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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

院子不大,但整洁干净,墙面粉白,瓦脊上挂满了去岁的藤蔓,枯干萧条,别有意味。

缎子面的车轿驶了一路,刚到了地藏寺门口时,管家便让停了车,请索敞下来。管家交代车夫,让他先自回家,三个时辰后再来原地接人。丁荣猫率着老财东,先钻进了宽后街,拐过了羊脂二条,末了来到了仓鼠街。索敞知道这里,仓鼠街的尽头是火药局,地段僻静,禁止闲人走动,更禁绝烟火。丁荣猫办事细致,异常周详,这里果真是一个连雀鸟都不飞的角落,更不怕碰见熟人。义庄的老财东爱惜名誉,平时深锁在庄子里,这回出来见人,当然得有一套完备的防御。昨日的下半天,丁荣猫为了今天的会见,忙得连放屁的工夫都没有,三更天才回到车马院歇缓下来,早起又到了上房,一五一十地报告给了老东主。索敞闻听完了,说见,今天就见,按你的章程走,我听你的便是了。这个院子是章程里的一项。第二项,则是老掌柜隐匿了身份,由管家绍介说他是河西长路上的一介行商,现在想落脚在沙州城,所以拜访一下连公子,请教几个关节问题。为戒备起见,索敞不必亲自出马,先在屋子里喝茶,管家会带着另一辆家里的棉布车轿,从马王庙一带接上连公子,曲折而至,让他摸不清方位。不用说,这些防御都是为了义庄,为了老掌柜身上的羽毛着想,不能有一点点污迹,也不可有半点差池。仓鼠街上的积雪未化,主仆二人扶着墙,脚下湿滑地走到了巷道的尽头。管家叩了叩门环,门开了,索敞的眼前冷不丁站着一个女人,莞尔一笑,让索敞措手不及。

索敞也没多问,略微含了含胸,道了一句过年吉祥的话,便尾在管家的后头,进了院子。在墙脊的干枯藤蔓下,站着几棵葵花,个不大,盘子如拳,大概是晒秋时懒得摘下,蔫头耷脑地瑟缩着。院中的积雪上有笤帚的印迹,扫出一条小道来,地上铺着砖石,脚下很踏实。丁荣猫将老掌柜请进了左手的屋子,里头架着炉火,热气澎湃过来,让索敞一下子身心通泰,生出了一种极大的好感。索敞脱鞋上了炕,盘膝坐在了炕桌旁,见上面摆了四样吃食,一碟子馓子,一碟子油果子,一碗炒麻子,另有一碗李广杏皮子和葡萄干。丁荣猫偏腿坐在炕沿上,往炉子里填了一块炭,突地一下被老掌柜揪住了耳朵,身子斜了过去。索敞问说:你个贼疙瘩,猫道狗道上的任何勾当你都懂,原不怪你的名字里有个猫字,你实话告诉我,这是哪达?门外头的那个小妇人是谁?呃,你咋认识她的?耳根子快被撕裂了,丁荣猫清楚老掌柜动了怒,便如实地释解了起来。照丁荣猫的说法,这个小妇人是他的一门亲房,母亲那一支上的,幼时叫淡萍,长大了叫娥娘。又讲,这娥娘一辈子活得半生不熟,早些年跟着当麦客子的哥哥,拎着镰刀一路向西,边割麦子,边挣吃喝。敦煌地广人稀,钱好挣,麦客子也抢手,兄妹俩便落脚下来。她哥哥脑瓜灵,不想看人的脸色吃饭,积攒下一点钱后,便开始跑单帮,往祁连山南麓的游牧部落里贩卖砖茶和冰糖,没几年就发了,置办下了这么一个院落。不承想,她哥哥在前年夏天,押着三车茶叶和麦粉,去了一趟哈尔腾草原,至今不曾返回,生死不明。索敞松开了手,丁荣猫摸了摸耳朵,还长在自己的身上。索敞抓起一把麻子开始嗑,一边嗑,嘴角上一边挂上了麻衣,像长了几粒馋嘴的碎痣。索敞嗔怪说:你个贼娃子,你来义庄这么些年了,从来就没听你讲过有这么一门亲戚的,我还一直当你是石头缝里憋出来的呐。丁荣猫汗颜起来,释解说:老东主,要不是你对我恩遇,赏我一只金饭碗的话,我恐怕至今还在麦客子们的人伙子里混呐,我腿上的泥也肯定还没洗干净。真的,自打我服属了义庄后,我就跟以前的麦客子们断了关系,少了牵扯,我的脸不要紧,但老东主你的脸那可是一张佛面,我自然不能剥金剐银呀。这话在理,让索敞舒坦了不少,也就慢慢放下了架子。闲章了几句后,索敞不经意地说:这个娥娘倒是品性不错,家里很洁净,拾掇得像一面佛龛,一尘不染的。丁荣猫在烟杆子里灌了烟丝,递给老掌柜,又喂了火。管家接续道:她的确生得好,样子端方,眉眼也不错,但她终究是娘娘的心思,丫鬟的命,让平凉坊的男方家给休了回来,在等四月八。索敞被烟呛了一下,咦了一声,忙问四月八干啥。丁荣猫平静地说:她已经找好了三危山里的一座庵子,佛诞节的那天,她打算出家,她的心早死了,没了盼头。索敞苦笑说:我知道那座庵子,就在桑楚寺的后头,叫水啥的。水月庵,管家答完,便出了门,去马王庙一带接连公子了。

娥娘打起帘子,端着一只茶盘进来,款款搁在了炕桌上。炉子上的铁壶开了,娥娘将滚烫的开水注在了茶碗里,一缕沁人的清香袅娜而起,令索敞再一次觉出了这个院落的清雅和幽谧。茶碗里的样数多,除了茶叶、冰糖、桂圆和葡萄干外,居然还有熟芝麻和干玫瑰。索敞谢过了娥娘,端起来便喝,舌头上烫了一下,忙抽了一口凉气。娥娘道:老东主,你消停慢用,不慌忙的,天气太冷了,先暖暖身子骨吧。索敞从身上掏出几块本省的银洋,在炕桌上推了过去,声称这是一点心意,请对方收下。娥娘笑言:表叔昨日已经给过了,再说这里又不是酒楼和客栈,老东主只不过顺路来歇缓一下,何必这么破费。一席话,让索敞猜解出了两层意思。其一,娥娘的口音,的确跟丁荣猫一致,属于外地客,和关外三县以及河西一带的均不同,丁荣猫是男将,声嗓里带火,话很硬,但同样的辞藻,从娥娘的嘴里吐了出来,就仿佛从水里拎出来了一把嫩芫荽,馨香四布。另一个,娥娘喊丁荣猫是表叔,显见他二人之间隔了辈分,上下有别,这一下子让索敞踏实了不少。这一时,娥娘靠在炕沿边,俯下身,两只青葱似的手,忽东忽西,扫了扫炕桌上的麻衣。炕毡上也遗落了不少,娥娘的手扫过来时,碰了一下索敞的膝盖,又碰了一下。索敞抬身,往炕里头挪了挪尻子。捡拾完了麻衣,眼前忽地洁净了许多,索敞也不再贪嘴了,内里滋生出了更多的好感。娥娘揭开炉箅子,将半把麻衣丢在了炉膛中,火腾地冒了上来,将她的颊脸和五官映得绯红,好像搽了一层沙州城里特等的胭脂似的。娥娘也不多嘴,埋下头,悄静地出了门。

