟。二十六年，周王将方伯的称号送给秦孝公。三十三年，向秦惠王表示祝贺。三十五年，又将祭祀周文王和武王的祭肉送给了秦惠王。四十四年，秦惠王正式称王。此后诸侯都各自为王。

四十八年，显王去世，他的儿子慎靓王定即位。

慎靓王在位六年去世，他的儿子赧王延即位。

赧王在位时，东周和西周各自为政。赧王将都城迁到了西周。

【原文】

西周武公之共太子死，有五庶子，毋适立。司马翦谓楚王曰：“不如以地资公子咎，为请太子。”左成曰：“不可。周不听，是公之知困而交疏于周也。不如请周君孰欲立，以微告翦，翦请令楚之以地。”果立公子咎为太子。

八年，秦攻宜阳，楚救之。而楚以周为秦故，将伐之。苏代为周说楚王曰：“何以周为秦之祸也？言周之为秦甚于楚者，欲令周入秦也，故谓‘周秦’也。周知其不可解，必入于秦，此为秦取周之精者也。为王计者，周于秦因善之，不于秦亦言善之，以疏之于秦。周绝于秦，必入于郢矣。”

秦借道两周之间，将以伐韩，周恐借之畏于韩，不借畏于秦。史厌谓周君曰：“何不令人谓韩公叔曰‘秦之敢绝周而伐韩者，信东周也。公何不与周地，发质使之楚’？秦必疑楚不信周，是韩不伐也。又谓秦曰‘韩彊与周地，将以疑周于秦也，周不敢不受’。秦必无辞而令周不受，是受地于韩而听于秦。”

【译文】

西周武公的太子共去世，还有五个儿子是庶出的，不适合立为太子。司马翦对楚王说﹕“不如用土地来资助公子咎，替他请求立为太子。”左成说﹕“不行。如果周不听从，那么您的主意就行不通，与周的交往也会疏远。不如打听一下周君想立谁为太子，再悄悄地告诉司马翦，然后司马翦请求让楚国自主给他土地。”果然立公子咎为太子。

八年，秦国攻打宜阳，楚国前去救援。楚以为周是帮助秦国，所以想攻打周。苏代替周游说楚王说﹕“为何要把周帮助秦当成是祸患呢？说周帮助秦国多于楚国的，是想让周投向秦，所以称为‘周秦’。如果周朝知道自己不可解脱，就一定会投向秦。这真是帮助秦争取周的最好的计策啊！为大王您考虑，周帮助秦也善待它，不帮助秦也善待它，以此令其同秦疏远。周和秦断交，就一定会投向楚国郢都了。”

秦国借用西周和东周之间的道路，准备去攻打韩国，周害怕了。借给秦，怕得罪韩国；不借给秦，又怕得罪秦国。史厌对周君说﹕“为什么不派人对韩公叔说﹕‘秦国之所以敢穿过周来攻打韩国，是相信东周的缘故。您为什么不送给周君一些土地，并送人质到楚国呢？’这样秦国一定会怀疑楚国，不相信周君，那么它就不会攻打韩国了。再对秦国说﹕‘韩国非要给周国土地，是想以此让秦国怀疑周，而周又不敢不接受。’秦一定没有说辞让周不接受，这样既可以接受韩国的土地，又是听命于秦国的。”

【原文】

秦召西周君，西周君恶往，故令人谓韩王曰：“秦召西周君，将以使攻王之南阳也，王何不出兵于南阳？周君将以为辞于秦。周君不入秦，秦必不敢逾河而攻南阳矣。”

东周与西周战，韩救西周。或为东周说韩王曰：“西周故天子之国，多名器重宝。王案兵 ① 毋出，可以德东周，而西周之宝必可以尽矣。”

