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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言

文章就是说话。写文章就是写你要说的话。自从这个“汉字写白话”的观念建立以来,写文章变成一件比较容易的事情。这意思是说,写“你看会不会下雨?”比“君以为天将雨乎?”容易。它有希望成为人人具有的一种技能。当然,要把文章写得很好,写成艺术品,仍然很难。

“文章就是说话”,这句话往往遭人批评,因为明明有许多白话文学作品跟日常说话大有分别。我们不妨稍作补充,认为“文章是说话的延长”。这“延长”一词是什么意思?它表示量的增加、形式的美化和功效的扩大。“锤头是拳头的延长”,锤头所做的正是拳头要做的事情,它代替了拳头,同时也是另一种形式的拳头,比真正的拳头更有力量。文章和说话也有分别,那正是说话延长留下的痕迹。

“文章是说话的延长”,这“延长”还有“传播得很远”和“保存得很久”两个意思。口中说话,只能让附近有限的人听见,写下来就“无远弗届”。话出口之后,即生即灭,写下来就“千秋万世”了。录音技术问世以后,人说的话不经过白纸黑字也能“延长”,功效与写下来印出来相等,因此灌唱片制录音带都叫“出版”,一张唱片,如果是一个人在说故事,这张唱片也是一篇文章。

也有人说,文章写的不是话,是心思意念。不错,通常我们都以为先想后说,因此,如果有人说错了话,就有人讽刺他没有大脑。但是学者们说,我们在“想”的时候已经在“说”了,两者同时发生,是一件事。他们管“想”叫“内在语言”,管“说”叫“外在语言”。等到写下来了,就叫“书面语言”。世上不是有说谎的骗子吗?怎能说语言就是心思意念呢?这个问题有答案。所谓假话,也在骗子心里真正那样想过。当一个骗子来向你借钱的时候,他心里想:“我要骗他的钱。可是,如果他知道有借无还,一定不肯把钱拿出来,我必须保证在三个月内归还,而且加上利息。”他当然不会把这些内在语言都说出来,他只说出保证归还的那一部分。这就是我们所谓假话,假话不假,只是不完整,隐藏了不可告人的动机。

我们通常所说的写作,就是把内在的语言转换成书面语言。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因为我们要“表达”。表达的意思跟成语“表情达意”相近,不过表达成为文学术语以后,含意更广更深一些。表达是一种快乐,一种成就,一种权力。不能表达是一种痛苦。有人生了病,忽然不能说话,我们很同情他,为什么呢?因为他不能表达。我们对于主持广播节目的人,在报上写专栏的人,可能很景仰,很羡慕,因为他能作有效的表达。

内在语言是心灵的活动,无从和别人交通,面对面还可以察言观色,距离远了十分隔膜。心心相印和灵犀相通的是偶然的事情,而且双方所了解的不完整,更未必可靠。从前释迦牟尼在世的时候,有一次他要演讲,他在发言之前先拿起一朵花来,听讲的人中间有个人微微一笑,释迦看见那个人的笑容,就取消了那次演讲,理由是不必再讲,“我要讲什么,那个微笑的人已经知道了”。那个人真的知道了吗?那个人领会到的,和释迦要讲而没有讲出来的完全一样吗?就算两人的精神完全契合,其他那些听众又怎么办,他们怎么参加进去?就算在场所有的人都了解,他们以后要不要说出来、写出来?如果他们也不说、不写,这一部分思想怎么传开、怎么传下去?

内在语言是心灵活动,外在语言、书面语言是物质符号。物质符号能使别人听见看见,使听见看见这符号的人知道你的心思意念。如果我心里想的是“水”,你大概不会知道,如果我写出这个字来:“水”,你才明白,而“水”这个字是物质做成的,油墨纸张铅字都是物质。写作是把心灵变成物质,绘画也是,画家把他的心灵变成线条颜色固定在画布上,雕塑家、雕刻家也是,他们把自己的心灵变成一块石膏、一块铜或一块大理石。这种代表艺术家心灵的物质不再单单是物质,它有超乎物质以上的意义与价值。有人去买画,他批评一幅画的定价太贵,他计算框子值多少钱,画布值多少钱,颜料值多少钱。既然如此,他何不到店里去用那些钱买框子、画布和颜料摆在客厅里?颜料画布未经画家使用过,大理石未经雕刻家处理过,都是死的物质。同一道理,排字房里的铅字未经你我选择排列时也是死的物质。秋瑾女士把几个字排列成“秋风秋雨愁煞人”,这几个字都活了,都有生命了,因为这几个字表达了一位女革命家就义前的心情。

文学的术语跟这种物质符号叫“媒介”。可不是!我心里想的是“水”,你不知道,等我写出“水”来,你才知道,这个字在我们之间沟通传递,使你我有认识有了解,它等于是一个媒人、一个介绍人,把作者和读者撮合在一起。这个例子太简单了些,当人类开始使用文字符号的时候也许就这么简单,可是后来复杂了,例如安徒生写的《丑小鸭》,就很复杂,站在作者的角度看,《丑小鸭》代表安徒生的心灵,站在读者的角度,《丑小鸭》也代表你我。《丑小鸭》出自安徒生的心灵,进入我们的心灵,这时候,它不再是一个介绍人,不再是一个第三者。后来,丑小鸭成了典故,人人可以用这个小鸭代表他自己。

不过在学习阶段,仍要把语文符号当媒介工具来看待。凡是一种工具都有它的性能,使用者要经过学习练习,把它的性能发挥出来。我们知道某种流动的液体叫“水”,知道这个字怎么写,都是经过训练然后得到的能力。这种训练是一个起点。有人问过:写作难道是木匠做桌子吗?当然不是,不过开始起步的功夫可能和木匠做桌子差不多。文艺不大像木匠做桌子,倒有点像窑工做盘子。盘子本来是盛菜用的工具,可是博物院陈列的那些盘子都不盛菜了。“鼎”本来是烧饭用的,可是毛公鼎就不是饭锅,而是艺术品了。

