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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蝉落叶

宁寿宫凭吊珍妃

故宫东北角,有片自成体系的宫殿群落,统称宁寿宫。参观了钟表馆 (奉先殿) 的游客,照例还要再看看宫中收藏的价值连城的宝物。因此,只消往东一拐,穿过锡庆门,便进入宁寿宫了。

表面看来,这里也是白阶红墙黄瓦的连绵殿宇,与别处并无二致。各类导游书,也只介绍珍宝馆的收藏,对陈列珍宝的宁寿宫本身则语焉不详。其实,宁寿宫本身就是本值得一读的大书,游故宫是不能不游宁寿宫的。至少在我,每次去故宫,都爱到此一游。

宫中游客依稀,最适宜悠闲地漫步观赏。或者择处小坐,看看宁静的院落、嶙峋的假山、飘浮莫测的白衣苍狗。遥想二百年前的乾隆皇帝和九十余年前的慈禧太后,都曾在此悠闲地看云,便会觉得空气似乎也是旧日凝固下的。假如还有茶,那用京西玉泉山的泉水沏出的碧螺春,盛在官窑粉彩盖碗瓷杯里,飘着一缕沁香,端将上来,真能使人无酒而醉。但这里也是昔日宫廷谋杀之地,徘徊着被害者的冤魂,不知夜深人静之时,冤魂是否会出现在月光之下,使黑夜变得更加阴森?每念及此,就使人感到心颤。不过好在谁也不会到此夜游。

在明代,宁寿宫的前半部叫做仁寿宫,中间为仁寿宫花园和哕鸾、喈凤二宫,皆作宫妃养老之所。后半截是空地。清初改仁寿宫为宁寿宫,供皇太后居住。乾隆三十六年 (1771年) ,高宗弘历已达天命之年。登基之初,他声言继位六十年后,将移祚于太子。因此,内务府从本年起,在此营建起一座供未来太上皇居住的宫殿来。新的宁寿宫南北长406米,东西宽115米,占地面积4.7公顷,相当于紫禁城总面积的百分之六点五。它以前朝后寝的布局闻名于世,就一组宫内建筑而论,是很特殊的,似乎是紫禁城的缩微,也可以说是皇宫里的皇宫。

游人进入锡庆门,最先看到的是九龙壁。造型精巧、形态生动的九条蟠龙在海中翻腾,气势恢宏、色彩斑斓,精致地镶嵌在南面墙中。以琉璃砖制作的游龙照壁,以山西大同最多,我在观音堂看过三龙壁、在善化寺看过五龙壁,在东街看过我国现存最大的九龙壁,据说还有其他不同龙数的照壁。大同的龙壁,皆是明代所产,釉色偏青,不如北京九龙壁绚丽。北京共有二处九龙壁,除故宫之外,另一处在北海公园,都是乾隆年间所制。

从九龙壁北折,穿过三券七楼的皇极门,迎面是一个封闭的大院落,从格局上说,犹如太和门前的广场。再过宁寿门,就来到重檐庑殿顶的皇极殿。当年高宗退位后,依然孜孜不倦地忙于训政,未尝从养心殿移跸于此,但“太上皇帝之宝”和“十全老人之宝”玺印都陈放在皇极殿的御案上。嘉庆元年 (1796年) 正月初四日,即他退位的第四天,还在殿中举办过“千叟宴”,召集海内60岁以上的老大爷3056人赴宴,作诗3497首。赏106岁老翁熊国沛、100岁老翁邱成龙六品顶戴。90岁以上的,皆赏七品顶戴。说起来是尊重老民的善举,其实是表明这些老人皆是乾隆盛世的目击者,很能反映太上皇自我欣赏的心境。后来,慈禧太后那场耗资近一千万两白银的六旬寿诞,也在皇极殿举行典礼。慈禧临终,吩咐在这里停放梓宫,打破了皇太后例殡于慈宁宫的惯例,由此更可看出慈禧太后对宁寿宫的钟爱。有人认为,慈禧归政后之所以偏爱宁寿宫,是她以当年的太上皇自居,这个分析是有道理的。加之宁寿宫本来就是皇太后的居所,她住到这里,别人也没法说闲话。