王赧谓成君。楚围雍氏，韩征甲与粟于东周，东周君恐，召苏代而告之。代曰：“君何患于是。臣能使韩毋征甲与粟于周，又能为君得高都。”周君曰：“子苟能，请以国听子。”代见韩相国曰：“楚围雍氏，期三月也，今五月不能拔，是楚病也。今相国乃征甲与粟于周，是告楚病也。”韩相国曰：“善。使者已行矣。”代曰：“何不与周高都？”韩相国大怒曰：“吾毋征甲与粟于周亦已多矣，何故与周高都也？”代曰：“与周高都，是周折而入于韩也，秦闻之必大怒忿周，即不通周使，是以弊高都得完周也。曷为不与？”相国曰：“善。”果与周高都。

【注释】

①案兵：止兵，屯兵不动。

【译文】

秦国召见西周君王，西周君王不愿意前往，所以派人对韩王说﹕“秦国召见西周君王，想让他派兵攻打你的南阳，您为什么不派兵驻守南阳呢？这样，西周君王将以此为理由不去秦国了。西周君王不去秦国，秦国也一定不敢渡河来攻打南阳。”

东周和西周发生了战争，韩国去救援西周。有人替东周游说韩王说﹕“西周原来是天子的都城，有很多名贵的器物和贵重的宝物。您按兵不动，就可以让东周感激您，而西周的宝物您又可以尽得。”

周王赧被称做成君。楚军包围了韩国的雍氏，韩国向东周征调兵士和粮草，东周君很恐慌，召来苏代将情况告诉了他。苏代说﹕“君王您何必为这件事担忧呢！我能让韩国不向东周征调兵士和粮草，又能让您得到高都。”东周君说﹕“如果你做到了，我宁愿整个国家都听你的。”苏代求见韩国的相国说﹕“楚国围攻雍氏，计划三个月攻下，现在已经五个月了却还没有攻下来，这说明楚军已经疲惫了。现在相国您向东周征调兵士和粮草，这是告诉楚国你们也已经疲惫了吗？”韩国相国说﹕“不错。但使者已经上路了。”苏代说﹕“为什么不将高都让给东周呢？”韩国相国生气地说﹕“我不向东周征调兵士和粮草也就够可以了，为什么要将高都送给周呢？”苏代说﹕“将高都送给东周，这是东周反过来投靠韩国。秦国听说后，一定会对东周大为恼怒，随即就会断绝与东周使臣的往来，这就是用一个破烂的高都换取了一个完整的周，为什么不给呢？”相国说﹕“好。”果然将高都送给了东周。

【原文】

三十四年，苏厉谓周君曰：“秦破韩、魏，扑师武，北取赵蔺、离石者，皆白起也。是善用兵，又有天命。今又将兵出塞攻梁，梁破则周危矣。君何不令人说白起乎？曰‘楚有养由基者，善射者也。去柳叶百步而射之，百发而百中之。左右观者数千人，皆曰善射。有一夫立其旁，曰“善，可教射矣”。养由基怒，释弓搤剑，曰“客安能教我射乎”？客曰“非吾能教子支左诎右 ① 也。夫去柳叶百步而射之，百发而百中之，不以善息，少焉气衰力倦，弓拨矢钩，一发不中者，百发尽息”。今破韩、魏，扑师武，北取赵蔺、离石者，公之功多矣。今又将兵出塞，过两周，倍韩，攻梁，一举不得，前功尽弃。公不如称病而无出’。”

四十二年，秦破华阳约。马犯谓周君曰：“请令梁城周。”乃谓梁王曰：“周王病若死，则犯必死矣。犯请以九鼎自入于王，王受九鼎而图犯。”梁王曰：“善。”遂与之卒，言戍周。因谓秦王曰：“梁非戍周也，将伐周也。王试出兵境以观之。”秦果出兵。又谓梁王曰：“周王病甚矣，犯请后可而复之。今王使卒之周，诸侯皆生心，后举事且不信。不若令卒为周城，以匿事端。”梁王曰：“善。”遂使城周。

