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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50年代初,莫斯科住着一家人口众多的奥西宁公爵家族,境况非常拮据,差不多是艰难度日的。他们是真正的皇族,不是鞑靼公爵或格鲁吉亚公爵,而是嫡派的留里克后裔。他们的姓氏,自从统一俄罗斯的开国大公爵以来,在我们的史籍里面是时常看到的。他们拥有着广大的土地和许多世袭的封地。很多次他们为“忠勤、流血、负伤”而荣膺过褒奖。他们列席在波雅尔会议上。他们中间的一位甚至在名字的末尾写上“维奇”的字样。但是他们受了政敌的阴谋谗间,以“巫术和媚药”失宠而被放逐,他们是“伤心不堪回首”地衰退了,他们被褫去了爵位,流戍到远方。奥西宁一败如灰,再也不能抬头,再也不能当权了。过后这放逐令取消了,他们莫斯科的房屋和财产也给发还了,但这已经无济于事。他们的家族是贫穷了,“豆熟荚落”了。在彼得大帝时期不曾复兴,在叶卡捷琳娜统治下也没有翻身,只是每况愈下地萎缩了、低微了。现在,在他的支派中间,充当私人管家的,做酒吧间掌柜和警长的,也屈指可数了。上文所述的奥西宁家庭,共计一夫一妇和五个子女。他们住在狗广场附近一座木造的狭小的平房内,斑驳的门廊开向大街,大门上绘着绿狮和其他贵族的空头衔,虽则他们是饔飧不继、老是欠着伙食店的账,冬天没有炉火也没有蜡烛地待在屋子里。公爵本人是一个鲁钝而懒惰的人,从前他曾经是一个阔少爷、美男子,但是完全“豆熟荚落”了。他对他的姓氏,远不如对他的妻子、也曾经是个宫廷命妇敬重,所以他讨得了一个薪俸很低的差使,名义蛮好听,什么责任也没有。他从来不管闲事,一天到晚只是抽烟,沉重地唉声叹气,老是裹在一袭浴衣里面。他的妻子是一个多病的性情焦急的女人,永远担心着家常琐事,担心着怎样把孩子们安置在政府设立的学校里,怎样维系着和彼得堡亲友来往,她始终不能安于目前的地位以及与宫廷的疏远。

利特维诺夫的父亲在莫斯科逗留的时候认识了奥西宁一家,曾有一次替他们帮了一些忙,还有一次借给他们三百卢布。碰巧他的寓所又离他们不远,所以他的儿子还是大学生的时候便时常去他们那里。但是他并不是因为他们是近邻才去的,也不是他们无欢的生活方式引起他的兴趣。他是自从爱上了他们的大女儿伊莲娜之后,才常常到他们家里做客的。

那时她刚满十七岁,刚刚离开学校。因为她母亲和女校校长发生龃龉,所以中途退学。这不和的起因是这样的:在学校举行开学典礼的时候,为了欢迎督学,学校当局原定要伊莲娜诵读一篇法文诗词,但是正在典礼开始之前,这席次被另一个女孩子、一个承包酒税的富商的女儿替代了。公爵夫人咽不下这口气。真的,在伊莲娜自己,也永远不会原谅这校长不公平的行为的。她曾事先梦想着,怎样在众目环视之下站了起来,吸引住观众的注意,从容不迫地朗诵她的诗词,过后莫斯科会怎样地谈论到她!……真的,莫斯科过后确乎谈论到她。她是一个修长的、苗条的女子,有几分单薄的胸部和未达成年的狭小肩胛,肌肤是在她那样年龄少有的雪白,光洁如细瓷,头发美丽繁密,浅色的鬈束未加梳栉地混合着深色的鬈束。她的姿态是高贵的,几乎是太完美、太匀称了,还没有失去童年时代的天真表情。她美丽的颈项柔和的曲线和她的若许冷峻若许哀愁的笑颜暗地里透露出这爱娇的姑娘的神经质气质,而在那薄薄的难得破颜微笑的嘴唇和那细小的稍稍窄了一点的鹰嘴形的鼻子的线条里却有着一些泼野的、热情的、对她自己对别人都有点危险的成分。惊异的,真的可惊异的是她的眼睛,浓灰颜色,发着淡绿光辉,慵困的像埃及女神般的杏仁样,光彩熠熠的睫毛和一勾浓抹的眉黛。这双眼睛望得也很奇异,好像无尽含意地、深思地望着,从什么不可知的深处和远处望出来。在学校里,她是有名的聪明能干的高才生,但是性格不平常,好胜、强势。一位女教师预言说她的热情会毁了她,“你的热情会毁了你”。在另一方面,另一位教师责难她的冷酷和缺乏情感,叫她“没心肝的小姑娘”。伊莲娜的女友们则认为她是骄傲的、矜持的。她的兄弟姊妹们有几分怕她,她的母亲不大信任她。她的父亲呢,当她把她谜般的眼睛落在他身上的时候便觉得有点不安。但是她引起了她父亲和母亲双方的不由自主的尊敬,这并不是由于她的品质,而是由于他们对她的一种特殊的空茫的期待。

