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情思,恰如一场花事,从含苞初放,渐至灿烂,直至凋零,皆无所依。但凡心事,都有情致,有意韵,有许多道不明缘由的温柔。它是清绝的伏笔,亦为凄美的结局。
其中,有春去春归的情缘,月圆月缺的故事。一场细雨微风,花归花,尘归尘,仿佛未曾在这个世间出现过,却又动魄惊心。
世间最美的,不是花开,亦非月圆,而是女子情思。它是《诗经》里唱了三千年,不肯停歇的雎鸠,是秋水河畔,始终寻不到的伊人。
《牡丹亭》里的杜丽娘,怀着幽思,在一场梦中,遇着那执柳的书生,结下奇缘。虽几经离合,出生入死,终携手共拥花好月圆。
红尘多少有情人,经历了聚散,看淡了岁月,才深解那句“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与相爱的人,相守相知,一刻千金,胜却山盟海誓。
李清照不仅才情出众,满腹诗词,亦是情中女儿,百媚千娇。她的词,有的不只是明月春山,疏梅竹影,还有瑶琴寂寞,情深意浓。
小院闲窗春色深,重帘未卷影沉沉。倚楼无语理瑶琴。
远岫出云催薄暮,细风吹雨弄轻阴。梨花欲谢恐难禁。
小院闲窗,珠帘不卷,她心中有了闺中女子的脉脉情思。万千心事,无人诉说,看细风吹雨,似雪似梨花。光阴荏苒,人世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千百年来,有人看淡了富贵,愿守一世清贫,倚着篱笆,看云飞阡陌,日落崦嵫;有人看淡了功名,卸下儒冠,脱去青衫,做个山中宰相,字里公卿。唯独情爱,是许多人一生也走不过去的山水,参不透的玄机。
那年冬天,不知她在何处雪山梅畔,又吟咏了多少妙词锦句。她的声名,早已誉满京华,不可阻挡。无论是寻常巷陌、百姓人家,还是深府内院、达官显贵都知道李府有位佳人,妙笔生花,才华亦绝代。
到了元夕节这天,年气犹存,百物皆喜。虽然当时国势已衰,京中的达官贵人,却不受太多惊扰。红墙高院,亭台楼阁,万物顺应时节,或荣或枯,亦与人无关。
一场雪罢,天地间,寂静纯然。偶有几只飞雀,跃于亭台间,闲逸安然。草木萧条,被白雪覆盖,待来年发新枝。
晨起的仆人,将庭院打扫得干干净净,只待雪霁云开,欢度佳节。这些汉唐传统的礼乐,传承至大宋、明清,乃至当下,后人始终遵从,从不怠慢。
这日傍晚,李格非携了家眷,行至相国寺,共赏花灯。宋朝是个风花雪月的朝代,亦是以文为上的朝代。一旦有佳词、妙文,即可笑傲王侯,自比卿相。
他们并非不知山河飘摇,时局跌宕,而是大宋朝的运数已定,又岂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可以改变的。他们愿天下和平,百姓康宁,在属于自己的朝代里,做所喜之事,赏所想之景。
这里的相国寺,本为战国信陵君故处。北齐时兴建而成,原名建国寺,后遭灾祸被摧毁。唐朝时,一个叫慧云的和尚,募银重建,睿宗敕令改名为“相国寺”,并赐“大相国寺”匾。
经得几番风雨,或毁或建,或兴或衰。又不知历了几代帝王,有过多少僧侣,以及多少往来的香客。到宋初,又经修缮,至今时,越发雄伟不凡,妙法庄严。
相同的景致,一样的情肠,诗人眼中是诗,画师眼中是画。而众生眼里,是寻常草木,日月风雨。
“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寥寥几字,高低尽现,优劣立辨,亦为古诗词之乐趣。风景亦是天成,看似不变的日月交替,花开花谢,实则早已人事迁移,岁月流逝。
相国寺外,灯笼满挂,各式各色,映着霜雪之辉,明畅清晰。路上车水马龙,人声喧嚷,千古繁华,未曾消减。
宋人最喜元宵佳节,无论王侯,还是白衣,皆趁此良宵,抛开身份,洗去俗尘,尽情欢乐。赏花灯,猜灯谜,千万个人之间,便有千万种相逢,也有千万个错过。
欧阳修有一首《御带花》,述尽元夕佳景之繁盛。
青春何处风光好,帝里偏爱元夕。万重缯彩,构一屏峰岭,半空金碧。宝檠银 ,耀绛幕、龙虎腾掷。沙堤远,雕轮绣毂,争走五王宅。
雍容熙熙昼,会乐府神姬,海洞仙客。拽香摇翠,称执手行歌,锦街天陌。月淡寒轻,渐向晓、漏声寂寂。当年少,狂心未已,不醉怎归得?
