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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译本序

屠格涅夫已不仅是属于俄国的作家。在他的生涯的最后十五年中,他赢得了广大的读者群,最初在法国,继之在德国和美洲,终及英伦。

在他的葬仪的演说中,欧洲最富于艺术和批评精神的一国的代言人欧讷斯德·列能,颂扬他是我们的时代的最伟大的作家之一:“这巨匠,他的珍贵的作品装饰了我们的世纪,出人头地地成了一整个民族的化身。”因为“一整个的社会生活在他里面,从他的口里说出来”。我们可以添说一句,这不仅是俄罗斯的社会,而是整个斯拉夫社会,得有“被这样伟大的巨匠把它表达出来的荣幸”。

可是,这种认识的发展却很迟缓,并没有像在几年间便使托尔斯泰伯爵一举而蜚声全球的那种倏忽的骛奇的波澜和奔涌的热狂。屠格涅夫的人格和他的才华,没有什么可以打动或迷住一般民众的想象的地方。

就他的创造天才的旺盛来说,屠格涅夫是站在古往今来的最伟大的作家们中间的。屠格涅夫所介绍给我们的活人的艺术馆,人们,尤其是女人们,各不相同,完全个性化的,但都是实际生活中的人物。他所发现的巨量的心理学上的真实,他所显示给我们的人类感情的微妙的翳影,只有在伟大中之最伟大的方能把他们的艺术的遗产传留给他们的祖国和全世界。

关于运用材料,他更是超人一等的,是一个纯粹的创造者。托尔斯泰是比较柔软易变的,当然也和屠格涅夫一样的深刻、独创和富于创造力,而陀思妥耶夫斯基是更强有力、热烈和戏剧化的。但是以一个“艺术家”而论,以一个把细枝末节凑合成一个谐和的整体的匠手而论,以一个想象的作品的建筑师而论,屠格涅夫超过他本国所有的散文写作家,在外国的伟大的小说作家中间也很少有人和他比肩。二十五年前,正当乔治·桑声名极盛的时候,读了屠格涅夫的一个中篇《阿霞》(Assya),写信给他说:“老师,我们大家都得要到你的门下来学习了。”这是真的出诸著名艺术的法国文学的代表者的口,是过韪的恭维,但这并不是谀言。以“艺术家”言,屠格涅夫实际上站在古典文学家的中间,即使题材的本身的意义消失已久,仍然会因了完美的形式而被研究、被欣赏。但是好像是因为他的对于艺术和美的忠实,他故意把他创作的范围囿住了。

熟谙屠格涅夫全部的作品的人便能了然,他是获得有不论繁复与简单的、高贵与卑俗的一切人类的感情、一切人类的情绪的密钥。从他的优越的高处,他望见一切,了解一切。大自然和人在他的平静而犀利的目光中不能有什么隐藏的秘密。在他的晚年,几篇速写如《克莱拉·密里奇》(Clara Militch)、《胜利的恋歌》(The Song of Triumphant Love)、《梦》(The Dreams)和莫与伦比的《幽灵》(Phantoms)中,他表现出他对于那些纵然不能用理智说明却是隐匿在人类的脑筋的一隅的一切幻想的、恐怖的、神秘的、不可解的事物的运笔之巧,他是及得上爱伦坡、霍甫曼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

但是他是这般地爱好光明、阳光和活生生的人的诗歌,又这般地憎恶一切丑恶的、粗糙的、不谐和的,他把自己造成一个几乎是专一的倾于人性较温和的一方面的诗人了。在他的绘画的边缘,或在它们的背景中,仅是为了对比的缘故,才示给我们以邪恶的、残忍的,以至于生命的污坑。但是他不能久留在这阴澹的境域中,他赶忙回返到阳光和花的区域,或者到他所最欢喜的悒郁的有诗意的月光下,因为在那里他能够替他自己的伟大的愁苦的心找到表现。