“你将会看到,普拉斯科维娅·丹尼洛芙娜,”一天,老公爵这样说,从嘴里抽出烟斗,“我们的毛丫头伊莲娜会使我们一家人超升呢。”

公爵夫人生气了,她对她的丈夫说他用了难堪之语。可是,过后,她反复推敲着他的话,她在牙齿缝里说了又说:“也好……假使我们得超升,也是很好的事。”

伊莲娜在她父母的家中享受着无限的自由。他们并没娇宠她,甚至于有点疏远她,但是不去管束她,这就是她所需要的……有时候当着太过意不去的场面——有什么店伙计来了,叫嚣着,吵闹着,弄得全院子人都听见,说是为了这几个钱跑得累死了。或者是他们自己的仆人也开始当面侮辱他们的主人说:“像你们这样漂亮的公子王孙,当然,你们可以吹口哨当饭吃,空肚子上床。”伊莲娜眉头也不皱一下,她只是一动不动地坐着,阴沉的脸上露着恶意的微笑。光是这微笑,对她的父母来说就比任何责备还要尖刻,而他们觉得他们自身是有罪了,有罪了,虽则是无辜的。好像是这个娃儿自从落地之后,便有天赐的权利享受人间富贵荣华,享受千万人的崇敬的。

利特维诺夫自从见了她后便爱上了她(他比她只大三岁)。但是很长一段时间他没有得到反应,简直理睬都不理睬。她对他的态度里好像有一种什么类乎敌意的痕迹。事实上他伤了她的自尊心,她隐藏起这创伤,永远也不宽恕。在那时候,他是太年轻太温良无法了解隐藏在这敌意的几乎是轻蔑的严肃底下的是些什么。他时常忘了功课和习题,坐在奥西宁无欢的客室里,他坐着,偷偷地望着伊莲娜,他的心缓慢地、痛苦地折磨着,令人窒息。而她好像生气或无聊似的,站起来在室内走来走去,冷冷地瞅他一眼,好像他是一张桌子、一把椅子,抖一抖肩膀,交叠着双手。或者,整个夜晚,就在她和利特维诺夫说话的时候,也故意把眼光避开他,好像连这点情面都不给似的。或者,她终于拿起了一本书,望着它却不读,只是皱皱眉头,咬着嘴唇。或者是她突然高声地问她的兄弟或父亲:“德文的忍耐是怎样念的?”

