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大雨如倾,这场雨后,又有多少生灵无处栖息。世事无常,昨日风姿万种,今朝憔悴枯损。
李清照和赵明诚如此诗情画意的生活,不过维持了一年之余。词人眼中的世界,清纯如莲,万般皆好。待到乱红飞过,方如梦初醒,却再不是当时的趣味。
政治风云瞬息万变,他们本生于官宦人家,想要置身事外,谈何容易。若不是当年宋徽宗初即位,朝廷纷争有过短暂的歇息,亦促不成他们这段良缘。
这位风雅帝王,对万顷河山视而不见,每日伏案泼墨,写他的瘦金体,描他的花鸟图。他不知,汴京城外硝烟弥漫,朝堂上已风云再起。他的臣子,每日不安分地争斗谋算,他的百姓,早已陷入无涯苦海。
1102年,宋徽宗改年号为崇宁。他不辨忠奸,赏识蔡京,重用他为相。之前两派言和,本相安无事,如今又议恢复新法。朝堂上下,顿时乌云蔽日,纷争又起。
历史上,蔡京是一个奸佞小人。先后四次为相,共达十七年之久,四起四落堪称古今第一人。方轸评价蔡京:“睥睨社稷,内怀不道,效王莽自立为司空,效曹操自立为魏国公,视祖宗神灵为无物,玩陛下不啻若婴儿;专以绍述熙、丰之说为自谋之计,上以不孝劫持人主,下以谤讪诋诬恐吓天下,威震主上,祸移生灵,风声气焰,中外畏之。大臣保家族不敢议,小臣保寸禄不敢言。颠倒纪纲,肆意妄作,自古为臣之奸,未有如京今日之甚者。”
这样一个人物,借着宋徽宗对其赏识,指点江山,他的存在,注定会带来悲剧。时局混乱,他们趁势而起,肆意打击报复旧党之人。刀光剑影,足以撼动山川,极目眺望,草木皆兵。
宋徽宗令中书省把元祐时期反对新法的官员们,以及在元符时期曾有过激言行的大臣们,全都记录下来呈与他。蔡京便把文臣执政官文彦博、司马光等人姓名,以及待制以上官员苏轼、晁补之、黄庭坚等人姓名,皆刻于石上,定了罪状,称为“奸党”。宋徽宗亲笔书写姓名,刻在石上,竖于端礼门外,称之“元祐党人碑”。
李格非和秦观等官员,同为苏门学士,平日多有来往,遇此政乱,也是在劫难逃。
“看满目兴亡真惨凄,笑吴是何人越是谁?”当下的汴京,恍若换了时空,诸多不如意,又无从解脱。那些曾经被命运赐予过繁华的人,今时却不能远离伤害。
这时的赵挺之,凭着他的圆滑世故,与蔡京投合,自是青云直上。赵挺之原非等闲之辈,当下境况,他可谓如鱼得水。后来,经过他奋力钻营,百般攀附,终登上宰相高位,一时风光至极。
浩瀚官场,风烟啸傲,起落幻灭,不可预测。有人拔剑起舞,有人俯首称臣,这是宋朝的天下,慷慨中见哀音。所谓落棋无悔,成者王,败者寇,是旖旎,是幻灭,自随天道运数。
彼时,李格非和赵挺之在官场上分道扬镳,生活中也是拒不往来。李清照和赵明诚这对恩爱夫妻,被莫名其妙地卷入这场纷乱的政治风波,惶恐终日,不得安生。
风花雪月、诗词茶酒的日子,被错综复杂的时局扰乱。在生死存亡面前,夫妻俩表面上相敬如宾,实际上感情却脆弱不堪。那段时日,他们无心去大相国寺购买字画,更不去街市沽酒寻欢。她明净如水的心,于浮烟乱世中,亦黯淡失色。
赵挺之若早知今况,当初断然不肯同意这门婚事。花有开谢,月有圆缺,山重水复,未走到最后,谁也不知输赢,难料兴衰。
李清照见父亲一再被贬,落魄失意,又爱莫能助。她虽有春风词笔,能描万物锦绣,却无法让河山逆转,更难改昨日风云。
素日里心高气傲的李清照,为了救父亲,不顾尊严,写诗向赵挺之求情。其中有句:“何况人间父子情!”应是借用了黄庭坚的句子“眼看白璧埋黄壤,何况人间父子情”,来诉说心情。世景荒芜,这样的局势,再多的繁华,也是曾经了。
家父近老,一生为官清正,磊落光明。况他文人心性,高洁端正,焉能斗得过那些奸邪蛮横之人。李清照心忧之事,到底还是发生了。
李格非的败落,赵挺之避之不及,哪肯在风口浪尖伸出援手,雪中送炭。对李清照的恳求,他视而不见,不予理睬。
对于赵挺之的冷酷无情,李清照愤懑气恼,但也无可奈何。崇宁三年,李格非被贬象郡(今广西象州县)。于崇宁四、五年,李清照再次上诗赵挺之,其中有句:“炙手可热心可寒。”此句化用了杜甫《丽人行》中的句子:“炙手可热势绝伦,慎勿近前丞相嗔。”杜甫原句,是讽刺杨贵妃兄妹骄奢淫逸。而在这里,李清照只取文词,不取诗意。
李清照的诗句,率真直白,她心中自有丘壑,无须遮掩。这时的赵挺之,官至右丞,如此高官,何不尽些绵力,将李格非奸党之名除去?况李格非不过是余官之列,放他自由,做个散淡闲人又何妨?