阒寂下来后,索敞环视了一遍屋子,见对面的供桌上摆着一只香炉,插了三炷香,却不曾点着。桌上另供着一册经文,一碗净水,花瓶里戳着几枝枯干的芦穗,尾羽摇曳着,一定是去年秋上从芦荡里摘采来的,素朴,简净,落寞。索敞信了管家的话,娥娘准定是一个心如枯槁的人,落发为尼或许真是她的初心,牵扯不上失散的哥哥,以及被夫家辞退的不堪。索敞的手摸起一块银洋,吹了吹,搭在耳朵上听余音。银子是醒着的,银子张看着这个浮世上的人,有的人碰死在钱上,有的却生出了舍离心,一个人悄然遁入世外,关上了今生今世的寺门,从此匿迹不见。这么恍惚时,索敞听见娥娘轻声咳了一嗓子,又咳了一嗓子,忙将窗户切开了一牙,目光探摸了出去。

这么着,索敞的心跳得更慌了,内里潮起了一股感念的汁水,难以自持。窗外,娥娘坐在廊檐下的板凳上,左手抓着一只靴子,右手攥住一团雪,将上面的烂泥仔细擦去了。雪本来是白的,转瞬就脏黑了,但靴子的脸豁然一亮,露出了本色。用完了雪,娥娘又用一块抹布擦来拭去,里里外外地擦了好几回,靴子仿佛膏了油似的,精神无比。娥娘收拾完了一只,再收拾另一只,嘴里不时地轻咳了出来,八成是受了风寒的缘故吧。索敞认清了,娥娘手里的靴子恰是自己的,腊月里在彭家靴子坊里定做的那一双。索敞抬身,刚要打开窗子,想跟娥娘说话时,听见了大门外一阵响铃的声音,管家回来了。

索敞忙敛下身子,往烟杆子里填料,始终埋着头。丁荣猫率先进了门,连公子尾在后头,两个人带进来一股寒气。只瞥了一眼,索敞便在心里骂了一声二毬,对客人厌恶起来。大冷天的,连公子摇着一把扇子,背着手,有人养没人教的烂货,放肆地抓起炕桌上的吃食,先嚼吃了起来。丁荣猫一番礼让,请连公子坐下,冲了茶,又绍介了一番炕上的老财东。按事先的约定,老财东年纪大了,耳背,一应事务均由管家来操持。丁荣猫先绍介了主仆二人的大概身份,在河西一线上行商的简略经历,声称如今落脚在了敦煌,置办了这么一座小院,无非是想踏实下来,慢慢经商,安心养老。连公子态度倨傲,下巴高扬,一边吃,一边乱吐着嘴里头的余渣,甚至没正眼瞧一下阴影中的索敞。后来,连公子没去摸碟子里的干果,却抓住了钱,翻来倒去地查看了一下银洋,见一面有龙,另一面则镌了一尊佛像。连公子吹了吹,搭在耳朵上听音,撂下价码说:掌柜的太客气了,不过我的身价高,你问一个问题,我便拿走一块银洋。丁荣猫恭维道:看你说的,谁不知道连公子是关外三县有名的人物呀,当面请教你,要少走许多的弯路,岂是一个钱的事。这番说辞,令连公子合上了扇子,松弛下来。炕桌上一共有四枚银洋,丁荣猫省却了废话,开门见山道:是这,我们之前跟胡家坊的老财东胡恩可有过联系,想来年做皮货上的生意,可眼看着就要开春了,却听说胡恩可身体有恙,家里的大门都落了锁,概不见客,现在真是老虎吃天,没处下爪呀。连公子摸走了一枚银洋,答复说:不错,前一向那个老财东去莫高窟朝佛,但佛并不赏脸,也没应许他的求告,偏偏还降下了一场灾难,让他瘫在了半路上,生死就在一线之间。丁荣猫又问:究竟得的啥病呀,听说已经醒来了?走风了,那个老财东的脑子里走了风,昨天早上醒来的,但人还瘫着,屎尿都拉在了炕上。言毕,又摸走了一枚银洋。忽然,连公子搁下了茶碗,声称内急,簌簌簌地出了门,站在院子当中,掏出了裆里那一件男人的东西,冲着那几棵枯干的葵花,尽情地撒了一泡尿。尿毕了,连公子美美地抖了抖,这才蹒跚进来,开始抓紧挣钱。

这当间,索敞已经悄声布置了下去,管家有了方寸,即刻照办了。连公子讶异地看见,炕桌上的银洋多出了三块,总计是五枚,这是今年春节最肥厚的一个红包,立时眉开眼笑了起来。连公子绍介说,他平时豢养了不少的眼线,遍布在沙州城的五行八作中,小的如谁家遗失了个针头线脑,大的像哪家丢了什么骡马牲口,他准保第一时间获知,尽在掌握之中。又讲,胡家坊的老财东醒来了,病榻前要架一盆火,火不能带烟,还要温性,所以胡家订购了祁连山里松木烧制的木炭。这么着,木炭贩子进去了,听见了老财东活转的消息,他立马知道了。索敞松了一口气,这正是他需要的,也是从腊月里至今,一直困扰着他个人的难题。丁荣猫喟叹说:哎哟,既然胡家这样子了,买卖联不上手,看来看去,敦煌也就只剩下去义庄的索家打问一下了。岂料,连公子登时鄙夷开来:嗬,义庄是啥门槛,就你们这几个嗑瓜子的小钱,还想跟义庄的老财东联手呀,看把你们美的,趁早打消了这样的念想吧。丁荣猫追问:义庄是啥门槛?义庄也得吃饭,也得做生意不是,沙州城里的大小油坊,不就是索家开的嘛。连公子不想深入下去,这个话题显然让他泼烦死了,便概括说:义庄的老财东是关外三县的义人,也是敦煌的圣人,别打他家的主意,打了也白搭,我可警告二位。连公子起身,将银洋悉数揣进了自己小羊皮的夹袄中,意欲出门。这一时,索敞吧嗒着烟杆子,再也忍不住了,粗着声嗓问:

“啥叫义人,啥是圣人,请连公子给一个明示吧?”

“义人是人世上的树梢子,圣人当然就是人中间的狮子。”应答道。

索敞击节道:“哦,精道,这话太精道了。树梢子是天老爷的风吹的,狮子是佛和菩萨骑的,这两样的确不能去乱打主意,碰也碰不得的。”

“只能是拜的,供养的。”连公子肯定。

“听说,不知道这消息确凿不,”索敞顿了顿,终于适时地抛出了这个磨折了自己许久的话题,“听说,胡家坊的老掌柜答应过义庄,要在莫高窟的千佛灵岩上,替索家开一座石窟,立佛塑像,代代供养。可惜呀,可惜老掌柜在去莫高窟的路上,筋骨劳顿,耗神费力的,不小心躺倒了。但这个愿应该还在,就看他们以后认不认了。”

连公子止住了步:“真的?开一座家窟,那可是惊天动地的大事呀,难怪老掌柜病倒了。”眼神里霎时闪过了一道精光,咧笑一番。

“不错,莫高窟上一次开窟,还是在六十七年前。”

言毕,索敞不再吱声了,埋下头去,在炕沿上磕起了烟锅子里的渣料。丁荣猫见状,忙打起了帘子,将连公子相让出去,送上了门外的那一辆棉布车轿。炕里头有一摞被子和枕头,索敞惬意地靠在上头,架起了二郎腿,顿觉心里头有一罐子蜂蜜水破了,胳膊和腿都在发甜,舌头上也像含了一瓣玫瑰花似的,余味悠长。管家进来了,跺了几脚,气呼呼地嚷骂道:这个狗儿子,长了一张吃屎的嘴,只费了那么一点点唾沫渣子,便拿走了七块银洋。妈呀,足够他买下一个马圈了,他这一年顿顿吃羊肉都吃不完的。索敞下了炕,在找靴子,跟说:钱能办掉的事,其实是天底下最容易的事,千万别气坏身子,万一气坏了身子,钱说了也不算。管家轻喊了一声,门帘一挑,娥娘捧着一双干净的靴子进来了。索敞穿毕,往大门端里走去,像先前进门时那样面色肃然,那般威严。到了门外,索敞抱了拳,简单地道了一声谢,返身而走。娥娘悄静地说:路上吉祥。