他想把自己从这尴尬的圈中拖出来,在那儿他像一只关在笼子里的鸟,拼命地挣扎着、痛苦着。他离开莫斯科一个星期,就几乎被烦闷和忧愁折磨得发狂了。他消瘦了,带病回到奥西宁的家。说也奇怪,在这几天之内伊莲娜也显见得消殒了。她的脸变得憔悴,双颊苍白,但是她以更大的冷峻接见他,几乎是带着毒意的冷淡,好像他把曾经损害她的自尊心的隐秘的创伤加深了,她这样折磨了他两个月。然而有一天一切都转变了,好像爱情因了热度爆发成火焰了,或者如密云凝成骤雨了。一天,他总记得那一天,他又坐在奥西宁的客室里,靠近窗子,机械地凝视着街道。他心里有一种苦恼和烦闷,他鄙夷他自己,然而他不能离开这个地方。他想,倘使窗下流过一道河,他便要投身进去,带着一种恐惧的战栗,但没有懊悔。伊莲娜坐在离他不远处,保持着一种奇异的缄默,一动也不动。几天来她简直不和他说话,也不和任何人说话。她尽坐着,支着肘,好像烦恼的样子,很难得地慢慢地回过头来向周围望了望。这种冷淡的折磨终于使利特维诺夫受不住了,他站起来,也不告别,开始找他的帽子。“再坐一坐吧。”突然的声音,一种柔和的轻语。利特维诺夫心悸了,他一时间辨不出这是伊莲娜的声音,在这句话里好像含着什么从来不曾有过的震响。他抬起头来,呆了。伊莲娜爱抚地望着——是的,爱抚地望着他。“再坐一会儿吧,”她再说一遍,“不要走,我要你陪我。”她的声音更低了,“你不要走……我希望……”不解是怎样的一回事,也不完全明白他做了些什么,他跑近她,伸出他的两只手……她立刻也把她的双手递给他,微笑着,脸一直红到耳朵根,于是转过头去,可仍是微笑着,跑出这房间。几分钟后她又回来,同着她的妹妹,又是以同样久长的温柔凝视着他,叫他坐在她身边。最初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轻轻叹着,脸孔发红,然后怯生生地问他读的是什么科,这句话是从来不曾问过的。当天晚上,她有好几次求他的原谅,为了从前不曾好好地待他,保证他现在是完全不同了,还出乎意料地热烈赞美共和主义,这可使他惊愕(他这时候是绝对的罗伯斯庇尔的崇拜者,却并不敢高声对马拉下评语 )。在一星期之后他知道她爱他。是的,他总记得这第一天,但是他也没有忘记以后的那些日子。那些日子,依然不得不怀疑、不敢相信,可是他狂喜而几乎是惧怕地、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不敢希望的幸福苏醒了,这一切,焕发地、沛然莫御地终于来到他的跟前。于是接着是初恋的光辉灿烂的时刻,在一生中只配有一次也不该有第二次的时刻。伊莲娜一下子变成羔羊般柔驯、丝般柔软和无边体贴。她开始给她的妹妹教课,不是教钢琴,她不是音乐家,而是教法语和英语。她和她们一起念着学校的课本,也照料些家务,一切对她都是好玩的、有趣的。有时候她话说个不停,有时候沉入无言的温柔里。她做了种种的计划,耽于无穷的幻想,悬拟她嫁给利特维诺夫之后将做些什么事(他们一点也不怀疑这婚事终要到来的),他们结合在一起之后将……“工作?”利特维诺夫鼓舞地说。“是的,工作,”伊莲娜回答,“还有读书……但是要紧的是旅行。”她尤其是急于离开莫斯科,愈早愈好。当利特维诺夫提醒她说他大学里的课程还没有完毕的时候,她想了想总是这样回答,说他的课程也很可能在柏林或者到什么别的地方修完的。伊莲娜一向对自己的感情的披露很少隐匿,所以她和利特维诺夫的关系不多久对公爵和公爵夫人便不再是一个秘密了。要他们高兴是不会的,但从各方面情形看起来,他们觉得没有立刻加以反对的必要。利特维诺夫的财产也很可观……