甚至于嫉妒——人类的感情中最饶有诗意的黑影,温和的艺师连这也避免了。他从来很少描写它,往往只是粗略地一提。但是没有一个小说家能有像他一样的旷达,能够容纳如许纯洁的、晶莹的、永远年轻的爱的感情。我们可以说描写爱是屠格涅夫的特长。佛仑西斯哥·柏得拉加 所描写的一种爱——罗曼蒂克,矫揉的,骑侠时代暖室中的爱——屠格涅夫出之以自然的、发乎情的,以各色各样的形式、种类和表示的近代的爱:徐缓的逐渐的爱与突如的猝发的爱,属于灵的、可羡的、发扬奋励的爱与毒害生命的像日久蔓延的疾病传染给别人的可怖的爱。屠格涅夫的洞识世情的慧眼中是有什么异常似的,还有他的把两千年来的小说家取作题材的感情传达出来的无穷匮的富藏、真实和朝气。

在著名的加罗林·鲍尔的回忆录里面有一个关于帕格尼尼 的特异的传说。她说这位伟大的蛊人者之所以能够擒纵听众的感情,是仅恃乎一根单独的G弦的独到的运用,凭他的不可思议的弓法,使之高歌,使之低吟,使之呼号,使之怒吼。

屠格涅夫的恋爱描写恰类乎此。在他的竖琴上有许多别的弦,但是拨到这一根时他得到最大的反应。他的故事并不是恋诗。他只是欢喜用这种令人的灵魂把最高的力量聚在一起,像熔化在洪炉里面,呈出渣滓和纯金来一样地熔化了的感情来表演出他的人物。

屠格涅夫以农民生活的速写开始他的文学生涯,在俄国赢得巨大的普遍性。他的《猎人日记》中包含几个最佳的短篇。还有一篇《乡村旅舍》(Country Inn),在过后几年技巧已经成熟的时候写的,是和托尔斯泰的短篇杰作《波里库夏》(Polikusha)一样的佳美的。

他当然能够描写俄国民众的各阶层和情况。但是在他的比较巨大的作品中他独着笔于俄国的一个阶级。这并不似托尔斯泰的包罗万象的画幅,内中有全体的俄罗斯人在读者的面前受检阅似地通过。在屠格涅夫的小说中,我们只能够看到有教育的俄罗斯人,或者宁可说是他最熟悉的有进步思想的一部分人,因为他自己也是其中之一。

我们并不如何惋惜这种特殊化。质的本身有时候抵得过量的。虽则人数很少,但是屠格涅夫所表演出来的俄国社会的一角是非常令人饶有兴趣的,因为这是国家的主脑,唯一地能够感化广大的未成形的群众的活的酵母。他们的国家的命运,是由他们决定的。其次,只有把他的天才集中于如此熟悉的范围内,把他的思想和同情完全专注在这上面,才能把他的作品的艺术价值抬高。他在容量上所失去的,在明确、深刻、不可思议的精微,每一个细枝小节的生动和全体卓绝的优美诸点上偿得了。他所遗留给我们的艺术的珍宝好像庋藏在艺术馆和博物馆的密室中的国宝,揣摩得愈久,愈增歆羡。但是我们须承认托尔斯泰的作品是庞然高耸的纪念物,以巨大的花岗石凿成,置于通衢大道,成了四方瞻仰的人们惊奇叹赏的事物。

屠格涅夫不描写民众而仅是描写人们中间的优秀分子(élite)。他在异国人中博得的名誉和他的读者逐年增加的事实,证明这伟大的艺术是国际的,并且,我可以说,对这艺术的嗜好和了解在各地仍正滋长无已。

书本上写着说没有一个人在他的本国内是先知,从荒古无稽的时代起,凡是对于一种事业的失败的努力者都从这句格言中的真理获得了安慰。但是据我所知,这苛刻的限制一向不曾施于艺术家的身上。真的,在表面上看来被他描写的又是为了他们而写的艺术家的本国人,比起外国人来反而不易认识他,这种说法好像是荒谬的。但是在某种特殊的独异的情形之下,最不近情的事有时竟会被遇到。屠格涅夫的境遇便证明这一层了。