走在仓鼠街的巷道里,地上依旧湿滑,但索敞没再扶墙,脚下踏实极了。管家趔趄地追撵着,险些一个跟头摔倒在泥浆和积雪中。索敞暗自激动,他瞭见自己的那一双靴子外,仔细地包裹着一层麻布,将靴子整个遮护了起来,娥娘真是个贴心而细致的女人呀。

春节是家里的热闹,元宵则是整个敦煌的喧腾。到了这一日,沙州城里结彩棚,铺陈冠梳,遍地都是吃喝摊子,士女游观不禁,民风开放。关外三县的庄稼户们携妇将雏,一发拥进了城里,观赏各式彩灯和社火。白昼里,二十三坊出动了各自的社火队,在县衙门口尽兴表演斗龙、竹马、高跷、跑驴、斗狮、旱船,看谁拿到的打赏多,比谁身上的披红厚,暗中都在较劲,一个也不服一个,相争着来年的好彩头。入了夜,元宵节的前后三天,街巷里一律张灯,灯曰鳌山灯,上头堆金砌银,稼穑丰饶,风调雨顺,仿佛一树树繁花,结满在了人们的头顶之上,真所谓东风夜放花千树。游人们麇集在两廊,绵延不断。为此,敦煌县衙派出了所有的马班、步班和快班人手,分布在大小街巷里,巡防来去,维护着秩序。往年的这一段,时有踩踏事件发生,醉鬼当街,贼娃子们也猖獗,县衙的牢狱里常常灌满了人。县令申瑞元,山东籍,生员出身。他在一封家书里哀声抱怨道,为了这三日,他居然大把大把地掉头发,几成了一名秃子。然则,他又强调说,边关冷月,大漠张灯,无限江山,承蒙帝恩。申瑞元的这几封书信,时隔半个多世纪后重见天日,并被编入了《酒泉地区文史资料汇编》当中。

下半天时,沈性元便去了世兴堂,一直噘着嘴,守着父亲,看他打发走了最后一名病员。沈破奴见女儿上下寡欢,问她是不是跟弟弟性真吵了嘴,又耐心哄唆了她一番。但性元始终掉着个脸,后来居然摸出了一枚麻钱,声称要买父亲的两个时辰。为啥么?沈破奴敲着太阳穴,替自己解乏,不解地问道。性元讥讽父亲,指责他是一个财迷,光顾着坐堂卖药,一心挣钱,却忘了带女儿去赏灯。沈破奴不想讲大道理,快一个月了,他昼夜无明地在胡家坊和世兴堂之间颠簸,年没过,衣服没换,吃喝上也随处将就,困倦得只想钻进一个山洞里,闭关睡上十天半月。但拗不过女儿的颟顸,沈破奴净了脸,穿戴整齐,叮嘱伙计们上好门板,方带着性元出了门,淹没在了沙州城的稠密人烟中。

天光还早。这个季节的日光仍是凉的,沈破奴一路上都在打哈欠,嘴上的气息发白,眉毛上也挂着霜。县衙门前照例是一些落地摊子,耍猴的,耍把式卖艺的,猜谜的,卖虎骨鹿角的,兜售玉石的,叫卖针头线脑的,沸反盈天,耳朵都要炸了。进了主街之后,多的是胭脂家、皮货家、调料家、布匹料子家、铁匠家、蒸笼家、冰糖家和茶叶家等坐商,不急不躁,热脸迎客。性元喊住了父亲,指着一只滚开的油锅,嚷嚷着要吃老鼠。沈破奴登时怒了,申斥说一个女儿家的,乱语三千,简直野惯了,簌簌簌地掉头便走。性元嘻嘻哈哈地追了上来,缠磨着父亲,让他消消气,顶多不吃了呗,自己又不是属猫的。又走了一截路,性元忽然蒙住了父亲的脸,命他张嘴,令他牙咬,催他咀嚼。性元问:吃出啥味道了么?哦,吃出来了,一定是红糖豆沙的馅,甜得掉牙,沈破奴鉴定道。待睁开眼睛时,沈破奴一时间恶心了不少,嗓眼里像塞了一具尸骸似的。性元举着一根红柳枝,上头果真串着一只老鼠,炸得金黄色,半截身子已经入了父亲的肚子。性元失笑说:爸,这下你属猫了,老鼠在你的肚子里转世了。沈破奴是外乡客,毕竟不太懂沙州城里的那些旁门左道,等看清这是一只面粉捏塑的老鼠时,也就止住了恶心,明白自己受了捉弄。性元道:吃了面老鼠,等于祭了天地,这一年鬼魅不缠,神佛保佑,世兴堂里准定生意兴隆,日进万金呀。沈破奴纠正说:此言差矣,我宁可世兴堂门槛冷落,哪怕就是关张歇业,让我伺候一亩三分地去,也盼望世上的人们无病无灾,一个个能把饭碗端起来。性元继续顽劣,声言说:沈先生呀,你答应我一件事,我便不再乱语三千了。沈破奴问答应什么。性元慷慨道:买一只牙梳子。

牙梳子是祁连山南麓的游牧部落贩过来的,一只要卖八个铜元。沈破奴不想扫女儿的兴,掏了钱,专买了一个最漂亮的,性元一下子雀跃起来。祁连山南麓出产一种珍稀的白牦牛,牛角珍贵,既可以入药,亦可以雕成各种首饰或用具,牙梳子就是其中的一例。性元借着天光,见手里的牙梳子薄如纸张,齿豁均匀,骨质中散发着一种灿然的黄金色,另有一丝隐隐的酥油气息,简直欢喜莫名。高兴完了,性元却发现父亲不见了,忙朝着相反的方向奔了过去。