从皇极门南眺九龙壁

颐和轩,慈禧太后在这里下令处死珍妃 姜鸣

皇极殿及其北面的宫殿宁寿宫,皆属“前朝”部分,相当于太和、中和、保和三大殿。再往北,过养性门,即进入“后宫”。“后宫”的主体是养性殿、乐寿堂、颐和轩、景祺阁。慈禧晚年常住宁寿宫,便在养性殿起居和进膳。

一个盛夏的午后,我独自来到珍宝馆第二展室颐和轩。没有游客,一片静穆。太阳在庭前阶石上反射出炫目的白光,到处弥漫着炙人的溽热。轩中有高宗自撰自书的对联:

丽日和风春淡荡;

花香鸟语物昭苏。

正是在这个地方,1900年8月14日,慈禧太后单独召见珍妃,并下令把她推入井中。如今人事全非,雕栏依旧,使我产生思古幽情。

珍妃

珍妃,满洲镶红旗人,他他拉氏。祖父裕泰,当过陕甘总督。父亲长叙,官至户部右侍郎。1880年12月14日,她的姐姐出嫁给护理山西巡抚布政司葆亨之子,此日恰为康熙帝的忌辰,因而长叙为“清流”邓承修弹劾而革职,从此家居,不再做官。1888年她12岁,与另一位姐姐一起被选入宫中,分别被封为珍嫔和瑾嫔。以后又被晋封为妃。

珍妃聪明伶俐,因伯父长善曾任广州将军,她从小随伯父住在广州,见过点儿世面,故喜爱新奇玩意儿,诸如奇装异服和摄影。从传世的照片上看,她长得胖嘟嘟的,虽然算不得娉婷靓丽,但比那个胸部平平,相貌又很男性化的隆裕皇后,显然漂亮得多。

人们总以为后妃都是美女,“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不是美女哪有机会入宫?其实这是误会。清朝的后妃来源于旗人女子,通过“选秀女”的制度,为皇帝提供后宫人选。但选中者,按现代人的标准看来却未必美貌,也许当时满族美女本来就乏善可陈。咸丰帝奕詝共有十九位皇后嫔妃,我们只看到他的一位宠妃兰贵人 (即慈禧太后) 的晚年照片,显然,这位老太太年轻时并非国色天香。珍妃的姐姐瑾妃,长得过于肥腴,也可归入丑女之列。再往后数,溥仪的后妃,婉容算是美人,但文绣却像个粗使丫头,也不知当初溥仪在看玉照时,是怎样鬼使神差地画圈的?

珍妃的堂兄志锐

光绪的生母醇亲王福晋是慈禧太后的亲妹妹,光绪的皇后隆裕是慈禧太后弟弟桂祥的女儿,也就是说,是慈禧太后妹妹的儿子娶了她弟弟的女儿,当时的说法叫“亲上加亲”。据桂祥的曾孙那根正转述他祖父增锡 (即隆裕的弟弟) 的回忆,这表姐弟两人从小就在一起玩,年长三岁的姐姐,还对光绪特别照顾。但在选皇后时,光绪看中的是别人,只是由于慈禧太后的干预,才改选了隆裕。他没有想到,姐弟怎么会被慈禧太后指定为夫妻?所以特别接受不了。那根正说,“后来隆裕对我爷爷说,当时在洞房里,心情坏到极点的光绪一下扑在表姐隆裕的怀里,号啕大哭,并对隆裕说:‘姐姐,我永远敬重你,可是你看,我多为难啊。’”

皇帝洞房之语如何,我不敢揣度,但他感情上的郁闷沮丧,显然给珍妃带来了机会。有的书中讲,共同的改革理想,使她和皇帝情投意合,这有点儿想入非非。当初小乔初嫁时,只是个养在深闺中的千金小姐,哪懂得什么政治?但在充满诡谲阴谋的宫廷中,她满怀激情地投身进去,力图用女人的智慧和手腕,来保持和提高自己的地位,获得皇帝的宠爱。她爱光绪,是皇帝孤独寂寞生涯中的一枝芳菲的花朵。她不仅协助羸弱的光绪料理政务,连慈禧太后批览奏章时,居然也在一旁观察,以体会懿旨的深意。这在饱经沧桑的老佛爷眼中,不正是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吗?她与李莲英竞相收贿鬻官而闹矛盾,还向皇帝举荐私人,一个是自己的堂兄志锐,一个是自己的蒙师文廷式。

