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说到,在黑体问题的研究上,我们有了两套公式。可惜,一套只能对长波有效,而另一套只对短波有效。正当人们为这个难题头痛不已的时候,马克斯·普朗克登上了历史舞台。命中注定,这个名字将要光照整个20世纪物理史。
普朗克(Max Karl Ernst Ludwig Planck)于1858年4月23日出生于德国基尔(Kiel)一个书香门第。他的祖父和两位曾祖父都是神学教授,他的父亲则是一位著名的法学教授,曾经参与过普鲁士民法的起草工作。1867年,普朗克一家移居到慕尼黑,小普朗克便在那里上中学和大学。在俾斯麦的帝国蒸蒸日上的时候,普朗克却保留着古典时期的优良风格,对文学和音乐非常感兴趣,也表现出了非凡的天赋来。
不过,很快他的兴趣便转到了自然方面。在中学的课堂里,他的老师形象地向学生们讲述一位工人如何将砖头搬上房顶,而工人花的力气储存在高处的势能里,一旦砖头掉落下来,能量便又随之释放出来……能量这种神奇的转换与守恒极大地吸引了好奇的普朗克,使得他把目光投向了神秘的自然规律中去,这也成为他一生事业的起点。德意志失去了一位优秀的音乐家,但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却因此得到了一位开天辟地的科学巨匠。
普朗克Max Karl
然而,正如我们在前一章里面所说过的那样,当时的理论物理看起来可不是一份十分有前途的工作。普朗克在大学里的导师祖利(Philipp von Jolly)劝他说,物理学的体系已经建立得非常成熟和完整了,没有什么大的发现可以做出了,不必把时间浪费在这个没有多大意义的工作上面。普朗克委婉地表示,他研究物理是出于对自然和理性的兴趣,只是想把现有的东西搞清楚罢了,并不奢望能够做出什么巨大的成就。讽刺的是,从今天看来,这个“很没出息”的表示却成就了物理界重大的突破之一,成就了普朗克一生的名望。我们实在应该为这一决定感到幸运。
1879年,普朗克拿到了慕尼黑大学的博士学位,随后他便先后在基尔大学、慕尼黑大学任教。1887年,基尔霍夫在柏林逝世,他担任的那个教授职位有了空缺。亥姆霍兹本来推荐赫兹继任这一职位,但正如我们在第一章所叙述的那样,赫兹婉拒了这一邀请,他后来去了贝多芬的故乡―波恩,不久后病死在那里。于是幸运之神降临到普朗克的头上,他来到柏林大学 ,接替了基尔霍夫的职位,成为理论物理研究所的主任。普朗克的研究兴趣本来只是集中于经典热力学领域,但是1896年,他读到了维恩关于黑体辐射的论文,并对此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在普朗克看来,维恩公式体现出来的这种物体的内在规律―和物体本身性质无关的绝对规律―代表了某种客观的永恒不变的东西。它独立于人和物质世界而存在,不受外部世界的影响,是科学追求的最崇高的目标。普朗克的这种偏爱正是经典物理学的一种传统和风格,对绝对严格规律的一种崇尚。这种古典而保守的思想经过了牛顿、拉普拉斯和麦克斯韦,带着黄金时代的全部贵族气息,深深渗透在普朗克的骨子里面。然而,这位可敬的老派科学家却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走到了时代的最前沿,命运在冥冥之中,给他安排了一个离经叛道的角色。
让我们言归正传。在那个风云变幻的世纪之交,普朗克决定彻底解决黑体辐射这个困扰人们多时的问题。他的手上已经有了维恩公式,可惜这个公式只有在短波的范围内才能正确地预言实验结果。另外,虽然普朗克当时不清楚瑞利公式 ,但他无疑也知道,在长波范围内,ρ和T成简单正比关系这一事实。这是由他的好朋友,PTR的实验物理学家鲁本斯(上一节提到过)在1900年10月7日的中午告诉他的。直到那一天为止,普朗克在这个问题上已经花费了6年的光阴 ,但是所有的努力都似乎徒劳无功。
现在,请大家肃静,让我们的普朗克先生好好地思考问题。摆在他面前的全部事实,就是我们有两个公式,分别只在一个有限的范围内起作用。但是,如果从根本上去追究那两个公式的推导,却无法发现任何问题。而我们的目的,在于找出一个普遍适用的公式来。