一个尚未成为作家的人,可以把写作当作一项技能、一门手艺来学练。这种技能就是把内在语言变成书面语言。有些人平常能言善道,一旦提笔写作却一筹莫展,这样的人往往把写作和说话看作断然不同的两件事情。他也许听说写作是天才的工作,要由文曲星下凡来做,他也许听说有人写了一首诗立刻升了大官,有人写了一篇文章赶走了成群的鳄鱼。他也许听说作家死了,玉皇大帝派乐队来迎接他的灵魂,请他去做秘书。这还得了?我凭什么能做这件事?现在我们低调些,别把作文课堂上的人吓呆了。好的作品可以惊风雨泣鬼神,但是当初也有一个阶段像做瓷盘那样学过。欧阳修是大作家,但是字怎么写,怎么用,他母亲辛辛苦苦“画荻”教过他。单单画荻不能使欧阳公成为大作家,但是不经过画荻这一类的阶段恐怕更没有希望。欧阳公写的是文言文,要在口头语言之外另有一套书面语言,他受的训练比较复杂,今人写作,口头语言跟书面语言非常接近,有时候简单到可以一致,迈出第一步到底容易。“汉字写白话”,“我手写我口”,一个能言善道的人,或一个心思周密的人,都没有理由望着方格子发呆。只管写,写你的话,写出来再添,再改,再“延长”。

我们当然不该忘记“文章和说话不完全相同”。请注意,不是完全不同,而是“不完全相同”。这是技术方面的问题。通常,“写”比“说”简略,在电话上要说五分钟的(五分钟可以说一千字),写信也许只要三五句。老李在电话里对小王说:“明天下午我们在一块儿吃饭好不好?六点半,在中华路会宾楼,你知道这家馆子吗?在人人百货公司大楼。让我想想看,你开车来怎么走。那段路是单行道,你别走成都路,你从北门口那边绕过来,才可以靠会宾楼门口停车。好,就这么说定了,明天下午,六点半,会宾楼,先到先等,不见不散。”如果不打电话,而是写信,字数要少得多,至少,“让我想想看”之类的话不会有,因为写信可以想好了再写。把时间地点再重复一遍也无必要,因为看信的人可以重看一遍。由此可见,由“话”变成“文”,往往要删减许多字句,这就是文学家经常主张的“简练”。这个经验,凡是在开会或演讲时做过记录的人都有,在字面上,写下来的总比说出来的少。

另一种情形恰恰相反,把“话”写成“文章”,作者有理由增添字句。我们说过,写作是为了表达,有时候你多写几个字、多写几句话,才可以把你要表达的东西(也就是内容)表达出来,面对面说话的时候有手势、声调、表情帮助表达,写在纸上,这些都没有了,你得增加字数来弥补损失。如果我告诉你“昨天我碰见小张”,如果我把重音放在“小张”一词上,如果我说这话时有惊讶兴奋之情,那么写下来就是:“你猜我昨天遇见谁?我遇见小张了!想不到吧?”另一个假设是,当你面对危险时,你说“我不怕!”,可是嘴唇发抖。如果写下来,就不能只写“我不怕”三个字,嘴唇发抖也得记下,或者是:“我嘴里说不怕,其实心里十分紧张。”

“话”和“文”最大的差别还不在此。人在说话的时候,常常要先思索一下:怎么说才合适。这种考虑是一种修改。等到写作的时候,这种修改的工作尤其需要,也尤其方便。这种修改有时十分精细,某诗人自述他一天的工作,他说:“我整天都在修改我的一首诗,上午,我在第二句下面加了一个标点,下午,我又把这个标点删掉了。”这是笑话吗?我想不是。李贺作诗几乎“呕出肝脏”,有他母亲作证;贾岛“二句三年得”,大约也不骗人。

写作能推敲琢磨反复修改,而读文学作品的人又能从容品味百读不厌,所以文章往往比说话精致、细腻,结构复杂而寓意深远。这使文章有了独有的光彩,独立的特性,不仅仅是“话”的影子。只要不过分极端地发展文章的这种特性,它仍然是“白话文”,它的光彩可以照亮“话”,增加话的文采,它的特色可以成为“话”的特色,把“话”提炼升高。伟大的文学家是改进语言的人,甚至是创造语言的人。有些话我们本不知道应该怎么说,看了某一篇作品才知道。有些话我们说了许多年,后来听见某一部广播剧或看过某一部电影,才知道有更好的说法。李贺、贾岛用文言写作,需要字斟句酌,现代的白话文学也需要千锤百炼。佳句天成,妙手偶得,到底只能偶然得到;咳嗽吐痰都是文章,到底只是夸张形容。

本段前面有一句话值得重说一次:对文章的增删润饰不要过分,不要极端发展。怎样才算恰如其分呢?这问题要回到语言上。写作是内在语言变成书面语言,而内在语言就是心思意念。写作是把心思意念转化成物质媒介,这个露出外面的物质必须对藏在里面的心灵非常忠实,如果修饰能增加忠实,修饰是必要的,如果修饰能招致虚伪,修饰就是多余的。过分修饰,无论用文言或白话写作都足以伤害作品。而白话文学更不容矫揉造作、雕琢堆砌,那不仅伤害作品,也伤害了语言。 QnrM4vQmxqCB74khYrK1TdkngG0YxTbhwfdQxAyytRuzZaanNzFHHSfiuJ7ouOs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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