关于志锐,许多书上说他是珍妃的胞兄,其实不对。裕泰共有三子:长善、长敬、长叙。长善官至广州将军和杭州将军,以好结纳名士而著称。长敬曾任四川绶定府知府,死得较早,有二子即志锐和志钧。志钧过继给伯父长善,志锐则在1880年考取进士,与于式枚、王懿荣、李慈铭、梁鼎芬皆是同年。虽说志锐本来就是高干子弟,此时已成“国舅”,文廷式也是当朝名士,极得帝师翁同龢的青睐,但毕竟是通过珍妃的裙带而加强了“帝党”的圈子,颇为时人侧目。清朝政治不同于以前任何朝代的一个重要特点,是外戚权势一直不盛。慈禧以垂帘听政方式监国,又将自己的妹妹嫁给醇亲王,但她娘家的人物并不在政治前台活动。志锐、文廷式却不同,他们已是“后清流”的重要角色,一举一动都有人关注。1890年殿试,翁同龢不顾文廷式明显的卷面错误,硬将他拔擢为榜眼,颇遭物议,而翁在日记中则透露过光绪对文的评价:“此人有名,作得好。”光绪从哪里知道文廷式的名气?1894年大考翰詹,皇帝又面谕阅卷大臣,擢文廷式列一等第一。所以有人讽刺说:“玉皇大帝召试十二生肖,兔子当首选,月里嫦娥为通关节”,形容得极为刻薄。

珍妃的得宠,自然招致了疑心极重的慈禧太后的大忌。在宫中,太后作为一个最成功的女人,是其他一切想要获取成功的女人的仿效对象。但太后既然容不得能干的男人,当然更容不下能干的女人。珍妃的杀身之祸,便由此种下。

珍妃的第一次罹难是在1894年11月26日,中日甲午战争中方一败涂地之时。那天,慈禧太后在仪銮殿单独召见枢臣,讨论完北洋海军基地旅顺口失守后的局势,太后突然宣布,将瑾妃珍妃降为贵人。

事情的起因,是河南巡抚裕宽为谋福州将军一职,通过太监高万枝走珍妃的门路,而为李莲英告密于慈禧。据说慈禧召珍妃面询,珍妃坦承此事,并谓:“上行下效,不是老佛爷开端,谁敢如此?”使得慈禧大怒。太监修德明回忆:“妃嫔在宫,无不艰窘。珍妃很好用钱,又常施惠于群监。近之者无不称道主子之大方。钱不足用,便想开源之道。”可见她是很能干的。王照《德宗遗事》说:“慈禧卖各种肥缺为常事,珍妃曾一效之,遂立败。”但更深层次的原因,显然是太后看到朝中支持皇帝主战,公然弹劾军机大臣孙毓汶、北洋大臣李鸿章的文人士大夫宛然已成势力,连皇帝也大有主张,这使得她必须先下断然措施,翦除皇帝的羽翼。接着又将志锐外放乌里雅苏台参赞大臣,免裕宽职,捕杀高万枝,都是发出的同一种警告。慈禧还颁布懿旨,制成禁牌,挟制二妃:

慈禧太后与隆裕皇后(右)、瑾妃(左)

慈禧太后与李莲英(右)、崔玉贵(左)

光绪二十年十一月初一日奉皇太后懿旨:皇后有统辖六宫之责。俟后妃嫔等如有不遵家法,在皇帝前干预国政,颠倒是非,着皇后严加访查,据实陈奏,从重惩办,决不宽贷。钦此。

光绪二十年十一月初一日奉皇太后懿旨:瑾贵人、珍贵人着加恩准其上殿当差随侍,谨言慎行,改过自新。平素妆饰衣服,俱按宫内规矩穿戴,并一切使用物件不准违例。皇帝前遇年节照例准其呈进食物,其余新巧稀奇物件及穿戴等项,不准私自呈进。如有不遵者,重责不贷。特谕。

这两块禁牌,表面上是侮辱二妃,其实却是侮辱皇帝。但从小在太后羽翼下长大的皇帝也实在窝囊,师傅翁同龢为此前去看望光绪,居然发现他“意极坦坦”。我曾在《龙旗飘扬的舰队》一书中说:“太后外战外行,内战却极有泼辣手腕。皇帝虽然主战,内外战场均是不堪一击。”就是对这位懦弱不幸的皇帝的喟叹。