10月的德国已经进入仲秋。天气越来越阴沉,厚厚的云彩堆积在天空中,黑夜一天比一天来得漫长。落叶缤纷,铺满了街道和田野,偶尔吹过凉爽的风,便沙沙作响。白天的柏林热闹而喧嚣,入夜的柏林静谧而庄重,但在这喧嚣和静谧中,却不曾有人想到,一个伟大的历史时刻即将到来。
在柏林大学那间堆满了草稿的办公室里,普朗克为了那两个无法调和的公式而苦思冥想。终于有一天,他决定不再去做那些根本上的假定和推导,不管怎么样,我们先尝试着凑出一个可以满足所有波段的普适公式出来。其他的问题,之后再说吧。
于是,利用数学上的内插法,普朗克开始玩弄起他手上的两个公式来。要做的事情,是让维恩公式的影响在长波的范围里尽量消失,而在短波里“独家”发挥出来。普朗克尝试了几天,终于灵机一动,他无意中凑出了一个公式,看上去似乎正符合要求!在长波的时候,它表现得就像正比关系一样。而在短波的时候,它则退化为维恩公式的原始形式。这就是著名的普朗克黑体公式:
(其中c 1 和c 2 为两个常数) (1)
10月19日,普朗克在柏林德国物理学会(Deutschen Physikalischen Gesellschaft)的会议上,把这个新鲜出炉的公式公之于众。当天晚上,鲁本斯就仔细比较了这个公式与实验的结果。结果,让他又惊又喜的是,普朗克的公式大获全胜,在每一个波段里,这个公式给出的数据都十分精确地与实验值相符合。第二天,鲁本斯便把这个结果通知了普朗克本人,在这个彻底的成功面前,普朗克自己都不由得一愣。他没有想到,这个完全是侥幸拼凑出来的经验公式居然有着这样强大的威力。
当然,他也想到,这说明公式的成功绝不仅仅是侥幸而已。这说明,在那个神秘的公式背后,必定隐藏着一些不为人们所知的秘密。必定有某种普适的原则假定支持着这个公式,这才使得它展现出无比强大的力量来。
普朗克再一次注视他的公式,它究竟代表了一个什么样的物理意义呢?他发现自己处于一个相当尴尬的地位:知其然,但不知其所以然。是的,他的新公式管用!但为什么呢?它究竟是如何推导出来的呢?这个理论究竟为什么正确,它建立在什么样的基础上,它到底说明了什么?这些却没有一个人可以回答,甚至公式的发现者自己也不知道。
普朗克闭上眼睛,体会着兴奋、焦急、疑惑、激动、失望混杂在一起的那种复杂感情。到那时为止,他在黑体的迷宫中已经磕磕绊绊地摸索了整整6年,现在终于误打误撞地找到了出口。然而回头望去,那座迷宫却依然神秘莫测,大多数人依然深陷其中,茫然地寻找出路,就连普朗克自己,也没有把握能够再次进入其中而不致迷失。的确,他只是侥幸脱身,但对于这座建筑的内部结构却仍然一无所知,这叫普朗克怎能甘心“见好就收”。不,他发誓要彻底征服这个谜题,把那个深埋在公式背后的终极奥秘挖掘出来。他要找到那张最初的设计蓝图,让每一条暗道、每一个密室都变得一目了然。普朗克并不知道他究竟会发现什么,但他模糊地意识到,这里面隐藏的是一个至关重要的东西,它可能关系到整个热力学和电磁学的基础。这个不起眼的公式只是一个线索,它的背后一定牵连着一个沉甸甸的秘密。突然之间,普朗克的第六感告诉他,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段时期已经到来了。
多年以后,普朗克在信中说:
“当时,我已经为辐射和物质的问题而奋斗了6年,但一无所获。但我知道,这个问题对于整个物理学至关重要,我也已经找到了确定能量分布的那个公式。所以,不论付出什么代价,我必须找到它在理论上的解释。而我非常清楚,经典物理学是无法解决这个问题的……”
在人生的分水岭上,普朗克终于决定拿出他最大的决心和勇气,来打开面前的这个潘多拉盒子,无论那里面装的是什么。为了解开这个谜团,普朗克颇有一种破釜沉舟的气概。除了热力学的两个定律他认为不可动摇之外,甚至整个宇宙,他都做好了抛弃的准备。不过,饶是如此,当他终于理解了公式背后所包含的意义之后,他还是惊讶到不敢相信和接受所发现的一切。普朗克当时做梦也没有想到,他的工作绝不仅仅是改变物理学的一些面貌而已。事实上,大半个物理学和整个化学都将被彻底摧毁和重建,一个神话时代即将拉开帷幕。
1900年年末的柏林上空,黑体这朵飘在物理天空中的乌云,内部开始翻滚动荡起来。
在我们的史话里,我们已经看见了许许多多的科学伟人,从中我们也可以清晰地看见世界性科学中心的不断迁移。