连公子当然不会缺席沙州城里这一年一度的节庆。尤其目下,连公子挣了大钱,少不了胡吃海塞、醉天吐地、去欢场纵情一番。这顿席从中午吃到了后半天,七碟子八碗重复上,连公子的喽啰们纷至沓来,开始薅他的羊毛,一张张嘴就像从油缸里捞出来似的。性元走过开福馆子时,恰好瞥见连公子说毕了胡家坊老财东的病情,又开讲胡恩可去莫高窟朝佛,在千佛灵岩下发愿,要替义庄开一座家窟,发誓立佛塑像,代代虔敬供养之类的话题。旁边桌子上的客人们也都拢了过来,围成了一座人山,品咂这个爆炸性的消息。连公子形容猥琐,鸡皮蛙脸的,他原本是沙州城里的一个下三滥,靠着偷鸡摸狗、欺东骗西打发光阴,鲜有人搭理。不料这半年来,连公子仿佛重投了一回胎,换了一根上好的口条,一忽儿像狗那么张狂,一忽儿又像公鸡那般嘹亮,但凡关外三县的大小事端,都会由他这一只破喇叭宣传出去,弄得满城皆知。人都有爱看热闹的毛病,这么着,连公子便有了市场,慢慢端上了煽风点火的这一碗饭。性元不客气,也不畏惧,挤进了开福馆子里,耳食着有关胡家的一切。连公子干完了一碗苞谷酒,声嗓迷离,总结道:我都说了几百遍了,舌头也磨短了,那几个胡家的后人瞌睡装死,竟然也不来请教我,孝敬我,难道这不是在升我的血压嘛。连公子又绍介,上一次在千佛灵岩上开家窟,还是六十七年前的斑驳往事了,当时敦煌一带闹伤寒,死了不少的人。就在疫病大面积蔓延,沙州城空了一大半的节骨眼上,一个来自四川江油的中医出手相救,免费熬汤煮药,施舍给病人们疗治,结果方子有奇效,搭救了所有的人。灾难过后,敦煌人感念这个中医,送他一个绰号“叶伤寒”,以示嘉许。这还不算,不论官府民间,抑或是财东寒民,大家有钱的出钱,没钱的出力,你家送一根椽子,我家赠一块炼砖,终于在千佛灵岩上开了一座叶家窟子,让他的名字流芳到了现在。连公子讲累了,用酒水润喉时,却听一个看客问:开一座窟子,没有百十两黄金的话,恐怕是拿不下来吧?连公子噗嗤一笑,苞谷酒喷了出来,碗也碎了,连连称是,夸赞说你聪明劲大了,一句话就问在了关节上。连公子抖了个包袱,这才重锤响锣地下了判语:所以说嘛,胡家坊的老财东空许愿,吹大牛,舍了他们一家老小的性命,也攒不够开一座窟子的钱。于是乎,老财东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装病等死,演一场苦肉计,把债抵赖掉,让义庄上下空欢喜一场。有人插嘴问:那义庄的脸往哪达搁?这分明是佛头泼粪的勾当,折了面子,索门的老掌柜岂能咽得下这一口恶气。连公子面带骄矜:哦,改天我去义庄的府上坐坐,摸一摸老掌柜的脉吧。

一伙人继续纠缠着,鲜论胡家的长,尽说胡家的短。连公子犹记得胡家的两个儿子对自己的不屑与轻蔑,那一份耻辱让他至今心悸,也让他的这一张破嘴游走晨昏,尽行诋毁和污蔑之能事。旁边的性元实在听不下去了,但也不能饶了这些老婆舌。恰巧,桌上的苞谷酒淌了下来,淌了一地,性元抄起窗台上的一个灯台,霍地点着了,腾起了一团蓝火。性元跑出了开福馆子,一口气跑到了西稍门,跳上一辆车轿,去胡家坊告状了。

那一头,沈破奴寻遍了整个主街,却没看见女儿,心里倒也不急。人众荟萃,聚市如云,沈破奴不喜欢眼前的嘈杂。他的性子偏静,只想赶紧回到世兴堂去,将先前留下的几个方子再复审一遍。岂料,刚路过葛平望家的店面时,门端里突然伸出了一根胳膊,将他拦了下来。沈破奴一怔,惊见鸣沙山书院的山长丰鼎文坐在街边的条凳上,停下了吃喝,笑容洋溢。丰鼎文身形瘦削,额顶突出,须发皆白,一部长髯飘飘洒洒的,既像老寿星,又恍若一位得道的世外高人。葛平望家经营的是菜锅子,羊汤打底,锅里埋的都是菜蔬,据说是独家秘方,远近有名。沈破奴忙抱拳一揖,鞠躬致礼,说了过年吉祥的话。丰鼎文邀沈破奴落座,又将他绍介给了桌上的伴当们,催喊伙计过来,添了一副碗筷,请沈破奴不要嫌弃。沈破奴自称吃过了,单独要了一碗开水,思忖道,这熙来攘往的敦煌人可都是瞎子聋子呀,名重一时的山长坐在这里,居然风不吹,草不动,无人识得,也没人来问安。责问归责问,沈破奴先自有了一份歉疚,偷偷进去,将这顿饭结了账,又悄然回来,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那样。丰鼎文一边吃喝,一边问了世兴堂的近况,并再三感谢沈破奴在母亲病重期间的殷勤照护。在沈破奴心目中,丰鼎文也太不讲究了,一身棉袍邋遢极了,领袖处也破损了不少,露出了一坨坨棉花。一代山长吃没吃相,坐没坐相,一条腿跨在凳子上,一边揩着脖颈子里的汗,一边捞着菜锅子里的吃食,汤水溅在胡子上,漾在桌面上,跟田夫故老没什么区分。沈破奴没话找话,问说:先生,你也是来游赏花灯的么,恐怕有好几个月没下山了吧?丰鼎文一再摇首,揶揄道:哦,我带着这几个门生,刚刚从肃州城里返回,路上花了三天四夜,一车的饿死鬼刚进入沙州城,就来这里打尖了。沈破奴走了眼,小人多作怪,不免自责了一番,再次去了一趟后堂,多添了几道菜蔬。

沈破奴问说:先生,这寒天冻地的,你不在家里过年,风尘仆仆地去肃州干什么?丰鼎文怔了怔,反问:你不知道么?沈破奴哑默着,不明所以。唉,还不是那个牛鼻子道士惹的祸嘛,丰鼎文停箸不食,长叹一声:王圆箓那个贼娃子,现下已经把藏经洞败光了,也把莫高窟败光了,腊月里,他又卖掉了一套卷子和写经,我知道消息时已经太迟了。这不,我们追到了肃州城,线断了,只好铩羽而归。那个下寺的住持王圆箓,沈破奴其实是识得的。三年前的夏天,下寺的庙祝赶着一辆车,停在了世兴堂的门口,将王圆箓扛了下来。王圆箓躺在炕上,浑身脱了水,人也陷在了昏迷当中。庙祝绍介说,住持吃了不洁的东西,闹了几天的痢疾,但他性子顽固,始终不肯来沙州城里疗治,只喝了一些香灰,一个人偷偷地硬挺着。沈破奴不敢大意,诊了脉,开了一张烈性方子,亲自煎药服侍,一下子打通了病人的脏腑。待王圆箓清醒时,已过去了两天。蹊跷的是,王圆箓头一次听见沈破奴开口说话,便叱问道:你也是九头鸟?沈破奴同样听懂了对方的口音,心下一喜,自介说是湖北黄州人氏。王圆箓道:在下祖籍湖北麻城,不过我是在陕西长大的,来敦煌已经有些年头了。其间,沈破奴回家了一趟,等再回到世兴堂时,却不见了王圆箓和庙祝的影子。沈破奴当时也没计较,这世上的有些人怕生,有些人却怕熟,只有在陌生的环境下才感觉安全,就像自己走附塞下,隐姓埋名一样。沈破奴又问:先生,听说藏经洞里的东西,如今都散落在民间了,你即便追了回来,又能如何么?哦,你问得对,问得好,追回来又能怎么样,我这一趟不是书生之气,我这是逞匹夫之勇呀。一席话,仿佛一把剪子,突地戳在了丰鼎文的眼睛里。这一刹,沈破奴忽然瞭见泪水挂在了山长的颊面上,有一些勉强的苦笑,亦有一丝抽搐。丰鼎文哀声说:大难将临呀,京城里乱象迭出,妖孽作怪,我一介匹夫,居然还苟活在这边境之地,还在大吃二喝,不知人间安危,我像蝼蚁一般可怜啊。沈破奴立时慌乱了起来,歉然道:山长,怪我多嘴,惹起了先生的不快。丰鼎文不为所动,摆手制止住了沈破奴,突然间仰面嚎哭了起来,犹如一个放肆的娃娃那般。

哭声惨厉,仿佛在嚎丧。路上的游人们纷纷拢了过来,挤在葛平望家的店门口,见一个鸠面银发的老者哭得失控,哭得山奔海立,飞沙走石,哭得像一台敦煌六合班上演的悲情大戏。沈破奴自感罪孽深重,起身踅出了人群,大汗淋漓地站在了街上,长出了一口闷气。这么着,沈破奴觑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脑子里也萦回着一位故人的名姓。沈破奴再也顾不得鸣沙山书院的山长了,忙撩起袍衣,簌簌簌地追撵了过去。