光绪朝的宫廷生活常常夹带着暴戾的气氛。我们以往读得较多的,是珍妃受气的记录,其实光绪有时也以辣手对付隆裕皇后。比如1898年6月1日,光绪帝就传上谕:

宫内则例规矩,皇后一概不懂,近来时常失仪。如有施恩之处,俱不谢恩。及宫内外府大小事件,并不启奏。无故告假,不成事体,实属胆大。自此之后,极力改之。如不改过,自有家法办理。特谕。

珍瑾二贵人于1895年恢复“妃”的名位。三年后,光绪帝戊戌变法失败,被慈禧幽禁于瀛台涵元殿,珍妃也第二次罹难,被施以杖刑,撤去簪珥,打入景祺阁后的冷宫,与皇帝分开。1900年,八国联军打进北京,慈禧太后离京逃难前,下令将珍妃投进井中处死,更显示出这个老妇人的刻毒。

关于珍妃之死,野史中有许多记载,但多为道听途说。

20世纪初,英国人濮兰德 (John Otway Percy Bland) 和白克浩司 (Sir Edmund Trelawny Backhouse) 在他们合撰的《慈禧外纪》(China under Empress Dowager, Being the Life and Times of Tz’u Hsi)一书中,刊载了清内务府大臣景善的日记,称1900年8月15日早晨,慈禧太后在临离开北京前,齐集皇帝和妃嫔。珍妃当众进言,反对皇帝离京。太后便唤太监将她扔到井里去。皇帝跪下请求,太后说:“让她就死罢,好惩戒那些不孝的孩子们,并叫那些鸱枭,看看他到羽毛丰满的时候,就啄他母的眼睛。”李莲英等遂将珍妃推入井中。此说曾被人当作信史多处引用。景善日记近年来被英国汉学家休·特雷费在《北京的隐士》 (Hugh Trevor - Roper, Hermit of Peking, The Hidden Life of Sir Edmund Backhouse)一书中考订为白克浩司伪造,当然就排除了它的学术价值。此外,1930年5月故宫博物院周刊出版《珍妃专号》,曾载一白姓宫女及太监唐冠卿的回忆,皆指出是太监崔玉桂 (有的书称崔玉贵) 将珍妃推入井中。今读金易先生的《宫女谈往录》,记录了慈禧太后贴身宫女荣子的晚年追忆,似更富参考价值。

据荣子说,珍妃之死是在慈禧逃跑的前一日:

那一天下午,我和往常一样,陪侍在寝宫里,背靠寝宫的西墙坐在金砖的地上。……突然,老太后坐起来了,撩开帐子。平常撩帐子的事是侍女干的,今天很意外,吓了我一跳。我赶紧拍暗号,招呼其他的人。老太后匆匆洗完脸,烟也没吸,一杯奉上的冰镇菠萝也没吃,一声没吩咐,径自走出了乐寿堂,就往北走。我匆忙地跟着。我心里有点发毛,急忙暗地里去通知小娟子(慈禧的另一贴身宫女)。小娟子也跑来了,我们跟随太后走到西廊子中间,老太后说:“你们不用伺候。”这是老太后午睡醒来的第一句话。我们眼看着老太后自个往北走,快下台阶的时候,见有个太监请跪安,和老太后说话。这个太监陪着老太后走,他背向我们,瞧着老太后单身进了颐和轩。

珍妃

农历七月的天气,午后闷热闷热的。大约有半个多时辰,老太后由颐和轩出来了,铁青的脸皮,一句话也不说。我们是在廊子上迎老太后回来的。

其实,就在这一天,这个时候,这个地点,老太后赐死了珍妃。她让人把珍妃推到颐和轩后边井里去了。

荣子的这段回忆,清楚地显示了西太后在处死珍妃这件事上,是考虑许久的,不是一时兴起,而是蓄意谋杀。

荣子还转述了太监二总管崔玉贵亲口告诉她处死珍妃的情节。崔玉贵说,14日午膳的时候,慈禧命他传旨,要在未正时刻在颐和轩召见珍妃。他是与颐和轩管事太监王德环一起去传旨的。珍妃穿着淡青色的绸子长旗袍,脚着墨绿色缎鞋,头上两把头摘去了两边的络子。到了颐和轩,太后已坐在那里了。轩里空落落的,一个宫女也没有,安静得连一根针掉地上都能听得出来。

太后直截了当地说:洋人要打进城里来了,外头乱糟糟的,谁也保不定怎么样,万一受到了污辱,那就丢尽了皇家的脸,也对不起列祖列宗。

珍妃愣了一下,说:我明白,不曾给祖宗丢人。

太后说:你年轻,容易惹事!我们要避一避,带你走不方便。

珍妃说:您可以避一避,可以留皇上坐镇京师,维持大局。

这句话戳到太后的要害,她马上把脸一翻,大声呵斥:你死到临头,还敢胡说。

珍妃说:我没有该死的罪!

