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炒熟的麦粒

我儿子的班主任潘老师说现在的孩子已经不会感动。感动这个词一下子触及我的感动。难道这是一种代沟?儿子生活在富足的时代,要啥有啥,是否物质的富足一定意味着精神领域的麻木?不再会感动,获得和享受成为理所当然。

20世纪60年代初,我经历了贫乏的岁月。我刚进入小学一年级,有着对食物本能的敏感,好像那个世界的食品一夜之间逃亡了,代之是稻草淀粉馒头,稗子面馒头则是奢侈了,达到食物供给的底线,梦里也是馒头。逢了用餐,手里孩子拳头般大的馒头便成了想象的起点——馒头神话似地膨胀,可是,现实中的馒头无动于衷。我便盼望着礼拜六,回家。

农场三营职工子弟学校,离我家二十二连有五公里,想象中家里的馒头在等着我。摘些沿途的沙枣树的果实抵挡空腹——那时,确实容易饿。午饭的馒头早就溜得没影儿了。时值深秋,树上的沙枣能逃过路过的人批复采摘已不容易。

二十二连紧挨着沙漠,巨浪一般的沙丘,已经干枯的胡杨树、红柳丛,像是经过一场惨烈的战斗,土灰色的树枝正在风化。我走进连队的居住区,一轮夕阳沉落在沙漠的尽头。

妈妈不在家。邻居告诉我:你妈妈去十公里外的农业连条田里捡麦子去了。爸爸在农学院进修。土坯屋前边,是一个鸡窝,像一个小炕,已经没有鸡了。

我很执拗,不愿去邻居家。我一直不知道邻居家叔叔和阿姨的名字,可他们有七个孩子,像哆来咪法嗦发西的音符,多了,不讲究,似野地里的西瓜籽,落下,随它生长。反正,有一股说不出的尿骚味充满了屋子。

我相信妈妈能赶回来。不知啥时候,我在鸡窝上边睡着了。后来,我的身体在挪动,是邻居的叔叔抱起我,他身上散发出莫合烟和汗臭气,可是,很温暖,寒冻天接近篝火一样的温暖。沙漠地带的夜晚很冷。我醒了,身体打了个寒战。

煤油灯的光晕撑了一个光的圆篷。我看到炕上躺着一排脑袋,像西瓜摊。阿姨递给我一缸子水,很烫,她去吹。

叔叔悄悄地问:这下饿了吧?

我不吭声,妈妈关照过我,不能随便吃别人的东西。

阿姨打开一个炮弹箱(我家也有一个,盛杂物),她弓着腰,好像里边的东西藏得很深,仿佛那是一个井口,反正,她是在井里汲水的样子,而井水已枯浅了,很费事。

接着,她拿出一个小匣子,小匣子里还有一个小袋子,是类似装莫合烟那种袋子:一抽绳子,袋口便收缩。她的动作是敞开袋口。

叔叔的口气很神秘,他说:你闻闻。

我嗅着一股麦香,是炒过的麦粒,而且,炒得正到火候。

敞开的袋子和变温的缸子并齐摆在我面前。我咬着嘴唇,可肚子仿佛要伸出一只手,还发出“咕噜咕噜”空旷的响声。

阿姨用亲切的样子鼓励我,说:再不动它,它可要跑喽。

叔叔指着一排熟睡的脑袋,说:这群麻雀可没你这么文雅。

我撮了几粒,那麦粒涌出一股食物的香气,迅速地弥漫了我全身。香气怂恿着我,或者说是唤醒了我的饥饿。我想,当时我一定是贪食的样子。

叔叔笑了,说:到底饿了,饿藏不住。

阿姨说:就着开水吃。

背后,响起一个重音:妈,你们在偷吃啥?

随即,传染一样,一排脑袋像皮球一样跳起来。大概是麦香闯进了他们的梦乡。

他们都拥过来,一丝不挂。

叔叔说:别抢别抢,你们这群贪食的麻雀,邻居的弟弟饿大半天了。

阿姨说:我来分。

分到小手掌心上,是十几粒。

叔叔说:有了的靠边。

最小的一个说:我们这么一点点,他一个人那么多。

阿姨说:他是我们家的客人。

最大的一个说:你们说没有没有,我说过,我能闻到家里有炒麦子的味道,你们骗我。

叔叔说:现在,我命令,都回到炕上躺下,中间空出一个位子。

我没吃完袋底的麦子,好像它们敌视我。

我知道那一小袋炒麦粒是用来奖励全家孩子表现的奖品,一次二十粒。最小的那个孩子生气地对我说:我再表现好也没用了,你吃光了我们的麦子。

我躺在他们中间,很挤,瞌睡,不在乎怪里怪气的气味了。半夜,我听到妈妈在道歉。她星夜赶回来,迷了路。

第二天,妈妈炒了一碗麦粒,送过去。

我记得叔叔一直说:没啥没啥,还是你的小家伙自己吃,看他瘦成啥样了。

我有点儿自豪,因为我看见邻居的孩子珍惜的样子,一粒一粒在嚼麦粒,像是拖延这种享受。那麦粒很胖。

从那以后,我们两家的孩子都很随便,他们的气味也走进我家,我渐渐不介意了。

邻居的孩子叫啥名字,我不知道,只记得他们的爸爸妈妈用音符称呼他们,又是叠字,最小的那个是哆哆,吵劲十足。七个男孩,像一屋子音乐。

当年,我只是亲切感,不过,随着岁月的流逝,那一小袋麦子,像是撒在我的心田,慢慢地生长着,我没察觉,它们已长成感动。

这种滞后生出来的感动,又找不到回报——他们的爸爸妈妈根本没有丝毫需要我的回报的意思。可是,麦粒长成了感动的麦穗,整个地在我的心田,一派麦浪,起起伏伏,拂过来成熟的气味,不过,它是我一个人内心秘密的感动。

我把这个过去的事说给儿子听,可能他会不在乎,不过是一小袋子炒麦粒嘛,我希望的是儿子感情的土壤播入感动的麦种,一个不会感动的人,我很担心。我很在意儿子的表情,他能否为麦子的故事生出感动。当然,那只是我的关于麦粒的感动,是炒熟的麦粒。

谢志强 lVqtYP9lmYa56fk98C25nYRrM8sHVKVAQeIfEU7eFBd+hv921STk24qsDQ+88Zt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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