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旧式婚姻的庄严稳妥,又喜欢当代婚姻的自由。婚姻本是人生一桩大事,牵系了一个人一生的命运。这是一场修行,有人早些,有人迟些,也有人可以省略这个过程。
旧式男女,多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们素未谋面,便要厮守终生。那种相守,需要非凡的勇气与决绝。他们之间可以没有爱,但要和对方同担风雨,共赴人生。
并非我执着缘分,听信宿命,而是尘世种种际遇,早有安排,竟半点由不得人。若是男女相悦,情投意合,愿朝暮不离,任凭地老天荒;若是相嫌相厌,则余生漫漫,忧思难安。
兵荒马乱的年代,瞬息万变,无人能猜测其中变数,亦不能预知结局。那时的赵明诚,每日郁郁寡欢,他的幸福,成了父亲用来巩固地位的筹码。旧时的帝王之家,官宦之家,虽锦衣玉食,却亦有寻常人不解的悲哀。
有一个钦慕、思念的男子,于李清照而言,是一种幸福。原以为,此生寄情寒梅冷月,如今,她愿依附于他,将日子过成一阕婉约的词。
只是他们明明同在汴京,情意相知,却隔了越不过的山水。她虽多情,饮佳酿清茶,写风流词句,静下心时,独对月色,想着这段情缘,又不免黯然伤悲。
若干年后,有一位叫陆游的诗人写道:“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也是,世事变幻莫测,通达时或遇坎坷,入险境或有转机。这背后,有机遇,也有个人信念,结局或喜或悲,都要坦然。
宋徽宗即位后,为平息多年来的党派之争,执行了一个折中政策,既不偏袒新党,亦不偏袒旧党,定年号为“建中靖国”,以示“本中和而立政”之意。
宋徽宗爱山水自然,这把龙椅,他本就坐得漫不经心,甚至不屑一顾。守旧派和变法派日渐激化的斗争,令其神伤。如今不偏不倚之策,让原本纷乱不堪的朝堂,暂时有了些许的宁静祥和。
那些往日相争的官员,亦觉彼此都有误会,愿自此消除偏见,不再兵戈相向。矛盾有了缓和,但谁也说不清这平稳之态能持续多久,也许一月,也许一年,也许更久长。
自古朝堂变幻万端,这场风,吹拂千年,不愿止息。个人的起落,与江山的浮沉相比,是那么微不足道。然女子朴实无华的一生,可胜却王者的叱咤风云。
正是当下平稳的时局,促成了李清照和赵明诚的姻缘。赵挺之和李格非,虽分属新旧两派,但毕竟不是首领,不曾有过正面的纠葛和冲突,亦无深刻的过节。再者,二人同朝为官,彼此都不必太过气盛。
赵挺之反复思量,应允这门亲事,合乎皇上之意,也顺了儿子之心。他知李格非之女李清照才貌双全,名满汴京,儿子能娶这样一位才女过门,亦是一件幸事。
更何况,赵明诚对李清照早已青睐有加,几番央求,遇此良机,又岂有阻拦之理?才子佳人,两情相悦,且门当户对,可谓天赐良缘。
几番衡量,赵挺之终于欣然同意了这门婚事。于是,赵挺之请了一位政治上相对中立的官员,去李家送草帖。
李格非为人清正,视李清照为掌上明珠,她之婚事,自是慎思。他不为自己的仕途前程,但求女儿有个美满归宿。
李格非深知赵挺之的为人,他们之间,永远有越不过去的沟壑。更何况,局势动荡,纷争难平,他不愿李清照卷入浪涛,负累一生。
奈何生于官宦之家,又岂能过上平静安宁、毫无纷扰的日子。李清照的心意,他早已深知,如今赵家提亲,亦算其好梦成真。
赵明诚的学识人品,可谓百里挑一。他少年有志,磊落澄澈,与其老谋深算的父亲,自是有别。李格非虽有顾虑忧思,却始终以女儿心愿为重,故欣然答应。
宋徽宗的政策,赵挺之的成全,李格非的准许,让这对有情人终成眷属。或许,这就是缘分的可爱之处,亦是可怨之处。
倘若没有这段良缘,便没有日后的无边风雅,斗酒斗词,赌书泼茶,共著金石。自然,亦没有她奔波流离的窘迫,天涯失夫的孤苦,以及美人迟暮的凄凉。