太后说:不管你有罪没罪,也得死!

珍妃说:我要见皇上一面,皇上没让我死!

太后说:皇上也救不了你。把她扔到井里头去,来人哪!

这时,崔玉贵和王德环连揪带推,把珍妃推到贞顺门内的井里。珍妃最后大声喊道:皇上,来世再报恩啦!

多么惨烈的诀别。多么卑鄙的宫廷阴谋。而珍妃的临终话语,又显示出这个在冷宫中关了两年的青年女子,是何等地刚烈。对于国事,珍妃显然是有自己的见解。庚子西狩起因于八国联军攻入北京,联军进京起因于义和团在北京杀洋人,杀洋人的起因,则需要放到19世纪末整个中国社会躁动不安的历史环境中去考察。最简单地说来,宫外是中国农民的传统宗教对基督教势力广泛渗透入侵造成农村社会动荡变迁做出的直接反抗;宫内是戊戌变法失败后,慈禧太后及上层保守势力试图废黜光绪帝位。而废帝,又遭到驻京外交团的反对,上层政治需要借用底层民众的街头政治力量。在这两种需求以扭曲的形式相结合,将北京折腾得天翻地覆没有方向的当口,珍妃力主皇帝留京,主持大局,焉能不踩住太后的痛脚?

自古以来,宫廷政治就是危险的游戏。凌驾于天子之上的慈禧太后,也做不到无所畏惧。她至少要顾忌鬼神。野史上说,西太后逃难到河南时,两次梦见珍妃,而珍妃此时已经成神,玉皇大帝封她专审阴险狠毒的妇人。这种传说,在从前是很有人愿意口口相传的。但在当时,直接的压力还不是来自阴司地狱,而是来自北京的外交团。用宫女荣子的话说,就是“老太后变了,要当菩萨了。在各公使夫人面前,推儿媳妇下井的凶恶相,有多么不好!必须扮成慈祥和善的老国母,才能见外国夫人。那就要唱出鬼推磨了”。

慈禧西狩回銮后第三天,便宣称她当时无意处死珍妃,只是说说气话。是崔玉贵逞能,硬把珍妃扔下井的。所以看见崔就生气伤心。于是,正红得发紫的崔玉贵,当即被撵出皇宫。崔玉贵是慈禧太后之弟桂祥 (即隆裕皇后之父) 的干儿子,桂公爷劝他说:“哪个庙里没有屈死鬼呢?”而崔自己,也看得很清楚,他说:

自从西安回来后,老太后对洋人就变了脾气了,不是当初见了洋人,让洋人硬磕头的时候了,是学会了见了洋人的公使夫人笑着脸,拉拉手了。把珍妃推到井里的事,洋人是都知道的,为了转转面子,就将罪扣到我的头上了。这就是老太后亏心的地方。说她亏心并没有说她对我狠心,到底还留我一条小命,如果要拿我抵偿,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想起来,我也后怕。自从离开宫以后,再也不敢沾宫的边,我怕把小命搭上。

为了欺骗舆论,安慰自己,西太后还追封珍妃为“恪顺皇贵妃”。这个凄绝的宫廷悲剧,演到最后一幕,竟是如此地峰回路转。但仔细想想,又是极简单和必然的。崔玉贵之话,该使一切在政治剧里主动或被动地扮演大小角色者惊心自惕。可惜,绝大多数剧中人,在轮到他们粉墨登场时,总是健忘的。

