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来,我喜爱的,仍是宋朝的光阴。那里,江山迤逦,秀美风流。那里,岁月清雅,明净无尘。那里,文人俊秀,婉兮清扬。
宋的光阴,自有一种风雅与气度,亦有一种不可释然的悲意。我因为喜欢宋词,对宋朝风物生了相思。有时竟梦回汴京,在宋的山河里,与他们来一场风云聚会。
每个王朝,都有它的兴衰荣辱,日月山川,田畴村落,万般景象大抵相同。时间,只是花落花开。人情故事,恰如初阳照残雪,沧桑过后,依旧清明。
那个时代,多的不是王者,而是词客。那个时代,纵是凡夫俗妇,也看斜风细雨,也知万种风情。那个时代,也有无常时势,浩荡风云,但多少恩怨,都能在杯盏里、词曲中得到解脱。
盛世里,春风牡丹,饮酒作词。乱世里,烽火硝烟,荆棘断垣。无论成败荣枯,都是一种境界,顺应了天意,自然也就清平。
宋朝女子的一生,深邃回转,端丽有情。李清照,便是宋朝世界里的一代词女。她的一生,若说曲折,也就是经历了繁华至败落的过程。若说简单,则是一卷宋词,几坛佳酿,以及一段情事。
人道她婉约多情,却不知,她也明烈豪气。她少女时,词风清新,活泼生动,宛若三月新枝,烂漫无邪;出嫁后,词风旖旎,明朗清新,如碧池青莲,香风细细;迟暮时,词风则哀怨,浓愁难遣,似寒潭秋水,清冽悲凉。
岁月待她宽厚无私,她虽生于书香世家,却不受俗礼约束。她看红尘蔼蔼,浮世喧喧,皆是新荷梅枝,天然妙意。
她二九年华,得遇温润如玉的男子,与他赌书泼茶,共修金石字画;也有跌宕不平、扰乱惊心之事,不过是影落池中,终究无碍。
归来堂,寄存了她十年最美的光阴。夫妇琴瑟和鸣,相知相悦,好到没有一丝遗憾,半分委屈。庭前种的数株梅,常入诗词。室内藏物万种,皆为人世修行。
她虽涉世不深,却有着对人生的肯定与坚持。若不是山河动乱,人事变迁,此生她该是深居归来堂,过静好无忧的日子。
但鼎革之世,也只好随波辗转,仓皇流离。乱世里,人生可聚可散,日子得过且过。多少兴亡之事,灾难劫数,恰如西风残照,让人感慨,又不可违背。
逃亡道路,霜重雾浓;天下之大,竟无可藏身之所。寄居江南,风日潋滟,却总被离愁填满。忧患中,情意亦比之前疏淡,他的冷落,让她叹惜,但没有悔恨。世间多少情爱,最后都归于平静,这并不算是相负。
赵明诚的离世,山河的破碎,让她尝尽风霜苦楚。一个人,孤影萍踪,于乱世里跋山涉水,无有归宿。她亦只能随偏安江左的宋廷,栖于落满风尘的人间,丢下志气,与世相宜。
经过几场浩劫,多少繁华也荡尽。到最后,叶落山空,余下几卷残书,几样文物,伴她寂寞流年。
后来,又遭逢了孽缘,好在她果断斩之。经历过生离死别的人,早已无所谓聚散悲欢,心底仍旧静静的,看花是花,看水还是水。
“当年、曾胜赏,生香薰袖,活火分茶。”到今时,“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日子虽不称心如意,甚至清苦,倒也简约安稳。
那个王朝,如灿烂的星辰陨落,虽移居江南,对时势千依百顺,却总是柔弱,不堪风雨。所谓的一代才女、千古词人,也只是隐于深巷旧宅,看春花秋月,纷纷开落,悄悄圆缺。
浩浩天下,悠悠历史,被冷落的,又何止她一人。檐角的月,廊下的雨,枝上的花,水中的萍,落于她的词中,皆有了情感韵致,如泣如诉。
直到那一天,她霜华满鬓,拾尽梅花,疏淡了红尘,远离了纷乱。孤单的身影,无人问津,仍有一支笔,可号令花月,吩咐河山,安排人事。
千年的光阴,倏然而过,封存于岁月的词香,依旧浓郁不散。我与她,虽隔了沧海,却又觉得亲近,这种心意,到底难言。
她自是随了流水山风,飘飘远去,无有影踪。或守在三生石畔,等候下一世的情缘。或寄于尘寰,做一株寻常人家的花木,修炼历劫。
人烟渺渺,物物历然,人间巷陌里,仍闻得到梅花的香气,有欢声笑语。我的世界,恰如一卷旧词,粉黛不施,自然婉丽。
我是富贵荣华皆可享受,陋室雪屋亦能安住,尘世间,避得了风雨便是佳处。千年万年,风景如画,无穷远意,与我相亲的,只是当下。星辰大海,风月闲情,都是庄正的。
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说的是喜气,也是盛景。
白落梅
戊戌年冬月 落梅山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