事实是这样,以“艺术家”的身份,屠格涅夫的身价,是首先受外国人珍视的,过后俄国人才开始了解他。只是在现在,在他死后,才被放在应得的地位,而在他的生时,他的艺术的天才比较少受人重视,除了少数他私人的朋友们。

这至上的艺术潜移默化地影响及俄国的社会,使一个这样丰富地赋有艺术天性的民族受到影响,也恰尽了它的本分。屠格涅夫是俄国作家中最被广读的,连托尔斯泰也不能例外。托尔斯泰只是在他死后才惹起世人的注意的。但是屠格涅夫没有得到充分的认识,因为他的作品适产生于政治与社会斗争的混乱时期,最有作为的人都专心于别的事业和企图,不能也不想珍视和欣赏纯粹的艺术。这是一个艺术家的苦痛的几乎是悲剧的处境,生于最不艺术的时期,他的至高的企望和至贵的努力,在他献身给他们的切盼替他们效劳的本国人们的中间受了伤,受了刺激。

这种失和令屠格涅夫的一生苦难。

在他的文学生涯中的一个危机的时期中,这种冲突竟如此激烈,反对他的至上艺术的真实性和客观性的鼓噪是如此喧腾而异口同声,使他满拟完全放弃文学了。他不能下这决心。但这是浅而易见的问题,敏感而温娴的他,易沦于沮丧和失却自信,假如没有他的许多朋友及赞美者,国外各派的伟大作家如法国的乔治·桑、居斯泰夫·福洛贝尔,德国的奥尔巴哈,美国的W.D.霍威尔斯,英国的乔治·伊里奥德诸人的热情的鼓舞,则能否替他的祖国文学做如许的努力是不得而知的。

当他的作品 陆续和读者相见时,假如篇幅允许的话,我们可以把他苦难的生涯的故事逐一叙述出来。在此间我们只想述及和目前的小说有特殊关系的一二桩他的生平,借知他在本国人的思想中所占的特殊的地位。

屠格涅夫,生于一八一八年,是属于当时极少数的俄国人的一群,他受有完美的欧洲教育,就是比之于机会最好的德国和英国青年,亦绝无逊色。又适逢他的叔父尼古拉·屠格涅夫,那位著名的十二月党,在想用武力求得俄国立宪政体的第一次尝试(一八二五年十二月十四日)失败之后,得能逃出沙皇尼古拉一世的虎口,流寓法国,在那里他用法文印行第一次俄罗斯革命的宣言。

当屠格涅夫在柏林大学研究哲学的时候,闲常到叔父的家里做短期的拜访,他的叔父开始灌输他以自由的思想,此后,在他久长的一生中从未离开自由的道路。

在十七世纪六十年代,当亚历山大·赫尔岑,一位俄国最有天赋的写作家,一位璀璨的、睿智的、善感的和强有力的新闻记者和矞皇瑰丽的论文作家在伦敦开始办《钟》(Kolokol),一种革命的或者毋宁说是过激的报纸的时候,曾予俄国以巨大的影响。屠格涅夫是它的最活跃的撰稿者和顾问之一——几乎是编辑委员之一。

这桩事实的发现,我们不得不归功于特拉戈玛诺夫教授(Prof.Dragomanov),他在几年前把屠格涅夫和赫尔岑来往的私人信札发表了。这极饶有兴味的小册子在屠格涅夫身上投下了新的光,表示我们的伟大的小说家同时是他的时代中最强有力的——也许就是最强有力的——头脑最清晰的政治思想家。这样一位多才多艺的人看来好像不能置信,但是只要把他的观点、他的态度以及他的预言——有几桩只是在最近才得到证明——和当时各派的政治团体的被人公认的领导者和代言人(连赫尔岑自己也在内)所说的一切比较一下,便可证实了。一如过后的历史证明,屠格涅夫所想的往往是最有见地的、最准确的、最有远大目光的。