奈何,李格非的“苏门后四学士”之名太过招摇,也太过敏感。赵挺之本是谨慎之人,他贪名夺利,怎会为了私情危及自己的地位。人至高处,寒意森森,看山看水,皆与常人不同。
世态本炎凉。聪慧如李清照,亦不会为他的薄凉而意志消沉。只是父女之情,浩浩如天,看着老父打点行囊,一家人遭贬返乡,心有戚戚。
晚秋之景,万木萧瑟,是离愁,闻哀音。汴京繁华如梦,这座城,承载了多少记忆,又上演了多少兴亡。不变的,是城池的荡荡清风,亦是汴河的悠悠瘦水。
西风瑟瑟,古道依依,那来往奔逃的过客,有你,也有我。
离开杀伐纷乱的汴京,于李格非来说,是福不是祸。被贬象郡,他栽松种菊,亦是雅事。当年,陶潜是辞官不做,李格非则是被贬遭灾,境遇不同,但也算殊途同归。
李格非无意荣辱,他担忧女儿以后在赵家该如何立足。他怎不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之理。他能做的,也只是留下几句叮咛教诲,愿她孤身一人,无惧风雨,喜乐平安。
自古送别,多是长亭古道,车辚辚,马萧萧。含泪挥别双亲,苍茫天地,独留她坐看风云。那时间,她觉青春已是迟暮。
自此相别,不知山高水远,再见是何时。回到赵府,李清照不能假装若无其事,但她更不能因父亲的灾劫,而失了气节。
她依旧读书写词,唯寄于酒杯里的清愁,空了又满,满了又空。内心的万般牵挂,在斜阳的余光里,于月色的清辉中,由淡至浓,无法消减。
朝廷这场漫长的斗争,持续到第二年秋天,旧党之人,接连不断被贬谪。赵挺之却是春风得意,在这场政治游戏里步步高升。
李清照和赵明诚亦因诸多纷扰,感情疏离不少。为了李格非之事,赵明诚也求过父亲赵挺之,但皆被训斥驳回。他不敢违抗,也无从抵抗,他的一切,全部倚仗于这个家庭。
似水年华,悲喜交织。多想回到从前,夫妇情深,饮酒填词,灯下赏玩金石字画。他们愿做寻常百姓,如此便可以不问尘间是非,官场斗争,唯在静庭幽院,栽花种草,打理日子。
这年九月,朝廷下令,不许祐党人子孙留在京师。接着又下诏:“宗室不得与元祐奸党子孙及有服亲为婚姻,内已定未过礼者并改正。”
赵府的繁花似锦,与她无关,甚至于她是一种讽刺。这座浩大的府邸,已无她容身之处,她必须离开,唯有离开,方可以让赵明诚置身事外。
对于李清照的辞别,赵家的人自是不肯有半分挽留。人心薄凉,她已习以为常,亦伤不了身。赵明诚虽有千般依恋不舍,却深知李清照数日来艰辛的处境。也许,放她离开,是对她的成全。既然不能护她平安,何不挥手作别。
时光匆匆,离别迫在眉睫。他泪眼迷离,她却嫣然一笑。似乎,刻骨铭心的感情,抵不过无情的流年,输给了世事沧桑。
这一年,李清照离开汴京,独自去了故里章丘,徒添遗憾。这一年,赵明诚入了仕途,开始为官,但并不顺遂。
汴京,以及官场,迎来者,也送归客。他们不过是万千行人中的一个,有甚可怨,有甚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