现代科学创立之初,也就是十七八世纪的时候,英国是毫无争议的世界科学中心(以前是意大利)。牛顿作为一代科学家的代表自不用说,波义耳、胡克,一直到后来的戴维、卡文迪许、道尔顿、法拉第、托马斯·杨,都是世界首屈一指的大科学家。但是很快,这一中心转到了法国。法国的崛起由伯努利(D.Bernoulli)、达朗贝尔(J.R.d'Alembert)、拉瓦锡、拉马克(J.B. Lamarck)等开始,到了安培(A.M. Ampere)、菲涅尔、卡诺(N.Carnot)、拉普拉斯、傅科、泊松、拉格朗日(J.L.Lagrange)的时代,已经在欧洲独领风骚。不过进入19世纪后期,德国开始迎头赶上,涌现出了一大批天才:高斯(C.F.Gauss)、欧姆(G.S.Ohm)、洪堡(Alexander von Humboldt)、沃勒(F.Wohler)、亥姆霍兹、克劳修斯、玻尔兹曼、赫兹、希尔伯特(D.Hilbert)……虽然英国连出了法拉第、麦克斯韦、达尔文这样的伟人,也不足以抢回它当初的地位。到了20世纪初,德国在科学方面的成就到达了最高峰,成为世界各地科学家心目中的圣地。柏林、慕尼黑和哥廷根成为当时自然科学当之无愧的世界性中心。我们在以后的史话里,将会看到越来越多德国人的名字。
1918年,德国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战败,随即签署了“根本不是和平,而只是20年停战”的《凡尔赛条约》。在这个极为屈辱的条约下,德国损失了14%的本国领土,10%的人口,全部海外殖民地和海外资产,75%的铁矿,超过一半的煤炭,绝大多数的火车头和机动车辆,全国一半的奶牛,1/4的药品和化工制品,90%的战舰,加上当时尚未决定上限的巨额赔款。沉重的赔偿负担使得国内发生了极为可怕的超级通货膨胀。1919年1月,8.9马克可兑1美元,到了1923年年底一路狂泻至4,200,000,000,000马克兑1美元。新建立的魏玛共和国在政治、军事、经济上都几乎濒于残废。
然而,德国的科学却令人惊异地始终保持着世界最高的地位。哪怕大学的资源严重不足,教授的工资甚至不足以养家糊口,哪怕德国科学家在很长时间内被排斥在国际科学界之外:在1919年到1925年间举行的275个科学会议中,就有165个没有邀请德国人。尽管如此,德国科学仍然在如此艰难的境地中自强不息。量子力学在此发源,相对论在此壮大,在材料、电气、有机化学、制药以及诸多的工程领域,德国都取得了巨大的成就。美国虽然财大气粗,但它最好的人才——包括奥本海默和鲍林——也不得不远涉重洋,来到哥廷根和慕尼黑留学。在骄傲的德国人眼中看来,科学技术的优势已经不仅仅是战后振兴国家的一种手段,还是维护国家光荣和体现德意志民族尊严的一个重要标志。1918年普朗克在普鲁士科学院发言时说:“就算敌人剥夺了我们祖国的国防力量,就算危机正在我们眼前发生,甚至还有更严重的危机即将到来,有一样东西是不论国内或国外的敌人都不能从我们手上夺走的,那就是德国科学在世界上的地位……(学院的首要任务)就是维护这个地位,如果有必要的话,不惜一切代价来保卫它。”
不仅仅是自然科学,魏玛共和国期间德国整个的学术文化呈现出一片繁荣景象。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在哲学史上的地位无须赘述,马克斯·韦伯(Max Weber)名震整部社会科学史,施密特(Carl Schmitt)是影响现代宪政最重要的人物之一。心理学方面,格式塔(Gestalt)学派也悄然兴起。在文学上,霍普特曼(Gerhart Hauptmann)和托马斯·曼(Thomas Mann)两位诺贝尔奖得主双星闪耀,雷马克(E.M. Remarque)的《西线无战事》是20世纪有名的作品之一。戏剧、电影和音乐亦都迅速进入黄金时代,风格变得迷人而多样化。德国似乎要把它在政治和经济上所失去的,从科学和文化上赢回来。对于魏玛这样一个始终内外交困,14年间更迭了20多次内阁的政权来说,这样的繁荣也算是一个小小的奇迹,引起了众多历史学家的兴趣。不幸的是,纳粹上台之后,德国的科技地位一落千丈,大批科学家出逃外国,直接造成了美国的崛起,直到今日。
只是不知,下一个霸主又会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