一个这样热烈爱好自由的、有这种激烈的见解的人,任他对纯艺术是如何的忠心,他不能把这种见解逐出文艺作品之外。假使他自己做了这种伤残,他会成为一位可怜的艺术家,因为无羁的自由、艺术家个性的恳挚诚实的表现,是一切真艺术的生命和灵魂。

屠格涅夫将自己整个的身心,将创造的幻境与思想的精华献给祖国。他同时是一个导师、一个新理想的预言者、一个诗人和一个艺术家。但是他的同胞们颂赞他的能力,而很久不能体会到他的更伟大的地方。

这样,在俄国史上一个最重要、最值得注意的时期,屠格涅夫是自由思想——思想的俄罗斯——的先驱和鼓吹者。虽则这两个人站在正对的两个极端,屠格涅夫的地位可比之于今日的托尔斯泰伯爵,其间略有不同,而这番我是左袒《罗亭》的作者了。在屠格涅夫,思想家和艺术家不会树立斗争,折耗并且有时互相抵消双方的努力。他们手挽手地前进,因为他只给我们以无可非难的艺术的客观存在和某种理想、教义和期望的具体化的生命活跃的男子和女子,却不做何种说教。并且他永不从内在的意识里演释出这些理论和教义,只是从实际生活中,以他万无一失的艺术的天才,在正要成为历史事实的时候把一桩萌发的运动抓住。这样,他的小说是近代俄罗斯思想史的一种艺术的缩图,同时是它的思想进展的强有力的利器。

《罗亭》是屠格涅夫社会小说的第一部,是继后诸部的艺术的导言,因为这是述及现在的社会政治运动开始之前的时期。这时期会迅速地被遗忘,假如没有他的小说,我们很难明了它的真相,这是值得研究的,因为在其中我们可以找到未来的成长的萌蘖。

这是黑暗的时代。尼古拉一世残暴的专恣,像石棺的盖似的把凡是和他的狭仄的观念不相容的每一字句、每一思想压碎。但这还不算顶坏。最坏的是进步的俄罗斯只是被少数人代表着,他们超越他们的时代环境是如此的远,使他们觉得生活在自己的国内比起在外国人的中间更为寂寞、无助,和生活的实际不相接触。

但是人们总得要替他们的精神能力找到出路。这些人,不能和他们的周围的人们同流合污,于是便替自己创造了人为的生命、人为的企图和事业。

他们所处的孤独之境不期而然地把他们促紧拢来。这种类似介乎非正式的团体和辩论会之间的“集团”,便成了能使这些渴望的心或思想得到满足的一种形式。这些人们相遇、交谈,这就是他们所能做的一切。

书中的一节说到一个角色列兹尧夫告诉他所爱的女人关于他自己和罗亭也是其中的一员的小“集团”,是含义最深的历史上的事实。这是指青年学生们的“集团”。但是可做更广泛的应用。这时期中所有的著名人物——斯丹克维奇,书中采作动人的诗人气派的波罗斯奇的模特儿,还有亚历克山大·赫尔岑和大批评家白林斯基——都有他们的“集团”,或者可以说是他们的小小的“私人礼拜堂”。这些热心人聚集其中,礼赞“真理、艺术、道德之神”。

他们是当时最优秀的人物,充满了崇高的企图和学识,他们的没有自私的对真理的探索当然是一种高贵的企求。他们有权利瞧不起辗转在鄙俗和自私的物质主义的泥途中的他们的邻人。但是生活在精神的温暖的梦中,生活在哲学的思考和抽象的理想中,这些人在实际生活的参与中便完全不适宜了,徒耽溺于理想和他们本国的生活是毫不相关的,只是离得更疏远了。滔滔不绝的说话的川流令他们自发的感情的自然的渊源流涸了,这些人们专凭不住地分析他们自己的感情,却反而变成无情的了。

