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海茫茫,不过一个你,一个我,擦肩而过的缘分,执手相看的身影。都说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然而这一瓢,亦是在汪洋大海里觅得。缘起于此,亦尽于此。
一样的春风,不一样的心情。细草柔柳,百花入眸。李清照坐于花枝下,百无聊赖。她本明朗之人,万物不能轻扰其心,对人世亦无惆怅悔意,如今心中却因相思起了悲伤。
大宋王朝,在那时也有了悲凉之气。宋哲宗病逝,端王赵佶在向太后等人的极力推崇下,得以即位。他便是那位“诸事皆能,独不能为君耳”的宋徽宗。
宋徽宗,能书善画,师从诸家,取意天然。他自创瘦金体,落笔清瘦,又风姿绰约。他在画纸间,绘高山流水,描阳春白雪。他曾说:“朕万几余暇,别无他好,惟好画耳。”
徽宗精于工笔画,花鸟、山水、人物、楼阁,无不喜。提倡诗、书、画、印结合,相映成趣。他的画,形神兼具,用笔灵活清秀,舒展自如,有祥和宁静之气。
他亦注重写生,体物入微,以精细逼真著称。相传,他曾用生漆点画眼睛,使之更加栩栩如生,令人惊叹。
宋徽宗爱茶,撰写了《大观茶论》,为历代茶人所引用。宋朝盛行茶事,有点茶、斗茶、茶百戏等。徽宗精于茶艺,多次为臣下点茶。蔡京《太清楼侍宴记》载:“遂御西阁,亲手调茶,分赐左右。”
这样一个帝王,可以将花鸟画入山林,将飞云起于泉石。他品百草,饮花露,却不能打理万里江山。他倘若不做宋徽宗,当与万物众生更加相亲,坐于他宽敞的书房,安稳地写着他的瘦金体,淡然闲适,不扰不惊。
宋朝的山水风月,诗词茶酒,原本足以滋养他一生,他却被困在龙椅上,看着日渐萎落的河山,无能为力。他只想做个散淡的闲人,品茶作画,风雅无边。岁月待人总是好的,缘何辜负了他。
所幸,世间还有一段美丽的尘缘,等着一些人相聚,相守。自那次匆匆邂逅,李清照再不能回到纯粹的自己,只因心里住了一个人。满腹幽怀,万千情思,皆付于词中。
绣面芙蓉一笑开,斜飞宝鸭衬香腮。眼波才动被人猜。
一面风情深有韵,半笺娇恨寄幽怀。月移花影约重来。
女子的爱,水远山长。她心中的欢喜,胜过了忧愁。这段缘分,于恰好的时间出现,亦算不负她韶华。她知道,以后与那人相关的一切,皆是称心的。一旦付出,此生亦无怨无悔。
而他,自逢了那倩丽身姿,相思难忘。每日捧读她的锦词秀句,更是魂牵梦萦。那时的赵明诚未得功名,还是太学生,但他博览群书,深谙金石书画收藏,也算出类拔萃。
一日,赵明诚趁太学歇课,约了李清照堂兄李迥,一同前去拜访李格非。赵明诚虽是赵挺之的第三子,但他生性豁达,不拘小节,无党派之分。他此次前去李府,说是拜谒李格非,实则醉翁之意不在酒。
他到时,李清照正于庭院打秋千,香汗淋漓。闻得有客来访,慌忙躲避,偶然一瞥,知那俊朗公子正是多日来想念之人。倚门回首,院中青梅似通灵性,风过处,幽香阵阵,沁人心脾。
打秋千,为古代闺房女子消遣的娱乐。她们素日里,除了女红,再无别事。东坡曾有词:“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李清照便是那墙里的佳人,赵明诚则是那多情的过客。她知他心意,故不刻意回避,只藏于门扉后,悄悄窥看。后来,便有了那首《点绛唇》。
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沾衣透。
