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很好,国王决定到花园里走走。
他一动身,嫔妃和侍卫成群跟在后面。
这是国王专用的花园,照例不许有闲杂人等在内,可是国王看见前面拦路跪着一个人,他似乎跪在那里很久了,侍卫装做没看见他。
国王问左右:“那个人跪在那里干什么?”
侍卫这才大声吆喝:“万岁爷问话啦,还不上前回奏?”
那人的跪姿本来就匍匐在地,听到命令,就势用两掌两膝爬了过来,连连叩头。
“小人受人陷害,求万岁爷救命。”
“你是干什么的?”国王问。
“二十年来,小人一直给万岁爷赶车。”
“你抬起头来。——咦?我从没见过你?”
侍卫听到这句话,故意露出凶恶的面目,喝一声:“你还不快滚?”
那人慌忙起身离开,国王注视那人的背影,若有所思。他命令:“回来!”
国王对左右说:“他的确是我的车夫,我看到他的背才想起来。”
国王的车夫究竟有什么冤屈,我们并不关心,我们要谈的是他的背,国王只认得他的背。
古时马车御者在前,乘者在后,乘者抬眼只见御者的背。乘者既是国王,御者根本不可能回头看车内,这时,他的背远比他的脸重要,在我们的想象中,他一定非常注意衣服后领和头发的整洁,裤子也不会褪色,至于他是否每天三次刷牙,倒不重要。
清朝的官服以顶戴和马蹄袖为特色,这服饰设计的匠心所在,是使居高临下的皇帝看跪伏在地的臣子活像一匹牲口——只差一条尾巴。不需要尾巴,皇帝哪里有机会从背后看他们?
你见过刚刚铸成的铜像没有?这时铜像放置在平地上,头部特别大,孔子或拿破仑都像个傻瓜。铜像根本不是放在地面上由我们“平视”的,是放在高高的基座上供人瞻仰的,那时,由于视线角度的关系,铜像的头部将依比例缩小,所以头部不能依人体正常的比例塑制,必须放大以补足人们视觉上的差误。至于你“平视”时有什么感觉,那就顾不得了。
团体操,团体舞蹈,乐队的“插花演奏”,都要从高处俯瞰才好看,队形设计画面组合只注意俯瞰的效果,因为评审委员坐在高台上。较为低矮的席位上有万千观众,他们还是买票进场的呢,可是无法迁就他们。
现在可以谈谈国王用人,国王必须用有才干的人,但是世界上没有完人,“勇者必狠,智者必诈,谋者必忍”。国王只能看见勇者的勇,看不见勇者的狠。智者只让国王看见他的智,不让国王看见他的诈。
谁能看见他的狠、他的诈、他的忍呢?那自然是他的同事,尤其是利害冲突的同事。还有他的朋友,尤其是失去利用价值的朋友。还有,就是老百姓,尤其是无告的百姓。
国王知道不知道他们的狠、忍、诈呢?你说,高台上的评审委员知道不知道地面上的观众看见什么样的队形?雕塑家知道不知道地面上的铜像有个什么样的脑袋?
国王当然知道,除非他是低能弱智的昏君,我们能看到的他都能料到。但是,他也知道那个著名的故事,为了消灭鼠患而养猫,猫吃掉老鼠也吃掉小鸡,就把那小鸡牺牲了吧,就算是对猫的奖励和犒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