或许,李清照游走于汴京城,亦能邂逅另一位才子。伴她诗酒年华,与她耳鬓厮磨,远离政治纷扰,相守终老。那么,她的人生,将是另一番际遇。她的诗词,亦会是另一种风致。
她本独行,因了这段缘分,和他相聚一起,自此共度春风秋月。只是缘来难推却,缘尽则自散,万般是非荣辱,聚散离分,总难自主,唯求命运成全。
人处世间,最大的幸运,并非拥有多少名利,而是遇到一个与自己灵魂相通的人。恰好,年岁相仿,恰好,相识相知。又恰好,真心相悦,不生恼怨。尘世知己,纵使不是夫妻,不是亲眷,亦不枉此生。
俞伯牙摔碎了瑶琴,只因人世苍茫,再无钟子期这样的知音。若是心意相知,怎管那贫富有别,又怎管那关山迢递,唯愿超凡脱俗,不渝此心。
古人有诗:“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读来有一种真切的无奈,刻骨的感伤。人间多少情缘,被世俗阻隔,难遂心意。只那般,无端付了春红,匆匆,太匆匆。
唐时才女鱼玄机有诗:“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无价之宝,于达官贵人之手,代代相传。而有情有义的郎君,却是自古不多。天下男儿多薄幸,纵使相爱一时,也难守一世。
自古动情容易守情难。女子的爱,不染尘埃,却念念不忘。男子的爱,似流水花开,消长难定。赵明诚不是画眉的张敞,不是偷香的韩寿,他只是赵明诚。
汉时司马相如,一曲《凤求凰》博得卓文君欢心。她愿为之放弃富贵,不惧流言,与其夤夜私奔。后于街市当垆卖酒,甘苦相随,誓守终生。
司马相如写《子虚赋》,蒙汉武帝赏识,又以一篇《上林赋》被封为郎。拥有名利的他,生了异心,欲纳茂陵女子为妾,故而冷淡卓文君。那时的他,全然忘记她为其私奔时的决绝之情,伴其风霜苦楚的爱意。
若非卓文君用其惊世才情写下《白头吟》,让他羞愧难当,想必司马相如早已将她遗弃在千里之外,不肯问津。他自觉愧对文君,之后再不提纳妾之事,自此白首相依,于林泉安稳度日。
才子佳人的故事,有良缘,也有孽债,李清照怎会不知。奈何她钟情于他,日后或荣或枯,或爱或怨,当是无悔。人生在世,无论以哪种方式行走,都是历劫。
她只管当下,当下一切称心如意,便好。李格非给赵家送去了定帖,具列了房奁、首饰、金银、宝器、帐幔等物。李清照和赵明诚依了当时士大夫的习俗,商量之后,便简单行过婚礼。
宴席上,满堂亲宾,鼓乐声声,执壶把盏,衣影杯光。一番喧闹后,万物静默,夜色清明,繁星满天。洞房里,红烛高照,她敛眉端坐,略施脂粉,妩媚倾城。
两位玉人,深情对望,自此共一窗月色,几缕清风。以后的日子,她便是这里的新人,镜前他为她描眉插簪,厨下她为他煮茶熬汤。几千年来,大多夫妻如此,新人成了旧人,当下成了过往。
宴尔新婚,郎情妾意,不知时日。她初为人妇,虽是官宦人家,亦无须过于拘谨。依旧如院外新竹,庭中飞蝶,自在翩跹。闲暇时,饮几盏小酒,填几阕新词,才情不减,风韵依然。
那日,春花盛开,赵明诚携了她,去明光宫苑赏花。从晨起至日暮,直到秉烛,情致未消。李清照即兴填词,聊记一段风雅。
禁幄低张,雕阑巧护,就中独占残春。容华淡伫,绰约俱见天真。待得群花过后,一番风露晓妆新。妖娆态,妒风笑月,长殢东君。
东城边,南陌上,正日烘池馆,竟走香轮。绮筵散日,谁人可继芳尘?更好明光宫里,几枝先向日边匀。金尊倒,拼了画烛,不管黄昏。
容华淡伫,绰约天然。妖娆艳态,妒风笑月。暮春三月,盛世升平,词人赏花亦惜花,有情更情深。她赏的是牡丹,或是芍药,名花或是凡品,皆不重要。时光静谧,春色花影,金樽玉露,又怎管烛尽黄昏。
恰似当下之景,漫漫茶香,袅袅炉烟,不知吹去哪个朝代,何处墙院。窗外的世界,草木闲庭,有一种地老天荒的悠远。我在别人的故事里,赏花读词,漫不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