见客入来,袜划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女儿娇态,婉转情思,落于纸上,生动且真实。在她心里,他便是她的词,字字如珠似玉,愿惜之爱之。有缘之人,如见花开,不必经受时间的消磨,便已情难自禁。
赵明诚和李格非品茶对话,自是心不在焉,有些拘谨,甚至不知所措。他脑中浮现的,是方才李清照荡秋千的模样,似飞燕,若彩蝶。辞别时,他亦见得门前的青梅,暗香盈盈,春光那般明媚,一如他们的情缘。
奈何这缕梅香,入了心扉,自此再也挥之不去。赵明诚归去后,比之从前,相思更紧。他迫切想娶清照为妻,却知彼此之间,隔了一片难以逾越的沧海。
赵明诚虽是太学生,却知道父亲赵挺之和李格非因党派之分,素来政见不合。他知道,倘若自己直接对父亲坦露心迹,必遭拒绝。百般思量,赵明诚打算以一种婉转的方式,对父亲诉说心事。
元代《琅嬛记》曾记载,有一日,赵明诚做了一个梦,醒后,甚觉怪异。他便告诉赵挺之,说梦见一本书,其间内容皆模糊不清。唯记下三句话,他不解其意,盼父亲解答。
“言与司合,安上已脱,芝芙草拔。”赵挺之看罢,知这只是简单的文字游戏,不足为奇。然赵明诚之用意,他已心知肚明。
此三句话,是“词女之夫”之意。赵明诚费尽心机,以梦为由,亦只是转达父母,他早已心有所属。那时的汴京城,才女如云,然享誉京师的,独李清照一人。
赵挺之是何等人物,他身居高位,城府甚深。如今宋徽宗登基,朝局动荡不安,形势暂不明朗。他素来和李格非政见不合,又怎肯轻易答复儿子和其女的婚事。
赵挺之是王安石变法的拥护者,与保守派苏轼、黄庭坚等结怨甚深。李格非作为“苏门后四学士”之一,自然也成了赵挺之猜疑排挤的对象。
在苏轼看来,赵挺之贪婪无比,学问和品格,无可取处,难当大任。曾有言:“挺之聚敛小人,学行无取,岂堪此选。”
赵挺之心胸狭窄,是有仇必报之人。在那之后的政治斗争中,他对苏轼以及苏轼的门生,丝毫不留情面,可谓冷酷至极。
赵挺之不能让任何事情,撼动其多年来苦心谋求的地位。他坚守的城池,亦不容许任何人侵犯。所以,这场联姻,他必须谨慎,稍有差错,将身入险境,难以脱身。
所谓高处不胜寒,赵挺之看似游走官场,春风得意,内心无日不惊慌。兴时,则天高云淡,繁花似锦;败时,则功名散尽,人走茶凉。只是一入官场,又有几人甘愿随遇而安。
赵挺之的拒绝,让赵明诚苦思而来的方法未能奏效,心中不免懊恼颓丧。然父命难违,他不得做主,只好埋头读书。闲暇时,继续寻访、收集金石书画,沉浸其中,不问春秋。一旦闲暇,那入骨相思,比梦还长。
光阴似水,不为谁驻,年华若梦,欲画难成。光阴消逝于指尖,捉不住;光阴藏于鬓间,拂不去;光阴落于履下,且行且少。
等待,对于一个男子来说,虽漫长,却也还能承受。而于一个女子而言,花季短暂,没有多少时光经得起消耗。
他们心意相知,灵魂相通,却与凡人无异,抵不过世俗的隔阻。李清照每日于寂寥深闺,怅然难言,唯有尘埃落定,方能彻底释怀。
那时的她,名动京师,才貌皆是上品。如此声名,不知惹得多少达官贵人、风流名士为其心动。况她芳年华月,待嫁闺中,去李府提亲之人,自是络绎不绝。
庆幸的是,李格非通情达理,一直对李清照宠爱甚深。这样一位旷世才女,冰雪心性,他又怎忍心她受半分委屈。他不容许自己草率的决定断送她一生的幸福。
官场纷纭,党派之争,成败输赢,尚有转机。漫漫人生,婚姻之事,一旦出错,则再无回转余地。这不是一场赌局,纵是,他们都输不起,也不能输。
岁月无欺,虽说女子一生凄凉,却也平稳。嫁了那么一人,也就有了归宿,无论是爱是怨,是喜是忧,守一辈子便好。至于这一生有多长,早有定数,无须猜测,亦不劳挂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