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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4

上次说到,普朗克在研究黑体的时候,偶尔发现了一个普适公式,但是,他却不知道这个公式背后的物理意义。

为了能够解释他的新公式,普朗克已经决定抛却他心中的一切传统成见。他反复地咀嚼新公式的含义,体会它和原来那两个公式的联系以及不同。我们已经看到了,如果从玻尔兹曼运动粒子的角度来推导辐射定律,就得到维恩的形式,要是从麦克斯韦电磁辐射的角度来推导,就得到瑞利—金斯的形式。那么,新的公式,它究竟是建立在粒子的角度上,还是建立在波的角度上呢?

作为一个传统保守的物理学家,普朗克总是尽可能地试图在理论内部解决问题,而不是颠覆这个理论以求得突破。更何况,他面对的还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麦克斯韦电磁理论。但是,在种种尝试都失败了以后,普朗克发现,他必须接受他一直不喜欢的统计力学立场,从玻尔兹曼的角度来看问题,把熵和概率引入到这个系统里来。

那段日子,是普朗克一生中最忙碌,却又最光辉的日子。20年后,1920年,他在诺贝尔得奖演说中这样回忆道:

“……经过一生中最紧张的几个礼拜的工作,我终于看见了黎明的曙光。一个完全意想不到的景象在我面前呈现出来。”

什么是“完全意想不到的景象”呢?原来普朗克发现,仅仅引入分子运动理论还是不够的。在处理熵和概率的关系时,如果要使我们的新方程成立,就必须做一个假定:假设能量在发射和吸收的时候,不是连续不断,而是分成一份一份的。

为了引起各位读者足够的注意力,我想我应该把上面这段话重复再写一遍,而且必须尽可能地把字体加大加粗:

必须假定,能量在发射和吸收的时候,不是连续不断,而是分成一份一份的。

在了解它的具体意义之前,不妨先了解一个事实:正是这个假定,推翻了自牛顿以来200多年、曾经被认为是坚不可摧的经典世界。这个假定以及它所衍生出的意义,彻底改变了自古以来人们对世界的最根本的认识。极盛一时的帝国,在这句话面前轰然土崩瓦解,坍塌得是如此干干净净,就像爱伦·坡笔下厄舍家那间不祥的庄园。

好,回到我们的故事中来。能量不是连续不断的,这有什么了不起呢?

很了不起。因为它和有史以来一切物理学家的观念截然相反(可能某些伪科学家除外,呵呵)。自从伽利略和牛顿用数学规则驯服了大自然之后,一切自然的过程就都被当成是连续不间断的。如果你的中学物理老师告诉你,一辆小车沿直线从A点行驶到B点,却不经过两点中间的C点,你一定会觉得不可思议,甚至开始怀疑该教师是不是和校长有什么裙带关系。自然的连续性是如此地不容置疑,以致几乎很少有人会去怀疑这一点。当预报说气温将从20摄氏度上升到30摄氏度,你会毫不犹豫地判定,在这个过程中气温将在某个时刻到达25摄氏度,到达28摄氏度,到达29 1 / 2 摄氏度,到达29 3 / 4 摄氏度,到达29 9 / 10 摄氏度……总之,一切在20摄氏度到30摄氏度之间的值,只要它在那段区间内,气温肯定会在某个时刻,精确地等于那个值。

连续性

对于能量来说,也是这样。当我们说,这个化学反应总共释放出了100焦耳能量的时候,我们每个人都会潜意识地推断出,在反应期间,曾经有某个时刻总体系释放的能量等于50焦耳,等于32.233焦耳,等于3.14159……焦耳,总之,能量的释放是连续的,它总可以在某个时刻达到范围内的任何可能的值。这个观念是如此直接地植入我们的内心深处,显得天经地义一般。

这种连续性、平滑性的假设,是微积分的根本基础。牛顿、麦克斯韦那庞大的体系,便建筑在这个地基之上,度过了百年的风雨。当物理学遇到困难的时候,人们纵有怀疑的目光,也最多盯着那巍巍大厦,追问它是不是在建筑结构上有问题,却从未丝毫怀疑它脚下的土地是否坚实。而现在,普朗克的假设引发了一场大地震,物理学所赖以建立的根本基础开始动摇了。