珍妃死后,一直博得人们的同情。

清代士大夫同情珍妃,其实是哀皇帝的不幸,哀他无能,无能到连自己心爱的女人也无力庇护。所以,有恽毓鼎的《落叶词》:“金井一叶坠,凄凉瑶殿旁”,“何如泽畔草,犹得宿鸳鸯。”这是旧式文人的一种传统理念。民国以后,文人更爱直接关注珍妃,将她政治化和理念化,把她塑造成一个改革家,这固然是一种说法,也有很强的戏剧性,但到后来,几乎成了一切清末宫廷戏的套路,却似乎大可不必。

珍妃无疑是光绪身边唯一能谈点政治的女人,但她的政治主张究竟是什么,恐怕并没有人知道而只能猜测。因为真正属于光绪自己的政治主张,也是含混不清的。在甲午战争前,洋务派发起的持续三十多年的洋务运动,其实质是“中体西用”。这场运动的真正舵主,应当归于慈禧太后。至于戊戌变法中,究竟哪些政治理念属于皇帝,哪些属于康、梁维新派,完全可由学术界再作讨论,但在我看来,光绪的总体思路,并没有跳出“中体西用”的窠臼。

另外说来,慈禧与光绪间的宫廷斗争,固然是一种残酷的政治行为,但并非都是是非之争和新旧之争。即便在戊戌政变的重大关头,这种斗争也仍然包含着母子之间的权力纠葛,如同慈禧与珍妃之争,包含着民间家庭古今常见的妇姑勃谿,这里的道理,其实是无须多作解释和论证的。

就今天所能看到的珍妃史料而论,我对这位雄心勃勃气度不凡的女士一直难下更高的判断。我可能过于拘谨了。女人是很难琢磨透的,咸丰年间,谁又料想到兰贵人后来会成为事实上君临天下四十七年的女主?就史论史,过于拔高珍妃的历史地位,显然还证据不足。

珍妃确是不幸。她的不幸,自然始于她的入宫,始于她做了慈禧太后的儿媳妇。据说当初光绪选后妃时,最中意的其实是江西巡抚德馨的女儿。他走到德家小姐面前,正想递出表示中选的如意,慈禧在一旁忍不住大喊了一声“皇帝!”光绪不得已,才改选隆裕后。酷爱听戏的德家小姐,失去了母仪天下的机会,和其他入围决赛圈的秀女一样,仅获赏赐四匹大缎。后来她嫁给内务府某郎中,应当说,她是最幸运的。

同样不幸的女人还有隆裕。她的婚姻生活毫无乐趣, 40岁就做了寡妇,大清退位诏书也是她签的字。而在野史里,隆裕还是个善妒、打小报告、陷害珍妃的反派人物。她的弟弟增锡说:“历史对隆裕是不公平的。因为在慈禧和光绪之间,隆裕成了一个牺牲品。”增锡的孙子那根正说:“隆裕真正是清朝历史上的一个悲剧人物。当年无辜地被选进了宫,无辜地嫁给了皇帝,又无辜地被皇帝讨厌。”“在整个历史中,隆裕只是个陪衬,人们可以说珍妃的悲剧,但是隆裕的悲剧谁关心过呢?”

颐和轩依然闷热。

颐和轩北面那口小小的井,就是珍妃的殉难处。挂着一块说明牌,叫做“珍妃井”。

民国年间,被逊清小朝廷封为“端康皇贵妃”的瑾妃,曾在“珍妃井”旁,为妹妹建立过一个小小的灵堂,叫做“怀远堂”,又在堂中设立了一块“精卫通诚”的匾,可见她们姐妹情深。遗憾的是,这些文物如今都不陈列了。

游廊西侧的乾隆花园里,传来一阵蝉鸣,打破了宁静的氛围,也激起我的遐想。记得电影《末代皇帝》中,拍了一只宫中的老蝈蝈,这是导演贝托鲁齐的神来之笔。如今欢唱的知了,显然不会那么长寿,没有见过慈禧、光绪和珍妃。但它们是不是九十年前知了的后代,住在宫中的大树上,繁衍了一代又一代呢?

珍妃井位于颐和轩之后,所有看到这口井的人,都觉得井

清末钱塘九钟主人所撰《清宫词》中谓:“宫井不波风露冷,哀蝉落叶夜招魂”,珍妃的亡灵有蝉儿相伴,亦可安息了。

1991年7月初稿
1995年修订
2003年再修订 LYVvIOE9ZIsj1WJmIYh51ycJSJouzdylr+k6iIiTRng1JF6QEWHZJZhNmTNUAGo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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