德密特里·罗亭是这世代中的典型人物,是时代的英雄,又是它的牺牲者——说话是一个巨人,做事是一个矮汉。他和年轻的提摩斯西尼斯 一样的雄辩,一个所向披靡的舌战者,他出现的时候把所知道的一切都搬到他的前面来了。但是当他加入艰苦的行动的试验中时,他是丢尽面子地失败了。但是他并不是一个骗子。他的热情是有传染性的,因为这是真挚的;他的雄辩是令人悦服的,因为忠于理想是他全神贯注的热好。他可以为了理想而死,并且,尤其难能可贵的,是他从不肯为了世俗的利益有毫发之间离开他的正道,或者是怕什么辛苦。只是他的热情完全是从他的头脑里涌发出来的,心、人类的爱和怜悯的深刻的感情的力,在他的里面瞑睡着。人类,他将流尽他最后的一滴血为它效劳的,于他只是一些异邦人——法国人、英国人、德国人——当他在国外做学生或游历的时候,在旅馆或避暑浴场中遇见的或在书本中读到的异邦人而已。

一个人对于这种抽象的异国的人类,是不会感到真正的热爱的。纵然在表面上是火热,罗亭在心底里是和冰一样的冷。他的热情好像北极圈里的极光,只会发光而没有温热,是普惠万方的太阳的可怜的替代物。但是假如极地的长夜连这可怜的替代物也被褫夺,这块上帝所遗弃的地面将成为怎样呢?罗亭以及和他同一类型的人们——换一句话说,十七世纪四十年代的人们——固然有他们的弱点,但是替他们的国家也尽了英勇的劳绩。他们在这国家中谆谆不倦地宣扬了理想的宗教,他们携来了种子,只是播在他们祖国的温暖的犁沟里面,方能长出将来丰秀的稼禾来。

这些人的缺点和无力是因为他们和本国没有枝叶的蒂连,在俄国的土地没有生根。他们简直不大了解俄国人,俄国人对他们只是历史上的抽象的东西。他们真的是大同主义者,求进于更善美的可怜的过渡的东西,屠格涅夫把他的英雄铺排得死在法国的街头防堵上,是和忠实于艺术一样地也忠实于生活的。

继后三个世代的过程中这国家内部的完成把这缺点弥补了。但是有否完全弥补了呢?不,不幸,差得很远。依然有几千道的障碍使俄国人不得替他们的同胞做有益的事,和他们融谐无间。心肠最热的人的精神的能力——至少是一部分的——逼得要走上屠格涅夫小说中所描写的人造的道路。

于是罗亭的典型便永久存在,它将不仅获得一种历史的意义了。

果戈理论及他的一篇伟大的喜剧 中的主角赫里斯得珂夫的性格时,他曾宣称这种典型是几近乎普通的。“每一个俄罗斯人,”他说,“是有点赫里斯得珂夫在他身上的。”这句并非过谀的话,由于对果戈理的伟大的权威的尊敬,已被虚心地承认了,而自从那时起屡被复述引证着,虽则表面上微似不近理。赫里斯得珂夫是一种穿着俄国服装的鞑靼人,而朴实和淳厚是举凡俄国人在性格上、态度上、艺术上、文学上的基本性质。但是老老实实地可以说一句,我们的时代中每一个有教育的俄国人都有点德密特里·罗亭的气质在他身上的。

这个人物无疑是屠格涅夫的艺术陈列馆中最佳美的作品之一,同时是他的艺术笔法最辉煌美丽的一个范型。

屠格涅夫并不给我们一笔勾出从整块的石头上雕凿出来的人像——好似托尔斯泰在书页上移到我们的面前来的那样。他的艺术,与其说是一个雕刻家,毋宁说是一个画家,或是音乐作曲家。他有更丰富的色彩、更深的透视、更复杂的光和影——一个比较完全的灵动的人的肖像。托尔斯泰的人物,是这样栩栩如生地具体地挺立着,令我们觉得在街路上可以认识他们;屠格涅夫的则好像那些把密情和私信向人披露,揭开他们精神生活的秘密来的人们。