货币式的量子化传输

普朗克的方程倔强地要求,能量必须只有有限个可能态,它不能是无限连续的。在发射的时候,它必须分成有限的一份份,必须有个最小的单位。这就像一个吝啬鬼无比心痛地付账,虽然他尽可能地试图一次少付点钱,但无论如何,他每次最少也得付上1分钱,因为就现钞来说,没有比这个更小的单位了。这个付钱的过程,就是一个不连续的过程。我们无法找到任何时刻,使得付账者正好处于“付了1.005元”这个状态,因为最小的单位就是0.01元,付的账只能这样“一份一份”地发出。我们可以找到他付了1元的时候,也可以找到他付了1.01元的时候,但在这两个状态中间,不存在别的状态,虽然从理论上说,1元和1.01元之间,还存在着无限多个数字。

普朗克发现,能量的传输也必须遵照这种货币式的方法,一次至少要传输一个确定的量,而不可以无限地细分下去。能量的传输,也必须有一个最小的基本单位。能量只能以这个单位为基础一份份地发出,而不能出现半个单位或者四分之一单位这种情况。在两个单位之间,是能量的禁区,我们永远也不会发现,能量的计量会出现小数点以后的数字。

1900年12月14日,人们还在忙活着准备欢度圣诞节。这一天,普朗克在德国物理学会上发表了他的大胆假设。他宣读了那篇名垂青史的《黑体光谱中的能量分布》的论文,其中改变历史的是这段话:

为了找出N个振子具有总能量Un的可能性,我们必须假设Un是不可连续分割的,它只能是一些相同部件的有限总和……

(Die Wahrscheinlichkeit zu finden, dass die N Resonatoren ingesamt Schwingungsenergie Un besitzen, Un nicht als eine unbeschränkt teilbare, sondern als eine ganzen Zahl von endlichen gleichen Teilen aufzufassen...)

这个基本单位,普朗克把它称作“能量子”(Energieelement)。但随后很快,在另一篇论文里,他就改称为“量子”(Elementarquantum),英语就是quantum。这个字来自拉丁文quantus,本来的意思就是“多少”“量”。量子就是能量的最小单位,就是能量里的一分钱,一切能量的传输,都只能以这个量为基本单位来进行。它可以传输一个量子,两个量子,任意整数个量子,但却不能传输1 1 / 2 个量子。那个状态是不允许的,就像你不能用现钱支付1 1 / 2 美分一样。

那么,这个最小单位究竟是多少呢?从普朗克的方程里可以容易地推算出答案:它等于一个常数乘以特定辐射的频率。用一个简明的公式来表示:

其中,E是单个量子的能量,ν是频率。h就是神秘的量子常数,以它的发现者命名,称为“普朗克常数”。它约等于6.626×10 -27 尔格/秒,也就是6.626×10 -34 焦耳/秒。这个值,正如我们以后将要看到的那样,原来竟是构成我们整个宇宙最为重要的三个基本物理常数之一(另两个是引力常数G和光速c)。

利用这个简单公式,哪怕小学生也可以做一些基本的计算。比如对于频率为10 15 赫兹的辐射,对应的量子能量是多少呢?那么就简单地把10 15 乘以h=6.6×10 -34 ,算出结果等于6.6×10 -19 焦耳,也就是说,对于频率为10 15 赫兹的辐射,最小的“量子”是6.6×10 -19 焦耳,能量必须以此为基本单位来发送。当然,这个值非常小,也就是说量子非常精细,难以察觉。因此由它们组成的能量自然也十分“细密”,以至于我们通常看起来能量的传输就好像是平滑连续的一样。