“但是他的门第,他的门第……”公爵夫人抗议道。“是的,他的门第,当然,”公爵回答,“但是至少他也不是一个平民。而且,主要在于,你知道,伊莲娜不听我们的话。她可曾有一次不照她自己所选择的去做吗?你知道她的倔强!况且,事情也一点儿都没有确定哩。”公爵这样辩论着,可是心里却暗暗想道:利特维诺夫夫人,这样就完了吗?我希望是别的一些什么。伊莲娜完全占有了她将来的未婚夫,真的,他也愿意把自己交在她的手里。他好像坠入急流,很快便被淹没了。他觉得又苦又甜,他什么也不懊悔,什么也不关心。要他想到结婚的意义和责任,或者是,像他这样绝望地被奴役着的,能否做一个好丈夫,还有伊莲娜将会做一个怎样的妻子,以及他们中间能否保持着应有的关系,这一些便非他的思想所能胜任的了。他的血液燃烧着,他什么都不能想,只是跟着她,和她一起,直到无尽的将来,至于其他,由他去好了!

但是纵然利特维诺夫对于伊莲娜的富有冲动的柔情是千依百顺的,他们的恋爱进程可并不是全然没有误会和争执的。有一天他从学校一直跑到她家来看她,穿一件旧外套,双手沾满墨渍。她照常那样欢喜地迎面跑来接见他,突然间她停住了。

“你没戴手套,”她抑扬顿挫地说,接着又说,“呸!你是这样的一个大学生!”

“你太讲究了,伊莲娜。”利特维诺夫说。

“你是一个平常的大学生,”她重说了一句,“你不高贵。”于是背朝着他,走出房间。固然,在一小时之后她又回来求他的原谅。照例她很容易认错,当着他的面责备自己。但是说也奇怪,她老是眼泪汪汪地埋怨着她所没有的坏脾气,而坚决地否认真正的缺点。又有一次他看见她在流泪,头捧在手里,鬓发蓬乱。当他十分激动地问她为什么悲伤的时候,她指着胸口,一句话也不说。利特维诺夫不禁打一个寒战。“肺病啊!”这思想闪过他的脑际,他握住她的手。

“你病了吗,伊莲娜?”他以震颤的声音问(他们在紧要的场合已经开始彼此用教名称呼了),“让我立刻去找医生。”

但是伊莲娜不让他说完,烦恼地跺着脚。

“我一点儿病也没有,只是这衣服,你懂得吗?”

“什么?这衣服?”他茫然地问。

“什么?就是我没有第二件!这一件是旧的、讨厌的,而我不得不每天穿上。就是你——格里沙——格里戈里,你来的时候……你终会有一天不爱我了,看到我这样不整洁!”

“天哪,伊莲娜,你说些什么?这衣服很好,这于我很宝贵,因为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便穿着这件,亲爱的。”

伊莲娜脸红了。

“请你不要提醒我好不好,格里戈里·米哈伊洛维奇,就在那时候我也没有第二件。”

“但是我向你保证,这件衣服对你非常合适。”

“不,这是丑怪的,”她坚持着,神经质地扯着她长而柔软的发髻,“呃,这穷酸和低贱,怎样才得脱离这穷酸!跳出这低贱!”

利特维诺夫不晓得怎样说才好,稍稍撇过头去。

忽然伊莲娜从椅子上跳起来,双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但是你爱我吗,格里沙?你爱我吗?”她喃喃地说,脸贴着他,她的眼睛依然满眶眼泪的发出幸福的光辉,“就是穿着这样丑怪的衣服,你仍爱我吗,亲爱的?”

利特维诺夫跪倒在她的面前。

“啊,爱我吧,爱我,我的宝贝,我的救主。”她俯在他的身上轻轻地说。

日子这样过去了,几星期过去了,虽则他们没有正式地宣布,虽则利特维诺夫仍旧迁延地没有向她求婚。当然,这不是他的意思,而是等待着伊莲娜的指示(有一次她说起他们两个年轻得可笑,至少也得在他们的年龄上多添几个星期)。一切仍然向着一个结局移动,他们的将来是愈来愈近、愈来愈明晰,突然间一桩事情发生了,把他们的一切梦想和计划像路边的轻尘似的吹散了。 hM2mJ5Sj6hehYDXEQ7UFmHFw23CWvzFLNrCahcvOgAU1+v5koGbrJlT180wQaTI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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