但是,今年元宵节的人,比鸣沙山上的沙子还多。沈破奴挤在稠密的人群中,将自己挤得越来越瘦,越来越窄。周围的人一派浑然,步履缓慢,完全不顾沈破奴的急迫心思,拦挡得水泄不通。挣扎着走出了主街,过了以前的参将署,过了城隍庙,过了庆祝宫,过了道光年间的右千哨局署后,游客一下子稀了。那个人刚要拐入戥子街口时,沈破奴扳住了对方的肩膀,喊停了他:

“孔祥鹤,孔大先生。”

这个关节上,那个人回转过了身子,一脸木然。沈破奴瞭见对方的手上拎着一只白雪雪的猪头,猪的鼻脸上结了一层冰,样子骇然。沈破奴知道认错了对象,忙致了歉,虚了一礼。虽然阴差阳错了一回,但沈破奴终于收获了一个名字,也迅即忘掉了先前所有的不快。沈破奴明白,孔祥鹤这个名字,对胡家坊的老财东而言,几乎与佛陀和菩萨一样重要。

冥冥中,这凡俗的三颗字,也将开启关外三县另外的一幕重大篇章。

雪花豹的性子太烈,四蹄踢踏,尾巴高扬,颈鬃也奓开了,一副拒绝驯服的样子。性元刚靠近,试图去摸一把时,便惹来了对方的怒火。陈小喊劝诫:千万别碰,小心着了它的蹄子,在你的脸上开一座染坊。哼,是不是因为我是个女儿身,你就嫌我晦气,才给你的这个牲口主子帮腔,你故意吓唬我呀?性元的牙齿上有刺,跟雪花豹没啥两样,迅即回击道。陈小喊动作利落,将马背上的板材卸落下来,款款地搁在了地上,以防碰碎。梵同吆来了家里的几个伙计,将板材捆住的冰块抬进了院子,交代他们小心轻放,安置在背阴的地方,防着化了。干完了这一趟活,陈小喊歇缓了下来,接过梵同手里的一碗茶,一饮而尽。梵同的心里潮起了一股激动,舌头上搁着一大堆感激的话,却始终也吐不出口。梵同哑默着,拍了拍陈小喊的夹袄和皮裆裤,拍干净后,目中浮现出了一种崇拜的神情,拽住了对方的袖子。陈小喊再三叮咛,今天伐来的冰块比较大,也干净,足够病人用上好几天的了,等他回来后,再去伐上一些,肯定断不了顿的,尽管放心。梵同讶异了,问说:小喊哥,你是要出去玩,还是接了一个挣钱的买卖呀?陈小喊语气灰败地说:唉,不是去玩,也不为挣钱,这次要去一趟马迷兔,估计还要翻越一次万里墙城的。那么远呀,那小喊哥你快去快回吧,路上一定当心。梵同其实对这个方向一无所知,只好懵懂地点点头,顿觉心里空落落的。

一连数日,陈小喊都是不请自来,拉着雪花豹进入胡家坊,在马院的门口卸下一大块白冰。头一次来时,梵义和梵同均吃了一惊,谁也没央求,谁也不曾托付过,但陈小喊悄静而来,慨然相赠,令兄弟俩措手不及。更稀奇的是,陈小喊伐来的这些冰块,竟然是月牙泉里的,纯净,硬朗,水分饱满。沈破奴用过之后,夸赞说这种冰块比渥洼池里的性子更温和,少了一些尖锐,多了几许绵软,用在病人的身上最恰当不过。自打胡恩可睁开眼睛之后,沈破奴更是不敢大意,继续用冰块敷在了病人的头颅左近,一是降温,二是怕他的血管脆弱,继续走风。陈小喊不觉得自己有恩于人,卖弄道,他跟月牙泉边的菩萨殿、龙王宫、观音堂都有交情,那些和尚天天念阿弥陀佛,这些冰块一定都被加持过了,肯定管用。沈破奴亦称道,铁背鱼,七星草,五色沙子三件宝,看来月牙泉果真是药泉,洵不虚言呀。梵义过意不去,让陈小喊不必辛苦了,家里的伙计们已经陆续回来了,有的是人手。陈小喊却大大咧咧的,声言说,你们只管照顾好病人,行好孝,冰块的事全都归我了,举手之劳,何足挂齿。私下里,梵义对弟弟讲,这个游击看似鲁莽,其实心里藏着一根绣花针,心思缜密,重情重义,真是可以交往下去的。哥哥的首肯,让梵同一时间长了脸,也觉得是在夸自己似的。

梵同探问说:咦,小喊哥,你不是在等一个人么,等来了么?陈小喊摇首。究竟是什么人呀,还值得你等一个春节,这么牛皮哄哄的?又问。陈小喊道:我这次去马迷兔,去万里墙城的北边,也是为了等这个人。其实,我已经在沙州城等了他整整六年了,我几乎快等成了一尊石人,熬煎坏了。梵同突然掉转过身子,一道烟地跑进院子里,一头钻进了灶房。不一时,梵同便在一只羊皮口袋里装满了鏊饼、花馍馍、肉干、干果之类的,臃肿地扛了出来,让陈小喊路上吃。不承想,陈小喊却不闻不问,出神地盯望着远处。

也算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奇迹吧。此刻,性元拿着那只刚买来的牙梳子,一把一把地梳着雪花豹颈后长长的鬃毛,彼此都安静极了。雪花豹低下了颈项,鼻脸刮蹭着性元的胳膊,喷射着白色的气息,有一种偎依和不舍的味道。牙梳子梳完了左侧,又开始梳另一侧,渐渐地将纷乱的长鬃整饬一新,仿佛雪花豹系了一条围脖子似的。陈小喊简直看呆了,梵同也看傻了。按着敦煌人的说法,性元跟雪花豹一定前世里有因,今生才会这么服帖,这么熟稔,彼此间毫无芥蒂。半晌后,陈小喊嘀咕,天色不早了,我得上路了,遂蹒跚上去拽住了马缰绳。梵同抓紧将羊皮口袋担在了马脊上,见陈小喊身子一挫,跃上了马背,身形快得像眨了一下眼睛。性元摩挲着雪花豹的鼻门,厉声告诫道:小喊哥,你咋骑去的,原样给我骑回来,不许有半点的闪失,千万记住了。陈小喊高高在上,揶揄说:世兴堂的大千金,我现在发愁的是你将来咋办,谁会给你用牙梳子梳头,谁能驯服得了你呀。性元遭了一顿抢白,气得直跺脚,却也无计可施。陈小喊开怀道:屎哪吒,哦,不,胡梵同,我这就要走长路了,你赏我一句话,或者一首诗词吧。这个简单,梵同如探囊取物一般,扯开了声嗓,吼喊说:英雄立马腾飞,长刀劈断斜晖,天外一声霹雳,鞍旁俘得人归。声音刚毕,却见雪花豹裹挟着一团罡风,消失在了胡家坊的路口。

后院中,伙计们拢在了南墙下,叽叽喳喳的,嘈杂声起。梵同气不过,径自跑了过去,对着一个说笑的伙计来了一个抽脖子,抽得对方趔趄了一番。伙计们辩称,陈小喊拉来的冰块中居然冻着一条鱼,他们不知道该咋办。性元一下子被勾起了兴趣,忙和梵同蹲在地上探看。陈小喊果真心细如发,伐下冰块之后,担心冰块被颠碎了,也害怕搁在马背上融化,便在冰块的四面砌上了板材,孔隙之间塞满了麦草。拨开麦草,长方形的冰块晶莹雪亮,连一粒沙子也不见,像一块巨大的水银镜子。但冰块的内部,奇迹般地镶嵌着一条鱼,脊梁黝黑,身体囫囵,鱼鳞下的经脉都清晰可见,约摸有性元的小拇指那么大小。

