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冬意深浓,溪水声喧,阳光透过素净窗棂,轻描淡写地落在案几上,闪烁迷离。于我眼中,一草一木,一水一尘,一茶一杯,都成了风景,都可做诗料。
《菜根谭》有云:“千载奇逢,无如好书良友;一生清福,只在碗茗炉烟。”如今,我是日子清闲,有花有茶。本为庸常之姿,却因这份闲淡而端正秀丽,安静婉约。过往多少不尽如人意之事,皆已忘记,内心平和安定,人世亦不再飘忽。
室内的秋菊含蓄静美,又恣意风情,像一首首江南小令,婉兮清扬,自然端雅。以往只觉宋词小情小调,不够旷达清醒,像是瓶花,寄人幽思,却只适宜静养。可我偏爱这些简单的风物,细腻多情,一朵花开的瞬间,一粒粉尘的飘浮,都会轻轻触动内心柔软的地方。
世间唯花草不负一片情深,纵是残山剩水,枯草衰杨,亦有风致,亦知情意。我看似与花草相知相惜,却不肯花落沾衣,不愿轻易闯入它们的世界,和它们生死与共。只做那散淡的看花人,陶然忘机,花开花谢由心,聚散来去随缘。
都道黛玉孤高傲世,目无下尘,素日里不喜与人来往,于潇湘馆、闲苔院落,安静自处。人说她天性喜散不喜聚,她言,人有聚就有散,聚时欢喜,到散时岂不冷清?冷清则伤感,倒是不聚的好。比如花开时令人爱慕,花谢时则增惆怅,所以倒是不开的好。
也是,花开时群芳争艳,不尽欢欣,花谢时万种悲伤,又该如何消散?黛玉看似清冷无心,可她分明是大观园最多情的才女,一生与诗文做伴,亦和草木知交。她多痴,担着花锄,挂着花囊,拿着花帚,只为收拾那一地花魂艳骨,怕它们随水漂流,到了浊物之地,误了此生。
她吟咏葬花词: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她愿一生清洁,不落泥淖,空掩重门,远离世事。她幽居馆内,冷月清灯,又到底不够冷淡。丫鬟佳蕙送茶叶给黛玉时,正巧老太太那边送钱来,黛玉给丫头们分钱,便抓了两把给佳蕙。宝钗雨夜差蘅芜院的一个婆子给黛玉送燕窝,黛玉命人给她几百钱,只道打些酒吃,避避雨气。
潇湘妃子冰雪聪明,她知人情凉薄,加之素日体弱多病,连她喜爱的诗会都尚且有缺席之时,又何来心神与众人牵缠?她唯有守着潇湘馆的翠竹,如仙人般与世无争,方可避乱。但最后,一颗素心终抵不过风刀霜剑的相逼,落得香消玉殒、花败人亡的境地。
寿怡红群芳开夜宴,宝钗占花名,抽的是一支牡丹花签,写的一句诗:任是无情也动人。于大观园,她不关己事不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她世事洞明,却始终沉着冷静。她无须假装优雅清高,她本富家千金,艳冠群芳,才华气度皆不落于人,为人处世更是谨言慎行。
平日里,她不与丫鬟玩笑打闹,举止端庄大气。她服冷香丸,素净天然,不喜花儿粉儿。她家财万贯,却居雪洞一样的屋子,不爱玩器摆设,拒绝一切装饰。她的蘅芜院亦是清静无尘,胜似修行道场。
宝钗就是这样一个清淡冷漠的女子,暂居大观园,来去随风,片花不沾身。可她并非无情之人,宝钗听湘云要做东邀社,知她在家不得做主,月钱不够支配,便替她备好了几篓螃蟹,几坛好酒,备上四五桌果碟,请贾母等一席人吃蟹赏桂。
湘云曾说:“我天天在家里想着,这些姐姐们再没一个比宝姐姐好的。可惜我们不是一个娘养的,我但凡有这么个亲姐姐,就是没了父母,也是没妨碍的。”湘云本性情豪爽之人,但她内心的柔弱,唯有宝钗懂得。宝钗的沉稳端正,让湘云觉得亲和踏实,就连一直对她心有芥蒂的黛玉,亦对其生了敬佩之心。
后来,便有了黛玉对宝钗的一番肺腑之言:“你素日待人,固然是极好的,然我最是个多心的人,只当你心里藏奸。从前日你说看杂书不好,又劝我那些好话,竟大感激你。往日竟是我错了,实在误到如今。”
那是一个秋窗风雨夜,宝钗遣人送来的一大包上等燕窝,给素日清冷的潇湘馆添了一抹温情。是的,东西是小,难得她多情如此。这位无情的冷美人,实则情多动人。她知世态炎凉,不愿与人交换更多的真心,她活得清醒通透,亦坦然干脆。
她说,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当她的青云之梦破碎时,亦不悲戚,依旧安于当下。她比人更早闻得大观园萧瑟的风声,在一切尚未败落之时提早退场,避开了大厦轰然倒塌的灾乱。她是艳冠群芳的牡丹,万花萎谢之后,亦不染其身,不动其心,更不伤其情。
民国时期有那样一位女子,被称为民国世界的临水照花人,她叫张爱玲。她不经世事,可那个时代的一切自会来与她交涉。胡兰成说她是自私薄冷的,她从来不悲天悯人,不同情谁,慈悲布施她全无,她的世界里没有一个夸张的,亦没有一个委屈的。
她喜好的东西,亦不沾身,她笔下的人物,明明喜怒哀乐过尽,可她自己却清洁得好像不染红尘。这个女子只为一人萎落尘埃,开出花朵,又为他暗自凋谢。她经民国乱世,仍如莲花身,端正无忧,连悲伤都是清澈的。不幸爱情的背离,让她从此解脱了离合沧桑。一个人,流转天涯,离群索居,生死无惧。
我自是做不得她们那般旷世女子,也不想做。我亦只是不经意路过这一世人间,与梅花做了知己,不想过多地干涉凡尘俗事,唯愿自身清净,花落无痕。以往遭遇风雨扰乱,心生惶恐不安,怕卷入是非,落于泥淖,不得安宁。如今,纵然天塌地陷,我亦波澜不惊。
我虽不喜怨艾自怜,内心到底良善多情,但终不肯与世人万物相缠。多少人,多少事,于我就这般成了转瞬即忘的风景,不惊心,不烦恼,亦不再相关。做个无情之人,好过情深时许下那些无法兑现的空盟虚誓,负人伤己。
过往多少不尽意之事,亦不再后悔,不可惜,不遗憾。若再遇相悦之人,也不再动心,更不生情,只作世间最美的相遇,经过便好。花开有期,花落有时,我自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