【注释】

①支左诎右：左手执弓，直臂向外支撑，右手抠弦，曲臂向内拉引，形容射姿。

【译文】

三十四年，苏厉对周君说﹕“秦国攻破了韩国、魏国，打败了魏国将领师武，往北夺得了赵国的蔺石和离石，这些都是白起干的。此人善于用兵，又有天助。现在他又率兵出塞去攻打梁国。梁国被攻下，那周就危险了。您为什么不派人去游说白起呢？就说﹕‘楚国有个人叫养由基，他善于射箭。距离柳叶百步的距离射击，能百发百中。左右旁观的人有数千人，都说他善于射箭。有个汉子站到他身边说‘不错，可以教你射箭了’。养由基很生气，把弓箭放下，将剑拿起，说‘你怎么能教我射箭呢？’那人说﹕‘并不是我能教你左手执弓，直臂向外支撑，右手抠弦，曲臂向内拉引。你距离柳叶百步的距离射击，能百发百中，如果不在射得最好的时候停下来，过一会儿气衰力竭了，弓箭不正了，只要有一次没有射中，那么一百发就全部作废了。’现在您已攻破了韩国、魏国，打败了魏国将领师武，往北夺得了赵国的蔺石和离石，您的功劳已经很多了。现在您又要率兵出塞，越过东周和西周，，背对着韩国去攻打梁国，一次没有成功，就会前功尽弃。您不如推说有病而不带兵出征。”

四十二年，秦国攻破了魏国的华阳。马犯对周君说﹕“请让我去叫梁国来给周筑城。”他对梁王说﹕“周王病了，如果他死了，那么马犯我也一定会死。我请求将九鼎献给大王您，大王您接受了九鼎后想办法救救我。”梁王说﹕“好。”于是就给马犯兵卒，说是去保卫周。马犯又去对秦王说﹕“梁国并不是去保卫周，而是要攻打周。您可以派兵到边境上看一下。”秦国果然出兵。马犯又去对梁王说﹕“周王病得很厉害，我请求待以后情况许可再重新将九鼎献给您。现在您派兵到了周，诸侯国都对您起了疑心，以后做什么事都将不会有人相信。不如让那些士卒为周筑城，借此将此事掩盖了。”梁王说﹕“好。”于是就让士卒为周筑城。

【原文】

四十五年，周君之秦客谓周冣曰：“公不若誉秦王之孝，因以应为太后养地，秦王必喜，是公有秦交。交善，周君必以为公功。交恶，劝周君入秦者必有罪矣。”秦攻周，而周冣谓秦王曰：“为王计者不攻周。攻周，实不足以利，声畏天下。天下以声畏秦，必东合于齐。兵弊于周。合天下于齐，则秦不王矣。天下欲弊秦，劝王攻周。秦与天下弊，则令不行矣。”

五十八年，三晋距秦。周令其相国之秦，以秦之轻也，还其行。客谓相国曰：“秦之轻重未可知也。秦欲知三国之情。公不如急见秦王曰‘请为王听东方之变’，秦王必重公。重公，是秦重周，周以取秦也；齐重，则固有周聚以收齐：是周常不失重国之交也。”秦信周，发兵攻三晋。

【译文】

四十五年，周君到秦国，宾客对周冣说﹕“您不如称赞秦王的孝道，借此将周的应地献给秦国作为太后供养的地方，秦王一定会很高兴，这样您和秦国就有了交情。交情好，周王一定会认为是你的功劳。交情不好，那劝说周君依附秦国的人就一定会有罪过。”秦国攻打周，周冣对秦王说﹕“我为大王您着想不要去攻打周。攻打周，实在没有什么好处，却使您的名声让天下人都害怕。天下都因为这种名声而惧怕秦国，一定会往东联合齐国。您的军队由于进攻周而疲惫，又使天下都去与齐联合，那么秦国就不能称王天下了。天下想让秦国疲惫，就会劝您攻打周。如果秦国和天下诸侯都疲惫了，那您的政令就不能在诸侯中推行了。”

五十八年，韩国、赵国、魏国对抗秦国。周天子派他的相国去秦国，由于担心秦国会看不起他，就半路返了回来。宾客对相国说﹕“秦国是轻视您还是重视您还不能知道。秦国想知道韩、赵、魏三国的情况。您不如赶快去见秦王说‘请让我为大王打探东方三国的变化’，秦王一定会重视您。重视您，就是秦国重视周，周因此取得了秦王的信任；齐国重视周，是因为本来就有周聚在和好齐国，这样周就不会失掉与大国之间的交往。”秦国相信了周，于是发兵攻打韩国、赵国、魏国。