不用问,这是月牙泉里的铁背鱼,封冻的时候来不及沉入水底,半路上耽搁在了冰块里。性元去过月牙泉,也见识过铁背鱼、七星草和五色沙,但目下的难题在于,如果冰块化开了,鱼还能不能活转过来。这么一讲,梵同亦嘻然一乐,说这正是让我脑瓜疼的问题,干脆伐下来这一小部分,丢在盆子里试试吧。此时,性元对梵同耳语说:哦,今天十五,合该天心月满,有这么多的吉兆,我简直觉得这条鱼就是来送福音的,指不定它就是度母的化身。梵同毕竟比性元年岁小,心中不解,干么如此地小题大做。性元却道:瓜娃子,等着瞧啊,这条鱼一定会活下来的,你爸也会彻底清醒过来的。

梵同的内里漫过了一股暖意,心忧了起来,战栗地盯看着伙计们伐下了其中的一块冰,款款放在了盆子里。自从父亲被急症击倒后,先前的顽劣、浪荡和随性,在梵同的身上业已荡然无存。他几乎在一夕之间长大了,成年了,稳静了。梵同盯视着那条冷寂的小鱼,仿佛看见了自己,而那些拆解下来的冰块,几近于水晶一般,又让他忆起了父亲和哥哥教导过的一个词:纯明。梵同回说:嗯,好我的姐姐,我信你,它一定会活过来的。性元的嘴巴突然洞开了,狂热道:瓜娃子,你喊我什么,你再喊一声?

刚才的这一切,都被站在高房子上的梵义尽收眼底。

梵义的胡子渐渐黑了,变得也硬,这让他恍惚觉得先前的嘴脸是一块软糖,目下的眉眼却是一块铁板,寒天饮冰,冷然对世。敦煌人讲,若想知道,经过一遭。以前在爹老子的庇护下,他的唇上顶多是一些汗毛,但这场突发的病魔,不仅打垮了父亲,还给他这个胡家的长子更换了一张脸。此刻,梵义没有畏惧,也不孤寂。抬望时,一轮冷月从祁连山,从三危山的头顶上慢慢升起,挂在空中。月亮饱满丰盈,只字不语,用了它整整一世的清晖,照过先人,也照着眼前这个浮世上的后人们,照过紫禁城,也照着远处的沙州城,照过了河西一线,如今恰好照在了敦煌一带的关外三县。月亮像一本缄默的经书,就藏在人世间的高处,让整个夜空,仿佛一座秘密的佛龛,却无人识读。这一年的梵义,或许猜破了若干命运的真相,暗自感喟道:我的好月亮,以后你就是我惟一的伴当。

视野中的胡家坊,正沉浸在月光的沐浴中,和顺,稳静,一派清吉。在梵义的心目中,自家的院落却像一根病木,刚刚从沉疴中挣扎过来,但依旧锈迹横陈,气息奄奄,遍布着一种哀苦的气息。过了这个元宵,雨水会来,惊蛰会来,而后是春分和清明。不必问,别人家的园子里一定会按着时序,前一天发芽,再一天抽枝,无波无澜,无惊无险。可自家的这些亲人,这一片田地,该不会就此沉沦下去,一病不起吧。念想至此,梵义觉得浑身的骨头抖瑟了一下,有的是力气和想法。左臂的关节隐痛未消,虽然沈破奴后来正过一次骨,但离复原尚有一些时日。月亮,我的好月亮,你现在看见了我,那就照着我以后的路,让我把天空扶稳,把路走好,让我像爹老子说过的那样,纯明和精良一些吧。发完愿,梵义打起了帘子,踅进了高房子里。

母亲胡白氏一边喂米汤,一边擦着丈夫嘴角上的饭粒。爹老子病倒后,一直进不了食,急得大家乱转。还是母亲灵光,迅即想出来了一个法子,要将丈夫当月娃子一样对待。管家苏食去了一趟野马南山,问当地的土著人购了一只产奶的山羊,圈在灶房里。母亲天天用贡米熬煮上一锅稀饭,里头放了大枣和蕨麻,文火炖烂。待稀饭放凉后,母亲便用勺子刮出来上面的一层浮汤,声称这是米油,十碗干饭也换不来的。山羊的奶最生力气,每次挤出来一小碗,母亲就拌在了浮汤中,调和均匀了。头一次喂时,爹老子的嘴始终也撬不开,母亲真的将他当成了一个未满月的娃娃,嘴里哄唆着,手上的汤汁慢慢浸润着病人的嘴唇。胡恩可睁眼之前,一碗浮汤差不多要喂一天,现在好转了,他的口舌僵硬地配合着,喉咙里居然还有咕隆咕隆的吞咽声,让胡白氏觉得工夫没有白费,饭食也香。见儿子进来,胡白氏喂完了最后一口,一屁股坐在了凳子上,咯咯咯地发笑。梵义问咋了。胡白氏噙着泪花花,哽咽道:老了老了,咋又添了这么大的一个儿子,让我重又当起了月婆子?不过么,比当初拉扯你们弟兄三个要容易,我乐意,我也认命了。这是胡白氏仅有的一句抱怨,如果这算抱怨的话。梵义望着母亲,她几乎是一夜白了头,但笑得泪汪汪的。梵义接过碗,仰了头,将残汤剩水灌在了自己的嘴里。

饭食毕了,胡白氏又要拾掇丈夫的身体,打算入夜。爹老子的脊背下垫着一摞被褥,脑袋靠着枕头,整个身子像一道弯弓。胡恩可双目圆张,目中既无一丝神采,亦无半点动态,僵死地盯看着头顶上的仰衬纸,好像房梁上藏着一道深沉的机密似的。胡白氏拉开了被子,一具粗糙的肉体瘫在炕上,软弱,衰微,不堪一击。梵义惊了一下,但闪避不及。梵义瞭见了父亲那一根巨大的下体,莫名地心慌了起来。不错,梵义从爹老子的胯下,清晰地认出了自己,也认出了胡家的根脉所在。这一瞬,一种天然的传承与使命感控制了他,令其立在地上,动弹不得。胡白氏冷不丁地说:让他们说去,嚼舌头去,梵义你千万别听,嘴长在旁人的身上,再老婆舌,他们也咬不下咱胡家人身上的一块肉,抢不了咱的一碗饭。梵义骇然,明白母亲的所指,但这些话是性元天擦黑时才跑来转述的,母亲又从何而知的呀。胡白氏兀自忙碌着,搬开了丈夫的大腿,从他的尻子下抽出来一个布袋子。又尿了,一大泡骚尿,连袋子里塞满的干土都板结了。胡白氏切齿道:哼,连下人们都在乱嚼舌头,想看我胡家的可笑,做梦去吧,哪怕你爸再也说不了话,走不动路,以后是一个活死人,但只要眼睛睁着,我就要把他服侍得像一个大财东,把他收拾得干干散散,做一个沙州城里的特等人,让狗儿子们的算盘全都打乱。胡白氏倒出了湿土,又填了一袋子烫热的干土,衬在了丈夫的裆里。梵义不敢插嘴,母亲多年来耽于家务,从不过问外面的世事,包括胡家生意上的得失,是一个真正的妇道人家。却原来,母亲的心中早有一杆秤,掂量着人世上的一切暖凉和悲喜。母亲既遮护着丈夫,又庇佑着儿子们,生怕他们吃了亏,受到莫名的欺辱。胡白氏淘了一块手巾,开始擦拭丈夫的身子,下手很轻,好像那些皮肉吹弹可破,比婴儿的还娇嫩。胡白氏继续数落道:笑话呀,天大的笑话,天老爷没死,天老爷还活着呐,天老爷在头顶上一直看着。红口白牙的,你索家的人到处喷粪,平白无故地给胡家赖上了一座窟子。哼,窟子是供佛的,不是你义庄的茅厕,想开就开。梵义不想劝,劝也白劝,知道母亲这么些天来憋屈压抑,发泄一番也是对的。胡白氏擦着丈夫的鼻脸,胡恩可的嘴巴张开了,像婴儿一般吧唧着,吮吸着,一脸的无知。母亲又喋喋道:哼,义庄的人想得美,想给自己家里开一座窟子,设一座赞堂,可偏偏将这一本瞎账,记在了我们胡家的户头上。账在哪达,契书呢,拿来让我翻翻看呀?索家的先人们不讲了,单单那个老贼娃子,义庄的那个老不死的索敞,他有啥功德,他凭啥往自己的脸上贴金?梵义不作声。梵义最是明白,有些事情爹老子许诺下了,自己便要萧规曹随,也要将母亲革除在外。胡白氏收拾停当了,自夸道:瞧瞧,你爸还是那么精神吧?梵义哀恳说:有你在,我爸一点也没变,他累了,他只不过想歇缓一下。