请各位记住1900年12月14日这个日子,这一天就是量子的诞辰。量子的幽灵从普朗克的方程中脱胎出来,开始在欧洲上空游荡。几年以后,它将爆发出令人惊奇的力量,把一切旧的体系彻底打破,并与联合起来的保守派们进行一场惊天动地的决斗。我们将在以后的章节里看到,这个幽灵是如此地具有革命性和毁坏性,以致它所过之处,最富丽堂皇的宫殿都在瞬间变成了断瓦残垣。物理学构筑起来的精密体系被毫不留情地砸成废铁,千百年来亘古不变的公理被扔进垃圾箱中不得翻身。它所带来的震撼力和冲击力是如此之大,以至于后来它的那些伟大的开创者都惊吓不已,纷纷站到了它的对立面。当然,它也绝不仅仅是一个破坏者,它还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建设者。科学史上最杰出的天才们参与了它成长中的每一步,赋予了它华丽的性格和无可比拟的力量,人类理性最伟大的构建终将在它的手中诞生。

一场前所未有的革命已经到来,一场最为反叛和彻底的革命,也是最具有传奇和史诗色彩的革命。暴风雨的种子已经在乌云的中心酿成,只等适合的时候,便要催动起史无前例的雷电和风暴,向世人昭示它的存在。而这一切,都是从那个叫作马克斯·普朗克的男人那里开始的。

饭后闲话:连续性和悖论

古希腊有个学派叫作爱利亚派,其创建人名叫巴门尼德(Parmenides)。这位哲人对运动充满了好奇,但在他看来,运动是一种自相矛盾的行为,不可能是真实的,一定是一个假象。为什么呢?因为巴门尼德认为世界上只有一个唯一的“存在”,既然是唯一的存在,它就不可能有运动。因为除了“存在”就是“非存在”,“存在”怎么可能移动到“非存在”里面去呢?所以他认为“存在”是绝对静止的,而运动是荒谬的,我们所理解的运动只是假象而已。

芝诺追龟悖论

巴门尼德有个学生,就是大名鼎鼎的芝诺(Zeno)。他为了给他的老师辩护,证明运动是不可能的,编了好几个著名的悖论来说明运动的荒谬性。我们在这里谈谈最有名的一个,也就是“阿喀琉斯追龟辩”,这里面便牵涉时间和空间的连续性问题。

阿喀琉斯(Achilles)是荷马史诗《伊利亚特》里的希腊大英雄,以“捷足”而著称。有一天他碰到一只乌龟,乌龟嘲笑他说:“别人都说你厉害,但我看你如果跟我赛跑,还追不上我。”

阿喀琉斯大笑说:“这怎么可能。我就算跑得再慢,速度也有你的10倍,哪会追不上你?”

乌龟说:“好,那我们假设一下。你离我有100米,你的速度是我的10倍。现在你来追我了,但当你跑到我现在这个位置,也就是跑了100米的时候,我也已经又向前跑了10米。当你再追到这个位置的时候,我又向前跑了1米,你再追1米,我又跑了1/10米……总之,你只能无限地接近我,但你永远也不能追上我。”

阿喀琉斯怎么听怎么有道理,一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这个故事便是有世界声誉的“芝诺悖论”(之一),哲学家们曾经从各种角度多方面地阐述过这个命题。这个命题令人困扰的地方,就在于它采用了一种无限分割空间的办法,使得我们无法跳过这个无限去谈问题。虽然从数学上,我们知道无限次相加可以限制在有限的值里面,但是数学方法的前提已经预设了问题是“可以解决”的,从本质上来说,它只能告诉我们“怎么做”,而不能告诉我们“能不能做到”。

但是,自从量子革命以来,学者们越来越认识到,空间不一定能够这样无限分割下去。在称为“普朗克尺度”的范围内,空间和时间的连续性似乎丧失了,“连续无限次分割”的假设并不是总成立。这样一来,芝诺悖论便不攻自破了。量子论告诉我们,也许“无限分割”的概念只是一种数学上的理想,而不可能在现实中实现。一切都是不连续的,连续性的美好蓝图,说不定只是我们的一种想象。

芝诺还有另一些悖论,我们在史话后面讲到“量子芝诺效应”的时候再详细探讨。 jCEFlrpwluzUCYl8RmelE1Z8RqnAyL5yz0jakiSwOEvx9l7GB9r23Ha4bP5+CF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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