【原文】

五十九年，秦取韩阳城负黍，西周恐，倍秦，与诸侯约从，将天下锐师出伊阙攻秦，令秦无得通阳城。秦昭王怒，使将军摎攻西周。西周君奔秦，顿首受罪，尽献其邑三十六，口三万。秦受其献，归其君于周。

周君、王赧卒，周民遂东亡。秦取九鼎宝器，而迁西 周公于於狐 。 后七岁 ， 秦 庄襄王灭东周 。 东西周皆入于秦 ， 周既不祀 。

太史公曰：学者皆称周伐纣，居洛邑，综其实不然。武王营之，成王使召公卜居，居九鼎焉，而周复都丰、镐。至犬戎败幽王，周乃东徙于洛邑。所谓“周公葬毕”，毕在镐东南杜中。秦灭周。汉兴九十有馀载，天子将封泰山，东巡狩至河南，求周苗裔，封其后嘉三十里地，号曰周子南君，比列侯，以奉其先祭祀。

【译文】

五十九年，秦国攻取了韩国的阳城、负黍，西周恐惧，背叛了秦国，与诸侯国联合抗秦，率领天下的精锐军队出伊阙塞去攻打秦国，使秦国无法通往阳城。秦昭王大怒，派将军摎去攻打西周。西周君王就逃到秦国，跪拜叩头接受重罚，将西周的三十六个城邑和三万人口都献给了秦国。秦国接受了这些献礼，就将西周的君王放回了国。

周君、王赧去世后，周朝百姓就向东逃亡。秦国收取九鼎和珍贵的器物，将西周公迁徙到於狐。以后的七年，秦庄襄王灭掉了东周和西周。东周和西周都归属于秦国，周朝自此不再祭祀。

太史公说﹕很多学者说周朝讨伐了商纣，居住在洛邑。综合考察其实并不是这样的。武王营造洛邑，成王命召公占卜是否可以定都在此，将九鼎放在了洛邑，而周都仍然是在丰、镐。等犬戎打败了幽王，周才将都城东迁至洛邑。所谓的周公“安葬我在毕地”，毕是在镐京东南的杜中。秦国灭掉了周，汉朝建立九十多年后，天子将要去泰山封禅，向东巡视到河南，寻找周室的后裔，将三十里的土地封给周的后代嘉，号称周子南君，和其他列侯平列，以供奉他们祖先的祭祀。

【评析】

《周本纪》是以周朝帝王为纲领的整个周民族与周王朝的编年史。周民族的发展经历了夏、殷共一千多年，到了商朝末期才强大起来，雄踞西方。

《周本纪》与前几篇本纪相比，史料是最翔实的。在《周本纪》中，司马迁所总结的周代政治文明的主要成就是大事分封和文、刑并重。《周本纪》对分封之事作了明确记载：“封诸侯，班赐宗彝，作《分殷之器物》。”西周时期的文、刑并重，也是太史公总结的重点。司马迁在论述成王文治的作用时，发出了由衷的感叹：“兴正礼乐，度制于是改，而民和睦，颂声兴。”毫无疑问，大事分封和文、刑二治等政治文明建设促进了西周前期和中期的社会发展，司马迁笔下的东周，是旧的政治文明衰落和新的政治文明产生的特殊时期，正是在这种新旧政治文明交替的作用下，导致了秦代政治文明的诞生。司马迁通过撰写《周本纪》告诉人们：无论哪个朝代，哪个国家，都应该注重自己政治文明的建设；否则，就有丧国失祚的潜在危险。从这个意义上讲，《周本纪》直到现在仍有很强的资治和警示作用。 d1HUr0ZlCyTyvxt/4MBRjP5QyeOOXG7w7XaAeWxMIHDY3dN0QXkVuFcZtWfBoNw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