一阕词,足见当时汴京的壮阔风流。千万重丝绸,筑成一座座似山的彩楼,金碧辉煌,耀眼夺目。各色花灯,漫天光影,映在红色帷幕上,腾跃不止。
香车宝马,络绎不绝,穿行在秦楼楚馆,奔走于贵族府邸。闹市赏灯的百姓,亦是个个开怀,不急不缓,恣意玩乐,不计贫富。
那时的天子,亦不负佳节,携了妃嫔,亲临锦绣街上,赏花灯,与民同乐。如此盛况,直至天光将晓,一切方静下来。而街市上,仿佛从未有人踩踏过,喜气消散,水木清华。
不是宋人偏爱此,自古元宵本佳节。如此繁华胜地,这样的宝刹名寺,自是迷人眼目,流连忘返。
李清照内心虽安静,不喜铅华,但见如此良辰美景,亦是喜悦不尽。只是浮生若梦,花灯如雨,这往来穿梭的人,于她眼中,皆是可有可无的风景。然而,这些风景入了诗词,便又成了千古佳作。
李格非领了家眷各处游览,一边赏灯,一边寻雅。长廊间,僧房下,林木上,亦挂满了灯笼。诸多赏客,进进出出,摩肩接踵。
她竟不知,这人海中,果真有那么一个人,与她缘定三生。更不知,这段偶然的相遇,让她爱了半生,误了半生,风华半生,亦飘蓬半生。
赵明诚,也算是宋朝世界里的一个人物。倘若没有李清照,他只不过是浩浩时间长河里的一个普通人。其父赵挺之虽为北宋大臣,但他本人的仕途,并不顺遂。
赵明诚这一生,最爱的、令其矢志不渝的,不是李清照,是他的金石之学。他曾说:“余自少小喜从当世学士大夫访问前代金石刻词。”后来与李清照成婚,夫妻二人情趣相投,志同道合。他对金石字画,痴迷不已,誓与生死。
据说,那日赵明诚和李清照堂兄李迥,共赏花灯。也不知前世多少次的回眸,换来了他们此生的邂逅。李清照,素雅裙衫,婉约姿态,可谓是清丽佳人。而赵明诚,亦是相貌堂堂,气宇轩昂。
她词人心性,温柔敏感。仅是一个瞬间,那原本平静的心湖,便起了涟漪。这么多年,不曾有过的悸动,因他而起。那一刻,她的心,若初阳里的新枝,美好温暖。
李清照竟无心再观灯赏月,万千情思,不知如何安放。这几年,居于帝都,亦算是见过山水众生,但从未如此刻这样悸动。
赵明诚久闻李清照才名,亦读过她的许多词,对其心存爱慕,赞赏不已。今日得此机缘,一睹才女真容,了了心愿,自此人生再无憾事。
他也是一位才子,亦懂诗词,虽远不及李清照,但他儒雅的气度、非凡的谈吐,令她内心柔软欣喜。自古男欢女悦,无非一个缘字。有缘者,天南地北亦会相逢。无缘者,朝夕相处亦不得真心。
李清照的明净旷达,才情风骨,胜过了赵明诚。但他对金石字画的执着,让她甘愿与之共赴安稳现世,为之长夜挑灯,风雨相随。
然而,后来夫妻分隔两地,赵明诚竟生二心,背弃誓约,让人失望;再后来,在叛乱中,他懦弱逃逸,又让李清照心意疏远。假使他没有这么做,这段千古爱情,堪称完美。
他怎知,逃亡路上,她宁可抛弃衣物,餐风饮露,亦要守着他们收藏的古器字画。好在这一切,没有影响到他们夫妇苦乐相随三十载的感情。我们都记得,曾经有一位才子和一代佳人,于归来堂,赌书泼茶,岁月静好。
岁月无情,不因人改;韶光易逝,不怜花落。他在时,她新词清丽,好处难言。他走后,才有了那断肠之句,哀怨之音。
这一次相逢,她倾尽了一生,也许有幸福,也许有遗憾。情缘如水,覆水难收,不可收,亦不必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