每一穿插几乎每一行句,展出新的奥邃的天地,在他的人物上投下新的未能预期的光。

这故事中的主人公的异常复杂的和难描的性格,最能表明这精细的心理的多方面。德密特里·罗亭是建筑在矛盾上面的,但是没有一个瞬刻他好像不是完全真实的、生动的、具体的。

几乎不亚于前者,可注意的是女主人公娜泰雅的性格,娴静的、简朴无华的、实事求是的女孩子,在心底里是热情的、有英雄气质的。她只是一个孩子,还没有长成,对于一切生命的影像都很新鲜。假如用追根究底、分析的方法来描绘她,便会把这美丽的创作毁了。屠格涅夫只用数行洗练之笔,综合地描写一下,便能把她的灵魂的秘密显示给我们,使我们知道假如她在别的环境里面她是什么人,并且会变成怎样的人。

这位角色我们不能在此加以充分详细的叙述。屠格涅夫,像乔治·美列提士 一样,描写女人是一个能手,娜泰雅是近代俄国史中一桩极惊人的事实 的诗意的显现的第一人,具有较当时男子更男性的坚强的思想。在屠格涅夫的前三部小说里,我们可以看到强有力的、热恳的、激烈的女子,站在软弱的、犹疑不决的、虽则智能很高的男子的旁边,领导着行动,而她们自己在思想的领域里却只是谦逊的男子们的学生。直到后来,在《父与子》里,屠格涅夫在巴柴洛夫身上给我们一个异常男性化的男子。这种一八四零年至一八六零年间俄国智识界生活情形的饶有趣味的特殊情形,我想在分析屠格涅夫另一部小说的时候更详尽地来说,在那本书里这对照更鲜明。

这展开在我们面前的故事中的次要人物,我不想说什么:列兹尧夫、毕加梭夫、拉苏斯基夫人、柏达列夫斯基,这些都是那称作小型描写的最佳的例子。

至于就这小说的整体而言,我在此地只提出一个值得注意之点,并不想占先读者的印象。

在他严守着实际、真实和自然的意义上看来,屠格涅夫是一个写实主义者。但是在生活的纤毫毕肖的忠实的描写里面,他从不容令人生厌及晦涩难解,一如这学派的最出色的代表作家意为不可少的。他的描写从来不会有过量的细枝小节。他的动作是迅速的,事情的发生从来不会在一百页之前预揣得到,他把读者放在恒常的紧张里面。在我看来,他这样的写法比英、法、美各国最有禀赋的正派的写实主义者表现得更好。生活不是乏味的,生活充满着不可知的预期,充满着紧张。一位小说家,无论是怎样写实的、论理的,假如他不想只为了表示忠实而牺牲艺术的灵魂,他在小说中不得不要有这些东西。

《罗亭》的结构是异常简单的,一个英国的小说读者会说这简直没有结构。屠格涅夫蔑视这种耸人听闻的小说家的花样。但是对一位俄国读者,他们很容易把雨果或仲马的小说在未读完之前放下来,较之于《罗亭》或屠格涅夫的任何部巨大的小说,浪漫派的小说家以出人意料的情节和离奇的境况得来的快感,屠格涅夫以活泼的异常集中的动作,尤其是以小说家最简单、最宝贵的禀赋——对于他的读者的情绪和同情的擒纵——得之。在这一点上他可以被喻作一个音乐家,不借思想的媒介,使听众的灵魂和神经激动。或者,更切近一点,他可以被比作一个融合了文字的力量与谐和的魔力的诗人。人们不是在读他们的小说,而是生活在它们中间。

这种美妙的异禀大部分有赖于屠格涅夫对于我们的丰富的婉转的音乐般的文字的一切资源的运用自如。只有诗人莱蒙托夫写得和屠格涅夫一样美丽的散文。在转译的时候很多的美丽是无可避免地丧失了。但是我很荣幸地说,目前的译本是我所未曾读到过的、和原作的优美和诗的风格最相近似的。

一八九四年斯特普尼亚克序于贝特福公园 3EshrjHqBQFlKX6mDjvzrubB9IOodlXTmgkZoBF/jOCWYHOSvhfJOR46MybzPC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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