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
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
人生如寄,江海沉波,每个人行走在苍茫无际的尘世间,是主也是客。没有一座城市,或一个小镇,乃至一座村庄,是永远的归宿。哪怕隐居山林,坐拥山水,超脱世外,也依旧离不得俗世烟火。这凡尘,终有一事,或是一人,与你有过交集,并且割舍不下。
择一城终老,遇一人白首,这是多少人穷尽一生想要企及的风景。年少时,背一个行囊,远离故里,为的是去远方寻梦,亦为谋生。后来,风尘辗转,历尽炎凉世态,有一处稳妥的归所,内心却始终不得安定。只因漂泊久了,习惯了散淡清欢,放不下功利之心,一花一茶的安逸,有时竟让人心生恍惚。
以为自己是主人,而今,又终究想做回过客。已然记不得有过多少回,一次次孤独地登上漂流的客船,在寻找一个适合自己的归岸。希望在喜爱的土地上,长成一株树,任阳光透过叶脉洒落,像走过的细碎流年。如今,我更渴慕做一缕自由的风,无论飘至何处,去往何地,都无须为谁停留,为谁挂牵。
始终感谢那些曾经陪我同行,又离我而去的人。这些人,曾带给我欢乐,也带来过灾难,但都已经是过去。遗忘过去,意味着背叛;对过去念念不忘,又是一种惩罚。今时的我,就算在深不可测的江湖泛舟,亦可从容赏春花,观秋月。我甚至可以丢下所有的行囊,仅一壶早春的茶,足以慰风尘。
古时文人爱写送离客居的诗词,他们十年寒窗,白首为功名,一入尘海,从此漂泊不定。功名路上,无青云直上,纵有,亦是荣枯有时,不可久长。多年苦读,为赢得功名,封侯拜相,为自己,也为苍生。其间多少仓皇奔走,冷暖交织,亦唯有自己懂得。
仕途之路,风餐露宿,或客居驿站、寄宿乡野人家,或寄身孤舟,皆是不定。若遇三五知己,聚集一处,几壶佳酿,各抒凌云之志,论快意平生。仕途的坎坷,官场的浮沉,乃至战场的杀伐,以及人生的不顺意,让他们心意阑珊。既想出入官场,庇护天下苍生,又想归隐林泉,做个闲弄山水之雅士。
之后,便有了依依送别,有了折尽霸陵柳,有了轻舟已过万重山。千里送君,终须一别,人生聚散有时,穷通有定,再相逢不知江山是否易主,而人事又是否如昨。又或许,我们都是过客,将自己寄居在纷扰的人世间,且随宿命编排在不同的朝代。江山鼎盛或没落,又岂是你我可以做主?
暮色迷离,让客居的旅人,心生惆怅孤寂。在千年前的盛唐,有个叫孟浩然的诗人,移舟在烟雾迷蒙的江边留宿。不知他从何处而来,又去往何处,只是暮色下,两岸烟水,无端地牵惹他羁旅漂泊的愁思。
孟浩然生于盛唐,那是个诗人辈出,人才涌动的时代,多少文人墨客,为求功名,背着诗袋,奔赴长安,一展抱负。盛世虽安,却并非所有高才雅量皆被君王赏识。孟浩然早年也曾入世,但仕途不顺,困顿失意,之后便不媚世俗,隐于家乡鹿门山。
四十岁,他似乎厌倦了安逸的山水,又背着诗囊去往长安、洛阳谋取功名,并在吴、越等风流之地漫游。晚年张九龄为荆州长史,招他做幕僚,之后又隐居。他一生本爱山水田园,多生隐逸之心,无奈经不起凡尘诱惑,放不下功名之心,故有了许多羁旅生涯。
孟浩然的诗歌,亦多写山水田园,闲适隐逸,诗风清淡自然,无功利,无尘嚣。虽有羁旅愁思,甚至嫉俗之作,亦属寻常之事。孟浩然的诗虽无王维的清远明净,亦不及他诗境宽阔,却有其独特的造诣,故后世将孟浩然和王维并称“王孟”。
“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这首诗是诗人漫游吴越之时所作,抒发的是他旅途的愁思。江南晚秋红紫,虽有离愁,却无衰意。日暮江烟,迷离之境,让他心生过客清愁。舟泊江岸,夜幕洗去白日粉尘,本该安静休憩,缓解旅途的疲劳。奈何见众鸟归林,行人返家,独他舟泊江畔,怎能不生怅然之思?
旷野无垠,苍茫寥廓,遥远的天空,低过了近岸的枯树。中天的明月,落于澄澈的江水中,与舟中人那般相近相亲。一个寻常清冷的秋夜,细微的景物,经诗人的笔描摹,瞬间风韵天成,淡而有味。他即景会心,毫无雕饰,妙趣自得,看似笔落山水,实则寄寓内心情思。
“皇皇三十载,书剑两无成。山水寻吴越,风尘厌洛京。”回首前尘,三十余载,书剑无成,本有心奔走长安,求取功名,奈何仕途失意,理想幻灭。今流转于吴越山水,夜泊江边,更添惆怅。这清旷的山水,唯月近亲人,茫然四顾,故园恍若在遥不可及的天边。
皮日休对孟浩然曾有此评价:“先生之作遇景入咏,不拘奇抉异,令龌龊束人口者,涵涵然有干霄之兴。若公输氏当巧而不巧者也。北齐美萧悫有‘芙蓉露下落,杨柳月中疏’;先生则有‘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乐府美王融有‘日霁沙屿明,风动甘泉浊’;先生则有‘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谢朓之诗句精者有‘露湿寒塘草,月映清淮流’;先生则有‘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此与古人争胜于毫厘也。”
孟浩然此一生的光阴多是隐居鹿门山,他本心性淡泊,爱山水田园,无奈亦未能免去那一段曲折的仕途之路。“多为山水乐,频作泛舟行。”他涉水而行,看人世风光,仕途的曲折难行,怎抵得过他闲隐岁月?寂寞的羁旅生涯,又怎及他与朋友于农舍共饮几盏浊酒?
“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朴素静美的田园风景,闲适恬淡的农家生活,远胜过京都的繁华。多年的隐居生涯,让他安于山水之乐,甘于淡泊清远。纵算他有仕途之心,几度辗转,终是选择归隐。在鹿门山,小酌菊花酒,看日暮烟霞,静静回忆过往吴越之旅的人情物意。那时,想来已无怅憾,更无哀怨离愁。
此时的我在杭州西子湖畔,低眉写字,时而静赏一桃一柳的湖光山色。品味明前龙井,书写唐朝风流,自古文人皆随性随心,我亦在所难免。当年孟浩然舟泊江边,旅途虽生愁念,于风景中亦生旷远之思。而今我已疏离名利,此心唯寄山水,可泛舟江湖,可隐逸林泉,亦可漫游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