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只晓得这苏溪原是个古老的村镇,住着上百户务农的人家,很久以后才知道清朝民国时从这里走出过好几个赫赫有名的达官显贵,少不得在乡里大修土木,留下几座深宅大院,高门阔阶、雕梁画栋,里外秩序,曲径通幽,后虽经多年风雨,几番易主,竟无大损。苏溪这地名起得雅致,我也是多年后才知晓了它的来历——传说宋朝文豪苏轼曾路过此地,见村边一条柔美清澈的河水沿着西山蜿蜒流淌,河岸到处长着芦苇,此疏彼密,一片美妙的乡野韵致,立时陶醉,夜晚漫步河岸,月光皎洁,溪浪闪烁,不由吟出“月似娇娘溪若梦”一句,从此河水得名苏溪。但这个千百年幽静怡然的所在,因政府建了个不大不小的水泥厂,浩浩荡荡连职工带家眷从四面八方陆续迁来五六千人,一下子变成了个烟尘缭绕人气鼎沸的镇子了,连铁路都绕了线,让这里有了个小小的车站,主要是为了把生产出来的水泥运走。我的父亲就是车站建成后从附近的一个村子来到苏溪火车站工作的最早的铁路员工。父亲的一个远房亲戚在县城做了官,为了感谢我的祖母曾经哺乳过他的恩情,在车站招工时,为父亲争下了这个迈出农门的机会,并且还把一个美丽贤惠的女子——我的母亲——介绍给父亲,很快撮合成了他们的婚姻。母亲自幼在县城长大,原是城中富裕人家,世代经商,不料双亲早早离世,剩了姐弟两个孤儿相依为命,家产被族亲占去,很快坠入清贫,如此也就成就了后来她与父亲的姻缘。父亲虽出自农家,只有小学文化,但那铁路上的工作是个不错的饭碗,家中又只老母一个,并无拖累,两家便勉强门当户对了。后来,母亲不止一次说,如不是那姓武的当官的亲戚来说媒,断不会傻兮兮就嫁给个刚从乡下跑出来一身土气的铁路工人!我记得每当听她这么说,我就会立刻逃走,害怕母亲把她的怨气转移到她的孩子身上。母亲生了我们兄弟七个,我经常默默地生出一种挥之不去的近似歉疚的苦楚。
水泥厂在苏溪建成,共享一方水土的工农两方很快就生出矛盾,一会儿是农民偷用工厂用电,让工厂无法正常生产,一会儿是工厂修路,要经过农民领地但却遭遇农民拒绝。是是非非,长年不断,有时竟到了动武打斗的地步。在我儿时的记忆里永远留着那世代生活于此的乡农百姓双手伸进袖管,缩立一旁,看着那些挣工资吃公粮的工人阶级,眼睛里射出的既羡慕又仇视的目光。
村上原先有一所乡村小学,自从水泥厂进了村庄,厂子便自己办了一所庞大的子弟学校。这水泥厂行政上自成体系,级别高于新成立的镇政府,本不受其节制。但强龙不压地头蛇,为了同镇上搞好关系,水泥厂子弟学校不仅接纳了镇上各部门职工子弟,而且还同意让镇上农民的孩子免费进来读书,那原先的乡村小学也就停办撤销了。学校的学生因此分出三类:一类是水泥厂职工的子弟——一个当然的超大群体;一类是镇政府、铁路、商业、银行、公安、邮局等地方部门员工的子弟,我们关家兄弟就属于这一群体,但是我们也常常被称作铁路子弟,算是当时人们对铁路这个独立庞大系统的另眼相看,尽管苏溪火车站的铁路员工不过区区几十人;再一类就是农民子弟了。
那些水泥厂职工的子弟,父母来自五湖四海,到他们这代,竟然自成一体,莫名其妙地共同操着一口跟当地乡语完全不同的别样口音,很有些大城市的味道,带着天生的狂妄和霸道。而我们这些镇上本土子弟,受了那些外乡人的感染,口音开始时有点四不像,后来在诱惑中就渐渐被同化了,尽管语气里似乎还留了些当地乡音的柔和。只有那朴实的农民子弟,是永远地乡音不改。水泥厂子弟本能地排斥歧视农民子弟,而那些农民子弟也本能地远离水泥厂子弟。在我的记忆里,不曾见一个水泥厂子弟跟农民子弟交了朋友,除了跟农民子弟在一个学校上学,水泥厂子弟们快乐的伙伴生活中从没有农民子弟的身影。他们的生活完全不同。“农民娃,地里爬,爬到水里吃蛤蟆”,工人子弟编出这样的顺口溜嘲笑侮辱农民子弟,以此为乐。
水泥厂的人集中住在排列整齐的一排一排平房宿舍区,每两家构成一个小院子,厂级领导的家则独享一个较大的院子。水泥厂子弟们依靠他们的父母,可以享受他们自己的文化宫,自己的洗澡堂,自己的理发所,自己的篮球场,自己的医院,自己的食堂,自己的文艺演出,自己的体育比赛……而所有这些,农民子弟统统没有。不仅他们没有,我们也没有。虽然彼此住得很近,但国家大厂矿那种归属感极强的种种集体性优越,却无情地与我们隔绝。偶尔跟着几个相好的水泥厂子弟跑到他们厂区的大洗澡堂去洗澡,看见他们被好些大人拍拍屁股、摸摸脑袋,笑着指点着这是谁家的捣蛋鬼,那是谁家的小胖子,我心里真是好生羡慕,幻想着若是父亲也在水泥厂上班该有多好。
那时能在铁路上工作,也是让人高看的。而且父亲若退了休,必能有一个孩子接他的班,也当上铁路工人,这是当时国家给国营部门的优惠政策。但我母亲却为此经常烦恼,晓得大哥马上就要上高中,两年一过,高中就毕业,而到时父亲离退休年龄还早,若给大哥找不到个正式的工作,他就得呆在家里,吃闲饭了。参军也是一条路,退役之后政府就会给个稳定的工作。但都晓得这是个香喷喷的机会,不用说,能如愿者便只是那有门路的个别人而已。看见水泥厂的工人下班回家,一群一群地路过自己家门口,母亲常见景生情,说,关家要是有一个半个能进了这水泥厂工作,那就真是造化!父亲听了,低低说,大不了他提前退休,给老大腾出位置。母亲立时回应:那老二呢?老三呢?一个个都要长大!父亲便没了话语。接下来就是母亲抱怨自己生了太多孩子,说自己真是脑子不够用,傻里傻气地生下一堆,这是要把她活活愁死累死。
那是个不公平却又心安理得的单纯的时代。大人们忙碌而愁闷,而我们孩子则愚顽而自在。我们不知道我们真正拥有什么,也不知道我们真正缺少什么。我们以为生活就是那样,而且永远是那样。在这种缺乏指引、缺乏选择的生活中,欢乐和痛苦像飘荡的云彩一样瞬间消失,不留痕迹。站在家里院子的门口,我望着远处西山上蓝涧白峰,看到的永远是它的陡险和宁静,那山后面到底是个怎样的世界却很少去想象。命运赐予我们贫穷和艰苦,但我们不埋怨这种生活,我们从不追究生活的根源,也很少好奇生活的变化。我们像野草一样自然而又顽强地活着,任凭风吹雨打、日晒冰冻。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为了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