门外的台阶上,管家苏食气喘吁吁地跑上来,打起帘子入内。一见苏食的表情,梵义便料到一定有不测来临。果然,苏食说:义庄的索敞来探视老东主了,人和车已进入了胡家坊,先期派了一个伙计来告知。苏食也未能幸免,照例闻听了沙州城里的那些闲言碎语,气愤极了:这个老扯淡,偏偏在十五的晚上来串门,分明是黄鼠狼来拜年么,我这就去关上所有的门,让他在外面吹凉风去。孰料,胡白氏发笑:我说呢,眼皮子跳了一整天,跳得我心慌,这夜黑的,原来是曹操来了。苏食也看过敦煌六合班的《捉放曹》,当即说:白脸的奸臣,我这就出去拦他的车,让他滚蛋。胡白氏立刻否决了,慨然说:既然老东主醒来了,胡家的门今天打开了就不能再关上,害病吃药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罪,请他进来吧。苏食见状,只得应命而去,不敢多嘴。

胡白氏从炕柜里拿出来一件干净的棉袍,拍松了,解开纽襻,递给了儿子。梵义心知母亲的意思,忙将身上的除下来,换上了新衣。这是母亲年前就置办下的,但这个年过得灰头土脸,临到了最后一天,梵义才穿在了身上,闻见了新棉花的味道。梵义接过手巾,揩了脸,打算下去,胡白氏却喊住了儿子。母亲面色镇静,从墙上取下爹老子的那一支烟杆子,戳给了儿子,仔细叮嘱道:记住,你今天就是胡家的少东主,说话办事要有底气,不能乱了方寸。梵义将烟杆子插在腰带上:妈,儿子记下了,你放宽心吧。月色下,梵义款款下了高房子,立定在了庭院中。胡白氏也跟着下来了,端着一盆脏水,泼在了地上,掉头进了后院里。

少东主,这个黄鼠狼今天……管家苏食犹在郁闷中,不料刚开了腔,即被梵义截停了。梵义哄唆说:叔,你快去后院里看看梵同他们吧,不知那一条鱼活了没有?苏食目中疑惑,这寒天冻地的,哪来的鱼呀,但梵义的话又不能不从,忙消失在了夜色中。梵义抬望时,见月亮又升高了几丈,银屑一般的辉芒洒落了下来,有些清冷,但更多的是温热。

响铃来了,一辆车轿驶停在了胡家的门端里。辕马喷着气息,汗味很腥。

轿厢里搁了一只小炭炉,听见管家支好了下马凳,打起了帘子,索敞忙收回手,不再烤火。此番出门,索敞没坐缎子或棉布的车轿,而是挑了一顶麻布装饰的轿厢,颜色偏重。索敞清楚,既然是去看病人,就不能太扎眼,更不可招摇。一下车,索敞见梵义奔了过来,自己也忙着迎了上去,相率进入了胡家的庭院。双方站定后,梵义折下了身子,鞠上一躬,先说了吉祥的话。梵义是晚辈,理该如此。索敞也回了吉祥的话,先抱拳,又去捉梵义的手,想亲近一下,不料却被对方格开了。月色下,梵义沉静如水,动作老练,自腰间取下了那一根烟杆子,慢慢打开了烟袋,将烟料填在了锅子中。梵义将烟嘴的一方掉转过去,递给了索敞,请客人先用。索敞怔了怔,接了过去,衔在了嘴角上。梵义取出火具,点着了纸捻子,将一丛火喂将过去。索敞咂巴着嘴,一股辣人的烟雾,霎时灌满了整个口腔,冲鼻而出,又险些打出几个喷嚏来。抽吸了三口后,索敞受用已毕,也将自己的烟杆子取出来,填满了烟料,回请这个刚刚长出了一抹坚硬胡须的年轻人。

梵义接了火,将一股烟雾塞满了口舌,但他并不曾吐出去,相反却吞进了肚子里,吞了三口。索敞定睛看着,思忖道,这个稚气的少年人经过了一场家变,在慢慢地花落莲出,在探摸着属于他个人的路,同样也在技成出徒的过程当中。这么一想,索敞反倒释然了,心里有了充裕的把握,感觉此行不虚。

互吸对方的烟杆子,这是敦煌一带男人的礼仪,一种信任的表达。完毕,索敞歉然道:少东主,早就答应了在腊月里来胡家坊的,不料闻听了令尊玉山颓倒,不复于行,又怕过来探望时添乱,今天是大年里的最后一日,即便讨嫌,无论如何也得过来一趟的,还望家里的人宽谅。梵义感激再三,又简略绍介了一番父亲的病情,说情况向好,已经每天能喝下去半碗米汤了。索敞问说:到底是个啥病么,难道连世兴堂的沈破奴那样的医术高手也奈何不了,让老东主受这一份苦罪,熬这么大的难心?走风了,我爸的脑子里走了风,现在虽说醒来了,恐怕也将瘫痪下去,后半辈子躺在炕上,连话都说不出来。梵义坦率极了,一吐为快,将沈破奴的诊断结论悉数告知,无一个字的隐瞒,也绝不掩饰家里的半点困境。索敞虽然已有耳食,但如此石破天惊的真相,从胡恩可的长子嘴里亲自讲出来,仍叫他心中一沉,泪眼婆娑。索敞攥住梵义的手,哀恳道:快,快带我去拜望一下老东主吧,我急死了。

节骨眼上,偏偏有人横生枝节。

院门外,义庄的车轿嘎吱了起来,驾辕的马躁动不休,显然闻见了另一头牲口的气息。车夫抽了几鞭子,越抽,辕马却更激越了起来,难以驾驭。果然,不一时,胡家坊外又驶来了一辆沙州城里临时雇用的车轿,义庄的辕马堵了上去,截停了它。两个牲口一公一母,贴着鼻门,甩着尾巴,好像它们是前世里的一对落难夫妇。沈破奴从临时车轿上跳将下来,兑了车钱,簌簌簌地跑进了院子里。梵义疑惧地瞭望着,沈破奴本是一介稳静从容之人,还从没见过他行为如此破相,不成体统。这个晚夕里,沈破奴揣着一个失而复得的名字,脸上开了花,早就顾不上什么礼仪和教养了,也忽略了胡家的客人。梵义喊说:先生,你这是?沈破奴到了近前,上气不接下气的,扶住了膝盖,抬望说:少东主,有一个人管用,他比我强十倍,你爸的病或许有一点点指望了。先生,究竟是什么人呀,让你大半夜的这么奔波?梵义问。沈破奴终于喘定了,直起了腰身,嘻然道:孔祥鹤!

梵义却不再问下去了,掉转过身子,对义庄的老财东虚了一礼。梵义指着高房子,声称爹老子就躺在上头,请索敞随意,务必不要客气。索敞明白,梵义要和世兴堂的沈掌柜单另说话,也许事关机密,旁人自然是不能耳食的。索敞暂且告辞了,揽起了袍衣,蹬蹬蹬地上了高房子的台阶,挑起帘子,闪身入内。管家丁荣猫尾在后头,却没进去,而是立在了门端处,像一尊门神似的,不离左右。

胡恩可木然地仰躺着,照例是一脸的僵容,目瞪口呆,眼神直视着对面的一堵墙壁,眨也不眨一下。此前,索敞已经无数次地猜想过胡恩可的病况,想破了脑袋,也没想到竟如此危重。现在亲见了,真有一种与胡恩可隔世为人的恐慌。喊了几声老东主,不见回应,索敞伸手摸了摸病人的额头,沁凉一片。胡恩可的头颅周围,照旧码满了一块块白冰,融化得很慢,在制约着他的体温。脚下头却升了一盆暗火,让病人不至于堕入冰窖,冰与火平衡着他生命的两端。念想起去年收秋时,胡恩可还踏着夜路,深夜拜访了自己,当时的他健健朗朗的,孰料翻过了一个年,居然变得如此不堪,除了还有一口气之外,其实和一具遗蜕没任何的区别,索敞不由得悲从中来。又喊了几声老东主,老东主,索敞彻底失望了。

见四下无人,索敞蹒跚过去,将牛肋巴窗子关严了。索敞揭开被子,攥起拳,将指头上的一枚扳指,拼命地戳在了胡恩可的心窝处,运足了力气。扳指是玉石的,上头镌了一尊小兽,饕餮的样子。不管索敞怎么戳弄,如何刺激,胡恩可始终无动于衷,一副任人宰割的样子。索敞罢了手,心犹未甘,又掐住了胡恩可腋窝里的一坨肉,使出了浑身的力气,简直能把一头牛掐死似的。病人无知无觉地躺着,索敞终于死了心,明白对方已经是一根朽木了,也知道胡恩可从此一劳永逸地退出了沙州城,退出了敦煌、瓜州和玉门这关外三县。

高房子下面,沈破奴借着月色,滔滔不绝地陈述完了,盯看着梵义,等他拿主意,让他决断。孔祥鹤,梵义咂摸着这个陌生的名字,一时失措,不知该如何作答。沈破奴坦言,他跟孔祥鹤只有一面之缘,且在许多年前,目下孔祥鹤究竟是死是活,他也没有一点点把握,只能去碰碰运气了。比孔祥鹤这三个字更为震惊的,却是另外一个地名:焉支山。在梵义的心目中,焉支山几乎跟兰州城、西安城和紫禁城一样遥远。斟酌再三,梵义勉强开口:先生,我听你的便是了,焉支山值得一去,孔祥鹤一定要找见,否则,我就是胡家的罪人,不孝之子了,将来我没法交代的。话虽如此,梵义却觉得自己早已乱了阵脚,这突如其来的一个难题,简直在他的经验之外。沈破奴强调说:老东主的病,我沈某人只能到此为止了,现在慢慢维持住,等着你把孔祥鹤请回来,一切就有指靠了。梵义急了:先生,你可不能就此撒手呀,你这么一撂挑子,等于把我爸往死路上推。沈破奴破笑:少东主,我何时说过要撒手的?尽管放宽心吧,你去了焉支山之后,我原样伺候,我可不想毁了世兴堂的招牌。梵义一时鼻酸,怅然地抬望了一眼月亮:我明天就走,争取快去快回。

身后,索敞接住了话茬:梵义,你明天走哪达,去焉支山?嗬,你这是在给自己灌米汤,哄骗自己吧,你知道焉支山在何方么?这又不是去一趟莫高窟,舌头一滑,说走就能走的。沈破奴见不得这样泼冷水的,一时间气不过,兀自去了高房子。梵义心知义庄的老财东惜疼自己,也就不再隐瞒,说出了大概的目的。门端里,管家丁荣猫带着伙计,从车轿上卸下来了一地的礼品,花样杂多,林林总总,衬得上义庄主人的身份。大概是经历了刚才高房子上的一幕,获知了内情,又闻听了梵义的具体绍介,索敞心境大好,于是不吝辞藻,美美地嘉许了一番梵义的孝行。梵义哀恳道:老东主,侄儿出门在外时,家里头如果有难心事的话,少不了让弟弟们去找你帮衬,我先谢过你的菩萨心。索敞慨然允诺了,又探问说:梵义,这千里路上凶险莫测的,你打算怎么走焉支山?梵义黯然道:明天去东门外看看,如果有商团下河西的话,我跟他们搭个伴当算了。

“真该死,”索敞一拍脑门,“带了这些不值钱的,却偏偏忘了一样贵重的礼物。”

梵义一揖:“这已经让侄儿承受不住了。”

“你孝行天下,我想送你一样东西。”

哑默着。

“我送你一匹良骏,三日之后,你再下河西吧。”索敞笃定道。

这一刻,梵义的内里潮起了一份感激,心中不由得动情开来,泪水漫溢。梵义懊悔自己先前的粗鄙和无礼,也怨怪母亲的那一番唠叨与敌意,更对性元跑来胡家坊翻舌告状的举止厌恶不已。义庄赠马,这让梵义的眼前豁然开出了一条明路,也让他潜在的畏惧和忐忑一扫而空,忽地精神了不少,心气高迈。在大难临头之际,梵义别无选择,只好痛快地应承了下来,又说了一堆感恩的话。夜探胡家坊完毕,索敞踅出了门,站在车轿下,一只脚踩在了上马凳上。梵义再也按捺不住了,一把攀住了索敞,恳切道:

“老东主,侄儿也送你一样礼物。”

“哟。”索敞一怔。

“开一座石窟,专为义庄开一座高大漂亮的家窟,开在千佛灵岩上,开在莫高窟。”梵义亢奋了起来,语气截铁,“家父答应过义庄,许诺过老东主,虽说他现在病下了,不能兑现,但这个债由儿子来还。等我这一趟回来,仔细经营上几年买卖,攒够了钱,我就开窟。”

索敞冷寂道:“不必了。”

“侄儿是真心的。我现在当着你的面,我吃个毒咒。”梵义抢白道。

“少东主,你不必攒钱开窟子了,令尊的病要紧,花销也大。”索敞瞥见管家丁荣猫点亮了羊皮灯笼,挂在了车轿上,方悄语说,“这么着,这笔钱由我私下里出,但明面上开窟造像、为义庄供养的事,以后就交给梵义你去抛头露面,去做主张吧。”

羊皮灯笼消失后,月光重又卷土重来,笼盖在了梵义的身上。这时,院子里嘈杂声起,说笑声不断,简直就像此刻沙州城内的元宵灯市一般。梵义听见性元在说话,知道那一条被冻住的鱼醒转了,终于活了过来。 o8eJ4l9s0C45ceGyHTu/dzMp6Qice1axASO4DZS17QSyS+kJ4qqCMwj0PxWJ42b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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